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威尔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母亲也和现在一样,整天在工厂里做工。
因此,做小父亲和小母亲的责任,就一齐落在汤姆身上。
由于他的牺牲和让步,威尔显然得到了不少好处。
这个孩子发育得很好,身体很结实,长得跟他哥哥一样高,甚至比他还重得多。
好像他哥哥的血大半流到他血管里似的。
在精神上也是如此。
汤姆总是又乏又累,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威尔却总是生气勃勃,精神百倍。
这时候,嘲笑的歌声越来越高了。
威尔一面跳舞,一面吐出舌头,向他靠近。
汤姆突然伸出左臂,搂住威尔的脖子,用他皮包骨的拳头打威尔的鼻子。
这个拳头瘦得很可怜,可是打起来很厉害,从他弟弟疼得尖叫的声音里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其他的孩子全吓得叫了起来,他的妹妹玛丽,连忙冲进屋子里去了。
他推开威尔,狠狠地踢他小腿,然后抓住他,把他脸朝下砰地摔到泥土里。
直到他把威尔的脸按在泥里,揉搓了好几次之后,才松手。
接着,他母亲就来了,像旋风一样,力竭声嘶地,又担心又忿怒地骂了几句。
但早已麻木的习惯了这一切的汤姆,却对于母亲的叱骂完全不在乎。
“为什么他非要惹我?”
汤姆挨了骂之后很是不忿的抬头对母亲回答道:
“难道他看不出我很累吗?”
“我跟你一样大了!”
威尔在母亲怀里气得要命地喊着,他脸上简直给眼泪,鼻涕,脏土和鲜血弄得一塌糊涂。
“现在我长得跟你一样大,以后我会长得比你更大。到了那时候,我就要揍你——看我会不会揍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多大了,你就该去做工!”
汤姆吼道。
“你的毛病就在这儿!你应该去做工,妈妈应当叫你去做工!”
“他太小了……”
她争辩道。
“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呀。”
“我刚做工的时候,比他还小!”
汤姆张开嘴,打算进一步发泄他心里的不平,可是忽然又闭上了。
他一赌气就转过身,大踏步走到屋里睡觉去了。
他敞开房门,让厨房里的壁炉暖气进来。
他在半明半暗之中换衣服的时候,听见他母亲正在跟一个偶然来拜访的邻居女人谈话。
他母亲正在哭,她的话里夹杂着抽抽噎噎的无力的哭声。
厨房里传来了拖长的啜泣声音。
汤姆则一头躺倒在床上阖上眼皮,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蒙头大睡里被他母亲硬拖了起来。
然后又是那样数量微薄的早饭,那样摸着黑赶路,他又瞧了瞧屋顶上暗淡的曙光,然后转过身,走进工厂的大门。
于是又过了一天,而且一年到头,天天都是这样。
昨天和去年都是一样,仿佛事隔千年……或者只过了一分钟。
只有那些旋转不停的机器在动。
可是,尽管它们转得更快了,它们也移不到哪儿去。
在去年年初,他进了织布车间,管理一台织布机,来庆祝他的生日。
这是一个带刺激性的工作,因为它是计件的。
同时,因为他早就被工厂铸成了一部完善的机器,他的成绩很好。
三个月之后,他就兼管着两台织布机,接着,他就兼管了三台,以至四台。
进织布车间的第二年年初,也就是当下,他生产的码数已经比任何其他的织布工人都多了,而且超过了不熟练的工人的生产量一倍以上。
这时候,他赚钱的本事也快发展到顶了,他的家境也开始好转了。
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的工资高到了超过需要的程度。
弟弟妹妹们都在长大。
他们吃得更多了。
同时,他们都进了学校,而课本是要钱买的。
还有,不知怎么,他工作得越快,物价也涨得越高。
甚至连房租也涨了,可是房子却因为失修,反而变得越来越坏了。
他的母亲很尊重他的赚钱本领,可是这种尊重仿佛也带着几分畏惧。
他的生活没有一点乐趣。
他从来没有看到日子是怎么过的。
他不过是一头会说话能干活的牛马牲口。
他一点也没有什么精神生活。
直到在今日去工厂上工时,看到了一张由美国社会党人贴在工厂墙壁上的宣传画,并在其他工友那边拿到了据说是南美那边最近正闹的十分红火的‘解放神学’运动的小册子后,他的内心才因此产生了几分波动……
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去上工,而是在装病。
等到母亲一离开家,他就也同样离家的开始外出不停寻找熟知社会党宣传思想的工友,便从他们那里如饥似渴的阅读那些听上去十分有趣的观点。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足足一星期。
到了星期天下午,负责他那个织布车间的工头来瞧了瞧他。
工头对他母亲说,汤姆是织布车间里最好的织布工人,他们会给他保留工作的。
他可以从星期一起,再休息一星期来上工。
但汤姆对此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仿佛他装出来的疾病不仅让他身体动不了,连嘴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为什么你不谢谢他呢,汤姆?”
