1846年3月3日
美利坚合众国·波士顿
居民区
………………
时间转瞬即逝。
只在眨眼之间,自1836年开始的十年岁月,便在不经意下被这个在日新月异时代的人们逐渐忘记的时代里,所轻松抛之脑后。
相比起社会矛盾与发展速度一样高速前进的人革联与欧盟各国,在同一时代正式发家的美国这边,却反倒呈现出了一种相对比较岁月静好的微妙情况……
毕竟作为一个移民国家,而且是当前没啥希望争夺世界贸易霸权,本身还地广人稀的地区移民国家,只要当权政府不要上来一批太过拟人的对象去当带统领,一般是不太可能会出现什么剥削状况比欧盟与人革联还内卷的情况。
再加上这年头的美国移民条件,对欧盟各国人士也来的相对宽松。
起码英语这东西的学习难度,可比隔壁殷州共和国只收会读写汉语的门槛高度,要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十字教的‘信仰自由(虽然非福音派还是会受到歧视,但至少这种现状在大量来自欧盟的天主教移民涌入国内之后,开始有所松动)’氛围,也更容易吸引那些欧洲移民前来此地。
在这些欧洲移民之中,尤其是以在剥削自家国民上力度,最为凶狠狠的英国移民数量最为突出。
没有办法,谁叫这年头的英联邦家业已经不复后世史实那般家大业大,平均工资水平自然也因此远低于美国了呢?
这就是工业革命时期身为这个大欧洲国度地基的‘命运’。
为了弯道超车重夺‘白人霸权’,必须要先在此之前苦一苦民众。
骂名反正可以职业政客们去背嘛,最多无非也就是下台而已,躲在幕后遥控政局的老爷们自然全程都是屁事没有。
欧洲底层民众就这样处于一种看起来似乎百世沦落,永无希望的状态。
梦想不是指路明灯,而是必须消灭的恶习————因为那宏大叙事绝不会改善自己当前的生活,只会带来痛苦。
固然在此期间,有些受到了‘大欧罗巴主义’思想熏陶着的欧洲底层民众,开始真的民族主义甚至种族主义上头的憎恨起了隔壁的人革联与中国人民,认为都是对方人太多了,工业化能力太完善,才最终抢走了自己的饭碗。
不过能有这种闲心思考的数量,多数都是这年头的欧盟与美国城市市民阶层中的小资产阶级。
对于大多数每天都因工作繁忙到只惦记着下一餐晚饭的八成无产者来说,这种念想无疑是一种在有了自由时间后,才会存在着的一种奢侈抱怨罢了。
为了仅仅只是让自己的生活水平变得稍微更好一些,不少出生在‘后拿破仑时代’的全欧洲共和主义氛围下的欧洲平民们,都肯捏着鼻子前往奴隶制度盛行的美国那移民,以期望获得一份更好点的工作了,又怎会在这种事上跟后世现代整天高强度上网的键政人一样不断有功夫汉化?
只是这当前美国的白人工作内卷程度,或许要比欧洲好上一些,可那也实在是谈不上强到哪里去。
尤其是在南方奴隶主与北方工厂主之间的矛盾,伴随着大批原欧洲奴隶主们的移民之下,提前爆发的更加愈演愈烈的当下,只怕是这些前脚刚从欧洲那边移民过来的欧洲润人还没来得及留在当地多享几年平静生活,本土就要提前二十年时间的爆发一场战争烈度,将随着武器远比史实更快的升级,进而变得更加惨烈的南北战争之中……
然而在那场风暴来临前夜的当下,发生在这座美国建国初期最为富有纪念意义的古老城市居民区中,所还算‘温馨’的平民日常,则也正代表着这美国国内远比阶级矛盾更加激烈化的欧盟与人革联,尚算良好的一副清教徒工人家庭画卷:
“……汤姆,你要再不起来,我就不给你一点东西吃!”
