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夷迎来了丰收季,夏粮税征收,一船又一船的官粮运到了南夷城,这让南夷城越发热闹起来。
往京城送粮税向来是主官的责任,巡抚这一任三年,身为地方大员,少不了往京城递折子表忠心。章巡抚百事缠身,这要送粮税,更不晓得要多少时日,秦凤仪断离不得他的。秦凤仪道:“让李布政使去吧,他本也管着粮赋这一块,正好也要致仕了,一道回京也顺道。”
章颜手里百样事务,一旦去送粮,也不晓得手里的事要交给谁,道:“李布政使年迈,臣想着,还需个得力之人帮着他才是。”
其实,穷有穷的好处,南夷人少,秦凤仪选拔人才,一不看出身,二不看文章,就看能不能做事。秦凤仪道:“李布政使那个手下,有个叫谭经历的,倒是不错,让他跟着,挑几个人就是了。”
把送粮税的事商量妥当,章颜还有件事要跟秦凤仪说:“那个,下官听李布政使的意思,他今年才六十,想继续为殿下效力。”
秦凤仪一翻白眼,道:“我来这快一年了,也没见他效过什么力。去岁我来的时候,看他那‘之乎者也’哆里哆嗦的劲儿,原本想让他帮着管一管官学,他又嫌差事小。前儿我带着张长史他们去官学,他的影子都没见着,都是阿灏在管。你说说,他能效什么力?”
章颜很想说,人家也是四品布政使,让四品布政使管官学本身就有点大材小用。当然,那个李布政使也是个没眼色的,成天一副大儒的酸样儿,章颜也不大喜欢他。只是这四品布政使一去,怕就是旁的人安排进来了。
章颜悄悄与秦凤仪道:“我听说,李布政使是景川侯府的族人。”
秦凤仪眉毛一挑,咳一声,正色道:“管他是谁的族人,这样尸位素餐的家伙,宁可不要。”然后他心想,媳妇儿没跟他提过啊,既然媳妇儿没提,可见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主要是李布政使这类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太讨人厌了,谁的族人都不管用,秦凤仪必要李布政使致仕的。章颜见秦凤仪这般,便也不再劝了。
秦凤仪与章颜道:“我跟你说,咱们的荔枝,多出好几十缸呢,知道不?”章颜眉心一动:“殿下不会是想做荔枝生意吧?”
“这生意才有多大?何况,劳民伤财。”秦凤仪道,“只是去既去了,到了杭州,必然要走大运河的,届时水上就便宜了,把这几十缸一并带上,京城里人傻钱多的主儿遍地都是。告诉谭经历,卖个好价钱,也犒劳一下这些一道辛苦的民夫。”
章颜感慨道:“殿下心善。”其实,按理民夫们都是征调,不用给银子的。秦凤仪自是看不上荔枝的生意,不过是多给几十缸,一则是怕路上有损耗,二便是卖了补贴一下这些民夫。
秦凤仪摆摆手:“这值什么。要我说,征粮也不必这么麻烦,咱们南夷山高路远的,就不能换成银子送去?明儿给我写个奏本,问一问朝廷,能不能以后咱们南夷的粮税都折成银子送往户部。”
章颜一想,这法子虽则新奇些,却真是能省许多人力,当下应了,决心回去就写折子,连带上回殿下交代他的折子一道写。
秦凤仪与章颜商量完毕,回内宅后还问了媳妇儿一句李布政使可是她族人。李镜道:“说来是个没出五服的族里堂祖父吧。”
“还真是族亲啊?”“族亲不族亲的,他是个清高的,一向不屑与我们本家来往。咱们这来南夷城多少日子了,别说他了,就是他家太太,我请诸诰命过来说话,也没跟我说过一句亲热话,你当平常人对待就成了。”李镜道。
“这是何故?”秦凤仪是个好奇心重的人,自然问其缘故。
李镜道:“这位堂祖父的父亲,是我曾祖父的弟弟。不过堂祖父这支为庶出,我曾祖父为嫡出,偏生高祖父有些宠庶灭嫡的意思。我曾祖父有运道,为人亦有才干,赶上乱世,跟着太祖皇帝起兵,后来得了爵位。高祖父当年发过一白日梦,想让我曾祖父请立这位庶弟为侯府世子。这不是脑子有病吗?我曾祖父有的是儿子,干吗要请立一向与自己不和的庶弟啊!听说还为这个闹过气,可曾祖父是太祖时的名臣,他们再怎么闹也是白搭。他们那一支便一向不与主支亲近,这位堂祖父长我父亲一辈,年轻时中了进士,听说就颇是傲气,早早地做了官。当年先帝在陕甘殒身,我祖父和两个伯父都死在了陕甘,家里就剩下我父亲和一位庶出的三伯。你没见过我这位三伯,我也是听人说的,我父亲是嫡子,当时祖父和两个伯父都殁了,自然是嫡子袭爵,可这位堂祖父,仗着辈分,仗着在朝多年,便说有长立长。那会儿朝中正是乱的时候,顾不上我们家这点事,当时陛下是先帝八皇子,先帝非要北巡,几位皇子都死在了那里,剩下的便是在京留守的三位,寿王便是九皇子。陛下之上还有一位六皇子,六皇子当年的势头也是极猛的,他与今上都是庶子,可他为长啊,当时拥立六皇子的也有一批人。后来,还是今上即了位。六皇子自是不必提了,我父亲少时便给今上做伴读,那会儿,这位堂祖父还说我家的爵位当立长呢,真是昏了他的头,有嫡子不立,难道立庶子?”