见此情形,他母亲立即焦急地向他问道。
可汤姆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于是她很抱歉地转过身来对客人解释道:
“他病得太厉害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清醒。”
汤姆弯着腰坐在那儿,一个劲儿瞅着地板。
等到工头走了之后,他还像这种姿势坐了很久。
外面很暖和,这天下午,他到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
有时候,他会动一下嘴唇。
他好像沉迷在无穷的计算中。
第二天早晨,天气暖和起来之后,他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一次,他带了铅笔和纸,来继续计算。
这是一种很痛苦,很惊人的计算。
那天下午,他完成了这个任务。
以后,他每天都要坐在那个台阶上,不过,他不再带着铅笔和纸了。
街道对面有一棵树,把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会一连几个钟头地瞧着它,每逢风吹得它的枝条摇摇摆摆,叶子飘动的时候,他就觉得非常有趣。
这一星期,他好像始终沉迷在深刻的自省里。
星期日,他坐在台阶上,放声大笑了几次,笑得他母亲心里很难过,她已经好几年没听到他笑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就走到他的床旁边去叫醒他。
这一星期,他已经睡足了,很容易惊醒。
他没有挣扎,她来扯掉他身上的被时,他也不想被抓住。
他只是安静地躺着,说话的口气也很安静。
“妈,没有用。”
“你会迟到的。”
她还是和以前这样说。
仿佛觉得他睡得还是糊里糊涂的。
可汤姆却再度重复了自己的主张:
“妈,我醒着,我已经告诉你了,没有用。你自己去上班吧,别管我。我不会起来的。”
“你会丢掉饭碗的!”
她禁不住尖叫了起来。
“我不会起来的。”
他用一种奇异,但却态度异常坚定,同时还带着些许冰冷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天早晨,她也没有上工。
这种毛病她真是从来也没见过。
发热同昏迷,她倒能懂得,可这是疯病呀。
于是她给他盖好被子,叫玛丽去请医生。
医生来的时候,他睡得很安稳。
他轻轻地醒过来,让医生给他按脉。
“不要紧,就是身体太虚了,没有什么别的毛病。身上尽是骨头,肉太少了。”
这是医生的说法。
“他一向都是这么瘦。”
他母亲主动地说。
“妈,走开些吧,让我睡完这一觉吧。”
他的声音很柔和,很平静,然后很柔和,很平静地翻过身,又睡着了。
十点钟的时候,他醒了,想通了,便穿上衣服,带上了这房间里所有对方觉得有价值带走的私人物品。
在对方走到厨房时,汤姆发现了他的母亲脸上带着十分害怕的表情。
“妈,我要离开这了……我想跟你说一句再见.”
汤姆一字一句的这么如此诉说。
她用围裙蒙着脸,突然坐下去,痛哭起来。
他耐心地等着。
“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
她抽噎着说。
最后,她拉下脸上的围裙,伤心失意地瞧着他那张若无其事的脸,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随便哪儿。”
他一面说,一面觉得街对面那棵树在他心里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那棵树好像就藏在他眼皮底下,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看,他就会看见。
“你的活儿呢?”
她声音发抖地问。
“我再也不干活儿啦。”
“上帝呀!汤姆……”
她痛哭流涕地说:
“可不能说这种话呀!”
对她来说,他的话简直是亵渎神明。
汤姆的母亲听到这种话,吓得连气也透不过来。
就像一个母亲听见她的孩子否认上帝一样。
“唉,究竟什么东西钻到你脑子里去啦?”
