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纽约的机票是早上七点四十的,港龙航空。
飞三小时四十五分钟,到香港转机,停留接近五小时,再飞十七小时,到纽约。
全程下来,要接近二十六小时。
没办法,苏青贪便宜,中转一次的机票便宜小三千呢。
李文博其实一晚都没睡,免费三陪了那么多电影公司的老板,他和冰冰终于发现说,妈的,不陪这帮犊子玩了。
他们商量了一宿,怎么说服方怡然同意让她爸投资。
李文博回来时,已经凌晨三点半了,他蹑手蹑脚地在沙发上看了一个半小时的购物台,早上五点钟,李文博就把苏青从床上拽了起来,送披头散发的她去机场。
是,可以披头散发了。
前阵子脑袋跟光头一样,早晨不用洗头发了,哪承想这头发的生命力真旺盛,不到半个月,早晨起来头发又有跑偏的趋势。
李文博又开始后怕:“我不怕方怡然他爸不给投钱,万一真投钱呢?万一超支呢?万一赔了呢?冰冰和方怡然别再离婚了!”
他使劲地拍着方向盘,一路上絮絮叨叨这一切,熬红的双眼,像个疲惫又不肯睡去的包子。
李文博边开车边唠叨:“手机、现金、护照、签证,一个都不能少。”
签证有现成的,这要多亏了刘恋,她计划中的所有旅程,都有着苏青一个位置。
所以彼时她签美国,也拖着苏青签了一份,只是眼看着签证快过期了,都没用上。
而且,永没机会用上了。
恍恍惚惚的苏青想到签证这一茬儿,在路上,于一片隐约的天光中,脸不由自主地就垂了下来。
当然,她没在演悲情的友情大戏,斯人已逝,签证仍在,一切情绪的问题,更多的是来源于起床气,这苍茫大地还没睡醒呢,她的丧逼人格占据顶峰,一不注意,已经要丧出国门,走向世界了。
只是走向世界舞台的丧逼们,她们的丧可有李文博这样的对手接着她们的丧吗?
李文博知道她早起时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车里开着玩笑:“你去了要赶紧回来啊,不然北京这么多嗷嗷待哺的女性,一个两个还成,多了没准儿我可能就跟人跑了。”
苏青看着自己的指甲:“她们敢泡你,我就敢挠破她们的脸!你万一误入歧途,我追到天涯海角,先杀那贱人,再干掉你,然后我再自杀……算了,我不怕你出轨。”
李文博一脸的不服气:“你不怕我出轨?我很抢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更怕你出柜。”苏青翻白眼,自己为这个梗而感到满意,为自己鼓掌,内心却一片柔软。
李文博对她真是如同再生父母,把之前所有男人欠她的债,都通通还了回来。
想到这里,苏青把头垂在了李文博的肩膀上,车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要不……咱们别去了吧?”李文博轻声说。
苏青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在跟李文博提出要去纽约的要求之后,他继续忙着手头那个电影项目,苏青都开始怀疑,那个失眠的夜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又是她自我纠结的一个梦。
过了半个月后,李文博说,如果你觉得去纽约特别重要,那你就去吧。
苏青说她要去纽约找说法,什么说法?为什么去?待多久?去干吗?去见谁?不去不行吗?
他不问,也不敢问,也不应该问。
李文博特别爷们儿,他的女人要作,就让她作好了,既然你做出决定,我就支持你,全力支持,不问出处。
何况,苏青内心的这股负能量,他已经嗅到了蠢蠢欲动的劲头,他知道在苏青孤独的小世界里,谁都hold不住她。
与其人在心不在,不如让她把这股负能量释放于四海,起码,她的心还在这儿,只是肉身出门找说法去了。
但李文博是该留她一次,他之前的表现太体贴爽快,简直可以划分到事不关己希望苏青赶紧滚蛋客死异乡的范畴之内。
苏青心想,自己还真难伺候。
“特价票,退不了。你知道我的,这比死难受多了。”
“我给你报,十倍。”
苏青沉默了,过一小会儿,又觉得自己沉默不好,只能虚弱地说。
“不是钱的事儿……”
“算啦!”李文博故做轻松地打断苏青的为难,“我就是觉得不留你不好,所以象征性地留你一下,你该去去,知道回来就行。”
苏青拍拍李文博的肩膀,特潇洒:“我倒是想不回来呢,可我留那儿干吗呢,给人刷盘子擦桌子做代孕?你太高估我,我在大北京都混成这样,在纽约只有让人当街一击爆头的份儿。你放一万个心,估计你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回来了。”
“无论如何,记得北京有个人在等你呢,不准做女版陈世美。”
苏青摸摸李文博的额头:“你正眼看看我,你觉得有这可能?”
