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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到街道另一边,才算动后余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龙头溅湿了。

见到角落有个寂寞的烟贩摊子,路天摆着。—个老人,满头银霜,如一条倦蚕似地蹲在旁边。老得要变成不动的蛹了。没有知觉。小楼把一叠湿透了的票子递过去,想买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往。

这老得不成样子的烟贩子,好生眼熟,竟是当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还认得我们么?”

他曾是他抱在怀中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浊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只坚决地摇摇头,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会时,我们还小,给您唱过《霸王别姬》。”

倪老公前尘不记,旧人不认:“不认得!没办过堂会!”

他落泊了。只颤危危地把洋火卖给小楼。

此时,一群溃散的学生急急奔逃,把摊子撞翻,香烟洋火散了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时机,低头收拾,不要见人。

他沉吟自语,—生又过去:“满人好歹坐了三百年天下,完了。这民国才三十来年,也完了。共产党要来了,来吧来吧!你们是共产党么?……”

蝶衣和小楼默然。

二人缓步离去,—阵空白。

蝶衣抬头,见天空又飞过—只风筝。是蜈蚣,足足数丈长呀,它仍在浮游俯瞅,自由自在。儿时所见的回魂。

小楼只忐忑地,又率直地问:“师弟,你说,‘共产党’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产,会不会‘共妻’?”

蝶衣望望他,没回话,再抬头,咦?蜈蚣风筝不见了。他唏嘘。

“怎么没影儿了?”

“什么?”

“没什么。”蝶衣又自语,“要来就来吧。共产党也得听戏吧?”

抗战才胜利,接着又是国共内战,烽火连天,一般老百姓,只要求吃一碗饭,管谁当皇帝?但唱戏的,老吃北平已经不成了。就是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散呀!

段小楼和程蝶衣再跑码头去了。这回跑码头,完全是钗贬洛阳价。战火燎原,简直寸步难移,只剩得几个大城还可以跑——跑。先到沈阳,后至长春。到了长春,才唱了一天,解放军就包围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了。

然后一地一地地解放了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