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瞧不起宗室这神道劲儿,宗室也看不上清流小心眼,成日间圣人大道的,跟咱们谈事情还要安排个砸场子的,这可真是满口仁义礼制,打的好算盘啊!
于是,这么互相看不起的双方,还要在一张桌上谈事。
双方都虎视眈眈,秦凤仪与顺王这对死对头也都准备好了,却有一人很不乐意秦凤仪这差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凤仪的媳妇儿李镜。
秦凤仪有事一向不瞒着媳妇儿,便把他要去砸场子的事同媳妇儿说了,李镜当下就不大乐意,哼道:“这些老东西,好事找不着你,这样得罪人的事就找上你了。别看清流成天说自己如何高远洁白,都是鬼话!”
秦凤仪劝他媳妇儿道:“这怎么啦,反正我也得罪过宗室啦。”“得罪一回跟得罪两回也没什么差别,是不是?”李镜反问。
“不是这么说。”秦凤仪拉过媳妇儿的手,悄声道,“我还没见过内阁是怎么谈事情的呢,何况这可是朝廷大事。我就是想去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个商量法,也长些见识。”
“难不成除了叫你去得罪人,就没别个位子给你了?”李镜道,“你一向实诚,这是给那老狐狸算计了。”
“不至于,虽则我是跟陛下不错,可郑老尚书内阁首辅,难道会算计我个七品官儿?”
“郑老尚书不至于此,可郑老尚书身边的人呢?不见得个个就是干净的。”李镜道,“找你去砸场以备万一,这主意若是旁人想出来献策给郑老尚书,说不定就是要对付你。”
“难道我就是个傻子不成?”秦凤仪觉着自己聪明得不得了,道,“我是想着,这一来长个见识,二则这事虽是得罪人的事,可也得看怎么做,难不成,是个人就能把场子搅了?”
李镜皱眉道:“宗室改制的事情上,清流虽则没有袖手旁观,可我看他们终是拿你当个外人,不然这得罪人的事,不会落在你头上。”
“我也没把他们当内人。”秦凤仪道,“清流也就那样儿,我与人来往,主要看人的性子,哪里就看清流不清流了。他们也是个狭隘的,把宗室当贼防,既要裁宗室粮米,又不想给宗室些实际的好处,这就叫我看不上。把朝廷弄好了,人人都会有饭吃,若是朝廷里鸡飞狗跳,就你自家吃这饭,怕也不是什么好饭。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我干吗跟他们一伙啊,他们都是讲论资排辈,烦人得很。我是跟陛下一伙的,陛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事我怎么好推托。”
李镜也知此事既已应下,便是再推托不得的了,叮嘱丈夫道:“就是要翻脸,也要瞅准时机,莫要给人留下话柄。”
“我晓得。”
尽管知此事没有回旋之地,李镜仍是不大放心,面儿上却不肯露出来,一大早就亲自送丈夫出门去了。
秦凤仪早朝之后就没再出宫,依旧是与二皇子一处。此时,三位掌事皇子、三位未成年皇子,是的,连六皇子这还不大懂这国之大事的,也被景安帝叫来在一旁旁听。另外就是愉亲王、寿王、闽王、蜀王、顺王、康王等王爵,连带八位在宗室颇有分量的国公,另一方面是内阁诸人,连带着秦凤仪,他是算在宗人府一边儿的。
康王先说了:“秦翰林既是在宗人府当差,便坐我们这边才合适。”卢尚书道:“都是陛下的臣子,坐哪边儿不一样啊!”
“既然都一样,就请秦探花坐过来吧,我们宗室都很欣赏秦探花的才学。”康王一面说,一面还对着秦凤仪露出微微笑意。
秦凤仪没想到双方的话题自他身上开始,笑嘻嘻道:“哎哟,真没想到,我竟还成香饽饽啦。”他一副美滋滋的模样,却又露出令双方都有些恶心的十分为难的神色道,“坐内阁这边,宗室想我;坐宗室这边,内阁吃醋。人缘忒好,也叫人为难啊!”他干脆哪儿都不坐,三两步过去御前,躬身行一礼,站景安帝身边儿去了,秦凤仪笑,“我站陛下这里,正可服侍陛下,也省得你们再为我拌嘴。”他站的那地儿,比大皇子还靠前呢。不过大皇子坐着,他站着。如此,景安帝左边站的是秦凤仪,右边站的是马公公,若不是秦凤仪穿着七品官服,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与马公公是同行呢。
秦凤仪都站到皇帝陛下那里了,双方也不好再为他这么个七品小官儿斗嘴,大家各安其座,开始说这宗室书院之事。宗室说要建一百所宗室书院,这不是一句空口号,实际上宗室这些天也没闲着啊,他们说要建的一百所宗室书院,都是自太祖年间的第一次分封时,算起的各地宗室情形,来设计的各地书院建设,那都是有理有据的安排,便是内阁研究来研究去,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也挑不出这份奏章上有什么宗室故意寻是生非的毛病来。
由此可见宗室的手段也是建立在精细缜密的计划书之上的。
内阁并没有否决宗室这份建一百所宗室书院的折子,事实上,内阁没有对宗室这份奏章提出任何不是,老尚书也没有拿之前在陛下跟前说的那套“西北大旱,户部银钱紧张”的理由搪塞宗室,郑老尚书先是赞扬了宗室的折子,然后,户部拿出自太祖年间开始分封各地的诸宗室的人口分布图,郑老尚书道:“一百所书院,不是一个小工程。而且宗室书院到底要怎么个建法,咱们先前都没经验,依我的意思,先在京城建一所,召些优秀的宗室子弟过来念书,看看可有不足之处。倘有不足,以后的书院便可改进了。”
闽王笑得温煦:“郑相此言甚是。只是按本王所说,京城到底是天子之地,与我们藩镇之所又有不同。不过,的确像郑相说的,先时谁也没建过宗室书院,就是我们这些藩王,心里也没底。只是,光京城建一所宗室书院,这也没个比较,倒不如我们藩镇的宗室书院一并建起来,一共也没几所。这样,书院多了,有什么问题,咱们再一共探讨,之后就好建剩下的书院了,是不是?”
闽王说完,宗室们纷纷点头称是,就是几位皇子,未尝没有心里觉着藩王所言有理的。连秦凤仪一面听,一面也在点头。
康王笑:“看,秦翰林也觉着这主意不错,是吧?”这位不知为何,时时关注着秦凤仪。
秦凤仪就站在御前,点头是因为觉着这内阁与宗室明明都互看不顺眼,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咬死你,而且郑老尚书还安排自己瞅着时机砸场。秦凤仪还以为,这两伙人谈判不定怎么火药气冲天,一言不合就要混战呢。没想到,双方却是如此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这也忒出乎秦凤仪的意料了,再摆上几碟时兴的果子,简直就是御前茶会啊!
