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咣当一声,这次,砂石砸在了车窗上。
卫来忽然想到:车身坚固,经得起砸,但是车窗是薄弱口,万一碎了……
他摸索着去找宽胶带,想给所有的车窗都贴一层。
岑今还是安如泰山。
“那个时候,海外的碟片大多是香港的,主演好像永远就那几个,成龙、周润发、周星驰……”
没错,唐人街有专门的影像店,光碟摞起来卖,小电视机四四方方,大多粤语对答,古装时装,他也看过不少。
“遇到喜欢的,就翻来覆去地看。《大圣娶亲》看了很多遍,至今记得里面的一句台词。”
卫来找到胶带了,刺啦一声拉开,在挡风玻璃上贴下长长的一道。
台词?是不是那句“爱你一万年”?
他记得,当时唐人街街面上有个饭馆的小老板轧姘头,被老婆发现了。他老婆是个暴脾气,从二楼往下扔男人的衣服鞋子,那男人在楼底下跪着,带着哭音号啕:“老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爱你一万年啊……”
围观的华人笑得东倒西歪,出轨的男人哭得鼻涕冒泡。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说不清是惆怅还是恍惚:“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居然是这句?
这么文艺的台词忽然搬到现实里,卫来觉得既尴尬又好笑:是不是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哪怕是岑今这样的,少女时代都免不了要做个关于“意中人”的梦?
刺啦一声,又贴上一道。要保住玻璃,一面至少也得数十道。
“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他会从天而降,赶来救我。”
卫来皱眉。
原台词是这么讲的?
“但是我没等到。”
卫来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她。
岑今抬起头,下巴微微扬起,唇角上挑,眸光在微弱的车灯下,泛出一丝奇异的妩媚和空洞。
“所以,我再也不等了。”
卫来色变。
她脸侧的车窗上,忽然有细白的裂缝四下张开,像蜘蛛密集四散的网。
卫来吼:“趴下!”
他不及细想,一把揽住她的腰,翻身盖压在她身上,尽量往低处趴伏。与此同时,玻璃轰然碎裂,一直被隔在车外的沙暴喷涌而入。车里不知道是什么铿锵乱撞,高速飞窜的沙粒都成了尖利的刀锋。
卫来喘着粗气,尽量趴低一点,右臂搂紧她的腰,左臂伸出去,摸到那个编织筐,在里头四下摸索翻找。
找到了,那个卫星电话。
卫来松了口气。
最重要的两样都保住了,不辱使命。
至于冷风机、西瓜、小蜜蜂……都随沙子去吧。
撑过最初的混乱,岑今不自在地闷哼了一声。沙尘呛进她鼻子,她一直咳嗽,额头抵着他脖颈。卫来低下头,尽量双肩拱起,给她留出空间。
岑今低声问他:“你受伤了吗?”
“可能……吧。”
他说不好,擦伤无可避免,好像有玻璃碎块划过他的背,但暴露在沙暴里的身体很快麻木,没有痛感。
他问岑今:“沙暴会持续多久?”
能感觉到车身在原地挪晃,渐渐移位打横。现在车里是强对穿风,也就是说,左右的车窗都坏了。
“一个小时左右吧,它一直在往前移动,后半程会变弱,就没这么大风沙了。”
一个小时?
