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秦凤仪也得感慨一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就像骆先生,早先教他蒙学时就爱跟他爹娘告状,如今这都成掌院大人了,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骆掌院变狡猾了啊,知道他爹娘管不住他,改找他岳父告状啦!哎,不愧是做了掌院大人,人都变机灵啦!
秦凤仪原本想跟骆掌院套套近乎的,可惜近乎没套成,反倒弄巧成拙了。
就骆掌院那性子,秦凤仪短期内是甭想着套近乎这事儿了。他只得暂把此事搁下,想着不如有空了多去桂花师娘那里走动一二,桂花师娘可比骆掌院好说话多啦。
接下来,秦凤仪就关心起他们庶吉士给陛下准备的寿礼来,秦凤仪对方悦说:“我不在这几天,你们挺快啊!”
方悦打趣他:“洞房一日,世间千年。”
秦凤仪笑嘻嘻道:“你一光棍儿,羡慕我就直接说呗。”方悦懒得理他。
待庶吉士把寿礼准备好,也是快中秋的时节了,秦凤仪让方悦过去跟骆掌院说这献寿礼的事,方悦倒是挺痛快地去了,跟自己岳父一说,也很顺利。
大家都挺高兴。
过中秋朝廷非但给各衙门发了月饼,还发了银子。像秦凤仪他们这些庶吉士,还有一百两纹银呢。秦凤仪问方悦:“这是过节费吗?”
方悦道:“算是吧。”“什么叫算是啊?”“哪个衙门都有,这是外地官员孝敬的。”
这么一说,秦凤仪就明白了。他们三鼎甲其实比普通的庶吉士还多五十两,秦凤仪得了一百五十两,虽则一百五十两不多,也顶他一年俸禄啦。
秦凤仪带着月饼和银票回家,跟家里显摆道:“衙门里发的过节费,一百五十两呢!”秦老爷秦太太都觉着体面得不得了,打发小厮拿着银票去兑换了银锭来,不过这银子不能动,先供祖宗。
李镜发现,甭看婆家祖上不大显赫,但对祖宗的敬重,那真是寻常人家比不得的,秦凤仪不论从衙门得了什么东西,拿回来都是先供祖宗。
连那月饼,大家都不能吃,连同一百五十两银子,都拿去供祖宗。
而且就中秋发点过节费发点月饼,公婆便张罗着:“阿凤去祠堂,把得的这体面跟祖宗说一说。”
秦凤仪便高高兴兴地去了,拈香对着祖宗絮叨一回。
秦凤仪这回来一遭,也不得闲,得去送中秋礼,岳父家、方阁老家、程大人家,新增的还有骆掌院家,另外,媳妇儿的朋友永寿公主那里——只是永寿公主那里的中秋礼是媳妇儿自己去送的。再者,现在给庶吉士讲课的几位先生那里,也得一家一份。还有庶吉士同僚这里——同僚之间并不必走动,只是各家彼此递个帖子便罢。因为有些同僚家条件不是很好,有些进士虽则不穷,但京城样样花钱,手头也不宽裕,于是大家互相递个帖子,上面写两句中秋祝词,也便了事。
秦凤仪正忙呢,他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下回休沐就是中秋了,景安帝又让人来宣他进宫。彼时秦凤仪正在程尚书家与程尚书说他们庶吉士准备给陛下万寿献礼的事呢,秦家下人就找他来了,让他赶紧回去,陛下宣他进宫。程尚书道:“那这就回吧,陛下找你,定是有事的。”
秦凤仪道:“可今儿不是休沐吗?”
程尚书道:“陛下相召,还要看日子不成?快去吧。”
秦凤仪还有骆掌院家的中秋礼没送呢,真是个神人,要搁别人,还不得赶紧进宫啊,他却十万火急地把中秋礼送到骆掌院家里。骆掌院正在书房看书,秦凤仪跑进去,抱了抱骆掌院,说:“先生,我给你送中秋礼来啦。那啥,我现在有事,陛下召我进宫,我得赶紧去了。下午我再过来陪先生说话。”说完他就跑回家,换衣裳进宫去了。
骆掌院有心说:陛下寻你,你还送哪门子中秋礼啊,换一天送还不一样?可还不待他说出口,秦凤仪早跑没影儿了。经年不见,虽则当初的顽童中了探花叫他吃惊,可看秦凤仪为人行事,哎哟,真是也没啥长进啊!