“他能在布政使一位上终老,真是福气。”李镜都不想多提这种族人。秦凤仪直感慨:“岳父家也争得这么厉害啊。”
李镜道:“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要不是我曾祖父是个明白人,且有些运气,我家要是高祖父那等人才当家,估计现在子弟都不晓得哪里去了。就堂祖父这种嫡庶不明的,还想继续在南夷州效力?这种人品,老老实实地致仕便也罢了。”
“那你怎么不早与我说啊?”“你不也不待见他嘛,我还说什么,显得我娘家多乱似的。主要是高祖父糊涂,直接带坏了一支子弟。你想想,世上不是没有庶出子弟,已是庶出,这是没法子的事,可你自己得争气,得明白事理。不能你是庶出,就恨嫡出的吧。这是什么理?”李镜摇摇头,“没法儿说,世上偏有这样的糊涂人呢。”
说了一回李布政使的事,秦凤仪与李镜说了让方悦、方灏去江宁的事。没几天,族兄弟二人就要起程了,秦凤仪照例设酒,秦凤仪还与两人道:“要是族里有可用的亲戚朋友,只管一并带来,咱们都不是外人。”
方悦、方灏觉着秦凤仪当真是求贤若渴,皆正色应了。
待族兄弟二人走后,秦凤仪召土人的十个族长过来南夷城说话,说的还是正事。如今,十家皆有子弟在官学念书,非但如此,秦凤仪还在南夷城给了他们一家一个铺子,允他们自卖山上的山货,生意还不错。
秦凤仪召他们过来,是与他们商量修建凤凰观之事。
一听说秦凤仪的新城要建凤凰大神的观,可是把这些人欢喜坏了。秦凤仪笑道:“我与凤凰大神颇有渊源,今在我的凤凰城,必要建凤凰大神的观。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给你们看看凤凰观的图纸,从此你们也可到城里祭祀凤凰大神了。”
秦凤仪请他们过来看了,还说要给凤凰大神塑像,阿金道:“殿下,我们族中便有凤凰大神的像,可供于观内。”
阿火族长当下不干了,道:“我们族中也有,一样可以供于观内!”
余下人皆说自己山中也有,秦凤仪一笑:“这有何妨,届时观修好了,你们每家献上一尊,可放偏殿供奉。”无非多盖几间屋子的事,反正观里有的是屋子。
大家一听,这主意不偏不倚,便又高兴起来。
秦凤仪待他们一直不错,如今还让他们在城里卖山货,因为生意好,大家也不用去山下打劫肥羊了,说来都得感谢亲王殿下,于是,对秦凤仪颇多奉承。秦凤仪笑道:“以后咱们南夷只会越来越好,只是怎么只见你们来城里,不见你们的妻女过来?我家王妃也在城内,倘你们的妻女过来,倒可与王妃说说话。”
阿花族长道:“她们都是粗人,怕不合王妃意,万一吓着王妃就不好了。”
秦凤仪哈哈一笑:“本王的王妃,武功盖世,曾力败北蛮三王子,比严大姐的武功还要好。当年比武,你们也是见过的吧。”
这么一说,阿花族长更糊涂了,道:“当天不就严大姐是女扮男装吗?”“还有一位也是女扮男装,便是本王的王妃。”
诸人皆露出惊叹之意,极为赞叹佩服,均说王妃娘娘本领大,当下应承下回来城里就把妻女带上,给王妃娘娘问好。
秦凤仪晚上就与媳妇儿说了此事:“待土人各家的族长媳妇儿来了,招待她们吃饭,带她们去看看桑蚕之事。”
李镜道:“以后要教导她们桑蚕之事吗?”