得想办法往身上盖点东西,再这么耗一个小时,他后背得被磨烂了。
卫来低头看岑今:“帮个忙,帮我脱一下衣服。我后腰别着刀子,你把我衣服往上脱,过肩颈的时候,用刀子割破,帮我包住头脸,我要去后面拿帐篷。”
岑今嗯了一声,手试图从外围走,卫来提醒她:“从我衣服里走,外头有沙子,会割手。”
她缩回手,掀起他衣服下摆,手从他结实的腹部绕过腰侧,到后背。
从衣服里走。
其他地方不知道,只知道她碰到的这一块,衣服几乎扯烂了,都是条条缕缕的,有一处伤口黏腻,触手都是沙。
岑今没吭声,从他后腰拔出匕首,慢慢缩回来。
卫来听到匕首割破布帛和撕扯的声音,但不是割他的——她摸索着,手臂从衣服里环过他的腰,用撕扯下来的半幅衬衫扎绑他的后背。
然后,她稍稍欠起身子,把自己的另一半衬衫从背后抽了出来,说:“你低一下头。”
卫来低头。
又欠了她一件衬衫。
账真要结不清了。
卫来很庆幸车里的可见度不高,岑今一定把他包得特别丑。
他慢慢把手臂从她腰后抽出:“我过去的时候,你马上趴到座位底下,缩成一团,护住头脸,懂吗?”
“懂,我躲过炮弹,不要你教。”
卫来笑了笑,吁了口气,手臂下撑,眯着眼睛试图找准方位,做一鼓作气窜进后车厢的准备,又说:“年纪轻轻的,别这么悲观。等不来就多等等,就像等公交车,总能等到的。”
“哈?”
她居然断片了。
“世界不太平,人家没准因为什么事耽误了,比如船被劫了、遇上沙尘暴了,你得耐心点,别动不动就咬牙切齿地说什么‘再也不等了’,多幼稚。”
话音未落,他眸光一凛,直接冲了出去。
他一走,岑今身上的那重罩护顿时消失,风沙声瞬间密了许多。她不及细想,迅速下俯,头发被风扯起,把头皮拽得生疼。
一个玩纸飞机的男人,也好意思说她幼稚。
没等多久,只三五秒,后车厢忽然响起一声轻快的口哨,然后,卫来从车座顶上翻了下来,同时拉开了什么。
是一大幅帆布帐篷,恰恰把前车座罩在了里头,沙粒刹那间都打在了帐篷上,沙沙声密如急雨。
岑今抬起头,睁大眼睛。
眼眉上方,轻微的掰折声之后,渐渐出现一抹淡绿色的亮,是照明棒。
亮光的上面,是卫来带笑的眼睛。
他还跟她打招呼:“嗨。”
岑今没好气地坐起来。
卫来也坐下来,递包给她。
“你的那个披绸,可以拿出来披一下。”
纯粹出自好心,感念她废了件衬衫帮他。
谁知岑今不领情:“我穿得见不得人吗?”
她穿了黑色的裹胸,露出肩颈和一段白皙的腰身,锁骨处两湾斜斜浅涡,很是见得了人。
“你去过海滩吗?”
卫来点头,当然去过。
“那些比基尼女郎穿得不比我少多了,你看得目不转睛的;我穿成这样,你还要我披个披绸,碍着你了?”
生活中真是充满太多疑问了,她怎么知道他看那些惹火女郎看得目不转睛?
卫来赶紧把急救包递过来,希望换个话题:“能帮个忙吗?”
他掉转身子背对她,两手抓住破烂的衣服下摆,向上掀脱到底,然后解下她包扎的布条。
岑今握住照明棒细看。
很多细小擦伤,两道见血见肉的割伤,沙子沾满伤口,让人不忍心盯着看。
她把照明棒插在车座边侧的空隙里,拿酒精浸了纱布,先小心清理。
卫来问她:“你行吗?”
“虎鲨的头都是我帮着接的,觉得我不行,你自己来。”
卫来笑,宽阔的肩背肌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皮肤表面滚烫。
男人的身体好像天生就是热的,不像女人,总是偏凉。
岑今垂下眼帘,低头去拧皮肤黏合剂的旋盖。
卫来忽然问了句:“电台怎么回事?”
这个男人,他记得一切,然后挑不经意的时刻发问。就像那天,在土耳其机场排满时尚周刊的书架前,问她:“为什么选我?”