秦凤仪想着,这两家也忒会装了,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点头,就听到康王点他的名。实际上,倒不是诸人在关注秦凤仪,大家关注的是景安帝的意思。但秦凤仪就站景安帝身边,他那大头一直晃啊晃的,除非是瞎子,人想看不见都难。这个时候,清流不由得心中暗道:秦翰林你是不是早上没睡醒,你瞎点什么头啊!
人家秦翰林可不是瞎点头,还道:“嗯,我觉着,闽王爷的话是挺有道理的。”
啥?宗室们都觉着自己幻听了,清流们脸上却不大好,以为秦凤仪这是见宗室情形大好,要叛变哪!
蜀王立刻笑道:“秦翰林果然有眼光,记得秦翰林以前说过,你少时也颇是纨绔,后来发奋,一举考得探花!我们宗室子弟皆是太祖皇帝子孙,老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们现下是贪玩儿了些,只要奋发,想来以后也会大有出息的。”
秦凤仪点头:“就是块木头,好好长,去了身上的旁枝杂蔓,也能长成栋梁的。何况宗室皆太祖皇帝的子孙,我听说,太祖皇帝可是有本事的人啦。像我家,祖上十八代都是平民,我都能考中探花,你们宗室奋发的话,肯定要比我还强。”
宗室脸色大为好转,想着,莫不是这小子突然改邪归正,又想来跟咱们好了?不然,如何这般拍咱们的马屁?蜀王亦笑道:“只盼应了秦翰林这话才好。”
清流们气得,一个个恨不能用眼神戳死秦凤仪。“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们家孩子想超过我不大容易啦。”秦凤仪道,“我能念四年书就中探花,一则是我天资过人,二则就是我长得好,这两样,宗室里便少有人能及啦。”秦凤仪习惯性地露出个招人嫌的嘚瑟样,“三则是因为我有个好老师,我师父可是方阁老,他老人家年轻时就是状元出身,又是个大有见识的人,你们现在能给宗室子弟请来这么好的先生?”
秦凤仪其实对于宗室书院也颇有想法,他为啥做炮灰都想过来旁听啊,就是因为他也十分想就国家大事掺一脚好不好。秦凤仪是个会抓机会的,眼下这机会,他再不能放过的。而且听着宗室与内阁啰里啰唆地你来我往,他也听出了一些门道。宗室是想在自己藩镇也建书院,内阁呢,是只想建京城宗室书院,藩镇的再等一等。秦凤仪一时想不透这里头的缘故,却完全不影响他对于帝心的判断,他知道,陛下在这上头是偏着内阁这边儿的。秦凤仪自己是跟着景安帝的,组织了下语言,便道:“你们说的,多建几所书院以便比较,听着的确有道理,还有内阁说先建京城书院看看书院建好后可有什么纰漏。哎哟,一个书院,能有什么纰漏啊,无非一个上学的地界儿。京城就有国子监,正经的书院,我二小舅子、三小舅子都在国子监念书,仿国子监来建,总不会有差池吧。书院有什么要紧的,无非几间屋子。屋子是死的,难的是好先生难寻!你们各位不是王爵就是国公,家里孩子们也都念书,给亲生孩儿们找先生,定也是当地名流,结果如何?瞧瞧你们各家孩子把书念得真个乱七八糟。就你们这个,自家孩子的书还念得一塌糊涂呢,你们还好意思说建书院?盖房子的事儿,你们兴许能成,但如何请先生、如何安排课程、如何叫那些坏小子认真学习,你们成吗?”
话到此处,宗室们再不觉得秦凤仪是要改邪归正了,原来这小子是欲抑先扬啊!倒是清流们,一个个露出欣慰模样,想着秦凤仪到底是个明白人啊!可不就是这个理,你们宗室知道怎么教导课业、开办宗学吗?
卢尚书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宗室诸王不懂,咱们礼部就是管这个的,王爷国公们放心,这事儿交给下官,下官定能安排妥当!”
顺王揉揉手腕,握着钵大的拳头,瞥了秦凤仪一眼,道:“谁是生下来什么都懂的,不懂还不能学啊!秦凤仪你能自纨绔学成个探花,我就不信我不能把书院管好!”
“你能你啥都能,成了吧?”秦凤仪道,“我说话,你们别觉着我偏心。还有顺王爷,把你的大拳头放下,我是个斯文人呢,不与人打架。”
这话险些恶心死顺王,秦凤仪继续道:“先说这书院怎么建,建在哪儿?哎,大家先摒弃各自私心,我知道,宗室你们自然是愿意你们各藩镇上建宗学的,内阁诸位是想先在京城建宗学。这其实无所谓,宗室你们愿意建就建呗,京城呢,也建一所。这就是各地官学与国子监的关系了。可你们要是建,你们不要内阁帮忙,那你们就自己张罗。京城的宗室书院,你们爱来不来,朝廷也不勉强,免得你们多想。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拿自己那些小心思忖度陛下,那就错啦!我姓秦,你们宗室爱怎么着怎么着呗。可是,陛下是真心想宗室子弟好的!因为陛下要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你们不是羡慕我念书出众吗?我师父,致仕在家的方阁老,快八十的人了,还是陛下亲自相托,为着宗室子弟成才,他老人家要亲自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执事。余者,在京城宗室书院任教的,皆是朝中一流大儒!你们那些个九曲十八折的小心思想什么呢?陛下一样是姓景的,是宗室与皇家的掌舵人,陛下难道不盼着宗室有出息?你们没把孩子教好,考了个乌七八糟,你们自己不急,陛下好几宿睡不着觉,觉着对不住列祖列宗,为着你们,陛下操心操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幸亏陛下头发多,要不,就为着你们,陛下都得掉成个半秃。
“你瞅瞅你们各自的小心眼儿,一个个的没一个实诚人,你们伤陛下的心呢。”说着,秦凤仪眼圈儿都应景地红了红,哽咽起来,侧身蹲下,拉住景安帝的手,仰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与景安帝四目相对时,秦凤仪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背对着宗室内阁,声音却是哽咽的,“陛下,咱们不与他们好了,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咱们看歌舞去,随他们如何好了。”
秦凤仪拉着景安帝就要走,景安帝看向宗室的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也顺势起身牵着自家小探花去了。景安帝带着小探花去了内书房,又打发了闲杂人等,屈指敲秦凤仪的大头一记,忍不住笑了。
秦凤仪一双大桃花眼里精光闪闪的,早不见了眼泪,此时满脸促狭,亦是一乐。景安帝问他:“半秃是怎么回事?”
