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三章(2 / 2)

四月间事 尾鱼 1782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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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不是客户的话,他大概也不会想做君子的。

毕竟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觉到位,这种机会,人生里不常有。

长长的一觉,醒的时间刚好,洗漱完了正赶上飞机派餐,头盘、主菜、甜点、浓汤,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再看机座显示屏上的飞行信息,距离联程中转站土耳其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了——转机顺利的话,到达喀土穆时,太阳应该还没落。

不知道非洲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干燥的热浪间,赤红色的土地上,捧出一轮血色残阳。

和岑今没有再多交流,用餐时她的餐叉跌落,卫来帮忙捡了起来,岑今说了声谢谢,他回了句没什么。

对答自然,并不尴尬,人成熟的好处之一是很多事看得更轻,拿得起,也能尽量礼貌地放下,不像少男少女,一个变心都能不共戴天。

如期降落。

第二程飞机延误,卫来陪岑今逛了免税店。路过机场书店时,看到报刊架上的杂志,封面上是一个眉头紧皱的沙特人的大幅头像,右下角有一条成比例无限缩小的油轮。

标题是:消失的油轮——如何打破当前的僵局。

卫来拿起来翻了翻,是记者采访多个国际谈判专家,从不同角度探讨谈判的切入点。他觉得对岑今有用,买了一本。

转头找到岑今,她在翻最新一季的时尚周刊,光亮可鉴的铜版纸上,珠光宝气满溢。

卫来粗粗一瞥,看到几个字:今冬流行元素……

时尚圈真是让人费解,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已经忙着预测下一个冬天女人们喜欢穿什么了。

岑今说:“这篇文章说时尚是个轮回,这个冬天摩登格纹和豹纹会再流行,不知道设计师们在礼服上会怎么翻新。”

这关注点……真是很难让人相信,她是去谈判的。

卫来把杂志递给她:“你可能用得到。”

她瞥了眼封面,没接:“哦,又是那条船。”

卫来觉得好笑:“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那条船。”

“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广播里、电视里、报刊上,到处都在讨论,沙特人付了巨额报酬,请她专门走这一趟。

她居然说,不是什么大事。

卫来笑笑:“看来是胸有成竹,你跟虎鲨关系很好?”

“谈不上。”

她的纤长手指顺着一长排周刊的书脊轻溜,很快又勾出一本,“当初叛军射杀难民,我们在当地的医院里,收治了几十名重伤员。我忙着协调医务资源,还要写损失和局势报告,根本没时间去跟伤者建立友谊。

“但虎鲨我有印象,他颈部受伤,头和肩膀缠满了绷带,躺在走廊的角落里,像木乃伊。他只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巡视病人的时候,他跟我说,谢谢。”

就这点交情,能把赎金砍到几折?更何况,把交情拿去换钱,大多数情况下,汇率都会惨不忍睹。

“那在你心里,什么才是大事?”

岑今笑了一下:“有机会的话,你会知道。”

卫来也笑,话锋忽然一转:“为什么选我?”

“嗯?”

“你知道我一定会问的。那场面试,不管从哪个角度去看,我都不是最好的候选人。你可别说是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交流方便,我没那么蠢。”

短暂的静默后,机场广播响了,目的地喀土穆,他们的航班。

岑今说:“要登机了。”

擦肩而过时,她伸手抽出他握着的那卷杂志,温柔一笑:“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交流方便。”

卫来面色阴沉,忽然伸手,手掌控住她腰侧,用力往里一推,岑今站不稳,整个人被推拽过来,跌撞到他身上。

他身体铁硬。

岑今迅速站稳,仰头看他。

现在才发现,他有一双可以褪去风度和温度的眼睛,看她时,像看偷渡船里了无生气的尸体。

“岑小姐,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会做计划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把我做进你的计划,或者想利用我做什么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岑今笑:“那你就别放过我啊。”

她凑向他耳边,声音低得像在吐气,轻暖的气息在他耳郭处缓慢飘游,让他想起埃琳水母缸里那两只行动迟滞的水母。

“不放过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队?”