秦凤仪还以为景安帝寻他何事,原来是寻他评字来了。
今日休沐,景安帝也不必上朝,心情大好,就把儿子们召到跟前,共叙天伦。当然,皇家的天伦与寻常家的不一样,别人家共叙天伦定是摆一大桌好吃的,一家子高高兴兴地说话吃东西游戏玩耍什么的,景安帝却是心情一好,就出题考校起皇子来。
考校皇子就考校皇子吧,也不知怎么就想起秦探花来了,就把秦探花召进宫来,让秦探花帮着一道评判诸皇子写的文章啊字体啊啥的。
要搁别人,皇子的文章大字,除了皇子的爹、师父或者是内阁相辅、陛下的近臣,谁敢评判好坏啊!秦凤仪不一样,这是个二愣子,根本没多想,景安帝让他看,他还说呢:“臣得先喘口气,可是累死小臣了。陛下您让人召我时,我没在家,这一路把我急得,生怕来迟了。”
景安帝一笑,吩咐内侍:“给秦探花上茶。”
秦凤仪接了茶一闻,就知是陛下吃的极品蒙顶茶,悄悄朝景安帝眨眨眼,吃口茶,与景安帝一道看诸皇子的文章。秦凤仪自己作文章快,看文章也快,立刻就挑出来了:“论文章,这篇最好。”
景安帝笑着颔首:“朕也是看大郎的文章最佳。”
大皇子微微一笑,想着这秦探花到底眼力不错。不过,秦凤仪接着又说:“但论字嘛,臣更喜欢这篇字。这篇字,锋芒毕露,有峥嵘之意。”
景安帝笑:“你说得是,啊,三郎的字,朕倒觉着,不如大郎的字更加气势圆融。”
秦凤仪嘿嘿一笑道:“陛下知道我为什么说三皇子的字好过大皇子不?”
非但景安帝看着秦凤仪,几位皇子也等着听秦凤仪的高见,从来他们的文章课业,谁也没能强过大哥去的啊!就听秦凤仪道:“因为我要说大皇子的字最好,就让陛下太得意了。大皇子这一看就是学的陛下的字啊,我偏生不那么说,我就说三皇子的字好。”
景安帝看秦凤仪那一副“陛下您可猜错了吧”的得意样,不禁大笑。几位皇子也纷纷笑了。
秦凤仪这会儿进宫,眼瞅就是晌午了,有内侍过来说:“太后娘娘听说陛下在考校几位殿下的功课,让陛下考校好,带着几位殿下过去慈恩宫用膳。娘娘说,今儿有上好的大螃蟹。”
景安帝笑道:“可不是嘛,一转眼中秋了,又是食蟹的季节了。”
几位皇子纷纷附和,秦凤仪没附和,他简直两眼放光,他也好喜欢吃螃蟹呢!他那么两眼放光地盯着景安帝,景安帝只觉好笑:“朕今儿要不让秦探花一道吃螃蟹,秦探花肯定得失望而归啊!”
六皇子年纪小,偏还爱笑话个人,在一边道:“我看,秦探花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父皇,您就赏秦探花两个螃蟹吃吧。”
秦凤仪摸摸嘴角,根本没口水呀!秦凤仪见个小屁孩儿都敢笑话他,倘若别人,人家毕竟得想,六皇子便是年纪小,也是皇子啊!秦凤仪不一样,他自小也是娇惯着长大的啊,况且他这性子也是说上来就上来的,当即道:“谁说我口水流出来啦!我刚没说,就你那字写得最差,看写得跟螃蟹爬似的,肯定是小时候吃螃蟹吃多了。”
六皇子道:“你才小时候螃蟹吃多了呢!在父皇面前你敢这样说我,我看你是属螃蟹的吧!”
“笨,十二生肖,哪里有螃蟹啊?我属牛的!”六皇子气极:“你听不出我在讽刺你吗?”