“我那不是为了表示陛下操心,现成给陛下编的嘛。”秦凤仪解释道,“人要是为什么事烦恼、操心,就会掉头发。我以前念书特用功,刚开始就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后来,我五天就要喝一盅首乌汤,天天吃黑芝麻、核桃、枸杞磨成粉煮的粥,这才保住了头发,要不,早念成秃子啦。”
景安帝又是一乐,此刻,景安帝真是觉着,自家小探花怎么看怎么可人意,心下喜欢得不得了,与秦凤仪道:“中午与朕一道用膳。”
别人呢,做了件合乎帝王心意的事儿,纵心下得意,人家也谦逊着。秦凤仪不一样,一脸嘚瑟地邀功:“陛下,我这法子好吧?”
“不错。”景安帝不吝夸奖,关键是小探花也不用去拉仇恨,就把宗室数落了一回,还叫宗室不占理。就像小探花说的,朕难道不想宗室子弟好吗?皇室的想法一向矛盾,宗室没出息、堕落,景安帝比内阁要急。当然,景安帝自身也是防着藩王的,但这防范中,却又是有着同为景氏子孙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
景安帝问:“是不是方阁老给你出的主意?”他觉着以小探花的脑袋,咋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呀!
“不是,他老人家要是有主意,早在指点我奏章的时候就告诉我了。”秦凤仪道,“我自己想的。先时我也没想到,我是刚刚听内阁和宗室跟拉锯一般说这建宗室书院的事才想起来的。我还以为他们今儿争什么呢,原来就争书院在哪儿建啊!我看内阁是想在京城建,藩王是想在藩镇建,他们想建就叫他们建呗。人家想建书院,毕竟是好心,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倘若陛下不允,这可是占不住理的。只是,他们爱建就建,到时京城的宗室书院建起来,陛下,您担个山长的名儿,还怕他们的子弟不来念书?就看去岁春闱,因着陛下亲自任主考官,别个时候听说春闱一科参加考试的举子也就三千来人,结果呢,去岁来了六千,为的还不是‘天子门生’这四字。我师父那个执事啥的,是我随便说的,你瞧瞧宗室一直拿我说事儿,他们现在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突然夸起我来,我猜后头一定没什么好话。我就先截了他们,我师父都快八十了,他做个执事也管不了事,不过名声上听着好听。而且他毕竟是致仕了的,如郑老尚书等人,各有各的职司,忙得不得了。而且虽则说不上来,可我终是觉着,他们在宗室书院做执事不大好。毕竟清流与宗室不对付,倘有个什么事,就怕他们彼此多心。
“只要京城宗室书院建好了,这种梧桐树,自然能引来金凤凰。”秦凤仪道,“只要宗室不傻,必然要派家中出众子弟来念书的。要是嫡系子弟不来,让庶出的来,以后袭爵时,您就卡他们一卡,叫庶出的袭爵,谁叫嫡出的跟您不熟呢。”
景安帝笑斥:“胡说八道,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他却也只是轻轻地斥了一句,没有半点儿严厉。“我就打个比方。”秦凤仪道。
景安帝道:“有爵宗室的子嗣,来京城念书,那些寻常宗室,就在各地官学就近入学罢了。眼下朝廷实在不宽裕,藩镇要建宗学,说得容易,每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秦凤仪想了想,不解道:“这能开销几个啊?就像各地官学,我们扬州的官学,无非衙门出几间屋子,再寻几个博学的大儒给学子们讲课罢了。一应吃用,都是学子自己的。每年花销,屋子不用钱,也就是些桌椅损耗,还有大儒们每月的月银,一年两千银子也足够了,这些钱不算什么。”
“宗室书院,吃用便不好叫宗室子弟自掏腰包了。”
“陛下,您这样想就不对了。上学的束脩银子可以不出,这是给宗室子弟的照顾,吃用笔墨,皆要他们自备才好。这并不是说朝廷就小气这几两银子,咱们定下奖励金,每年考试,各班前五名,第一名赏一百两,第二名八十两,第三名五十两,第四名三十两,第五名二十两。只要功课好,不要说这几两吃用银子,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赚钱呢。这是为了鼓励他们好生念书。在民间,一个八口之家,一月二两银子就饿不死了。”秦凤仪道,“便是建宗室书院,也不要把它交给宗室管理,他们哪里像是会管孩子念书的,还不如我爹呢。让各地官学多收拾几间屋子,仿官学样式,安排几张桌椅,让宗室子弟过去就读便是。依旧是让各地府衙管理,再给各地宗室书院一些甜头,譬如每年考得好的,可以挑选几个来京城的宗室书院念书啥的。这些自各地选上来的,待到了京城的宗室书院,一应花销减免了他们的。有些纨绔,愿意一辈子纨绔也罢了。可倘有真的愿意上进的,说不定也能挑出些个可用之人来。”
景安帝笑眯眯地摸摸秦凤仪的头:“脑袋瓜子挺好使啊!”“那是,我可是世上第三聪明的人!”秦凤仪给皇帝陛下摸得挺受用,还舒服地拿大头蹭了下陛下的掌心。
景安帝、秦凤仪去宫里内书房商量宗室书院这事儿了,留下一屋子宗室内阁,俱是傻眼,内阁还好些,他们认为秦凤仪现下总归是他们清流的人,而且看秦凤仪说的话,终归是偏着清流这边儿的。只是这京城宗室书院由陛下出任山长,还有方阁老任执事,这事儿怎么秦翰林先时也没跟咱们通个气儿啊?你说这孩子可真是,说他靠谱吧,又总有些不周全,说他不周全吧,这是什么时候跟陛下商量好的啊,咱们也不晓得……
总之,内阁相信,秦凤仪所作所为必是与陛下商量好的,不然陛下出任山长之事,肯定是陛下有此意才成的啊!他们完全不相信,这就是秦凤仪随口一说。
不然,这小子就是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儿假传圣旨啊……
比内阁更郁闷的就是宗室了,咱们建书院,还不是为了宗室子弟有出息嘛。这是哪儿跟啊儿啊,谁说咱们不为自家孩子着急上火的啊?要不是为了俺们自家孩子,俺们用得着起五更熬半夜,群策群力地写出这建宗室书院的奏章吗?好吧,虽则俺们也有些私心,但终归是为了自家孩子们能上进啊!