说着,她轻掸他肩膀,像是上头落了灰,语气又缓和下来:“和人对着干挺耗精神的,我们之间没有了不得的矛盾——我建议我们友好相处。”

卫来冷笑:“那天在温室里,你同白袍讨价还价之后,是不是也跟他说,接下来要友好相处?”

他还记得面试的时候,这两人有目光交流,关系融洽,彬彬有礼。

岑今回答:“事情谈妥,大家就可以做朋友了,当然要友好相处。以后有冲突,再翻脸不迟。”

卫来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眼睛里的冷锋慢慢隐去,代之以熟悉的风度、礼貌、配合,甚至好感。

卫来还是没动,倒是岑今在后头推了他一下:“圣诞树,叫你呢。”

可可树是混血,有着偏白人的肤色和典型的黑人鬈发。他的父亲应该是西方的某个风流记者,和一个黑人女人春风一度后有了他,然后那个女人又把他扔在了采金人出没的可可树林里。

于是他从小采金、烧饭、做童军,继而做雇佣军,然后被麋鹿的喋喋不休打动,走上了专职保镖的道路。

第一次见面,他对卫来说:“你知道吗,我八岁之前,就没穿过内裤!人生的第一条内裤是从一个喝醉的老头儿身上扒下来的,那叫一个臭!我蹲在河边一边洗一边发誓,我以后要穿最好最贵的衣服!”

多真诚,刚见面就跟你聊这么私密的话题,于是卫来交了这个朋友。

而可可树也一直在身体力行着河边洗内裤时许下的誓言:

——吃的用的可以不好、可以蒙混随意,但穿的东西,一定要品牌、顶尖,羡煞旁人。

——和陌生人初见面时,要穿金着锦,以显示自己的财力、身份。

——和久别的朋友重见时,要盛装以待,以显示自己在分别的这段时间过得风生水起,并不落魄。

卫来走过去。

两人互相斜乜了对方几秒,几乎是同时大笑,然后伸手、碰拳、重重拍肩。

可可树还热情地向岑今打招呼:“哈罗!”

卫来问:“这边局势怎么样?”

“糟糕。南部更糟糕,估计要打仗了。我保护的人在南方省,那边大批的军政要员和保镖……”

不是说“南面在打仗,北面在唱歌”吗,卫来觉得他们这趟不会往南走:“不说南边,说这里。”

“也糟糕。前两天,有个西班牙外交官在公寓里被捅死了;再前一阵子,一个亚洲的工程公司的七名工人被绑架,谈判失败,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交火,营救失败,人质死了三个。再前几个月,就在这个机场,掉了一架飞机……”

卫来说:“停停停!”

他扯了扯领口,更气闷了。

真糟心。

可可树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乐不可支,露出一口不甚整齐的白牙。

“卫!我吓唬你的!

“你怕什么啊,越糟糕的地方,才越是我们的乐园啊。

“那些绑架、谋杀,都是有政治目的的,谁来针对你这种小人物啊!”

卫来懒得理他,可可树是那种哪怕周围子弹横飞,也只当成劲爆音效的人。

“开车来的?停在外面?”

“是。不过车子出了点状况。”

可可树解释,本来是有辆不错的越野代驾,但是他出发的时候,车子被调用了,所以,他只能在喀土穆找酒店借了一辆,较为简陋。

“车里有空调吗?”

只要能让他降温,简陋不是事儿。

“没有,但是有通风系统。”

听起来不错,卫来觉得没问题:“那走吧。”

五分钟之后,在机场外头尘土飞扬的泥地上,卫来看到了那辆较为简陋的车。

突突车,国内俗称电动三轮车。

没有车顶,车厢是块硬纸板,竖在车位后头,两边没有门,通风非常自然。

卫来觉得自己没什么,但岑今说不好——几天之前,她还是穿晚礼服、有专人准备餐馔的人啊。

“就不能找辆好点的车?”