秦凤仪挽挽袖子,想了想,又把袖子放下道:“看你这个年纪,又当着你爹的面儿,我不与你计较。”
六皇子的爹心道:你这是想揍我儿子吗?
大皇子看这位秦探花不像什么懂事的人,且年纪轻,生怕他真与六皇子打起来,便岔开话:“秦探花比我还小一岁。”
比起六皇子这种小屁孩儿,秦凤仪当然更愿意与大皇子这样的同龄人说话,当即不再理六皇子,与大皇子道:“那回在琼林宴上见到殿下,我就觉着,我与殿下年纪差不多。”
大皇子早听闻这位秦探花甚得他爹青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皇子问:“秦探花的字是什么?”
秦凤仪一下子被人问愣了,想了想,自己没字啊,不过他一向机灵,立刻给自己起了一个:“我字大善。”
六皇子扑哧就乐了,觉着秦凤仪这字特可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立志做一大善人,就字大善了。”然后,秦凤仪一脸得意,与六皇子道,“你一小孩儿,哪里懂得字不字的,这都是大人的事啦。”
六皇子又被他气得够呛,他爹的臣子没一个像这姓秦的这般放肆的,敢不尊重他。秦凤仪就这么厚脸皮地一路跟着皇家父子一行,往慈恩宫去了。
秦凤仪跟过去一看,寿王、永寿公主也在。
大家彼此一番见礼后,裴太后笑道:“秦探花也过来了。”
秦凤仪笑道:“陛下召小臣过来欣赏几位殿下的文章,也是小臣今日有运道,赶上了娘娘这里的螃蟹宴。”
寿王道:“这好容易休沐一日,皇兄也不让侄儿们略歇上一歇。”景安帝笑道:“不过游戏之作罢了。”
裴太后笑道:“不知是谁的文章更好些?”
永寿公主笑道:“这不必猜,定是大皇兄拔了头筹。”
景安帝笑道:“文章是大郎的最好;字嘛,朕觉着大郎的最佳,凤仪倒是认为三郎的更好。”
裴太后笑道:“这我倒是要看看。”
内侍捧上几位皇子的文章,裴太后显然是内行:“三郎的字,锋芒太露,若不能敛锋,终难成大家。大郎的字,则是内藏锋芒,外具圆融,很有样子了。”
裴太后说字,大家就听着呗,三皇子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表示。大皇子歉然道:“孙儿的字,终是气势不足。”
裴太后笑道:“你才多大,现在已是不错了。”
六皇子道:“刚刚都听秦探花说咱们的字,不知道秦探花的字如何?”
秦凤仪道:“人都说字如其人,其实,不必看小臣的字,就是看小臣这一表人才,也当知道小臣的字如何的。”
六皇子又给秦凤仪噎了个够呛,稚声稚气道:“你可真会吹牛。”秦凤仪不理他。
景安帝笑道:“行了,再不开宴,朕肚子都要咕咕叫了。”
慈恩宫的螃蟹宴,那自不消提。
原本时值八月中,虽有蟹可食,其实尚未到食蟹的最佳时节。但慈恩宫的螃蟹已是个个肥厚,满满的蟹黄,秦凤仪不禁赞道:“果然是娘娘这里的好吃食,在外头,小臣还没见有吃蟹的呢。”
裴太后笑道:“看来探花郎也是喜食蟹的。”“以前在老家,每年中秋开始,一直要吃到十月,重阳前吃团脐的,重阳后就要吃尖脐的了。”秦凤仪也不必宫女服侍,自己掰来吃。只看他那剥蟹的手艺、那用蟹八件的熟练度,就知道这是吃蟹的老手了。秦凤仪还有个习惯,吃蟹从来不是只吃蟹黄蟹肉,他是将一只蟹完完整整地吃完,而且还会一面吃一面随手把剥净的蟹壳蟹脚规规矩矩地再摆成一只蟹的模样,这手艺,连六皇子都看直了眼。
裴太后笑道:“秦探花一看就是吃蟹的行家。”
“行家不敢说,是太后娘娘这蟹好吃,这么大的蟹,肉也生得饱满,剥起来容易。”秦凤仪吃得眉开眼笑。
永寿公主也说这蟹好,又道:“今年是食蟹的年头,我倒觉着较去岁要更肥美些。”裴太后笑道:“是,今年的第一拨蟹,也比往年要早几天的。”
寿王道:“我记得,小时候随皇兄去靖江办差,就吃蟹黄汤包,还闹了个笑话。”景安帝笑道:“你还记着呢。”
“把臣弟烫了个好歹,这岂能忘。”大皇子问道:“王叔,是什么笑话?”