她想责备他,可是又没有勇气。
但汤姆的答案,却让对方感到了几分意外。
“数字。”
他是这么回答的:
“就是那些数字。这个星期里我算了很多数,结果真是惊人。”
“我真不知道数数又跟这有什么关系。”
她泣不成声。
汤姆耐心地笑了笑,他母亲看到他这样始终不闹别扭,不发脾气,心里更觉得吃惊。
“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他的表情像是明悟了什么事情的古代贤者一般,开始对着自己的母亲慢慢诉说着自己过去的发现:
“我累极了。是什么使我累得这样呢?答案是动作,我从一生下来就在不断的做动作。”
“我动得腻透了,我再也不想做动作了。”
“还记得我以前在玻璃厂干活的时候吧?那时候,我每天要扎三百打瓶子。照我的算法,大概扎一个瓶子要十个动作。这样,一天就是三万六千个动作。”
“十天就是三十六万个动作。一个月,一百万零八千个动作……姑且就把那八千次动作算成饶头,去掉不算好了。”
他用慈善家做好事的得意口气继续说道:
“把八千去掉不算,一个月就是整整一百万个动作,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个动作。”
“进了织布车间之后,我的动作加快了一倍。”
“这样,一年就是两千五百万个动作,我像这样动了将近一百万年似的。”
“可是,这个星期,我一点也没有动。”
“让我跟你说吧,那感觉可真是太好啦!我干脆坐在那儿,一连好几个钟头,什么也不干……”
“我从来没有快活过,我从来没有一点空的时候,我始终都在动。”
“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快活。”
“现在,我再也不干那彻底腻烦了的工作……我已经决定了,今后也要继续自由从事我想干的工作!”
“可是威尔跟其他的孩子怎么办呢?”
她绝望地问。
“是呢,还有‘威尔跟其他的孩子’啊……”
听到这里的他,如此不夹杂感情的重复了一句。
可是他没有一点悲伤的口气。
他早就知道他母亲为他弟弟费的那番苦心。
可是想到这种事他再也不痛心了。
那和自己再也没什么关系。
他自懂事起养了弟弟妹妹差不多快十年时间,这种生活已经够了。
他再也不欠他们任何东西。
“妈,我知道你给威尔安排的打算……你想让他在学校里读下去,把他培养成一个管帐的。”
“不过,那也没什么用,我不干了,就让他去干活吧。”
“我辛辛苦苦把你抚养成人,你就这样啊。”
她哭着说,她本来要用围裙蒙着脸的,可是一下子又改了主意。
“你根本没有把我抚养成人。”
听到这里的汤姆,开始用着悲惨而又亲热的口气报以回复:
“是我把自己抚养成人的,妈,连威尔也是我抚养大的。”
“他的个子比我大,比我重,也比我高。我小时候,一直没有吃饱过。他出世之后,只有几岁,我就在干活儿,挣饭给他吃了。不过那种事已经了结了。”
“威尔可以去干活儿,跟我一样,不然的话,那就随他去,我根本不管,我太累了……”
“现在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说一声再会吗?”
她没有回答,又用围裙蒙住脸,哭了起来。
直到见此现状叹了口气的汤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终于因为身后传来的声音停了一会儿:
“我相信我是尽了力。”
她正在啜泣。
他没有回头。
汤姆走出屋子,到了大街上。
一瞧见那棵孤单的树,他脸上就露出一副凄惨的笑容。
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天空,可是明亮的太阳,照得他眼都花了。
他走了很久,可是走得不快。
他顺着路,走过了麻织厂。
织布车间里低沉的轰隆轰隆声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一种温和的,宁静的微笑。
他谁也不恨,连那些砰砰乱撞,叫得很响的机器他也不恨。
他心里没有一点怨恨,他只有一种不寻常的,渴望休息的念头。
房子和工厂渐渐稀少了,空旷的地方渐渐多了,这时候,他已经接近乡下。
最后,城市被撇在他背后了,他顺着铁路旁边一条树木茂盛的小路走了下去。
直到黄昏过去,黑夜初临的时候,一列货车隆隆地开进了站。
等到机车带着货车转到岔道上的时候,汤姆就沿着列车旁边爬上去。
他拉开一节空车厢的边门,笨拙地,吃力地爬了进去,关上了车门。
火车头的汽笛响了。
汤姆躺下去,在黑洞洞的车厢里面微笑起来。
接下来要去哪呢?
自己的生计应该如何解决?
问题一个又一个的在汤姆脑中不断浮现。
可口袋里攥紧的那张来自美国社会党的宣传传单,却让对方的心中暗暗于此下定了某种决心……
反正自己现在的人生,已经够糟了。
接下来就算再怎么糟,应该也不会比现状更加差到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