秦凤仪道:“这且不急,得看他们是不是诚心归顺。西边儿山蛮势力不小,他们虽是不同族群,说来都是土人,我虽有心收拢,也得看他们诚意如何。”
“是啊,土人的事务必要谨慎。就是山蛮那里,你也要留心,咱们这里一向穷困倒罢了,如今越来越好,当心山蛮眼红。”
秦凤仪道:“眼下日日训练兵马,我防的就是这个。”
转眼就到了押送粮税入京的日子,章颜的奏章也写好了,上呈秦凤仪。秦凤仪一瞧,直说章颜:“这封改粮税为税银的奏章写得很好。这封让你叫苦怎么写得这么不苦啊?”
章颜嘴角直抽:“已是很苦啦。”“还不够。”秦凤仪亲自要了笔墨,添改了几笔,让赵长史重抄了一遍,之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将两本奏章交给谭经历一路带到京城去。
谭经历深觉责任重大,一路辛劳自不必说。待秦凤仪的奏章呈上,景安帝看后,私下还给景川侯瞧了一眼,指着那两句半文半白的“贫窘之际,咸粥亦无,只得望西北,灌两口海风果腹”,与景川侯道:“估计就这两句是那小子自己写的。”寻常人写不出这种话来。
景川侯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了,景安帝便问:“可有书信?”
景川侯原就是带着书信来的,他闺女写给他的信、他女婿写给他儿子的这位皇帝陛下都要看。景川侯原想着不当这时候呈上,但陛下要了,只得自袖中取出,恭敬呈上。
景安帝一看就知道哪部分是儿媳妇儿李镜写的哪部分是秦凤仪写的。先不提秦凤仪的字儿,就那字里行间的口气也不大一样,那叫一个吹牛哦。是的,秦凤仪现在虽然还是嘴硬说“不与岳父来往”,但他在南夷干得风生水起的,又不能跟下属嘚瑟,那样显得不稳重,只能回屋与媳妇儿臭显摆。只能跟媳妇儿炫耀哪里够,秦凤仪简直憋得够呛,便打着给祖母李老夫人写信的旗号,经常炫耀南夷的辉煌。秦凤仪写的信,先照例夸了回南夷的山水,又夸南夷的海鲜,因着风季到来,海上多海风,渔民都不出海了,他很久没吃到海里的大鱼,只有一些小贝壳类的东西可吃。然后又说南夷如何热闹,如何山好水好,荔枝随便吃,遍地都是。又夸自己在南夷搞的工程建设,新城估计六月招标,七月就要开建了,云云。那一通炫耀,景安帝看得嘴角都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端起茶盏呷一口,道:“他这城建得够快的呀。”
哪儿来的银子呢?景安帝都好奇得紧。
景川侯似是看出皇帝陛下的疑惑,道:“喝西北风攒出来的银子吧。”景安帝险些喷了茶。
不论景安帝,还是景川侯,抑或是方阁老,对于新城的修建仍持观望态度。虽则秦凤仪在信里是把自己的南夷吹得不得了,但大家都知道,秦凤仪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要说他的藩地了,他家啥都是极好的。
南夷州很痛快地送来了与往年无二的粮税,还有五十盆荔枝,虽则南夷州来人在郊外码头做了回荔枝生意,赚了一笔,景安帝只当不知道。谭经历也不是全做买卖,还是按亲王殿下的交代,给李、方、愉亲王三家各送了两盆挂果将熟的荔枝树。京城的差事结束后,李布政使直接就在京致仕了,谭经历便带着大家伙坐船回了南夷。其间不是没人同谭经历打听南夷的事儿,谭经历都是以“先时大家伙儿日子苦,待殿下到了,就不苦了”进行统一答复,其他再多的话一律没有。这是个嘴紧的人。
办完差事,他便走了。
景安帝则在斟酌江宁织造送上的密折,上面说方悦奉镇南王殿下之命过去他那里,又要织工又要匠人师傅,打算在南夷开办南夷织造局。这位织造大人不愧景安帝心腹,连带三成干股的事也一并说了。景安帝只是不解,南夷那样荒蛮的地方,就是秦凤仪去了略好些,可现下修路、建城,纵是秦淮在扬州干了多年盐课,身家顶多两三百万,再加上朝廷拨的五十万两,那小子先把银子用来修路,这一点,景安帝还是有些感触的。他就知道那孩子不是个短见的性子。许多藩王因皇位无望,便多耽于享乐,哪个管藩地死活?秦凤仪不一样,他出京时估计也没多想南夷的事,但走在半路上就开始动脑子了,先是收拢饥民充盈人口,再忽悠了许多商贾一同前往,直接带了好几万人过去。难得的是,这么多人一下子拥入南夷城,南夷硬是没出什么大乱子,这就很见本事了。当然,秦凤仪大年初一带着老婆孩子坐着花车,带着一万亲卫军巡游的事,景安帝也是知晓的,秦凤仪的这震慑手段,景安帝见着消息亦是要翘嘴角的,既出风头又用兵力震慑了南夷城,很符合秦凤仪的性情。
只是秦凤仪的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快了?