寿王正色道:“我可是做叔叔辈的,这岂能与你们小辈说。”
秦凤仪略一想就猜到了,偷笑不已。永寿公主与几位皇子都不晓得,永寿公主道:“看王叔,你要不打算说,就不要提嘛,这提个头儿,又不说了,干叫人着急。”
景安帝早看到秦凤仪一面大口吃螃蟹,一面偷笑了,便道:“凤仪是南方人,定是猜到了。”
秦凤仪剥出一壳子蟹肉,浇上姜醋,笑道:“小臣倒不是猜到,就是寿王殿下出的那笑话,小臣也出过。”
秦凤仪就坐在六皇子下首,六皇子催他:“快说快说。”秦凤仪与寿王道:“殿下,那小臣就说啦。”
寿王只是笑,秦凤仪道:“几位殿下肯定也吃过蟹黄汤包的,靖江的蟹黄包是大个儿,这么大,有我大半个巴掌大小。”秦凤仪比画,“他们当地的汤包,做得皮薄多汁。吃这个汤包是有讲究的,须‘轻轻提,快快移,先开窗,后喝汤’。我头一回去靖江,是小时候跟我爹一道去的,那会儿还小,吃东西急,一见包子上来了,我提起来就吃啊!结果,噗一下,溅我一脸汤汁。当时把我烫得把那包子扔得老远。”
寿王笑道:“看来,闹这笑话的也不止我一人。”
“头一回吃靖江那大蟹黄包的,多会如此。”秦凤仪话说得很公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上这种大汤包,边上还会一并上根秸秆,用秸秆往包子中间一插,先喝里面的汤,鲜得不得了。”
永寿公主道:“我总觉着蟹黄包太腥了。”“那是公主吃不惯,你要吃惯了,秋天要是不吃俩蟹黄包子,简直过不了秋啊。”
秦凤仪说话一向风趣。
六皇子瞅瞅秦凤仪那张漂亮的脸,再想想他被烫的惨样,心里偷笑好几声。秦凤仪看六皇子在那儿小模小样地偷乐,心说:小样儿,我还不知道你看我笑话呢。秦凤仪便一脸关切道:“六殿下你年纪小,这蟹虽好吃,却是寒性的,这么大螃蟹,一个得有半斤,你吃半个就不少,这都吃一个了,可不敢吃了。喝点小米粥暖一暖吧。”
小孩子最不喜别人说他小了。六皇子一听这话,哪里乐意。不过,裴太后接话茬儿道:“秦探花这话对,哀家也正想说呢,可不敢给小六多吃螃蟹。”
然后,秦凤仪就守着六皇子吧唧个没完,六皇子人小,心眼儿却多,虽吃不成螃蟹,心下却是给秦凤仪数着呢。事后,六皇子跟他娘裴贵妃道:“那个秦探花,八辈子没吃过螃蟹,在皇祖母那里,足足吃了十二只大螃蟹!”
裴贵妃笑道:“咱家还嫌臣子吃得多不成?你这话要传出去,成什么了!”“我倒不是嫌他吃得多,母妃不知他那样儿,还说我写的字像螃蟹!”六皇子是在这上头不服啊!“人家好端端的,就说你的字像螃蟹?”“那也不是,我是看他那馋样儿,就说了几句。”“那你就别嫌人家也说你。”
六皇子寻思着,早晚他得寻个招,把这姓秦的给治了。
此时,姓秦的正高兴呢。
他特喜欢吃螃蟹,今年在家还没吃过,倒先在太后宫里吃到了。秦凤仪心情很好,出宫后先去了骆掌院那里,继续上午送中秋礼的事,骆掌院看他脸颊微红,问他:“吃酒了?”