略显刺耳的女性嗓门,开始从床前传来。
可这种威胁对那个正在床上默默蒙头睡着的孩子,已经不再能起到作用了。
他仍旧不听调动地睡在那儿,尽量地想多迷糊一会儿,就像梦想家追求好梦一样。
可是,她一点也不理睬。
她是个眼色凄惨,容貌憔悴的女人。
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天天如此。
在经过了双方一阵对杯子的拉扯过后,他终于彻底从短短四小时的睡眠之中清醒了过来。
“好吧……”
他嘟囔地说。
窗外的天还没亮,但却已经是准备出发上工的黎明时间。
“他们会扣你工钱的。”
她回过头,警告他。
他不在乎黑暗。
他一穿好衣服,就走到厨房里。
这个又瘦又轻的孩子,步伐很重。
他那两条瘦腿好像重得不近情理,总是一步一拖。
后来,他就拉过一张座垫破了的椅子,坐在桌子旁边。
“汤姆!”
他母亲猛然喝了一声。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像被调整过指令的机器人那般开始一声不响地走到水槽那儿。
那是一个油腻、肮脏的水槽。
排水口冒出一股臭气,他一点也不在意。
对他来说,水槽有臭味是很自然的。
他借着龙头里流出的冷水哗啦哗啦地洗了几下,就算完事。
他并没有刷牙。
事实上,他打这辈子被生下来后,就从来没有见过牙刷。
同时,他也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很多每天要遭受刷牙那份罪的大傻瓜。
刷牙多麻烦呢?有必要这么每天周而复始的反复费劲吗?
至于自己那一口因为常年没刷过,而早就开始发黄泛黑的牙齿,会不会在五六十岁的老年时期陆续掉光的问题,汤姆倒是完全不在乎。
反正这年头的对方,也不见得能够活到那个岁数。
“你不用人叫,也该每天洗一次脸呀。”
可对于汤姆这副邋遢态度,他母亲却忍不住在此抱怨了起来道。
她按着壶上的破盖子,倒了两杯咖啡。
他一句话也没说。
因为他们常为这件事吵起来。
同时,他母亲在这种事情上又很固执。
他每天都得洗一次脸,这是非做到不可的。
他于是用一条又湿又脏又破的毛巾揩了揩脸,弄得脸上沾着一丝一丝的断纱。
“要是我们住得不这么远就好了……”
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汤姆才坐下来。
“我也想尽力安排好,可是省一美元的房租也不是小数,何况这儿的房子又宽敞一些呢……这个,你也是知道的。”
他几乎没有听见对方那啰嗦的重复唠叨。
这些话,他早就听她讲过很多次,耳朵都起茧子开始忍不住自动过滤掉了。
她的思想范围很窄,她每次老说他们受苦是因为他们住得离工厂太远的缘故。
“省一块钱就多一点吃的。”
他终于开口简单明了地说明:
“我情愿多走点路,多弄点东西吃。”
他吃得很匆忙,只把面包嚼了几下,就用咖啡把没嚼碎的面包块冲了下去。
所谓的咖啡只不过是一种挺热的,混浊,酸涩的液体。
这年头的美国工人可没条件喝上什么多好的咖啡。
由于自己喝过的东西与闹市街道上见过的咖啡宣传广告画牌模样与宣传词的多次不一致,他的内心偶尔也曾闪现过‘自己每天喝的到底是不是咖啡?’的这类念头。
但每次便摇了摇头选择不再去想这种无所谓事情的汤姆,却认为这就是很好的咖啡。
他这一辈子,也许从来没有喝过真正的咖啡。
他快要吃完那块面包的时候,他就开始留心观察,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可是她打断了他询问的眼光:
“得啦,汤姆,别像猪一样贪得无厌,”她说,“你已经吃完了你那一份。你的弟弟妹妹都比你小呀。”
汤姆没有还嘴。
他不是喜欢多说话的人。
他喝完咖啡,便用衣袖擦了擦嘴。
远处的汽笛,拖长调子,尖啸了一声,引得他们都站了起来。
她瞧了瞧架子上的铁皮闹钟。
正好是五点半。
这个工厂区里其余的人才从梦中惊醒。
“我们得赶快跑啦。”
他们摸黑走下了楼梯。
天很晴,很冷,汤姆一接触到外面的冷气,就哆嗦了一下。
天上的星光还没淡下去,城里一片漆黑。
汤姆和他母亲走起路来,都是一步一拖。
他们好像连把腿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默默地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母亲转过弯,向右面走了下去。
“路上别耽搁呀。”
她在黑暗中最后嘱咐了一句,就被黑暗吞没了。
他一点也不理,只顾走他的路。
在这个工厂区里,家家都在开门,不久以后,他已经随着一大群人在黑暗里向前赶路了。
他才走进工厂大门,汽笛又响了起来。
他瞧了瞧东面,房顶上参差不齐的天际线上,才露出淡淡的一线曙光。
每天,他只能看到这么一点天光,接着,他就掉过头,随着一群工人走了过去。