岑今沉默。
过了会儿,她低头,微凉的手指摁压他伤口边缘,仔细地把黏合剂涂抹上去。
有几丝头发触到他背上,又酥又痒。
“卡隆屠杀的时候,胡卡人同时启动了电台煽动,广播里、喇叭里,每天二十四小时滚动播报:‘杀死卡西人,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臭虫、蟑螂。’
“我们在小学校里设立了保护区,救助卡西难民。一批一批的胡卡人开着车围住学校,车上放带音响的大喇叭,朝学校里喊话:‘我们会很快冲进去,砍死蟑螂。我们会杀了你们,鲜血将滚滚成河。’
“这声音每天都在耳边响,偶尔会停,但你一口气还没松完,嚓嚓的声音又来了,白天、晚上、梦里,无处不在。”
她停住了,失神地看着手上的黏合剂。
那声音似乎又响起来了,铺天盖地,掺杂着疯狂的笑和刀铁撞碰声。
——“我们会杀了你们,鲜血将滚滚成河。我们要消灭一切蟑螂和保护蟑螂的人……”
卫来说:“嗨。”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身过来。
岑今抬起头,原来如同眼睛一样,一个人的声音也会变,变得温厚低沉。
“是不是很难忘记、很难恢复,哪怕看了心理医生也不管用?”
岑今反问他:“怎么样才叫恢复?”
她抬起左臂,内侧是熊爪的割伤,伤口在愈合,结暗色的痂。
“这叫恢复吗?但你始终都知道,它跟别处的皮肤不一样了。
“我想恢复正常,想把生活拉回正轨。我制订了计划,锻炼、读书、社交、交男朋友、看喜剧片。我看很多心理治疗方面的书,不管用,于是我听从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她自嘲地笑。
“我看着医生的嘴,他说上一句,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他给的所有建议,我都能给出来。我的口才比他更好,说出来更有说服力。”
卫来伸手托住她左臂,指腹摩挲了一下伤口边沿:不错,恢复得很好。
他说:“岑今,你看,我没那个资格说什么看开点、坚强、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毕竟你的事,我没经历过,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没经历过。”
如同战争,创伤要几代人去平复。
“所以我只能说,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来找我。”
“我不会收你钱的,我希望你……主动给。”
岑今看着他,没笑,也没说话。
卫来尴尬极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很低,像恳求:“能不能给个面子,稍微笑一下?还以为你会笑……这样我下不来台……”
“那你就在台上多站会儿,身材不错,肩宽腰窄,又不怕人看。”
她转过身蜷向座位,头深深埋下去,藏住唇角的浅笑。
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他,再早一点,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鬼使神差地,卫来居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腹肌。
身材不错……是的,他也这么觉得。
外头的风沙应该小点了,细细的密沙声听习惯了,觉得也怪好听的。
他长吁一口气,觉得放松。虽然外头有沙尘暴,车窗是破的,后背辣辣地疼,车里被沙埋得一塌糊涂,但放松这种事,从来只跟心境有关。
卫来转头看岑今。
照明棒的光在消退,她安静地蜷在座位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小。
其实她个子不矮,只比他低了十多厘米,但他抱住她的时候,还是可以把她整个人都罩得严实。她的腰很细,一只胳膊搂得绰绰有余。
她提到好多次卡隆了。
如果,如果早一点认识,他会去救她吗?
卫来在脑子里过了一下可能性。
应该会,毕竟他朋友不多,就像埃琳或者麋鹿出事了,他能不管吗?她是女人,在那么危险的境地里,想想都好揪心。
如果她打电话给他,在那头哽咽或者哭,他会受不了的,哪怕少给一点钱……
等一下,钱就删掉吧……也不行,她又不是他什么人,没报酬就跑去救她,不合适,解释不清楚。
可以先记账。
所以,他会去救她的,虽然战乱的地方很危险,但可可树说了,越是糟糕的地方,才越是他这种人的用武之处啊。
他会去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照明棒已经没有光了,黑暗里,岑今忽然叫他:“卫来?”