那啥,陛下您出任京城宗室书院山长的事,您怎么不早说啊,您要早说,咱们啥都是能商量的呀!还有,陛下啊,您说说,咱们才是一家子呢,您有事,您跟咱们商量啊,您跟这姓秦的小子商量个啥哟,他能懂个啥!
闽王还是先同愉亲王打听:“这京城宗室书院的事,阿弟,你可听陛下说起过?”愉亲王道:“还没有,不过想来陛下心中已是有了打算,不然也不能把方阁老请出来任职。”
闽王道:“执事也不能只有一位,阿弟你在京管着宗人府,这京城的宗室书院,执事也该有阿弟一位。”
愉亲王也是这样想,不过他仍谦逊道:“这得看陛下的意思了。”“我愿在陛下面前力荐阿弟。”
愉亲王笑:“那我先谢过阿兄。”
闽王见愉亲王也不晓得京城宗室书院的具体情形,却是无碍两位王爵对于京城书院的一番交谈畅想,闽王感慨道:“陛下见识,远胜我等老东西啊!”
愉亲王轻声道:“陛下是真心实意要给宗室些个实缺的,这回,阿兄可是信了吧?”
闽王老脸有丝尴尬,连忙道:“我可是从来都信的。”
愉亲王一笑,低语:“只要京城的宗室书院开办起来,来京里念书的子弟多了,还怕陛下看不到宗室的好处吗?”
“是啊!”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总不能让孩子们闲着,一来二去,自然会有实缺。闽王对此亦是赞同满意的,尤其景安帝会亲自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这是何等的荣幸。
闽王道:“陛下远智,老臣只有敬服的。我说句私心话,咱们几个争的,原也不只是自家孩儿的前程。阿弟,咱们在一日,家中孩儿总是衣食不愁。我担忧的是那些无爵宗室,他们已无爵位,家中粮米再革,这京城的宗室书院想来也放不下太多的宗室子弟,咱们各藩镇的宗室书院,也得开办起来才是。”
愉亲王嘴角带着一抹笑道:“陛下对京城宗室书院的考量,都远胜我等,至于藩镇的宗室书院,想来陛下已有打算。”
“是啊!”景安帝怎能没打算?可关键是,他到底打算怎么干呢?这个时候,闽王不禁有些抱怨秦凤仪了,道,“这个秦翰林也是,咱们好端端地商量事情呢,他突然就说咱们不体贴圣意。真是的,咱们不体贴,好似就他一人体贴似的!”这把陛下拉哪儿去了,到底藩镇书院是个什么意思,闽王还是有些着急的。
倘若闽王抱怨别人,愉亲王听听则罢了,偏生是抱怨秦凤仪,愉亲王听着就不大顺耳了,道:“阿兄,凤仪那孩子,就是这样一副热心肠,他是极忠心陛下的,一时动情,替陛下委屈了。”
闽王连忙笑道:“看我,戳了阿弟你的小心肝儿了。”
愉亲王正色道:“阿兄莫打趣,我这说的也是实话。”
“我晓得,非但你喜欢秦翰林,我看他也不错。”闽王道,“虽则他对宗室是有些误解,可他对陛下真是忠心耿耿,体贴至极,难怪陛下喜欢他。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要是有人这样待我,我也喜欢。”闽王到底这把年纪,虽不喜秦凤仪,到底还是能说两句公道话的。
愉亲王帮秦凤仪说好话:“待阿兄与凤仪相处久了,定也喜欢他的,那孩子至真至纯。”
因为秦凤仪这么一打岔,整个宗室书院的事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一个与宗室、内阁所预计中完全不同的方向。
中午与景安帝一道用的午膳,这一回,除了秦凤仪最爱的狮子头,景安帝直接让他点菜,爱吃什么就点什么,秦凤仪这个不知道客气的,直接又点了三四个自己今天想吃的。景安帝特命御膳房备着,连茶都问秦凤仪:“要不要尝尝扬州的珠兰茶?”
“那个就不用了,我媳妇儿爱那个,我不爱。陛下这茶好。”
景安帝笑道:“一会儿给你包半斤。”
秦凤仪美滋滋地问:“陛下,这个就是那个,君以国士待我吧!”天哪,也就给陛下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他就觉着自己是个国士了。
景安帝正色道:“这个啊,这个是君以养小猪待你吧!”
秦凤仪被笑话了一回,大是不依,缠着景安帝抱怨了一回,非要景安帝承认是以“国士”待他,景安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君臣二人正吃饭的时候,有皇子、宗室、内阁等人求见,景安帝打发人与他们说累了,有事明日再说,便将人打发下去了。
秦凤仪连忙加快速度吃午饭,景安帝道:“慢些吃,急什么。”
秦凤仪小声道:“我得赶紧吃完去我师父那里把做执事的事告诉他,不然倘有人过去找他打听,我怕他露馅儿。”
景安帝可算是信了这事的确是秦凤仪自己捣鼓出来的了,他还给自己致仕的师父寻了个新差事。景安帝道:“那也不要急,方相多少年的臣子了,就是你没与他说过,他也不是会叫人试探出来的。何况宗室这会儿必还要一道商量事,没空去方相那里打探。”至于内阁,就是现在打听出什么来,也要以宗室改制之事为主,不会到处乱嚷嚷的。
有景安帝这话,秦凤仪才把吃饭的速度放慢下来,他平时饭量就不小,今日景安帝格外看他顺眼,时时劝饭,他又是个不禁劝的,而且御膳房的手艺的确是有过人之处的,这不,他一下子就吃撑了,吃撑了还摸着肚子抱怨:“总是劝我吃,撑着了吧。”
景安帝道:“朕还不是好意,老马,去贵妃那里拿几丸六郎常吃的山楂丸来。”
马公公打发人取山楂丸去了,秦凤仪吃过山楂丸,又与陛下说了会儿话,便精神百倍地出宫去了。他先去的他师父那里,好在方阁老那里还没人过来,毕竟内阁大员们每天事务繁多,即便是想去方阁老那里打听一二,白天根本也抽不出时间。秦凤仪过去后,他师父正歇晌,他原要等一等,不过老人家觉少,也没睡着,听说自己心爱的小弟子过来了,命秦凤仪去凉轩那里说话。
说来,这大暑天的,方阁老上了年纪,家里断不敢给他用冰的,于是便建了这凉轩,临水,借着水汽清凉,就是中午,有水汽,有树荫,那暑热也就降下来了。秦凤仪一去,方阁老就命上了寒瓜,还有一盘子井里镇过的瓜果梨桃,皆凉丝丝的,正是暑天好用的。秦凤仪吃得香,方阁老也拿了个桃儿咬着吃,师徒俩先吃了顿时令水果,方阁老笑:“看来,今儿个说的事挺顺利。”说着他就把侍从悉数打发了下去。秦凤仪笑道:“还算顺利,我还给师父您寻了个新差事。”“这可奇了,怎么里头还有我的事了?”方阁老问。
秦凤仪就把今儿个御前的事同师父说了,方阁老听到小弟子说的那几句话后,笑道:“不错不错,大有长进,这法子好,你想的?”