景安帝有些犹豫要不要让江宁织造局出人,他倒不是在乎那三成干股,是有些担心秦凤仪摊子铺得太大,最后收拾不住,直接瘫了。
不过景安帝最终还是在江宁织造的折子上批了个“允”字。秦凤仪的性情景安帝十分了解,是那种认准了事必要做成的人,你不答应,他无非另想法子,但绝对不会不做,与其如此,还不如允了,就是最后栽个跟头,也权当他买个教训。
与景安帝想法相似的,便是方阁老了。
方阁老原是让孙子过去看秦凤仪这城能不能建起来的,结果孙子被秦凤仪使唤到了江宁去江宁织造那里借人。方阁老会知道此事,是因为孙子写信回家时提了一句。
在方阁老看来,秦凤仪接下来的要务是建城啊,如何又要办南夷织造局呢?就南夷那穷山穷水的地界儿,倘是方阁老说,倒不必大张旗鼓地办织造局,那里纺织落伍,自湖杭之地寻几个有手艺的织工,过去教导当地百姓,学些先进的织锦技术,这样子,慢慢由小到大,何须直接大手笔地办织造局呢?织造局可不是好干的,先期投入便是极多。
只是秦凤仪都开口给江宁织造三成干股了,想来陛下便是为着缓和一下父子关系,也会允了此事。
方阁老更加为自己的弟子担心了。
远在南夷的秦凤仪收到了方悦的好消息,江宁织造那边已然妥当,接下来就是建南夷织造局的事了。
秦凤仪虽则心喜此事,心下却也有些不得劲,有些别扭。不待他把这别扭劲儿过去,李镜与他道:“先时咱们说的山蛮之事,你不如上折子给朝廷,让朝廷多派拨兵器。”
秦凤仪将织造局的事搁心里,道:“这折子不必上,上了也是白上。去岁咱们刚来,且不说有一万亲兵,刀枪都是齐全的。现在上折子,一准儿没戏。”
“就是没戏,才让你上。”李镜道,“织造局这样大的动静,瞒得过那些消息不灵通的人,瞒不过那些有心人。你上一道要兵器的折子,朝廷必然驳回,那些有心人便也放心了。”
秦凤仪不由得面露厌恶:“真是放个屁他们都要闻一闻。”李镜道:“让赵长史写这折子便是。”
“知道了。”秦凤仪越发不大高兴。李镜看他脸臭得很,笑道:“行了,咱们事情多得很,不必想这些没意思的事。我与你说,咱们阿阳会说话了。”
“真的?”秦凤仪眼睛一亮,道,“赶紧,把大阳找回来,我得听听咱儿子叫爹。这就开灵窍了。”
“也快吃饭了。”李镜命嬷嬷去把儿子抱回来。秦凤仪道:“大阳每天都在玩儿什么呀?”“跟寿哥儿、阿泰、大妞儿在一处玩儿。”
没多会儿,秦太太带着大阳过来了。大阳十一个月就会走路了,这会儿已是走得很熟练,他也不要人抱,胖脸上带着笑,一看就很高兴,手里挥着个布虎头,见着他爹他娘更是雀跃,跑过去,抱住他爹的大腿。秦凤仪一把将胖儿子抱起来,往上抛了两下。大阳咯咯直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秦凤仪把儿子搁怀里抱着,给他擦擦口水,笑道:“儿子,叫爹!”