“嗯?”
“沙暴好像过去了。”
卫来坐起身,仔细听了片刻,然后哗啦一声把遮蔽的帐篷拉下。
车内车外,连天接地,一片赤红色的沙雾。
说沙暴过去了并不合适,它只不过换了下一个地方逞凶,开始了新一轮的翻天覆地。
但它肆虐过的地方,像世界尽头一样安静。
能见度只有十多米,车子停在沙地里,轮胎下碾了丛盐生草。不远处有棵被风吹倒的枯树,像是一个人闪了腰,撑着地起不来。
车顶盖被沙卡住了,卫来使大力气去推,终于推开的刹那,沙子流瀑似的浇了他满头。
他倒不在乎,低头拍打头发,顺便吐出嘴里的沙。
要做的事还挺多。
——岑今,嗯,挺好,基本没损伤。
他把帐篷地布铺在车子旁边,推她过去坐下:“这就是你的活动范围,别乱走。”
——卫星电话,也挺好,幸亏包了器材保护套。
他把保护套打开一点缝隙,天线抽出、拉长,启动自动搜星,然后立在车顶。
——冷风机。
透明胶带贴住的地方都完好,但是塑料袋罩住的地方全部被沙击破,伸手拍了拍铁壳,沙子簌簌往下落。
这种电器,大量进沙是致命的。
冷风机,卒。
——桶装水和大部分后车厢的干粮装备……
虽然被沙半埋着,倒没有大的损伤,差可告慰。
——西瓜,卒;西红柿,卒;椰枣……
椰枣倒还可以,卫来捧了一把,呼一下吹散浮沙,找了两个塑料袋,一个里头倒了点水,攥紧了边口一通甩晃,洗净之后,装进另一个,然后转头看她:“吃枣吗?”
岑今点头:“送过来。我保镖说,这块布是我的活动范围,不能乱走。”
卫来不动:“你保镖说,你自己来拿……”
他蓦地停住。
有嘀嘀的声音响起,悬宕在赤红色的沙雾里。
岑今抬起眼帘,低声说:“接电话啊。”
沙特人走了,可可树回南方省了,麋鹿说:“给你搞了一部军用卫星电话,虎鲨要直接跟你们联系了。”
岑今站起身,眼神渐渐深下去,又深回到初见的时候,表情淡漠,像一幅黑白分明的画。
卫来接了电话,说了两句之后递向她:“虎鲨那头的,要跟你讲话。”
岑今不接:“是虎鲨本人吗?跟他们说,我只跟虎鲨对话。”
显然不是。
卫来可不介意这个,只要能给到清楚的指引信息,对方是虎鲨还是风干的鲨鱼嘴,都无所谓。
接完电话,后续的行程也差不多明晰。
他简单跟岑今说了说:“虎鲨的人已经到公海了,他们说谈判地点定在一条大的远洋渔船上,船上的海盗都伪装成了渔民。”
岑今并不意外。
这是海盗的一贯伎俩,通常以普通渔船的面目出现,盯准要劫的货轮之后,再派出武装快艇攻船劫持。
业内把这个叫“子母船”。母船负责望风、掩护,必要的时候,还会发射肩扛式火箭筒袭击货轮,制造混乱助攻。
“让我们尽快赶往海岸,越荒僻的村子越好。到了之后,用卫星电话给他们发GPS经纬定位,会有人开着快艇来接我们。”
卫来觉得有点不踏实:像场游戏,玩家隐秘得像铁面人,操控一切;而他们是透明人,一切信息都是暴露的,包括行踪。
岑今笑他:“这种时候要什么平等,说白了,那是绑匪。”
“虎鲨可靠吗?会不会对你不利?”
“我跟他不熟,不会觉得他可靠。”
卫来皱眉。
他在地布上坐下来。
岑今看他:“怎么了?”