“看你们,怎么都这样问,当然是我想的了。”秦凤仪道,“我听他们两边儿为个破书院的事叨咕个没完,说来说去,拐弯抹角都是些个车轱辘的话,可没劲了。师父您是没见,两边儿俱是一脸假笑假和气,明明一点儿也不和气的两边儿,装得那叫一个假。我看他们也没个好主意,就给他们想了一个。宗室无非想要些实在的好处,陛下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这样的好处,他们要是再不满意,那也只得随他们去了。内阁呢,不想让藩镇那里建宗室书院,他们也是杞人忧天,把京城的宗室书院建好了,藩镇那里爱建就建呗,只要管着书院的是清流不就行啦。要是这个都不成,也就忒没心胸啦。当时我这么一说,觉着主意还不错,主要是为了取信他们两边儿,我就随口把师父说进去了。我同陛下说了,陛下也同意了。反正师父您现在也没什么事,要是京城宗室书院开建,您就挂个名儿,去不去都成,行不?”
“不行。”方阁老笑道。“行嘛行嘛。”秦凤仪道,“我在御前,在皇子、宗室、内阁面前,可是把大话都说出去了的。”
方阁老笑:“你都把大话说出去了,我能不应吗?不过,还是得听一听陛下的意思。”
“陛下都答应了啊!”“这宗室书院的事,还有的商量啊!”方阁老毕竟人老成精,陛下出任宗室书院的山长,这执事定非他一位,而且这宗室书院要怎么个建法、什么样的章程,这里头的事儿就多了。方阁老难免又指点了秦凤仪一回,还与自己这小弟子道,“你正巧在宗室,这事要如何办,你就跟着、听着、学着些。”
秦凤仪应了。
方阁老不愧与景安帝做了多少年的君臣,君臣二人的审美很是一致,于京城宗室书院一事,方阁老对秦凤仪都难免另眼相待,道:“这主意真正不错。”
“那是当然啦。”秦凤仪道,“师父,您知道做生意的精髓是什么不?”“什么啊?”方阁老心情格外好,瞅着小弟子就高兴,尤其小弟子那一脸得意臭显摆的模样,都格外招人喜欢。
秦凤仪道:“我爹说,一则你的货得好,二则,你得会吆喝。不过,我觉着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得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方阁老一阵大笑,拍拍小弟子的手,赞道:“说得好。世间大千学问,通一样,则事事通啊!”
秦凤仪得到师父的赞美,也很是高兴。
秦凤仪这臭显摆的,在师父这里与师父商量过正事顺带臭美了一回后,他就辞了师父回家去了。李镜心里哪儿有不记挂的,然后,就见丈夫一脸喜笑颜开地回来了。李镜心下一松,起码这就不是个吃了亏的模样。待听得丈夫把事一说,李镜笑问:“这可是另辟蹊径了,如何突然有了这主意?”
秦凤仪跷着二郎腿,抬着下巴,一副嘚瑟得恨不能上天的模样道:“你以为我还真是去做炮灰的啊,去前我就想好了,必得寻机露露脸。原我还以为这事多难办哪,我到那儿一听他们商量的这个,也不是很难办啊,我想了个法子,就直接说啦。陛下也夸我了哪,中午还叫御膳房做了很多我喜欢的菜。师父也夸我了哪!”然后,他一个劲儿地瞟媳妇儿,那意思是,媳妇儿你也不说夸夸我,你可不像没眼光的人呢!
李镜心下好笑,凑近了道:“咱俩什么关系啊,就不用夸了吧?”“怎么不用?当然要用了!”秦凤仪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被媳妇儿崇拜、夸奖的机会的。
李镜笑着摸摸丈夫那美貌绝伦的脸,笑道:“做得很好,真是个好主意。”“这才像话。”秦凤仪心下熨帖极了,还道,“我近来觉着智慧大涨,媳妇儿,你说,要是我超过你成为世上第二聪明之人,你会不会觉着没面子啊?”
李镜笑:“不会。但我觉着,你接下来怕没空考虑你排第二还是第三的事了。”“为什么?”秦凤仪道,“眼下也没什么事了啊,除了宗室书院的事,也没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了?”李镜道,“事儿才刚开始哪,京城宗室书院你这主意是好,请了陛下做山长,宗室们面子挣得足足的,他们窝在封地上,不得动弹,自然愿意儿孙们来京城念书,尤其还是陛下做山长。可你给陛下出的那藩镇书院叫当地府衙管着的主意,这事宗室们定不能依,还有的吵。而且这主意是你出的,清流可没人替你抗,必然还有一番争论。”
秦凤仪想了想道:“他们是不是要自己管啊?”“那是自然,不然他们这么屡次提及藩镇上的宗室书院作甚?”“可他们哪里会管书院啊?他们连自己儿孙的教育都管不好呢。”“这是两码事。”李镜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了,藩王们要管着藩镇书院,无非要他们各自藩地的宗室之心罢了。他们自家子弟送到京城来念书,可有些个爵位低的宗室子弟,或是无爵宗室子弟,就得到藩镇上的宗室书院念书。你想想,咱家在扬州时,遇着个窘迫的学子,还会给些银子资助一二呢。这些藩王,哪个不是财大气粗,倘有出众的宗室子弟,他们先笼络了,以后自然是有好处的。这就是他们要把藩镇的宗室书院建起来的原因,若是朝廷允准,就是叫他们自己出银子建,他们也是愿意的!”