开着车的李文博急了:“我正认真地情真意切呢!不带你这样的!”
苏青哈哈大笑,不管不顾地把头往李文博怀里钻。
李文博也没闪躲,任她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腿间,乍看上去,特别色情。
要是被摄像头拍到,绝对值得做新浪微博一天的热点话题,“饥渴男女置交规于不顾,机场高速欲火焚身”什么的。
“谢谢你,”躺在李文博腿上的苏青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李文博目视前方,一脸严肃。
经典的浪漫喜剧从来不会发生在困得人仰马翻的清晨时刻,各有心事的男女,只能各藏悲哀。
2
苏青的大肠永远没有时差,总是在起床一小时后准时排泄米田共。
一到机场,苏青就闹着要去厕所,出来的时候,李文博扬扬手中的票:“你没托运行李,票我给你办好了。”
苏青觉得其中有诈,接过票来一看,李文博把她的票换成了商务舱。
“钱多烧的啊你!直飞才多少钱,你这就给换成商务舱了。”
“我疼自己媳妇儿不行吗?我这就是用事实告诫你,你要是不好好对自己,有我加倍着来。怎么?还没过门,就开始心疼咱们的共同财产了?”
苏青不作声,拽着李文博就往航空公司的柜台走,李文博拉住她:“你这是干吗啊,想退票是吧?我还特地问了,退不了。”
苏青叹口气:“加了多少钱?”
“没多少,两万。你这要不是特价票不能退,我就给你买直飞的了。”
“可我这往返的经济舱的票才差不多七千啊!他们也太黑了,商务舱有猛男陪睡是吗?”
“商务舱可以让你躺着睡,不用跟鹌鹑一样坐着待几十小时。”
苏青还要说几句什么,李文博一把把她拉至怀中,轻抚她的发,柔声说:“你给我乖乖的。”
因为苏青可以走商务舱的通道,两人看一眼时间刚六点,决定去机场的汉堡王坐会儿。
到了之后两人都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点儿薯条可乐鸡翅找了个角落就坐下了。
这一顿早餐,吃得味同嚼蜡,相顾无言。
苏青就换了个位置,坐到了跟李文博同一边,从包里掏出耳机来,塞一个到李博文的耳朵里,两人就跟高中生似的,肩并肩地听歌。
机场,满是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不时有广播的声音传出。
耳机里,传来的都是些日本的和平之月的唱片,音乐纯净得不带有任何一点儿小心思小情绪。
音乐在说,世界这么大,人性有那么多宏大的悲伤,何必关注这枝丫的小角落呢。
苏青的内心有种焦灼的悲伤,无以名状,不可言说。
她觉得自己自私极了,她一辈子都没这么任性过。
可事已至此,她不准备回头。
她何尝不知,爱情到最后都是瞎掰,人最后就想有个伴相互陪着搀扶着。
现在的苏青,已然找到了那个可以相互搀扶的人。
人间烟火气,他洗去繁乱世间的尘毒,就把你捧在手心,视若珍宝。
蝇营狗苟间,他一眼在人群中把你挑出,手拉手,那些嘲讽或是踩低逢高的嘴脸,咱不看,爱人的脸就是最好的风景。
他懂你,纵容你在心里藏个小花园,从不强迫你全盘托出。
他静着,无论时间如何变化,他就在哪儿等着你,不吵不闹,他抬眼看你的时刻刚刚好。
她可以为自己的幸运落泪,她可以为全天下相信爱情的女子代言,可以高唱陶晶莹的《女人心事》,说我在这岸看着你游,为你的坚持感动,你会的,有一天会幸福的。
亲爱的,容我最后一次任性,为我,也为了你。
她不能忘了过去的那个苏青,那个在无数个夜里,空跟寂寞搏斗的女子。
那个为爱情憋得头破血流一身是伤的女人,最终发现,这些难过与情绪都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没人在乎她的隐忍与困顿。
她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所以她得去这一趟,给过去的苏青一个了断,做人不能忘本。
去日苦多,人生又苦短,遗憾,终究不能等着它变成一个肿瘤。
时针指向六点半,李文博把耳机摘下来,提起苏青的包,默默送她到出境的入口。
送到不能送了,李文博张开怀抱:“来,抱一个。”
苏青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儿人挺多的。”
“少废话,你再给我叽歪,我就退后一百米让你从远处跑过来抱住我,更丢人。”
苏青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心一横,指着李文博:“那你,现在退后一百米。”
李文博一愣:“你玩儿真的?我可是没再怕的。”
是啊,苏青何尝又怕过各种丢脸呢?
