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四章(1 / 2)

四月间事 尾鱼 1662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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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有鱼腥味在鼻端飘。

不应该是在做鱼,因为有海气、腥气,还有絮絮的说话声。卫来睁开眼睛,天还没有大亮,像灰白色的布一样掖着地界边角,再过一两个小时,阳光送进来,马上又该干闷燥热了。

转头看,岑今还在睡。

卫来起身,纳闷地循声走到楼板边沿。院子里停了一辆皮卡,后斗铺着厚的塑料布,里头杂堆着无数的鱼,镇着好几块大冰块。

车主盘腿坐在车头,手里托了个铁盘子,正捏着面包蘸酱黄色的豆泥吃。可可树站在边上跟他说着什么,肩上扛了个……

游泳圈?

也不像,上头怎么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尖牙呢?

卫来蹲下身子,向着下头嘬了记口哨。

可可树抬头,看到他时眼睛一亮,双手扛举着那个“游泳圈”过头顶:“卫!看!看!”

看什么看!到底什么玩意儿?

他好奇心起,摁住楼板,一个跃身站到栏杆上,又是一个下撤,手在栏杆上借了力,直接跳了下去。

那个车主嘴巴大张,半天才说:“Wow...”

然后朝他竖起大拇指。

卫来也笑,细看可可树扛的玩意儿,伸手试了一下,面色略变。

硬的牙床骨,锋利的呈臼齿状的排牙,前部细尖,后头扁平,指腹在尖齿上磨了下,皮都起了毛尖。

可可树兴奋得满脸放光:“我一直请人帮忙……等好久了,苏丹港有海货送来,顺道帮我带的,鲨鱼嘴,真家伙!”

苏丹港的渔民有时捕到鲨鱼,会把牙床连带利齿完整地切割下来,风干,拿回去当挂件。

卫来接过来,头钻进去比了比大小,这条鲨鱼应该还小,大的鲨鱼嘴可以躺得下一个人——但即便小,把他“两断”也绰绰有余。

“你要这个干吗?”

“回去装在我车头,鲨鱼嘴!这可比三菱的鲨鱼嘴车头炫多了。”

“绑你车头……突突车?”

可可树气结:“我自己在家买的车!越野车!你不是知道吗?”

卫来是知道,但是——

你他妈也知道自己买车要买好的,接老子就弄了辆三轮!

车主吃完饭,又卸了点海货给旅馆,这才开车离开。可可树扛着鲨鱼嘴不肯撒手——也就是欺负人家只剩嘴,去抱个活的试试看?

看看四周没人,卫来蹲下来,声音随之压低:“麋鹿那儿有消息吗?”

这是要进入正题。

可可树把鲨鱼嘴挨墙靠立,也过来,在他对面蹲下。

这是比较安全的交谈方式,双方对蹲,低位,容易隐蔽。两人合作,视角可以扫三百六十度,有什么风吹草动,方便互相提醒,而且交谈的声音往下走、内包,被人听去的可能性小。

“在公海谈判错不了,你们得往东走,穿过沙漠,到海岸。但热闹的港口,海盗一定不会去。听意思,他们会指定个荒僻的渔村,在那里,快艇接上你们,进公海之后,上谈判的大船。”

“我怎么过去?”

“想不引人注意的话,可以坐大巴车,或者开面包车、皮卡,这种车常跑沙漠线。”

卫来松了口气。

幸亏他没说:卫,你把那辆突突车开过去吧。

“我可以帮你搞到车,你列个表给我,可能要用到什么,枪、望远镜、药剂、急救包……我今天之内给你备齐。不过你这一路好像挺顺?大几千里,就这么平安过来了。”

对比之前那些险象环生的保镖经历,这一趟确实风平浪静得有点异样。

钱赚得太轻松,也会让人心头发毛。

卫来说:“有两个可能。

“第一,那些威胁她的人,真的就只是威胁她,她只要离开赫尔辛基就安全了。”

他琢磨过,哪怕真的是了不得的恶势力要动她,最多在赫尔辛基动手,不可能关山万里追着她跑。毕竟写个社论,只是太岁头上动土的矛盾,又不是掘人祖坟。

“第二,对方来真的。我们更改了路线,临时甩脱了他们,所以目前都还平安。可是越接近谈判地点,就会越危险,因为对方很清楚地知道她要跟海盗见面,会守在终点坐等。”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能从沙特人和海盗那里两头搞消息,对方是什么人呢?