他从一长排一长排的机器当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面前有一个装着许多小锭子的木箱,那上面有许多大锭子正在飞快地旋转。
他的责任就是把小锭子上的纱绕到大绽子上。
他是一名纺织厂工人。
工作是很简单的。
要紧的是速度。
他机械地工作着。
有一次,他曾经夸过口,说他睡着了也能接好纱头。
有时候,他的确如此。
在整个晚上,他在梦中接连不断地打上无数的结,仿佛辛苦了几百年,犹如不断推着石头上山又看着石头滑落的西西弗斯一样,这样的生活似乎将会持续到他哪天再也没力气去干的那天为止。
其中有几个孩子,有小锭子放光了纱的时候,不换上新的。
不过监工总是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发现汤姆旁边那个孩子在玩这种把戏,马上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瞧瞧汤姆,你为什么不学他呢?”
那个监工怒气冲冲地质问着那名新人童工。
汤姆的锭子全在飞快地转着,可是听到这种间接的称赞并没有使他心里觉得快活。
过去,他的确也有过得意的感觉。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算是刚来纺织厂上班时的事了。
现在,当他听到别人把他当作一个光辉榜样的时候,他冷淡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已经从一个熟练的工人变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
他从来没有过跟机器不发生密切关系的时候。
他简直是一部天生的机器,至少也得说,他是在机器上长大的。
十二年前,在这个工厂的织布车间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小小的紧张局面。
汤姆的母亲晕倒了。
他们把她平放在尖叫的机器当中的地板上。
从织布机旁边喊来了两个年纪大一点的女人。
工头也帮了一下忙。
分钟之后,织布车间里,在那些从门外走进来的人里面,又添了一个小人儿。
这就是现在的汤姆————年龄和他周边那些新人童工一样,没什么区别的一位十二岁童工。
他一出世,耳朵里就听见织布机的乒乓轰隆的声音,嘴里就吸进了充满飞花的又热又潮的空气。
为了把肺里的飞花排泄出来,他从出生的头一天起就咳嗽。
因为这个原故,后来他总是咳嗽。
现在,汤姆旁边的那个孩子正在抽抽噎噎地啼哭。
他的脸抽搐着,露出对监工的仇恨,同时,监工也在用威胁的眼光远远盯着他。
现在,每一个锭子都在飞快地转着。
那个孩子对着在他面前旋转的锭子,恶狠狠地骂了几句。
可是车间里的轰隆轰隆的声音,把他的声音盖住了。
汤姆一点也不注意这些情形。
他自有一种对待事情的看法。
再者,这些事情已经变得很单调了。
它们总是一再地重复出现,单就这件事来讲,他也见过了很多次。
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他看来,反对监工,就跟反抗机器的运转一样毫无用处。
那些机器就是要按照一定的方式运转,去完成一定的任务的。
监工也是一样。
仿佛像是这个世界生来就理应如此运转的秩序。
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车间里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汤姆那面的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孩子,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个空箱子跟前,带着拐杖钻了进去。
工厂的主任则陪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
那个年轻人穿着很讲究,穿着一件笔挺的黑西服与白衬衫。
按照汤姆对人的分类方法,他一定是一位绅士,而且一定是那位“视察”。
由于这位绅士老爷心善,见不得残疾童工,于是工头每次都会在这种时候让那些活着在厂里工作的缺胳膊少腿员工,偷偷躲起来以不至于让对方瞧见,以妆点出一副自家工厂没有任何‘不人道举动’的太平模样。
这个年轻人一面走,一面用锐利的眼光瞧着那些孩子。
有时候,他还要停下来问几句话。
每逢他问起来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提高嗓门,拼命地喊,为了让别人听见他的话。
这时,他的脸就会扭成一种很滑稽的样子。