她在工人体育场当着千万乡亲的面吐着,吐完后战斗力还十足。
加班时,她满脸油污一嘴臭气看着广告片,继续夜照亮了夜。
她一副自我放弃地踏着夹脚拖就化身夜店咖,玩游戏的筹码是跟人扇巴掌。
扇吗?她是真扇,一个彪字在她头顶迟迟不肯散尽,生人勿进,熟人勿惊。
李文博微笑着往后退,一会儿,就变得遥遥远远的。
李文博张开双臂,苏青看着不远处的他,眼里腾起了雾气,她深吸一口气,往前冲去。
一百米,五十米,十米。
机场的早晨,两个年龄加一块儿可以退休的大儿童,在玩一种告别的游戏。
苏青冲得很用力,几乎是跳到李文博的腰间。
李文博双手搂得紧紧的,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个人转着圈,终于失去重心,合体倒下。
李文博躺在地上,苏青骑在他腰上,两个人对着乐。
路过的群众,以一种不忍直视的目光看这两人容易让人想歪的姿势。
操,还在意别人的目光干吗,眼前这个人还在意不过来呢。
苏青庆幸,刚才的百米赛跑,多亏跑出风来。
风把眼中的雾吹得一干二净,吹得月朗星稀、山清水秀,李文博变成电影里的男主角。
这部电影叫作《我爱你的十件事》,这是其中一个镜头。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告诉他。
迷信者苏青,信奉糟烂的巫术,分别时,勿开口,勿透露真心。
若真弄出生死离别的范儿,怕是老天也信以为真,到时候一拍两散可怎么办。
所以,她在出境口挥手,笑面如花,几乎花成一个满园春色出来。
仿佛一名女烈士,高唱着《红梅赞》,把白围脖一围,就差喊共产主义万岁了。
可是转过头来,她就流了满脸的泪,哭到不能自已,却也不能拭泪。
她替自己和李文博都委屈。
他在背后一直看着她远去。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也依旧在看。
苏青,你何德何能,你要拿什么来回报这一份爱?
坐在前往登机口的小火车上,哭成傻×的苏青,这样问自己。
3
从香港飞到美国的十多个小时航程,苏青完成了人生中《舞!舞!舞!》的第七十三次阅读。
羊男说,你别问,你别说,在人生中,你继续踏着舞步,跳舞吧,人生这么残酷。
可惜李文博不在身边,否则,她一定会问。
“怎样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坐商务舱呢?”
傻笑了一会儿,在苏青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排队过海关之前,她预设了无数跟海关斗智斗勇的场景。
对于其中最关键的一幕,她想,海关的秃顶警察。一定会问她,为什么要来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
她会说,为了爱,英语怎么说,For love?
不,不对,是为了过去的爱,For the past love?For my ex?
不管怎样,说此话之时,她一定要挺直腰板,宛若一个活明白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做什么,操蛋的生活依然让她会做出一些不聪明的蠢事。
英姿飒爽到见者流泪,听者闻风丧胆。
苏青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荡气回肠。
但是,不幸的是,苏青的这一想象迅速落空了。
海关警察是一位金发的年轻男性,他瞄了苏青一眼,连年龄都懒得问,就盖章放她过关了。
这直接导致我们亲爱的苏青走出纽约机场的时候,有一种茫然之感:这么轻易我就来美国了?敢情电视里演的刁难都是假的?
在纽约机场排队乘出租车,天灰蒙蒙的,有飘荡的云。
苏青抬头,以为自己把北京的雾霾带来美国了。
就在她望天的那一刹那,有一片雪花,飘入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大片的雪花落下,天地瞬间一片白。
苏青的心中有没来由的感动。
那感动,无关伤感。由内心蒸腾,无人可诉。
哦,纽约下雪了。
是迎接她的雪吗?是窦娥冤的雪还是瑞雪兆丰年的雪?
啧啧,苏青有一种入戏感,心里为自己配乐,《漂洋过海来看你》。
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等自己哼到,“记忆它总是慢慢地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
Bingo,感觉对了,这首歌真应景。
入住了机场附近的酒店,给李文博打了报平安的电话。
“你去过美国吗?”苏青傻傻地在电话问。
李文博疯了:“我在美国读的电影好吗?怎么一踏到资本主义的世界,就把我忘了是吗?”
“我是问,你回国之后,又去过美国吗?”