这可不是普通的阿猫阿狗办得到的。

可可树忽然抬了抬下巴,努嘴向他示意高处。

回头看,是岑今,手臂横过胸前,摁住裹裙的侧边,站在房顶边缘。

卫来笑起来。

他站起身,大步走过去,在楼下仰起头。太阳出来点了,有些刺眼。

“岑小姐,是想下来吗?”

岑今点头。

卫来微微眯起眼睛,伸长手臂,食指比了个“1”。

“100欧,不谈价。”

岑今盯着他看,卫来一挑眉,目光里不无挑衅——有本事你别下来啊。

正得意着,忽然被人大力搡开,他猝不及防,险些栽了个跟头。

就听可可树大叫:“岑小姐,我,50欧!”

他妈的,不是说要相互信任吗?

永远不能相信八岁前没穿过内裤的人!做人缺少最基本的廉耻心。

卫来气得牙痒痒。

可可树仰着脸咧嘴笑,笑着笑着,脸忽然垮下来。然后,他悻悻地走到卫来身边,说:“她不要我。”

是吗?卫来觉得意外,刹那间全身舒爽。

同行以来,除了举报那条黑船,她就数这件事做得最漂亮了。

抬头看,她还站在当地,等得百无聊赖,对视几秒之后,冲他眨了下眼睛。

他决定不收钱了。

可可树有情绪了:“我不喜欢这个岑小姐。”

卫来回答:“你本来也不该喜欢她……喜欢你老婆才是正经。”

午饭过后,麋鹿给卫来打了个电话,劈头一句:“我在机场呢,终于把沙特人送走了。”

机场?

斯德哥尔摩机场?土耳其机场?有那么一瞬间,卫来几乎以为麋鹿也在走他的路线。

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沙特人离开赫尔辛基了。

“虎鲨那头说了,接下来会直接跟你们联系。沙特人既然已经派了岑小姐做代表,就别再掺和进来了,回去等消息就是。”

“你的意思是,我就待在喀土穆,等海盗联系我?”

“不是,你们往东北走,穿过努比亚沙漠到海岸,海盗的快艇会去接你们。具体地点,他们中途会跟你联系——西边很穷,基建不好,我已经跟可可树说了,让他帮你搞一部军用卫星电话,你不用担心通讯。”

卫来觉得没问题:“我跟岑小姐讲一声,明天出发。”

麋鹿祝福他:“卫,尽情享受在喀土穆的时光!那是苏丹最好的城市!还有,跟岑小姐搞好关系,努比亚沙漠每平方公里只有零点几个人,她要是不理你,你都找不到人说话。”

卫来说:“那这一路,我尽量少向她收钱。”

挂了电话,卫来列了张物品单子,交给可可树之前先去找岑今,看她有什么加的。

她接过来仔细看,指尖一行行比着,有时低念出声:“太阳镜,有;头巾,有;药,有……”

电力还没恢复,她在屋里洒了凉水,但并不济事,皮肤透着红,额上津津的汗,有一滴忽然顺着鼻梁下滑,掠挂到鼻尖,透明、微颤,有些滑稽。

她头也没抬,拿手背抹了。

卫来顺手拿起边上的杂志,给两人扇风。

岑今抬头。

“饮用水要加多,至少一倍。苏丹二十多个州,只有两个州的水能达到国际饮用水标准,其他很多地方,用水都是从水洼里取的,我们不能喝。还要带一些电子防护套,从四月开始,这里多沙暴,沙子很细,进了器材的话很麻烦。”

“就这么多?”

“嗯。”

挺好,都是他没想到的,卫来接过单子。

楼下隐约传来可可树的声音,好像又在跟老板显摆他的鲨鱼嘴。卫来把单子对折,掀起两个角,折向中间。

他折纸飞机。

最标准的折纸程序,就是机翼多折了一道,比普通飞机瘦。

然后他拿起来,左右端详,问她:“知道怎么样让飞机飞得远吗?”