秦凤仪这才明白,里头还有这些个私心呢。
秦凤仪道:“可先时他们各府里估计也有宗学,难道没有宗室子弟过去念书?”“先时没有京城的宗学书院啊!”李镜论思路较秦凤仪清晰一千倍,道,“朝廷要革普通宗室的粮米,其实这些个王爵国公,那些个普通宗室的死活与他们有何相干?他们摆出一副肉疼的模样,无非想跟朝廷要好处。为什么别个好处都没要,就要建书院?京城的宗室书院建起来,还是陛下亲自做山长,陛下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叫宗室子弟大批闲置,总要给一二实缺的。这就是宗室子弟的晋升之梯啊!你想想,春闱三年一考,每次不过取三百人,可这就是寒门的晋身之梯,多少寒门学子苦读十数载、数十载,就为一搏功名。不论宗室书院,还是宗室大比,宗室所谋最终就是这一道晋身之梯。有了这晋身之梯,非但是有爵宗室的子弟有了机会,那些无爵的,已与平民无异的宗室一样是有了晋身机会。你以为宗室不想做官,不想讨实缺?我跟你说,他们都要想疯了!有了宗室大比,以后有爵宗室亦会督促子弟用功念书,那些无爵宗室,想为官,也只有读书习武的路可走!所以,这书院建成,定与宗室们先前混吃等死的时候大不同!藩王们哪个是傻子,自然想掌握藩镇上的宗室书院!”
“那不能叫他们管呢。”
“对!绝对不能让藩镇的宗室书院落入他们掌中!”李镜道,“不论哪里的宗室书院,一定要在朝廷的管辖中才成!”
这事有多么得罪人,只看秦凤仪重新遭遇到刺杀,就可知晓了!秦凤仪这担惊受怕的心哟,绝对不是半斤好茶给安慰得了的!
秦凤仪接下来做的事,真不怪人家派刺客刺杀他。
因秦凤仪在宗室书院建设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而且秦凤仪这主意呢,得到了宗室的认可。至于清流,好吧,清流也不是很反对,反正即便陛下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也只是个名头儿,宗室若是想做官,必得经宗室大比才行。
清流们要做的事就是,必然要给宗室大比画出个道道来,总不能每年都是矬子里面拔高粱来选拔宗室人才吧。
清流们就是要把这个道道给宗室画出来。
这方面,秦凤仪是不大懂啦,但他一向认为,念书又不是什么难事,秦凤仪的口头禅就是:“我这祖上十八辈平民的都能念四年书就中探花,宗室子弟就是不如我,太祖皇帝的子孙也不会差太多吧。”这话真是能把宗室气死,宗室藩王们真想说,你们清流有几个念四年书就能中探花的啊!偏生秦凤仪捏住“太祖皇帝的子孙”这七个字,简直能把宗室藩王们噎死!
最可恨的是,清流们简直是奉此言如圭臬,时不时便要说一回,仿佛秦凤仪已经成了清流念书中的代表人物。清流中未尝没有比秦凤仪会念书的,但由于此时是拉仇恨的时候,清流们对秦凤仪的态度,就似李镜说的,终是没将秦凤仪视为自己人。其实,李镜这话事关自己丈夫,未免有些偏袒。想想先时秦凤仪做的那些事,现下清流肯接纳他,已是清流大度了。
所以,清流便很坦然地拿秦凤仪这话来噎宗室,把宗室噎得难受非常,每每听到此话,再想到最先说此话的秦凤仪,那仇恨值真是唰唰往上涨。
这还不是最拉仇恨的,毕竟宗室们其实也是有些傲气的,虽则这次宗室大比子弟们考得很不怎么样,但诸藩王国公深信,那是先时子弟们没有好生学习的缘故。只要子弟们用功念书,还怕学不好吗?自家孩子各项资源比平民强百倍,没理由学得比平民差啊!
所以,宗室也有宗室的傲气。
待得这宗室大比的规章制定出来,真正拉出血仇的事情来了。那就是藩镇宗室书院的建设,就不算秦凤仪出门遇刺之事,双方谈判时,顺王与秦凤仪就不止打了一场,有一回两人都打急了眼,还在地上滚了一回,秦凤仪嘴角被顺王打出血,顺王也没占到便宜,被秦凤仪在脸上咬了一口,那牙印深得半张脸都肿了!
宗室们气得不得了,纷纷到御前评理,闽王更是以七十高龄气得直哆嗦,直接问景安帝:“我等藩王宗室,难道自家孩子学习的书院,我们都没资格去管上一管了?世间竟有如此谬理!若是如此,这宗室书院不建也罢!”
秦凤仪半步不让,大声道:“不建就不建!你们要管书院?凭什么去管?你们管藩镇可能是一把好手,但你们连自家孩子的学习都管不好,明明是外行,非要管内行的事,凭什么?就像文官,偏要去任武职,这合适吗?万事得讲一个理字,王爷不要觉着您年纪大辈分高,就能不讲理了!”
闽王直接被秦凤仪气得晕了过去,大皇子急道:“秦探花,你就少说两句吧。”
秦凤仪干脆两眼一翻,也倒了,他非但倒了,双眼紧闭,嘴角还流血了。卢尚书大惊,扑过去就喊:“秦探花气吐血了!”然后,卢尚书老泪纵横,“秦探花你尽忠国事,可不能有个好歹啊!”
于是,景安帝宣御医来给两人诊治。
秦凤仪回家跟他媳妇儿说:“哎哟,我以往真小看卢老头儿了,先前我都说他刻板,你不知道老头儿多机灵,我一倒,他立刻扑过去抱着我就哭啊,哭得仿佛我真有个好歹一般。”
李镜听得直乐:“你这主意也够坏的。”“坏什么呀,你以为闽老头儿是真厥过去啦,我早防着他这一手呢。”秦凤仪哼一声,“谁还不会晕啊!”
闽王一病就是半个月,秦凤仪第二天就没事人似的与内阁一起继续与宗室藩王国公等商量藩镇宗学书院的事了。宗室能不恨他?宗室恨得眼里都要滴出血了!
连愉亲王的面子都不管用了,愉亲王还去劝过秦凤仪,让他低调着些。秦凤仪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跟闽王似的在家里歇着,也不是不行。可我还不必用病休的手段,随他们去吧。愉爷爷,难道我现在退了,叫藩镇接掌各地的宗学书院,宗室就会感激我吗?那些无爵宗室的粮米一革,总要有一个顶缸的人,我今日退与不退,宗室藩王以后也不会对我留情。我必要将这事办成,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秦凤仪简直就是无所畏惧了。
现在,连曾经想请秦凤仪去拉点仇恨的郑老尚书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有些个怜惜之意了。到现在,一直没动静的就是方阁老与景川侯了,当然还有秦凤仪的媳妇儿李镜。
要说当初郑老尚书让秦凤仪干那搅局炮灰的活儿,李镜一千个不愿意。如今秦凤仪做的,不止是炮灰的事,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李镜却一句都没拦过秦凤仪,平日里也只是鼓励他给他出主意。
大公主临产在即,都让丈夫过去秦凤仪身边保护一二,大公主道:“反正我现在不出门,咱家也没什么仇家,人手亦是够使的。这回秦亲家是把宗室惹毛了,他身边虽有侍卫,可他家到底底蕴尚浅,你过去护他一护,待宗室改制之事结束,也就好些了。”
张羿过去时,秦凤仪还觉着有些大惊小怪,李镜却令张羿留下了。
大公主虽则让丈夫过去,其实料到了秦凤仪身边不大安稳,但大公主委实未料到,此次刺杀来得这般猝不及防,以及狠辣!