大阳转过头,对着他娘晃晃手里的布虎头,高兴地说了两个字:“姐,给!”李镜道:“啊,是大妞儿给你的啊?”
大阳高兴地点头。
秦凤仪在旁催道:“唉,臭小子,叫爹啊,我说你叫爹啊!”大阳就一个字:“姐。”
秦凤仪郁闷地嘀咕道:“这是不会叫爹,还是听不懂人话啊?”李镜笑:“娘都不会叫呢,先学会了叫姐。”
“哎哟,儿子,你这么喜欢大妞儿啊。”秦凤仪道,大阳还有模有样地点头,把秦凤仪逗得没忍住亲了儿子几口。
秦凤仪问秦太太:“娘,你不是说我小时候口齿伶俐吗,怎么大阳嘴这么笨哪?”“这哪里是笨,看咱大阳虽然话说得晚些,可口齿清楚,你小时候倒是伶俐,一说话就是一串,谁都听不懂,管姑叫猪。”秦太太笑,“咱大阳是心里明白,就是得慢慢说。”
秦凤仪把他爹也叫了来,大家一道吃饭。吃过饭,秦老爷、秦太太自去安歇,大阳就想去找大妞儿玩儿。李镜耐心地同儿子说:“你得午睡呀。”
大阳现在真是能听懂大人的话了,想了想,跟他娘说:“姐,睡。”
秦凤仪眉毛一竖:“还想跟人家小姑娘一起睡觉?你这小子,嘿!你可真是你爹的儿子呀。”
秦凤仪一脸欢喜,欣慰万分地与媳妇儿道:“瞧咱儿子,自小就灵光,这以后找媳妇儿不愁啊。”
“你这也叫当爹的说的话。”李镜嗔丈夫一句,大阳已自己撅着肥屁股爬下床。他人小个子矮,却很是小心,先扒着床沿,待两只小脚丫先着地,这才慢慢地下去。李镜刚要说什么,秦凤仪摆摆手,就看大阳自己找到小鞋子,蹲下身子歪歪扭扭地穿上,然后一双大眼睛瞅着爹娘,奶声奶气地道:“姐。”
秦凤仪翻个白眼:“你叫爹,叫爹就带你去找大妞儿,一道睡午觉。”大阳想了想,兴许是觉着这买卖划算,便响亮亮地喊了声:“爹!”
秦凤仪当下的感觉,在数十年后回忆起,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如饮醇酒,醺醺然”。
秦凤仪完全被他儿子一声“爹”给叫醉了,当下便要带儿子去找大妞儿睡午觉,就听他媳妇儿轻咳一声,秦凤仪忙说儿子:“再叫声娘,看你娘吃醋啦。”
大阳又叫娘,还拿自己的胖脸蹭蹭娘。于是,爹娘两个送他去大妞儿那里玩儿。
大妞儿也是刚吃完饭,看到秦凤仪夫妻带着大阳过来,大妞儿她娘忙起身相迎。秦凤仪笑:“坐,坐。”
李镜笑道:“大阳吃完饭非要找大妞儿。”
大妞儿也正在屋里玩儿,先叫过“舅舅、舅妈”。说来,秦凤仪与方悦囡囡的辈分有些乱,但大妞儿就从没乱过,有她爹在,便叫“叔祖、叔祖母”,有她娘的时候,便喊“舅舅、舅妈”。说来,大妞儿这孩子,虽比大阳才大两个月,论起口齿,真是伶俐百倍,大妞儿还特爱说大人话,这时便说大阳:“都说了午饭后再玩儿了,你这会儿过来作甚?”
大阳把自己的布虎头送给大妞儿,很巴结人家地道:“姐,睡觉。”大妞儿问他:“那你尿床不?”
大阳想了想,摇头道:“不。”
“那成吧。”大妞儿勉强同意,又道,“你可得听我的话,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大阳把个小脑袋点得跟个磕头虫似的。
秦凤仪心下鄙视,觉着儿子特没出息。而深受他爹鄙视的大阳,已是很高兴地跟着大妞儿一道玩儿去了。
何以解忧?唯有儿子。
鄙视了一回肥儿子那没出息的样儿,秦凤仪又投入到南夷州的建设中去了。
秦凤仪还真没多少时间心情别扭,他忙得跟陀螺似的。上回跟土人说了可令他们的妻女过来与王妃说话,土人们倒是很积极,没几天把妻女都带下山来了。土人族中并非如汉人以男子为尊,妻子的地位是与丈夫平等的,有的甚至还要略高于丈夫一些。
不过土人女子并不是母老虎,只是强势些罢了。她们穿戴虽不华丽,头上金银饰也是不少,打扮得很是干练,尤其阿金他娘,参观过桑蚕之后,第二日又过来给李镜请安,私下同李镜打听严大姐的事。李镜道:“严姑娘是我的朋友,她武功高强!”