李文博说没有。
苏青“嗯”了一声:“美国不好玩,咱俩以后别一起来美国。”
李文博说:“行,蜜月,必须不能去美国,等咱孩子要留学,也送英国去,好不?”
“好。”
报了平安后,苏青觉得,其实自己也不是那么离经叛道,这只是一个人生的小旅行是吧。
这么想,心里好受了很多,苏青睡了一个踏实觉,第二天一早九点多就起床了。
出租车在美国的道路上高速行驶着,苏青没太多的雀跃和忐忑,心如止水到不像自己,如果真有什么波动的情绪,那就是看到出租车计价器上不断跳动的美元肝颤儿。
美元啊,这黑人大叔不会欺负她不认路,绕远道吧,她刚才发的梅西百货的英文是对的吧。
她没有直接奔向李川家,而是先去了梅西百货。
因为她记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准确地说,是她跟李川认识的第一年。
两个人相约去北海滑冰,她迟到了,气喘吁吁赶到时,李川已经等了她半个多小时。
她一个劲儿地道歉,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赞她身上的那件红毛衣好看。
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皮肤白,穿红真好看。”
一句普通而客气的赞美,在彼时苏青的耳中,却已然是全世界最美好的情话。
那一年的那一天,也有这样的一场雪吧。
于是穿得像海绵宝宝的苏青,决定去买一件红色的战袍,穿着去见李川。
她想跟他说,你还记得那一年吗?在北海,你说我穿红真好看。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很爱很爱你了,我迟到是因为在宿舍里选衣服,选到忘了时间,我就那么几件衣服……
呵呵,少女情怀总是诗,往事说出来都带着风雅的味道。
只可惜,物是人非,再过几年她就快做少女的妈了。
这件事情,还是隐藏在心里吧。
好久不见,还是喝喝咖啡聊聊最近改变吧,让彼此心安即可。
纽约真心是购物天堂,海诺德广场的梅西百货大到不像话。
连苏青这种不怎么迷恋购物的女人,逛了一会儿之后都有些迷失自我了,只恨自己没有干爹。
路过KENZO,她瞄到一条领带,暗绿色,像是蜥蜴的纹路,精美得让人惊叹。
有一种默默的风骚。
苏青的手摸上去,质感好得令人要原地旋转。
嗯,写满了李文博的名字,他那么爱现,整个人生就是在低调地华丽。
这条领带搭配浅色衬衣一定亮眼到刺瞎小姑娘的双眼。
哼,万一他戴着这条领带去勾搭别的小姑娘怎么办?
苏青一边愤恨地想着,一边又欣喜地刷卡买下了这条领带。
李文博一定会喜欢的,他那么骚。
是,想到新家那个步入式衣柜,花了那么多钱,估计自己的衣服一个柜子就装满了,而剩余的部分,都得被李文博染指了吧。
他光白衬衫,就有十七件!苏青看着衣服的牌子,在淘宝上搜一下。
妈的,这几件衬衫就能买到一辆国产车了。
想到李文博,苏青有一些甜蜜的悲伤。
自己真够贱的了,谁对她好,她就抓紧每分每秒想念他。
趁着售货员包领带的间歇,苏青拿起电话,打给了李文博。
苏青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了今天看到什么,李文博跟接到刚进大学的女儿的电话一样,特别耐心地听着。
小别胜新婚,苏青想,这何止是新婚呢。
她顿时决定,见过李川一面后,她立即就要回北京,飞扑到李文博怀中,商务舱是可以改期的,这个她知道。
结了账出来,在Alexander McQueen的橱窗前,苏青愣住了,巴巴地站在橱窗前,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
橱窗里不是火鸡,是一条杀千刀的裙子。
大红底色,仿佛是跟最妖艳的罂粟花借来的颜色,腰部是螺纹的设计,宽下摆裙身,点缀着夕阳般的金边。
曾经,苏青经常梦到,在梦里面,穿过一条特别美的裙子,知道梦要结束时,她还不舍醒来。
睁开眼,又回到一个没有漂亮裙子的世界。
而这条裙子,的确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梦里。
生活的某个时刻,会让你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一切,在早年的梦中曾经出现过。
就是这种感觉,这是我的裙子。
苏青第一次没有看标价,就去试了衣服。
这一年折腾,抵过了不再年轻的新陈代谢变慢而带来的浮肿肥胖。
身形变瘦,头受伤后,剃过的头发重新长出,发型师重新剪过的头发,让整张脸的线条都露出,因为前阵子住院,不见阳光,皮肤更显苍白。
苍白的是尘埃落定的过去,血红的是告别过去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