刺杀事件发生在清晨。
因是大朝会的日子,秦凤仪五更天便起了,用过早饭与往常大朝会一般便带着侍从出门往宫里早朝去了。
六月天,往常这个时候天边已露青白微光,不过今日天色有些阴,故而瞧着比往时要暗些的模样。出门时,李镜还说呢:“还是坐车吧,我看这天儿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秦凤仪道:“本来天就热,坐车更热了。”“放个冰盆也就好了。”
“不成,气闷。”秦凤仪生来不爱坐车,况还未下雨,只是令小厮多带了几把伞,也就罢了。秦凤仪出了家门,他家这处宅子也是在官宦居住区内,地段虽不是上好,也很不错。出了家门,便是通济大街,通济大街拐个弯就是永宁街了。
天时尚早,永宁大街上也只有寥寥几家早点铺子开着,此时多是供应官员吃早餐的。秦凤仪出门的时辰不算早也不算晚,大街上亦可见或是骑马或是坐车上朝的同僚。秦凤仪周围簇拥着三十来位侍卫小厮,不知道的都不能信这是七品小官儿的排场。
永宁大街是京城正街,直通永宁门的大街,便是以秦凤仪先时所受刺杀经验之丰富,都未料到,刺杀会发生在永宁大街。
秦凤仪坐在马上,几乎是没有任何预兆,那样一柄惊艳绝伦的快剑直接刷新了秦凤仪对于刺杀的认知。他原以为世上的刺杀都是先时柳大郎派的那些市井流氓一般,只要不惜性命,寻个机巧的时机,投毒、放箭、捅人等手段罢了。此时此刻,秦凤仪方知,原来世间还有这样快到惊艳的刺杀,这样闪电般的一剑,秦凤仪只见血色与剑光交织,几声闷哼后,这闪电般的一剑已近在咽喉,也不过这一瞬,秦凤仪似乎都闻到了那剑锋上浓烈的血腥气,他觉着自己的性命怕是要交待在此剑之下了。张羿一刀掷过,那剑尖一偏,秦凤仪咽喉处划出一线血痕,可也只在这一瞬,秦凤仪双腿一夹马腹,小玉拔足狂奔,待第二剑袭来,秦凤仪只觉腰间一轻,张羿残影掠过,取了秦凤仪所佩宝刀,刀光横扫,瞬间已是三五十招交手,那人一剑直刺中张羿左肩,这一刺,却未尽全力,刺客挥手抽剑,侧身避过身后一箭。张羿后退数步,肩头已血流如注。
平岚连射九箭,箭箭直逼刺客,便是青衣刺客也不禁喝一声:“好箭术!”平岚弃了长弓,抽出腰间长软剑,猱身而上。
此时,秦凤仪放眼所见,已是人间屠戮场,他身边侍卫倒下近半,但剩下的仍忠心耿耿地守护在他身边。秦凤仪却是气都未来得及喘一口,就发觉他与侍卫已在七位青衣刺客的包围之中,周围自然有见到秦凤仪被刺杀的同僚,只是谁能是这样绝顶刺客的敌手?此时此刻,永宁大街之上,除了压顶的黑云、沉闷的空气,便是秦凤仪、诸侍卫、平岚、张羿,以及诸青衣刺客。
秦凤仪或觉着刺杀时间已漫长过一生一世,事实上,一切皆发生在片刻间,七位青衣刺客没有任何废话,秦凤仪想与他们聊一聊家常拖时间都不能。不过转瞬间,秦家雇来的侍卫与景安帝所赐大部分侍卫已悉数倒在血泊中,最后是景川侯送的两个侍卫以及愉亲王所赠阿乙,连带四位大内侍卫与几位刺客苦苦支撑,他六人能拖住七位刺客,绝对已是高手中的高手。张羿尽管伤了一肩,仍是赶过来帮着一并拖住刺客,让秦凤仪先走。但此刻,秦凤仪已走不了了,如果秦凤仪认为那第一位刺客的一剑已是惊艳绝伦,那么这最后一位刺客的一剑便是惊天动地。
以秦凤仪身边的六位高手,连带着张羿与远处的平岚,没有一人能避开这一剑,更无须提只会些健身拳脚的秦凤仪了!
面对这一剑,秦凤仪除了慷慨赴死,已没有别个选择。
但似乎连老天都不忍看秦凤仪就此丧命,横空一道长鞭带着一声破空裂响抽碎了秦凤仪面前的空气,正卷住这长剑的一点儿寒光,鞭风刮得秦凤仪面庞都有些微痛意。秦凤仪都不必催马狂奔,小玉这样有灵性,已带着主人拔足逃命!但紧接着,剑光震碎鞭梢,严将军反手一枪,刺客微身一侧,一剑上前,已将严将军刺下马来。刺客未与严将军多作缠斗,身形急掠,追至秦凤仪身后,秦凤仪身形压得极低,刺客第二剑刺下,秦凤仪只觉杀意如一条世间最毒的毒蛇,死死地黏在了他的背脊。第二剑直刺秦凤仪后颈,此时再无任何人能来相救,小玉却蓦然两条前腿一跪,秦凤仪骑术十分不错,两脚瞬间甩开马镫,自马头急速伏身落地。秦凤仪落地后,没有急着找寻刺客在哪儿,这根本不用找,就在他身后,仿佛附骨之疽!