阿金他娘赞道:“果然非如此女子,不能叫我儿子倾心哪。”一副觉着儿子眼光很不错的样子。
阿金他娘知道严大姐的英雄事迹后,又同李镜打听:“严姑娘是不是不喜欢我们阿金?”
李镜想了想:“先时阿金年岁小些,严姑娘与我同龄,约莫是严姑娘觉着年纪不大般配吧。”
“这有何妨!咱们女人,看的是本领,并非年纪。大上几岁,亦是无碍。”阿金娘道,“娘娘,你们中土人生得细嫩,比咱们土人显得年轻呢。”
李镜一笑,阿金他娘继续打听严姑娘的事,李镜道:“严姑娘本事不凡,为人亦是骄傲,她当年许下心愿,嫁必嫁世上第一流的男子。”
“好志向好志向!”反正,阿金他娘看样子是很中意严大姐了,回家还与丈夫说,定要让儿子把这位严姑娘娶回家的。
阿钱族长道:“这谈何容易,听说这位严姑娘家里都是高官。”“咱们阿金也不错啊。”阿金他娘绝对是“孩子是自家好”的典型家长。阿钱族长问:“那桑蚕的事,你跟王妃娘娘提了没?”
“一时忘了。”“这样的大事都能忘?”
“你傻啊!”阿金他娘不客气地对丈夫道,“王妃特意让咱们参观,就是知道咱们的想法。汉人有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白米饭。咱们要学缫丝织锦,不付出代价怎么能成呢?”
阿钱族长沉默了片刻,道:“那我再问问亲王殿下的意思。”阿金娘点点头。
阿钱族长先让儿子去打听。这是土人的精明,阿金毕竟是少族长,而且年纪尚小,谈成谈不成的都无妨。阿钱族长则是部落头领,一旦秦凤仪回绝,则没有了退路,于彼此的关系亦是大有影响的。
阿金是通汉人文化的,当然,他这种通,也就是认得汉字,会说汉话,至于圣人之言懂多少,就不晓得了。这个倒无妨,秦凤仪原也不大喜欢酸生,喜欢的是通透的人,要不就是实在肯做事的人。阿金显然属于后者,因为族里在山下的买卖都是阿金张罗的,阿金在南夷城的时间也比较多,族中想学习桑蚕之技,阿金也是晓得的,他爹都交代给他了,让他寻机问一问亲王殿下,这桑蚕之术售价几何。
他却不好直接与亲王殿下说,因为族中还没想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学来汉人的桑蚕之术。
阿金便时常去秦凤仪那里请个字问个好。秦凤仪一向待他不错,也会关心他生意如何之类。直待方悦、方灏回城,带回了大批的匠人织工,阿金才知道秦凤仪要办南夷织造局的事。
阿金道:“织造局是织锦的吧?”“是啊,养蚕缫丝织绵。”秦凤仪笑道,“届时还要在城中招收织工,你们族中若有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可以过来试一试。”
“这,这成吗?”心心念念的事突然就成了,阿金激动得都结巴了。
“这不过是小事,何你犹豫至此?”秦凤仪此话一出,阿金便晓得自己心中那点小念头已是被这位亲王殿下看透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阿金是个真诚人,道:“汉人的桑蚕之术,对我们土人来说,是很了不得的技术,我们怎么能白学呢?是一直还没想好,要怎么出学技术的银钱。”
“阿金,你是族里的少族长,你考虑的不应该是这些小事。”秦凤仪起身,与阿金道,“来,跟我去南夷城走一走。”
秦凤仪经常去南夷城看一看市井民生,与阿金道:“一个地方是好是坏,是穷是富,去街上走一走便晓得的。现在的南夷城与我刚来时的南夷城,已是天壤之别。以后,南夷还会更好,更加繁荣昌盛。桑蚕之术在汉人这里只是寻常小技。阿金,你考虑过族人以后的生活吗?”