“你三岁?”

卫来说:“你这人,活得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他朝机头呵了口气,然后平端,向着门,眯起一只眼睛,瞄准。

纸飞机飞了出去,很稳,飞过门框,飞过栏杆。

卫来吼:“可可树!”

两分钟之后,廊道里传来脚步声,可可树探头进来,兴奋又鬼祟,手里拿着拆了的飞机纸。

“就这么多?”

“嗯。”

“没问题!卫,你等我的飞机返回报告!”

他兴冲冲地离开。

卫来意味深长:“看见没,男人都三岁。”

晚饭的时候,外出置办装备的可可树回来了,进门时大摁喇叭,声响洪亮,绝非突突车可比。

是辆白色的二手海狮面包车,前任车主改装过,车顶专门切割了一块,有支架可以推起,钢板加厚、加防撞杠和减震器,车灯处罩铁架安全套,反光镜和四个门都加固,车尾处竖起一根高高的天线,上头……

卫来皱眉,这车改装得实在,但特丑,不显眼,很旧,车身蒙灰,唯有天线上头套着的塑胶小蜜蜂崭新、明黄环黑,两只小翅膀还是白色的。

卫来说:“什么玩意儿?”

他想把那小蜜蜂给揪了。

“车载电线,电台啊!”

可可树伸手出去晃天线,“沙漠里人都没有,信号也不好,不得靠电台解闷啊?”

卫来指着小蜜蜂:“我说它。”

“装饰啊,多好看。好多当地人都装这个。”

是吗?

卫来觉得自己的主意真心不怎么坚定,可可树这么一说,他居然也觉得怪好看的。

车门推开,后半车都是装备。几大桶桶装水尤为醒目,吃的全部都是速食干粮,另有个编织筐,里头散放了椰枣、西红柿、西瓜,里头滑稽似的插了个卫星电话,天线拉出一截,像脑袋上顶了个小辫子。

可可树交代他:“横穿沙漠,一路飙的话,要十多个小时,我预计你们走两天,吃喝给你们备了五天的量,够意思吧?卫星电话拿到空旷的地方用,搜星效果才好;瓜果记得尽早吃,不然全烂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动的。

卫来看向车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车有空调?”

“冷风机。”

可可树伸手进去,铿铿叩了叩铁壳,“旧是旧,噪音大,但效果不错……”边说边旋开开关。

一股久违的凉意迎面裹来。喀土穆被称作世界火炉,但此时此刻,他站着的这方寸地,是人间天堂。

无以为报,卫来给了可可树一个相当用力的熊抱。

可可树说:“不客气,麋鹿说了,尽量给你找功能全的车,反正钱都是从你的报酬里扣……”

卫来摁住可可树的脑袋,一把把他搡开了。

晚饭过后,电力还是没有恢复。

旅馆老板送了蜡烛来,岑今就着烛光整理行李,有些冬天的衣物不再需要,行李包越理越瘪。

忽然看到那支金色方管的唇膏,她打开了旋出看,膏体已经发软,油分外沁,一片迷离水亮的红。

她有些惋惜,顿了顿,原样旋回,还是带上了。

卫来想起往事:“我第一次去拉普兰的时候,没经验,带了治冻疮的软膏,真要用的时候,打开一看,冻成了硬坨。

“外瓶都砸碎了,软膏还是硬得像铁疙瘩。

“后来有只北噪鸦,一直在我头顶叫,叫声很难听。

“北噪鸦这么叫:‘嘶——咔——克……’”

岑今低着头,叠起一件白色衬衫:“然后呢?”

烛光放大她的影子,给她轮廓的暗影镀上了温柔淡金。

“然后我就把软膏扔出去,把它砸飞了,天上还飘下两根毛。”

岑今说:“你编的。”

“你怎么知道?”

给埃琳讲的时候,埃琳深信不疑,还跺着脚说:“完了,你会不会把人家砸死了,或者不能生了?”

“去那么冷的地方,药是救命的,谁会舍得扔掉?”