秦凤仪一个就地十八滚,刺客第二剑却紧追而至,刺客的第二剑已贴着秦凤仪后颈落下,横空一柄长刀斩向刺客,这一刀,杀气腾腾、气象万千,便是以刺客剑术,亦只有快收长剑,回身避过刀客这一刀。此瞬息间,秦凤仪自地上跃起,拔足狂奔,那刺客仿佛一缕轻烟,已用绝顶轻功挡住了秦凤仪的前路,宝剑上一缕鲜血还带着刀客淡淡的体温一般,滴落在青石地面之上,洇出一串黑色血迹。秦凤仪所佩宝刀已被张羿取走,他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匕。未待他拔出匕首,刺客第三剑已至颈间,秦凤仪已听到周围马蹄声起,他想,那一定是援手到了,可是太迟了。
秦凤仪多么不甘,他正当华年,还有无数远大抱负未曾施展,他还有妻子腹中孩儿未曾见过,他尚有老父老母未曾供养,他甚至还有许多未说的话、未做的事、未吃过的美食、未饮过的美酒。这大千世界,他来过,却还未真正看过,未能酸甜苦辣全经历过,如今就要命丧这刺客之手。秦凤仪如此不甘,然后,就在这千钧一刻,秦凤仪鬼使神差般怒吼了一句帝都九成九的人都听不懂的土话,他是如此愤怒,那一声怒吼仿佛穿透这压顶的黑云,引来天地回响。就在刺客带着凛凛杀意的剑锋直刺到秦凤仪咽喉的那一刹那,乌黑的天空被一抹雪亮电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照亮了刺客那双冷酷犀利的眼睛,紧接着一道霹雳惊雷横贯天地人间,那道雷声之响,简直惊彻天地!秦凤仪都忍不住被这惊雷震得心下一跳,刺客的手有多稳,秦凤仪并不知晓,但此时这位刺客的手竟也蓦地一抖,剑尖低了一寸,就这一寸,剑锋被一硬物所挡,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剑。有时,时机就在这一瞬。
性命,亦在这一瞬。
而刺客的失手,也只在这一瞬。
不说秦凤仪身边仅存的几大高手侍卫已纷纷赶来,那位用长鞭的严将军便是寿王身边亲卫将领,永宁大街上有诸多躲是非的同朝为官的大臣,但别人能躲,如寿王这样的藩王不能缩脖子躲起来,何况敢于担事的非寿王一人。
刺客们来得快,逃走时一样快。
那位终极杀手,终是未刺出第四剑,便如一道疾光,足尖轻点间飞至一旁屋檐,转眼便失了踪迹。平岚、张羿等人已纷纷赶过来,诸人身上带着斑斑血迹,但见秦凤仪平安,皆露出放松模样。天空又是一声隆隆雷响,一场暴雨转瞬即至。
这一场险死还生的刺杀,其实只在片刻之间,一些胆小怕事的店家都没来得及把店外挂着的灯笼取下来,那些绝顶的刺客已纷纷离去,永宁大街上只余浓重的血腥气。寿王与裴国公已带人赶来,见秦凤仪无事,均舒了一口气。这样的绝顶刺客,秦凤仪能捡回一条命,亦多亏他们身边高手相助,严将军与那刀客均受伤不浅,秦凤仪身边的侍卫已去泰半,余者亦是个个带伤。秦凤仪不过二十一岁,前面二十年都没受过这样的惊吓,面色泛白,眼神难掩一丝惧色。
张羿问:“阿凤,没事吧?”
秦凤仪对上那些关切他的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没事。”诸人大大地松了口气,秦凤仪定一定神问:“侍卫们如何了?”
大家都跑来看秦凤仪安危,就怕秦凤仪被人宰了,侍卫的事,一时真没顾得上。这时,揽月跑过来,眼神有些悲伤道:“大爷,死了十个兄弟。”
秦凤仪亦难掩伤感,又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身边除了这些个高手,其他人都叫刺客杀了。还有揽月,这完全不懂武功的小厮,是怎么活下来的?此时却顾不上问这个,秦凤仪道:“都收殓了,有伤的,先回家看伤,其他的事,回去找大奶奶,大奶奶知道怎么办。”他看张羿、平岚等也是个个带伤,道,“你们先去处理伤势,我跟着寿王殿下的马车去上朝,这刺客一击不中,不会再来了,我这里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没人矫情。
张羿的眼睛在秦凤仪颈间血线上停留片刻,看他那伤并无大碍,便没有多言。
秦凤仪又与裴国公道谢,那位将他从第二剑救下的刀客,便是裴国公的亲随。裴国公摆摆手:“这有何可谢的,既遇着了,我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不成?”说着话,京兆府、九门兵马都到了。平岚与两边的人细说了这次行刺的一些细节,都是从哪里开始打斗的,有几位刺客,刺客武功如何,平岚是习武之人,又与刺客亲自交手,他又是个细致的,自是有一番交代。秦凤仪遇刺不是小事,必要一查到底的。双方人马看秦凤仪平安,俱在心里念了声佛,又过去同寿王、裴国公见过礼,方才去采集证据了。
张羿是自己亲家,余者阿乙以及秦凤仪都不知武功这般高强的陛下赐给他的侍卫,还有岳父给的供奉,都是跟着秦凤仪有些日子了。倒是自己,总得平岚搭救,秦凤仪难免要上前说声谢的。平岚道:“我是奉命行事,此乃我分内之责,无须客气。”
“奉谁的命?”秦凤仪还以为平郡王府发善心要保护他呢,可转念一想,他与平郡王府也没什么交情啊!
平岚道:“自然是陛下之命。”
秦凤仪颇是惊讶,他不过七品小官儿,平岚却是官居五品。此时此地却不是说话的时候,秦凤仪也未多问,只是目露感激,拍拍身上的浮土,便随寿王上了车驾。
寿王到了车上还问秦凤仪:“你身上没伤吧?”“没。”秦凤仪皱眉苦思。寿王看他颈间那条血线,亦不禁为秦凤仪心惊了一回,道:“还是先去药堂裹下伤吧。”“这没事儿,一点儿小伤。”秦凤仪别看性子娇纵,为人并不娇气,问寿王,“王爷,你说,谁这么恨我,要派这样绝顶的刺客来杀我啊?”
寿王哪里晓得,道:“你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寿王也是生而富贵之人,很见不得秦凤仪脖子上被人划一道的模样,感觉秦凤仪似是随时都要脑袋搬家似的。寿王取出块洁白锦帕,给秦凤仪脖子上裹了,方才顺眼些。就听秦凤仪道:“我现在得罪最狠的就是宗室了,但也不大可能是他们,我跟顺王打架就打了好几回,顺王在家养脸,闽王在家养病,我跟他们的过节儿,半朝人都晓得,我有个好歹,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可不论闽王还是顺王,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们比柳大郎还是要聪明许多的。”
寿王看秦凤仪说得头头是道,安慰道:“这事有京兆府、九门在查,若是早朝皇兄知晓你遇刺之事,必要让刑部彻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