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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 李碧华 137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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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还轻捏着病榻上她那冰凉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说: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娇耳』。」

小牛侍候吃着饺子。

他喊他「老师」,因为常上门讨教,读书认字背古文。他拜师的时候,师娘早就不在了,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明白这个「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临终,脸白如鱼腹,没半点血色。过不了冬更过不了春——而他从此不思第二春。

终生不再娶。果是痴人。

命中无儿无女无家当。心甘情愿自己给自己送终。一早准备好棺材。还幸心愿一步一步的圆了,最後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梦。但久未重逢,这回不是幻觉。平日无事,可以是叙叙旧解解忧,但今日年事已高,病体沉沉,必是阳气渐消,阴风日重,且在冬至纪念之时现身了,他向空中惆怅追问: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预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嘱小牛:

「你赶快找寿木孙师傅,请他千万千万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来,说等着就要用了。别耽搁,快奔!」

也是时候了。费尽心思,总不能栽在这一两天。他挣扎下地,翻开箱杠,找出一整套自备寿衣:蓝色宁绸棉袍、红青宁绸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袜、圆口厚棉鞋,上纳云头圆寿字花纹,称「福字履」……少不了平金头枕脚枕衾单经被,还有打狗棒。都齐了。

「迎来了迎来了!」

孙师傅和挑夫随小牛急风急火气急败坏地抬来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时赶至。

「米老师,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为等不到,急得很,谁知刚刚好。」人说不见棺材不流泪,他却差点喜极而泣。

但吃过饺子喝过原汤,身子暖和,心情平复,回过气来,竟又好转了。

棺材用不上。

因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给安置在老屋西边厢房中,拭抹光洁油亮,一尘不染,继续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准备妥当,身心皆无罣碍,只等那终於要来的一刻来临,就连新鬼路过恶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纸紮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边了——米永祥竟有点失望:

「该走的时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释一下:

「芳仪,我的时辰还没到,别怪我,你还是好好等着。」

天子和皇帝,同凡俗人般也会双脚一伸大去,他们的死称为「崩」、「驾崩」,天塌一样,权威而隆重。

人人必经之劫,曰「卒」、「逝」、「殇」、「亡」……还有「仙游」、「骑鹤」、「归西」、「客死」、「善终」、「捐躯」、「自尽」、「夭折」、「断气」、「安息」、「罹难」、「殉国」、「作古」、「离世」、「瞑目」、「羽化」、「千秋」……当老师时教导学生各种不同的称呼——但那一口气没了,再也不能跟阳间有任何关连了,很简单,不过是「死」。

最由不得人自主的,就是「死期」。

有些人心中很多牵挂,尘缘未了俗务未清,不走也得走;有些人却走不了。

数日後,小牛来看他:

「老师,这围脖管用,保暖,快围上。」

好贴心的孩子。

米永祥心念一动。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家里穷,父亲只是庄稼汉,没念过书,下田劳累雨打风吹日晒,却坚决不准独子帮忙。

父母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好好考试,将来成为人上人。

十年寒窗苦读,也当过秀才,仅止於此。他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正如他并非当官材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这样想过:

「纵使不能名成利就富贵荣华,可做人还是对得起自己,有良心、重公义,死,也留个美名。」

清室腐败,丧权辱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乳交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