可可树斜眼看他:“你以为这是哪儿呢,整个喀土穆,交通灯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就那还是外国人援建的,土路上多少驴车跑来跑去……”

这卫来是相信的,但他也知道,越是贫穷落后,就越有豪华奢靡形影相生,这地方一定也有高楼、广厦、豪车、宴会,要说可可树搞不到车,他还真不相信。

“你不是在保护军政要员吗?”

“是啊,但我可以随便用他的车吗?就像你,可以随便用岑小姐的车吗?”

卫来皱了一下眉头,好像不能。

“再说了,谈判很可能在公海,也就是说,你们要从喀土穆往东,东面是沙漠,越往东走越穷。不是说不能引人注意吗,你们在沙漠里开辆好车,各国的卫星、间谍机构都锁定你们了,指不定怀疑你们干吗去呢。”

他拽着西裤裤腿跨坐到车座上,神气活现,“岑小姐不是援过非吗,应该知道这边条件就这样,不介意吧?我沿路还可以带你们观光——青白尼罗河在喀土穆交汇,风光不错的。”

岑今笑了笑,抓住车框先上了车,坐定之后,杂志扇的频率更密:“不介意。”

卫来没话说了。

车开了,突突突,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国内看过的,田埂上冒黑烟的拖拉机。果然,开出不多久就是土路,灰尘大,四面八方,车里一团烟尘气。岑今闭着眼睛,拿杂志罩住口鼻,好几次颠撞到车框。

卫来横过手臂抓住她座侧下方,像是根安全带,把她的身体挡在靠背和手臂之间。

路过一片土房子,好多没房顶,不远处,传来驴倒气似的叫声。

没能看到所谓的青白尼罗河交汇。这里全城供电不足,大河沿岸黑魆魆一片,水面倒是泛光,路过沿河的某处垃圾堆时,听到咩咩的羊叫,难怪垃圾里一股羊骚味。

岑今忽然问可可树:“今天晚上住哪儿?”

可可树扯着嗓子回答:“大酒店!”

可可树说的话,得打几个折扣变现,卫来琢磨着,应该是个小旅馆。

事实证明,有点冤枉可可树了,确实是个“大酒店”——砖头砌的二层平顶小楼,进门处还用水泥铺了条车道,围匝一圈的土墙上涂了白色墙粉,上头用漆刷了两个大字:GreatHotel。

这让它和那些没顶的或者用塑料篷布搭顶的土夯房子瞬间区分开了,且具备了一种叫作“档次”的气质。

有电,但电压不足,廊下的灯泡忽明忽暗,院子角落的棚下支着石头地炉,上头一口大平铁锅,黑人老板正在炒手抓羊肉。火很旺,羊油的嗞嗞声融进空气。

看到可可树他们,老板咧嘴笑,指向锅里:“就快好了。”

岑今问他:“电和水稳吗?”

老板摇头,拎着锅铲耸肩:“忽然就有了,忽然就停了,说不好。”

“那先不吃了,我去洗澡。”

客房在二楼,卫来陪着她上去,先检查房间。门窗牢固,周围视野还算是空旷,民居都离着有段距离,屋里陈设简单,屋顶吊老式的三叶风扇,运转起来吱呀响,床上铺着棕榈席,另有一张折叠躺椅,还好,够两个人住。

洗浴的地方在角落里,水泥台围圈出两平方米不到,塑料浴帘,拉开看,里头一个水龙头、一个白铁盆,高处还挂了个木桶,底下凿十几个眼——卫来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是自制“淋浴”。

他看向岑今:“我在门口,有事叫我。”

岑今脱掉外罩的衬衫,伸手用力抓散发髻,甩掸了一下头发。这一路在电动三轮车上蒙的灰土,在昏黄色时明时暗的光下散散扬扬。

她跨进水泥台,斜乜了他一眼,说:“我能有什么事叫你。”