阿金看向秦凤仪,秦凤仪道:“南夷是我的封地,以后我的子子孙孙都是这片土地的王。我初到南夷,看到这里十分穷困,较京城相距甚远,说实在的,我心里很难过。当时我就发下宏愿,必将南夷建设成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让我的百姓过好日子,能吃饱饭,穿暖衣,养育儿女,和平而富足。这是我的理想。”
阿金点头,很认同秦凤仪的话,道:“我也希望族人过好日子。”
秦凤仪一笑,眼睛带着微微的光亮。他人生得好,南夷的风季即将过去,此时阳光正好,夏末的阳光落在那张绝世面容上,竟令人有一种淡淡的圣洁之感。秦凤仪道:“什么是好日子?现在你们把山货搬到城里来卖,再采买山下的货物搬回山里,我相信,生活比以往肯定要好。但是,与山下的百姓比如何?”
“你是读过书的人,你可想过,为什么大多数人会住到山下吗?山上有山珍,有野味儿,但山上潮湿,土地贫瘠,不宜耕种,相比而言,还是山下更适合居住。”秦凤仪道,“而你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不只是桑蚕。阿金,如果南夷还是过去那个穷困窘迫的南夷,我不会劝你下山,今日我有此提议,也有我的私心,现在的南夷日新月异,你们在山上,纵学会桑蚕缫丝,也只会越落越远。这不是空话,阿金,你作为少族长,应该多考虑这些。”
秦凤仪提点了一回阿金,接着,新城的建设就要开始了。章颜把新城分成了几十块进行招标,这几十块又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官府建设,包括王府、公主府、府衙,以及官员住宅,还有就是军营、城墙;第二部分便是民宅、坊市这些。
民宅、坊市这里的生意,各个银号都有意,土地都是秦凤仪的,秦凤仪占比三成,其他的,银号出银子,以后房屋售卖,银号占比七成。
秦凤仪要求他们必须准备四成现钱,两成是付给招标的商贾的,两成放到巡抚府,是他们银号给衙门的押金,一旦他们反悔,这些现银不退,工程自有衙门接手。之后,包括给商贾们的结算方式,秦凤仪也做了具体的规定,诸如民宅、坊市,可按比结算,中标的商贾先取两成预付款,工程完成一半儿,验收后,便可先行结算一半的工程款,待全部完工,再结另一半的银钱。
还有诸多细节、规则是赵长史与章巡抚加上秦老爷、罗朋、秦凤仪,五人一起合计的,种种复杂,光这些条款就写了半尺厚,既有约束衙门的条款,也有约束银号的条款,还有诸如双方一旦出现问题后果如何赔偿。
总之,诸银号的老东家们研究衙门拟出的种种条款,便研究了半个月之久。
在这期间,李钊、冯将军一行带着长长的马队回了南夷城,有数车茶叶,还有诸多瓷器。东西秦凤仪让罗朋去接收,细问李钊东边儿敬州、义安的情况。李钊道:“敬州、义安都有窑口,窑都开着呢。他们那边的瓷器,多走泉州港,我们一去冯将军就叫人认了出来。义安知府是个老油条,听说他在义安都八年了还不挪坑,在义安发了财。敬州知府年头儿短些,跟我说是州里太穷了,弄些银子补贴一下州府开销。我在他们那里住了些日子,他们对你颇多孝敬,都让我带来了。”说着,李钊送上两个颇为厚实的信封,还有两封请安的奏本。
秦凤仪接过奏本看了,笑笑没说什么,再看银票,一家五万两,倒似商量好的一般。秦凤仪笑骂:“好个狗东西,五万银子就想堵我的嘴,他们倒是想的好买卖。”
李钊道:“路上我们也发现了几处适合开窑的地界儿,都画了地形图,地契也买下来了。南夷的地,当真不贵。”
“是现在不贵。”秦凤仪道,“大舅兄你挑一个去。”李钊摆摆手,道:“罢了罢了。”
秦凤仪道:“客气什么,你不挑,明儿我替你挑一个。阿悦也从江宁回来了,今儿咱们一道吃酒。”
秦凤仪今天置酒给大舅兄接风且不提。银号各家都在看官府拟出的条陈,别看当时说的山好水好,真正出银子的时候,尤其秦凤仪要求他们将两成银钱放到巡抚衙门做押金的事,几家银号因是做的银子生意,最是注意银钱流水的,两成可不是小数目,这么搁巡抚衙门……
几家正在商量,就听说番县码头又热闹起来。
秦凤仪流水的银子、洋货、香料、宝石运回巡抚府,几家银号当下也不踟蹰了。亲王殿下走私这事儿,简直是除了风季一年无间断地干。
深海码头的确没有建起来,但用小船一船一船运过去,只要有利可图,那些海外商贾,也乐得做南夷这里的生意。无他,南夷这里比泉州港要近得多。而且现在完全是秦凤仪一人的独家生意,亲王殿下的亲卫军现在驻扎在番县港口,旁家谁敢从亲王殿下的嘴里抢肉吃,他不咬死你!