他们过去之后,汤姆就回来干活,他放心了,总算没有出毛病。
可是那个独腿的孩子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那个眼尖的视察一下子就把胳膊伸到那只大木箱里,把他拉了出来。
他嘴唇发抖,脸上吓得变了色,就像遇到了不可挽回的大祸一样。
监工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气,好像他头一次看到这孩子似的。
主任也板起脸,显出吃惊和不高兴的样子。
“我认识他,”视察说,“他只有十二岁。今年我一共把他从工厂里赶出去三次,这是第四次了。”
他转过来对那个独腿的孩子说:
“你答应过我,你起过誓,说你要去上学。”
那个独腿的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求求您,视察先生,我们家里已经饿死了两个小孩,我们实在穷得没有办法呀!”
“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
可视察对于那位独腿的孩子这番哀求无动于衷,而是反过来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那副微微皱眉的模样,简直就好像是在以为那位独腿的孩子指责他犯了罪似的。
而见此情景,那个独腿的孩子立即便好像否认有罪似的回答道:
“没有什么。我不过上星期着了凉罢了,视察先生,没有什么。”
结果,那个独腿的孩子跟着视察走出了车间,焦急的主任一路争辩着,也跟着他走了。
接着,车间里又显得很单调了。
漫长的上午和更漫长的下午过去之后,放工的汽笛声又响了。
汤姆穿过工厂大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晚餐是一天里面他们全家唯一聚在一块儿吃的一顿。
汤姆只有在这一餐里才会遇见他的弟弟妹妹。
对他来说,这种会见,简直有点像遭遇战。
因为他太老成了,而他们却幼稚得可怜。
他受不了他们那种过分的不可思议的孩子气。
他不懂得这个。
他自己的童年距离他太遥远了。
他就像一个容易生气的老头子,给他们的幼稚的胡闹行为惹得心烦气燥,在他看来,这是莫大的愚蠢。
因此,他就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吃着晚餐,后来想到他们不久也要去做工了,气才平了一点。
汤姆就是这样,按照一般人的风气,把自己当作一个标尺,去衡量世上一切事物。
吃饭的时候,他母亲用种种方法,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她正在尽她的力量,弄得日子好过一点————哪怕汤姆清楚对方这只不过是在尝试说服自己与对方的自我安慰说辞。
汤姆一直听到这顿微薄的晚饭吃完了,才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来,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床和大门当中,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走出了门口。
他并没有走远,一出门就坐在台阶上,蜷着两膝,向前垂着窄窄的肩膀,把肘子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
他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
他不过是在休息。
他的脑子简直睡着了。
接着,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出来了,跟其他的孩子在他周围吵吵闹闹地玩耍。
街头上有一盏电灯照着这些在游戏的孩子。
他们都知道他的脾气别扭,容易生气,可是这些爱冒险的孩子仍旧忍不住要去逗弄他。
他们在他面前手拉着手,合着拍子摇晃着身体,对他唱着那种古怪的,难听的歌词。
起先,他还用他从工头们那儿学来的骂人的话来骂他们。
后来看到骂也不起作用,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尊严,索性一声不响。
这群孩子里的头目是他的大弟弟,威尔,一个才满十岁的孩子。
汤姆对他完全没有好感。
由于不断地为威尔牺牲幸福和对他让步,他的生活早已很痛苦了。
他明确地认为,威尔是一个受了他的大恩却忘恩负义的孩子。
过去,在他记不清的那种日子里,为了照顾威尔,他只好牺牲自己大部分游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