说完哗啦一声,浴帘一拉到底。横亘吊帘的铁丝晃荡了好久,帘上,光颤颤地描摹她的影子。

卫来移开目光。

但片刻前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她衬衫下穿了黑色的半幅裹胸,白皙的皮肤被光打成蜜色,饱满的那一处线条很美,延伸到腰臀、肩颈。

卫来喜欢她的锁骨,略低头时,会现出深浅适中的涡,让人想在里头斟上琥珀色的酒,细细啜吸。

他开门出去,反手扣带,觉得自己的念头太荒唐。

楼梯口有人叫他:“卫!”

转头看,是可可树。他终于脱掉了一身名牌,只穿汗衫、裤衩、塑料凉拖,脖子上怪异地挂了个布包,正端着热气腾腾的木托盘,大踏步过来。

开饭了。

卫来就势坐到地上,托盘放下来,上有一盆手抓羊肉、一碟西红柿切片、一碟黄瓜切片和一摞卷饼。

“给她留了吗?”

“留了。”

可可树在他身边坐下,神秘兮兮地拎起脖子上的布包:“真正的好东西在这儿。”

什么玩意儿?

扯过来一看,是两瓶淡色拉格啤酒。

卫来失笑:“就这个?”

可可树把瓶头送到嘴边,上下两排牙齿开瓶器一样好使,咯嘣开了一瓶,又开一瓶。

他说:“朋友,苏丹是禁酒的,也不欢迎一切爱喝酒和跳迪斯科的外国人——被人看见了,咱们会被抓进号子里的。”

是吗?被抓的刺激可远比喝酒本身来得有意思,卫来劈手夺了一瓶:“给我。”

他和可可树瓶颈相碰,仰头咕噜噜下了一半,嘴里、食道、胸腔瞬间满是啤酒的泡沫味。

卫来长舒一口气,拿手背擦嘴,觉得这极短的一刹,爽到死而无憾。

前方是半人高的水泥柱栏杆,把夜色里的喀土穆分割成等宽的条块,空隙足可以掉下去一个人。

身后的门里,偶尔传来水声。

卫来说:“有酒喝,有肉吃,还算不错。”

可可树凑过来:“还得有女人才完美——有兴趣吗?我可以安排,这里有地下会所,专供外国人,很高级,没有病。”

“走不开,岑小姐这里不能离人。”

可可树觉得他事儿真多:“让她把门锁好不就行了,一个晚上,能出什么事?”

卫来一把摁住他脑袋,把他往边上狠狠一推。

这是让他住嘴,可可树揉着脑袋,不屈不挠地又坐起来,目光瞥向关着的门:“她怎么样?听麋鹿说,她这个人怪怪的,明明一个人在家,却总穿宴会时才穿的晚礼服,坐在很暗的灯光里……多可怕。”

卫来拈了块羊肉送进嘴里:“可怕在哪儿了?”

可可树神秘兮兮地说:“你没听过恐怖故事吗?被魔鬼诱惑的女人在深夜的古堡里独自盛装打扮,和别人看不见的幽灵跳舞……”

卫来拎晃着手里的酒瓶子,眯起眼睛。

描述得挺有画面感,保镖是吃青春饭的,可可树老了之后,可以去街头讲鬼故事,阴森处擂一声非洲皮鼓,惊悚时拉一记中国二胡。

想到那场景,卫来没忍住,笑得被呛到。

可可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还听说,她是一桩命案的嫌疑人?卫,你别笑,我可不是开玩笑。”

卫来说:“想知道我怎么看?”

“怎么看?”

