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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