这倒是。

他当然没扔,那只北噪鸦一直在头顶叫,他用刀子剜了一块药膏放到火头上融,剩下的装进塑料袋,揣进怀里拿体温去暖。

“这么喜欢拉普兰?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亚努斯问你为什么上次接单是在那么久之前,你也说是因为去了拉普兰。”

卫来被她问住了。

为什么喜欢拉普兰?他还真没想过。

——因为那里冷。

极北、空旷、少人烟。

没有人烟,没有“人气”,也就没有复杂的关系。

——因为喜欢那个传说:当北极光出现的时候,不能吹口哨,不然极光会来抓住你的头发。

于是他经常在半夜里,向着夜空的极光嘬一记口哨,然后闭上眼睛,等着谁来抓他的头发。

——因为他在那里,和驯鹿、北噪鸦、狼獾一样,只是一个在严寒里艰难求生的生物。

它们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不会问他从何而来、家在哪里,不在意他脱轨,不关心河口什么时候泊了条船,会泊多久……

埃琳为什么不相信,他去那里,真的是为了度假?

岑今没有再问。

忽然有个纸飞机,嗖的一下,从外头的暗飞进烛火的光里,一头扎进收理到一半的行李包,屁股翘得老高。

可可树的声音传来:“卫,任务我完成了。你给我评个A,我才有面子返航啊。”

第二天一早,再次出发。

和可可树就在这里分开,一个往东,一个南下。

卫来朋友不多,可可树是难得的一个,但见面机会偏又很少——一个怕冷,一个怕热,来喀土穆之前,两人已经两年多没见了。

这一次,满打满算,只一起“同了车”、“喝了酒”、“吃了肉”、“飞了纸飞机”,和他预想中老友久别重逢的场面,差了太多。

可可树大概也有同感,拽他到边上说话。

“你这辈子估计不会再来……”

真了解他。

“过两天,南方省的活差不多了,我就要回老家乌达,那里海拔高、雨多,平时也就二十来度,不热——要不然公海的谈判结束之后,你到我那儿住一阵子?让我老婆给你做饭吃。”

卫来笑:“怎么可能,我要送岑小姐回去的。”

可可树惊讶:“你不用送她回去啊……你不知道吗?”

“什么?”

“签的合约你没有细看吧?”

是没看,有麋鹿在,他基本不看合约,只负责签字。

“不知道也没关系,后面他肯定会跟你说的:你保护岑小姐的期限是到谈判结束,不是返回赫尔辛基。谈判结束之后,你就自由了。”

是吗?

卫来脑子里有点乱:“她为什么不回赫尔辛基?”

可可树摊手:“我怎么知道。人家有人家的打算呗,没准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总之谈判结束之后你就完事了,你管那么多!保镖和客户,还不就是一张合同的交情!”

说着他重又兴奋起来:“怎么样,去我那儿吗?我老婆做的通心粉很棒,能气死意大利人!我还可以带你去看真正的非洲大草原,我们开巡猎车,喝啤酒,跟狮子睡觉,骑大鳄……”

卫来说:“你带我去找死呢。”

他忽然兴致低下去:“再说吧,先把手上的事做了。”

车出喀土穆。

几乎没有过渡,视野很快变得荒凉,铺天盖地都是极度干渴的土黄色。

起初还有公路,后来就断续,像沥青的残片散埋。轮胎一路碾压细软的黄土地,车屁股后头拉开浓黄的尘土烟幕。

卫来很想问她谈判完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转念一想,又恼怒自己婆妈。可可树说得没错,保镖和客户,就一张合同的交情,她再多的打算,跟他有关吗?