“我挺喜欢她的。”

他把瓶子里的残酒晃得涨满泡沫:“她说话做事,让我觉得痛快——你懂吗,哪怕她跟我对着干,我也觉得,她行事怪痛快的。”

做人不在乎“死”字,做女人不在男女情事上黏糊——要是兼而有之,真是近乎无敌。

这样的人,卫来没见过,也不好说岑今是不是,但她身上隐约有那种味道。

“只要她不算计我,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关系,大家就可以做朋友。”

可可树的五官都变形了:“朋友?

“卫,对我们来说,这世界上,只有我、你和麋鹿可以相信,懂吗?其他的人,通通不可信。哪怕是我老婆,我都不信!”

短暂的静默。

卫来拈了块卷饼,在上头依次摞上西红柿、黄瓜、羊肉,慢慢卷成筒。

“你娶老婆了?”

“嗯啊。”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可可树记不清了:“去年……好像是七月还是八月……”

卫来想磨牙,还想拆了他满头的小辫子,给他烫个黑直。

“怎么没告诉我们?”

“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娶老婆都不是大事,那什么是?便秘?牙疼?母鸡难产?

两人互相瞪着看,直到屋里忽然咣当一声。

卫来全身的肌肉骤然收紧,下一刻,手已经挨上门把手:“岑小姐?”

岑今的声音传来:“盆摔了一下,手滑。”

这样……

卫来吁了口气,重又坐下,因着这插曲,之前和可可树说了什么,忽然接不上了。

他喝光剩下的酒,就着那块卷饼,一口,又一口,直到撑得胃里鼓胀。

他说:“岑小姐应该还好。她一定有秘密,但她没必要对保镖交底。人家又不是你,见人就讲这辈子的第一条内裤。”

可可树耸耸肩:“我是为你好,不要轻易相信谁,你哪知道她的皮下面是什么样的骨头心肠。干我们这行,不怕客户多事、尖酸刻薄、吝啬小气,哪怕狂妄嚣张,那都正常,就怕……”

卫来笑。

这话在业内传了很久,在不同的场合,他听到过好几次,像是行业箴言、训诫,不知道出自何人。

就怕遇到真正的魔鬼。

但哪行哪业不怕遇到真正的魔鬼呢?

卫来去可可树房间洗了澡,但只走回屋这短短一段路,又出了一身黏濡薄汗。

他觉得怪不合理的——这里不下雨,干热,不是应该把人烘干吗,怎么还出汗了呢?

敲门进屋,岑今正坐在棕榈席上托着盘子吃饭,头发半干,身上裹了块黑色披绸。

卫来对这披绸有印象,精简行李时,她给的理由是:可以当浴巾、睡裙、包头巾,有沙滩就作披纱,衣服不够还可以当裙子,半身、全身,都行。

用途之多,让他觉得自己要是生成女人,也非得入手一条不可。

她皮肤白,穿黑色尤其鲜明。

顶上风扇已经开到最大,分分钟都像要拽断吊钩。

岑今抬眼看他:“你跟我住?”

卫来拉开折叠躺椅:“按规矩是这样,当然,你可以要求我去门口睡——不过,如果有人破窗,我赶过来,就会慢一两秒。”

其实他的真实目的是睡在屋里吹风扇。

岑今垂下眼帘,耐心地用手里的叉子对付一块滑脱的羊肉:“那你睡这儿好了。”

卫来松了一口气,躺下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熄灯的刹那,他才想起来:“有蚊子吗?”

“北面偏沙漠气候,太热,蚊子少,要等凉快点了,才会出来。”

卫来在黑暗里苦笑,这作业条件,蚊子都不上工。

“你好像对非洲这里的人文都很熟?”