“不怎么喜欢船,谈判在船上,大海中央,四面水一面天,万一出什么事,就是绝路。”
他可以在丛林隐藏,在山地求生,在雪原活命,但是大海……
海里,手把不住命,都随波逐流。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保护不了你——那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你落到海盗手里,怎么办?”
岑今看了他一眼:“作为保镖,你在客户面前说这么沮丧的话合适吗?单凭你这话,我要是去跟沙特人讲,绝对扣你1000欧。”
卫来盯着她看。
为你担心听不出来吗?
他真是疯了才会洗椰枣请她吃。
吃沙吧你。
他沉着脸起身,当她不存在,给车子清沙,重整装备,敲平并封住车窗上碎玻璃的硬茬,试车。
擦挡风玻璃的时候,岑今过来,止不住笑,说:“哎。”
“岑小姐,让一让,你挡着我干活了。”
岑今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个人对虎鲨来说,几乎没有价值。”
卫来冷笑:谁担心了?
他继续擦车。
“第一,海盗的目的是钱。油轮在他们手里是烫手山芋:不能开出海,货物没法销赃,还得养活船上的人质。多一天,就多耗一天给养的钱。所以,他们急于出手,对我寄予的希望,甚至超过沙特人。”
卫来抖开手里的抹布,用力甩了甩,全是沙。
“第二,海盗做的也是‘生意’。劫持过往船只是他们目下的谋生之道,想做生意,就要讲规矩,如果连谈判代表都动,以后劫了船,没人会跟他们谈判——所以,即便虎鲨有一次谈判不顺,暴怒之下,他枪杀的也只是人质,而不是谈判代表。”
关他什么事,他是保镖,不是谈判代表,也不是人质,他现在只想把车窗擦干净。
“第三,我曾经救过虎鲨的命,这是事实,也是我的保障。不管虎鲨可靠不可靠,他都会给我面子。”
卫来用力打开引擎盖,探身进去看。还好,进了一些沙,但总体影响不大。
“第四,扣钱的事,说着玩的。”
卫来砰的一声关上盖门。
他笑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坏了几块玻璃和冷风机,车子基本没问题。我想了一下,你要是嫌热的话,我们晚上赶路——沙漠晚上降温快,应该挺凉爽。我们原地多歇会儿,时间差不多了再出发。还有,水带得足够,你可以节俭地洗个澡,毕竟身上都是沙子,不太舒服。”
岑今从车上下来,看了他好大一会儿。
“一说不扣钱,态度变化这么大,真不觉得脸红?”
卫来茫然:“什么?”
“刚刚一直沉着脸,都不想跟我说话。”
说这个啊,卫来笑起来,他抬头看向车尾处,直直的一根车载天线,孤零零地斜着。
他说:“刚刚确实心情不大好,但你不要多心,不是因为你。”
边说边双手搭住岑今肩膀,把她身子掰转向后,“看。”
“看什么?”
卫来感喟:“小蜜蜂被刮走了。”
“可可树特意为我买的,很珍贵的临别礼物。你知道的,我跟他很久没见了,这是他第一次送我东西,我很看重。”
岑今看着那根天线。
他要是不说,她都不知道后面还改装了天线,什么小蜜蜂,她更是见都没见过。
她善解人意地笑:“你特别珍惜?”
“嗯。”
“你习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挂在车外头的天线上?”
卫来咳嗽了一下:“确实有欠考虑……”
岑今说:“你节哀顺变吧,我去洗澡了。”
卫来很利索地支起帐篷,供她洗澡。
也许是因为沙雾不散,天暗得有点早。他把地布铺在帐篷门口,躺在上头歇息,加守门。
这场景,他从前幻想过,觉得守着个漂亮姑娘洗澡,很浪漫,然后会发生更浪漫的事——然而真正发生,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在澡堂看门的。
帐篷里有轻微的水声。
卫来问:“里头暗吗,看得见吗?”