他提醒自己:专注工作,离客户远一点。

冷风机嗡嗡响,是车内车外唯一的声音。

岑今似乎察觉到什么,知趣地不开口,一直看窗外的景色。

其实这样不好,长时间看单调的景色容易被环境催眠,司机要尤为小心。很多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就是这么来的。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睡着了。

卫来轻吁一口气。

她睡了,他反而觉得放松。

一路都没有遇到车,天边起伏的沙丘线上,时有指甲盖大的骆驼影子挪动。

偶尔看到一两棵树,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孤零零地冒在沙丘中央,没有叶子,枝和干都嶙峋惨白,很像抓向天空的手爪。

单调、死寂、枯燥,他的上下眼皮开始不自觉地往一处凑……

为了给自己提神,卫来开了电台。

二手车,没法去要求电台的滤波性好,信号艰难地接收中,密集的嚓嚓杂声似乎永无止境。

信号忽然接通,跳出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们要分外警惕,那些混进我们中间的……”

语音愤慨,铿锵有力。

听说南面要打仗,这是政府的……电台宣传?

卫来正想追听下一句会讲什么,耳边蓦地响起岑今歇斯底里的声音:“关掉!关掉电台!”

这一下突如其来,卫来头皮发麻,不及细想,紧急靠边的同时一把拽下电台繁复的插电线。

嚓嚓的响声消失了,车里只剩下冷风机的嗡嗡一片。

岑今低着头,脸色苍白,搭放在膝上的手有轻微的抽搐。

过了很久,卫来轻声叫她:“岑今?”

她抬头,笑得很勉强:“没事,你继续听。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一时没反应过来。”

车里开了冷风,她的后背却有一块汗湿,和衣服黏在了一起。

她的噩梦里,有电台?

岑今避开他的目光:“车里闷,我下去透口气。”

卫来想提醒她外头热,真跟下去了,发现也还好——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的,日头似乎被遮住了,沙漠没了太阳,狰狞也去了大半。

他关掉冷风机,让机器歇会儿,车门和顶盖全开,通风散热。一番倒腾之后,他把西瓜抱出来,问她:“吃吗?”

问得没什么诚意,她还没回答,他手里已经掉转了把直刃匕首,一刀插了进去。

瓜熟得恰到好处,豁口处一片瓤红。卫来把刀衔在嘴里,两手用力把瓜掰开。

车尾有轻微蹭响,是天线在晃。那只小蜜蜂在顶梢处,张着翅膀,晕头转向。

卫来觉得好笑。

“卫来?”

岑今的声音有些奇怪。

她盯着地面看,好多细小的砂石在打转。

卫来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风大起来了,空气里有土腥味、大牲口的尿臊味,向远处看,有厚重的浊黄色沙墙越拉越高,几乎和天顶连在了一起。连接处有一道闪亮的线,像横切过来的刀锋。

要出大事了。

卫来紧急吃了一口瓜。

岑今还算镇定:“沙尘暴,赶紧上车。”

卫来把匕首插进后腰别着的皮鞘,瓜往编织筐里一扔,先关车门,末了跳进车子,把顶盖轰一声拉下。

车子外头更暗了,一片迷茫的姜黄,有细小的沙粒扑在挡风玻璃上。卫来把车子往空地里开了一阵,停稳之后,打开前后车灯。

他知道沙暴中的紧急措施:避开车道,打亮车灯定位,以免那些试图冲出沙暴的车子撞过来。

岑今拽了个防护套把卫星电话罩住,又让卫来帮忙,撕了几个大的塑料袋,用透明胶带粘包住冷气机。

对于主次,她倒是抓得到位:一要通讯,二要冷气。

卫来觉得她小题大做:“车门已经关好了。”

他没见过沙暴,但在新闻里看到过——沙暴来袭,待在家中,关好门窗,静候它过去就好。

岑今冷笑:“非洲北部是撒哈拉沙漠,这里的沙尘暴是世界上最大的,卫星云图都能拍得清清楚楚……”

卫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不用她描述,他看见了。

正前方,沙墙滚滚,巨大的蘑菇云堆叠成近乎灰黑色的沙壁快速逼近,铺天盖地,像极了电影里的末日场景。

车子在万仞的沙墙之前,像一棵根基不稳的草芽。

卫来问:“会死人吗?”

“运气不好的话,会死。”

话音未落,车顶、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上响起噼啪的砸声,有大团黄色油漆样的黏稠脏雨顺着玻璃下滑。

岑今低声解释:“沙暴顶端的那条亮线,说明有雨,但这里太干,下不大。”

果然,脏雨很快就停了,继之而来的是密集的细小沙粒,被强风裹挟着抽打车身。身侧和头顶一片窸窸窣窣,像是啮齿动物在快速啃磨。

这声音,听得卫来头皮发麻。

“我如果开车强冲,能冲过去吗?”