“术业有专攻,我学这个的。你对枪也很熟。”

听口气,不像是很有兴趣聊天,卫来不再说话,合上眼睛专心睡觉。

但睡不安稳,身体和躺椅挨靠的地方总是很快捂得烫热。他只好不断地翻身挪地方,封闭的房间,空气被风扇搅拌,也不知道是不是摩擦生热,总觉得出的是热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忽然听到声响,那种骤然间万籁俱寂的声响。

风扇慢下来。

这一片的电流一定像水被沙子吸干一样快速抽退。

停电了。

空气闷热,身上黏湿,这还不如睡在野地里。卫来觉得自己挨不住了。

有人比他先挨不住。

床上有动静,岑今坐起来了,然后拿过边上的杂志扇风。

买这本杂志时,他预感会对她有用,但没想到是这个用途。

不过说来也怪,她挨不住了,他反倒躺安稳了,心头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岑今烦躁得很,摸索着下床,应该没穿鞋,脚步软得没声息,先去窗边开窗,闩卡得死,没成功,她又过去开门。

门倒是打开了,外头是青灰色的天,岑今倚着门框透气,像是门墙上长出的纤瘦黑影。

也是挺不容易的。

过了会儿,她折回来,停在他躺椅边,半跪下身子,说:“哎。”

刚临睡前跟她说话,她爱答不理,现在她睡不着了,来找他聊天了?

卫来懒得奉陪,一副被人叫醒的不耐语气:“嗯?”

“太热了。”

“太热……你把我叫醒,你就凉快了?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有意思吗?”

岑今冷笑:“装!再装!你早就醒了,两只眼睛放光,以为我没看见?”

这样……怪自己眼睛太有神。

卫来只好坐起来。

“你想怎么样?”

“这房子是砖砌的,顶上是水泥板,水泥降温快,高一点的地方有风——我们可以上去乘凉。”

“……100欧。”

“什么?”

“半夜送客户上房,合约里没规定过,100欧。”

她向沙特人要钱,他就向她要钱——她以为只有她能剃别人的头?

古诗里说了,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

卫来想看她发脾气,他还真没见过。

半晌。

“……上次,你借了我一根女烟抽,120欧,不谈价。”

妈的,非比他多卖20欧。

卫来没好气:“要现在结给你吗?”

“不用,这一路账不会少,都记着,最后结。”

卫来不怒反笑,顿了顿,凑近她耳边:“就不怕账记乱了,结不清?”

他拨开她,长身站起,走到床前,唰一下把棕榈席拖下来。

这小楼营造之初,老板估计就没想过上房顶,没有修再往上的楼梯,廊顶也没有开能让人爬上去的四方口。

只能踩着栏杆上。

对他来说,小松筋骨。

卫来很快在栏杆上站稳,一手高攀住楼顶,另一手接过岑今递过来的棕榈席,手臂试重似的荡了几下,最后一次使力,一个大力上抛,扔了上去。

棕榈席贴地拖行了几米,停住,他手臂用劲,拔身上去。

真有风,他俯身拿手掌贴了下地,水泥板微凉。

往远看,视野开阔,泥黄色的月亮弯倒,像大笑时露出的一口牙,大河睡在错陈了民宅的黑色泥床上,要是忽然醒了直立行走,那些房子大概会牛虱一样簌簌摔落。

岑今等了好大一会儿,卫来才从檐上探下头。

“我怎么上去?”

“我趴在这儿,你抓住我的手,站上栏杆,我再把你弄上来。”

“那等一下。”

她退回到黑色的门洞里,松开黑色的披绸,顺着边沿拿住边角,重新围裹,在背后系带,然后出来,把手伸向卫来。

卫来没接:“不怕我把你胳膊上的伤口拉裂了?右手。”

岑今怔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换了右手伸过去,说:“一时间没想到。”

卫来抓握住她手腕,示意她也反手抓住他的,交叉借力。

她也有紧张的时候,先倒坐上栏杆,侧身把腿搭上来,慢慢站起身子的时候,有轻微的颤抖,透过微濡的掌心,传给他手臂。

终于站直,岑今胸口起伏得厉害,抬头看,楼顶还在她头上一点。

“然后呢?”