“越来越暗。”
他摸索着,从头下枕着的装备包里抽了一根照明棒,在帐篷的撑架上敲了两下,然后从门缝底下递了进去。
岑今接了,手背蹭到他的,他缩回了一看,腕根处沾上了些白色细碎的洗发泡沫,很香。
卫来眯缝着眼睛,看那些小泡沫挨个消失,忽然问她:“为什么不接那个人的电话?”
她回答:“谈判需要气势啊,我是去跟虎鲨谈判的,为什么要跟他手下的人啰唆?”
“不一样吗?”
“不一样。宁可让他们觉得我麻烦、多事、浑身是刺、很难沟通,也不能让他们认为,这个来谈判的女人,谁都可以把她支使得乱转。”
她掀开帐篷出来,身上裹了披绸,头发湿漉漉的。
“我强硬,他们就只会推虎鲨跟我谈——你得咬定一个人谈,吃透这个人,逼他下决定。否则他的副手也来插一脚,心腹也来谈一轮,一个脑袋一个意见,一张嘴一个决定,这谈判没法谈了。”
就好像沙特人来找她的时候,最初是赛德和亚努斯唱双簧,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搭一带。
她一直抽烟,漫不经心地拈灭烟头,然后说:“不好意思,你们说什么?两个人一起说话太乱,我听不清。你们挑一个说话管用的人,再给我重复一遍。”
赛德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亚努斯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愠怒。
但她无所谓。
跟那些谈钱即可的人,何必谈交情?更何况,很早之前,她就已经中止“交情”这种社会关系的编织了。
她低头看卫来:“你洗吗?”
卫来撑着手臂站起来:“洗啊。”
他三两下拆了帐篷。
岑今奇怪:“你不进帐篷里洗?”
卫来回答:“男人洗澡要那么麻烦吗?”
岑今上了车,尽量压低身子,借着车门的遮掩换衣服,偶尔瞥两眼卫来洗澡。
哪有洗得那么糙的?
他只穿了条短裤,像洗椰枣,塑料袋里兜了点水,拎起来,头探进去一通乱晃,然后抹了点洗发水,搓出沫,塑料袋又拎起来,头再次探进去,又一通乱晃,再过遍水,完事。
身上更简单,毛巾掸一遍沙,再浸水擦一遍,结束。
看着看着,觉得他像个小孩儿,要人管,管他穿衣、吃饭、睡觉、洗澡、叠被、铺床。
有人管过他这些吗?
岑今起身时,无意间带到他的行李包,翻跌出一个袖珍记事本。
是拿来记账的吗?
她捡起来看,崭新,略一翻,页页空白,只第一页有字。
有点奇怪……
手里忽然一空。
抬头看,卫来手里攥着那个记事本,问得很不客气:“怎么翻人隐私呢?”
岑今说:“那叫隐私吗,就几个字,都没写什么。”
卫来一手拎过自己的行李包,把记事本塞到最里头,像是防她再拿,顺手从里头抽了件黑T恤,撑开了往身上套。
岑今又是纳闷又是好奇,她用胳膊抵住窗框,问他:“你养瓢虫?”
记事本的第一页写:瓢虫生活观察日记。
卫来的动作停了一下,脸埋在套进一半的黑T恤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怎么会养那种……虫子?”
那种虫子,小不丁丁,有细细触手,想想都不舒服。
卫来一个用力,黑T恤一拉到底,绷住全身:“个人兴趣爱好。”
他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座,关车门。
温度适宜,车灯全开,该上路了。
“好养吗?”
“不大好养,要耐心。”
车子发动了。
“养瓢虫到底有什么乐趣?”
他养只熊,她都不会这么想不通。
卫来说:“瓢虫呢,一开始看可能会讨厌,觉得一身毛病,但是相处久了之后吧,发现还挺……讨人喜欢,就一直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