他曾经冲过雨云,那是难忘的经历,只眨眼工夫,就冲出了黑色的狂暴雨幕,一头扎进光芒万丈。

“沙暴范围太大的话,可能要冲十五分钟以上。能见度低,车灯不管用,撞到障碍物等同自杀,而且风速大的时候,快速开动的车子容易被掀翻。”

“所以只能等着?”

“你还可以求神、祈祷。”

卫来苦笑,眼前全然黑下来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攥起,耳内出现短时间的混杂耳鸣。

车子应该整个被吞进了沙暴腹心,车灯不管用,什么都看不见,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真正的不见五指。鼻子里充斥着沙土的味道,伸手摸脸,发觉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了一层细沙。电光石火间,他脑子里闪过那个西瓜。

完了,肯定不能吃了。

顿了顿,他忽然觉得不对:周围太过安静,像是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岑今?”

黑暗里,她低声回答:“这儿呢。”

卫来吁了一口气。

“不是沙暴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天翻地覆、飞沙走石他都能接受,但静成这样,心头有点发瘆。

岑今笑:“你紧张啊?”

卫来实话实说:“有一点。”

“可能是沙漠干雾,能见度完全消失,骆驼都会迷失方向——应该是暂时的,沙暴在往前走,狂风快到了……你不觉得四下黑漆漆的,像坐在电影院看电影吗?”

这种时候,她居然能想到电影院!

他只关心这车子能不能扛得住,对了,还有车载天线上那只小蜜蜂……

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天灾,你担心也没用。我劝你省省力气,想想轻松的事,时间就不那么难挨了。”

这无所谓的语气……卫来想开门把她推下去。

不过,确实好像担心也没什么用。

卫来往椅背上一靠,头枕的部位好硬,硌得他脖子疼。

刚说到什么?哦,看电影。

还真是他小时候的梦想。

“我在唐人街混饭吃的时候,听人讲起过电影院,屏幕怎么怎么大,有多少排椅子,心痒痒地想看。但没钱,饭都吃得东一口西一口,哪儿来的钱。”

岑今的呼吸轻浅,他知道她在听。

“后来有人教我偷溜进去,说那家电影院很杂,查票不严,让我一定要装得像。”

车门处咣当一声,是石块被风掀撞了过来。

风终于来了。

顷刻间就换了天地,无数的砂石打向车子,嚓嚓声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停。车灯的光渐渐显露,像被筛子筛薄的雾,被风吹得在沙里颠簸。

有几次,车身忽然轻了一下,他的心也随之一提,然后和轮胎一起触地。

“我就混在人群中,头昂得很高,装出一副很有钱很骄傲的样子……也许装得太过了,你懂的,没人看一场电影会骄傲成那样……”

岑今轻笑出声。

“检票员忽然在身后吼:‘站住!’我撒腿就跑。影院在三楼,我顺着楼梯往下跑,心都要跳出来了……后来踩滑了,滚到楼底,站起来一抹,一脸的血,是撞破鼻子了。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根本没人追我。一张票,检票员才懒得追我连跑三层楼。”

“那你还跑?”

岑今觉得他是那种抓住了就抓住了,还会笑着配合警察,说“辛苦辛苦”的人。

卫来说:“我觉得被抓到了太丢人。

“丢自己的人也就算了,无非挨个耳光,或者被踢两脚,但骂中国人都是贼,就很不好意思了,一个人带累那么多人丢脸。”

他转头看岑今:“你呢?北欧是高福利国家,你被人收养,物质上应该不差,常去看电影吗?”

毕竟刮个沙尘暴,她都能想到电影院。

岑今摇头:“我不去电影院,那里没有中文电影。刚到国外时,语言不通,看不了书,也看不了电视节目,像个傻子。

“养父母怕我寂寞,专门给我房间里配了电视、影碟机,买了很多中文的碟片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