卫来放低头颈:“这里不好借力,你抱紧我脖子,其他我来。”

要不是这位置不上不下,前无路后无门,她估计都不想乘凉了。

她先松一只手,吁着气搂住他脖子,卫来伸出另一只手挡住她后背。这支点给了她安全感,牙一咬,另一只手也搂上去。

有汗从上头滴到她脖颈,一路下延。那道渍痕分外灼热,混着她的,滑进衣服里。

岑今耳根发烫,忽然有点不自在。

她回头往下看,说:“要是摔下去怎么办?”

她的身子在往上走,卫来显然在试图跪蹲起身:“要是摔下去了,报纸头条会写:沙特聘重金邀请谈判专家,两人夜半爬屋顶乘凉双双摔残……”

话音未落,忽然闷哼一声霍然站起,手自她腰侧滑到腿边,大力托横起她的身体,与此同时重心后仰,连退两步。

岑今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她放下了。

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平顶。

终于站实了,有风吹来。

岑今坐倒在棕榈席上,缓了好一阵子,再抬头看时,卫来站在屋顶的一侧边缘,月亮的边梢滑稽似的斜钩在他发顶,像是要挑起一撮头发。

他的身体忽然斜倾,摇摇欲坠。

岑今有点紧张:“喂!”

卫来站定,回头看她,然后过来坐到她身边,说:“重温一下当年的训练项目,身子可以倾多少度回正。”

“不是被开除了吗?”

“是开除的没错,可不是因为技能不过关——那一期,我不是最好的,也至少能进前三。”

“所以,贝雷帽特训是专捡表现好的开除?”

卫来想了想:“大概我纪律太差。

“有一周高强度耐饥丛林训练,没吃的,只能吃蜗牛。教官给定了量,一天最多吃三只。有些人挨不住,吃了四只、五只。

“这些人要受处罚。具体是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手和脚绑在一根木桩子上,罚捆一夜。这也就算了,关键是丛林里有白蚁,走路的时候会爬进衣服——马上密密麻麻爬上全身,还往……裆里钻。

“我设法弄开绑绳,跑了。这属于最恶劣的情形,不但当即开除,抓到了搞不好还得枪毙——贝雷帽特训允许一定百分比的死亡率。所以我跑得特别彻底,再没敢回去。”

“后悔吗?”

卫来无所谓:“不后悔,那些同期的马来西亚兵,拼死训练是为了保家卫国,但我有什么家国可保……”

席子不够大,睡不下他,他双手垫在脑后,躺倒在地上。困意渐渐袭来,看月亮时,多了好几道叠影。

整个喀土穆,现在爬在房顶上看月亮的中国人,也就他和她了吧。异国、他乡、巨大的黑色苍穹、突如其来的潮涌般的苍凉,这一幕,他一生都会难忘。

他慢慢闭上眼睛:“我就是条破船,在水里漂着……就这么着吧。我不像你,其实我知道,你即便脱轨,也一定有替补的计划。”

岑今没有说话。

“你说的,我们之间没有矛盾。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平安,真心的。还有,有句话,老早就想跟你说了。

“你以后再写社论,适当收敛点吧。那些人真的不是什么善茬,想收拾你很容易。你一个人,要聪明点。”

他实在想睡了,周围的声音开始模糊,身体沉进绵密的睡眠,那是无边无际的淡灰色,意识恍惚的私密空间——有硕大密集的绿色叶梗蔓延,然后,深浅的翠色里,缓缓绽开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观音菩萨披覆的天冠绸幔。

在唐人街时,为了生计,他混迹于各个华人商铺。华人多少信鬼神风水,铺子显眼处,总供着花花绿绿的各种神:财神、关二爷、弥勒佛、张飞、钟馗,还有观音菩萨。

卫来喜欢观音菩萨,总觉得她的面容里、眉眼间,满满都是慈悲。

得抽空问问埃琳,那两枚白掌怎么样了。

恍惚中,他听到岑今低声说:“我以后不会写了。”

一定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