现在南夷走私不过一年,知道的人还少,待海外商贾知道的多了,这个市场也大了,凭亲王殿下一人,断然吞不下这么大的生意。何况,与亲王殿下搞好关系,先为殿下把新城建起来,不怕没有分一杯羹的机会。
这么一想,几家银号的银子来得颇是痛快!
几家银号已打算冒些风险在亲王殿下这里大投资了。他们的银钱一就位,闽王就写了个奏折在朝里参了秦凤仪一本,说南夷颇多走私之事,请朝中严查!把各银号悔得哟,恨不能把银子要回来。亲王殿下这是要倒灶还是怎么?
许多事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
很多大佬都想不明白秦凤仪的新城要如何建的时候,闽王的奏章给他们提供了新的思考途径。哦,原来秦凤仪在南夷干起了走私的勾当啊。
不过还有个问题,秦凤仪到南夷还不到一年,他就是神仙,怕也走私不出一座新城来,依旧说不通。
新城的问题说通说不通都不甚要紧,眼下闽王上此奏折,说南夷走私猖獗,景安帝小朝会时便让大家议一议。卢尚书一向对藩王没好印象,尤其是闽王。秦凤仪虽则也是藩王,但他是何等身份,他可是经过科举的,正经的清流加藩王,乃清流中的藩王,藩王中的清流。景安帝问诸臣的意思,卢尚书当时心里就说,即便南夷有走私之事,也当是镇南亲王的事,怎么人家镇南王地盘儿的事你闽王这么清楚啊!
卢尚书没直接这么说的原因是有人这么说了。
这么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三皇子。三皇子说:“南夷的事,镇南王都不晓得,闽王就晓得了?这可真是稀奇。”
卢尚书觉着三皇子这话说得不错。
只是转眼便有翰林道:“闽王的奏章中所言,镇南王知吗?”
说南夷走私严重,这不是小罪名,闽王自然会先找齐证据。眼下的关键就是,南夷走私之事到底有没有。
这件事十分简单,郑老尚书道:“不如朝廷发函,问一问镇南王殿下吧。”景安帝道:“可。”
景安帝明白秦凤仪哪里来的建新城的底气了,也解释得通秦凤仪为什么让方悦去江宁织造司找人要建南夷织造局了。景安帝实在没想到秦凤仪胆子这么大,这才到南夷几天就敢走私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当初他与秦凤仪说泉州港的事,秦凤仪的主意就是另建一座港口。
秦凤仪现在绝不可能在南夷建深水港,那么走私的规模估计不大。闽王也太大惊小怪了,南夷走私能有多少,要不靠着走私弄点儿银子,他儿子拿什么建新城啊!可走私的这点儿银子也不够建城啊!
便是以景安帝之阅历与智慧,都没想到秦凤仪是打几家银号那里弄出来的银子。
秦凤仪知道闽王参他的事,是晋商银号的何老东家告诉他的,秦凤仪冷冷翘起嘴角,道:“闽王上了年纪,脑子就有问题了。我这里有没有走私我不晓得,他倒晓得?他听谁说的啊?有证据拿出来就是。”
何老东家忙道:“殿下,小心无大过啊。”他家可是在这位殿下身上投了巨资的。秦凤仪请何老东家坐了,道:“听我说,我虽年轻,见识浅些,也知道海贸与渔民们出海打鱼可是不一样的,必然要有深水港。那深水港岂是好建的?一个泉州港便建了十年,朝廷耗银千万余两。朝廷也没给咱们南夷一两银子建港啊。没有深水港,哪里来的海贸?不会是闽王老眼昏花,把咱们出海打鱼的渔民看成私货贩子了吧?”总之,秦凤仪是一句都不肯认的。
秦凤仪委实没把闽王的奏章当一回事,他这里新城招商要开始了,便与何老东家道:“你们只管办你们的事,当初我七品探花时他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况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