“吃了几杯黄酒,没多吃。”
骆掌院命下人上了盏酽茶,秦凤仪吃了,说:“我上午说给先生送中秋礼,这着急忙慌地走了,先生你定记挂着我的吧。”
还是这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骆掌院道:“没记挂。”
“看,先生还是这样口是心非。”秦凤仪笑嘻嘻的,他本就面若桃花,这般一笑,更是艳色倾城。骆掌院暗道:一个男孩子,也不知怎的生得这般好。
秦凤仪笑嘻嘻地望着骆掌院,口气却是哀怨的:“我中了探花,先生怎么不肯认我呢?”
骆掌院给他哀怨得一身鸡皮疙瘩,干脆撵人:“你赶紧回去吧,你媳妇儿肯定在家等着你呢。”
“我想跟先生说会儿话,我可想你了。”“你少给我甜言蜜语。”你想我,可也没见你认出我来呀?
骆掌院为人严肃,最受不了的就是秦凤仪这种好话不要钱,一说一箩筐的。要是别人的好话,骆掌院还受得,他独受不了秦凤仪这一套。这小子,小小年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候念书,当着他的面儿就先生长、先生短的,要是念不好书,敲他一下,立刻翻脸,就是姓骆的如何如何了,他妻子给块糕,就又是师娘如何如何好,贿赂他不成,还买花送他妻子。骆掌院也曾教书数年,此等顽童却是罕见。
这不,如今他做了掌院,这小子又在他手下讨生活,好话又不要钱地开说了。不过,秦凤仪也不全是拍马屁的话,道:“小时候我真是被你打怕了,我是见天地盼着见不着你才好。后来我爹给我转了学,别的先生跟你没的比,我一收买就把他们收买住了,他们也不管我。我那会儿还挺乐,见天地出去街上关扑。可后来我可是遭了大难啊,先生。你可是不知道,我遇着我岳父,中不了进士就别想娶上媳妇儿。我真是想你啊,要是我打小一路跟着你学,估计我早就是探花了,娶媳妇儿也不能犯这种难啊!
“先生,等我有了儿子,我就叫我儿子过来跟你念书。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真是良师啊!”
骆掌院真心实意地道:“你可放过我吧。”先生那会儿没钱,为五斗米折腰,收你这等顽童为徒。现在先生日子还可以,可不想再遭那罪了。
“不行!我是赖上你啦!”秦凤仪与骆掌院都是互知底细的人,他还拉着骆掌院问了不少诸如“先生,我是不是比小时候长得更好啦”“先生,我是不是很出众啊”“先生,你是不是以我为荣啊”“先生,这么些年,你有没有想我啊”之类的问题,直到骆掌院实在受不了他,亲自把他送出门去,还吩咐揽月:“吃多了酒,回去好生给他吃两碗醒酒汤!”把人打发走了。
如果世间真的还有人十多年不带变的,骆掌院想,就是秦凤仪啦!这种娘胎里带出的臭美以及没有根由的自信、脸大,简直是十多年不带改一改的。
天哪,世上竟有这种人,自己竟还做了这种人的蒙学先生。骆掌院摇摇头,直觉人生在世,不可思议之事太多啊!
秦凤仪回家后,秦老爷、秦太太听说今天是在太后宫里吃的午饭,脸上再添荣光,觉着儿子忒能干。
如今秦凤仪成亲了,秦太太便道:“回房叫你媳妇儿服侍你吧。”
秦凤仪就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李镜正一面看书一面等着他呢。见秦凤仪回来了,李镜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是吃过酒了,遂问道:“怎么,在宫里还吃酒啊?”
秦凤仪道:“今天在太后那里吃的螃蟹,蟹是寒性的,得喝些黄酒才好,就喝了几杯,没多喝。”
李镜摸摸他的脸,只是有些热而已,看秦凤仪神志并不是喝多的,便未让丫鬟上醒酒茶,而是叫她兑些梅子露来。李镜又问:“陛下召你进宫做什么?”
“陛下给几个皇子出题作文章,让我一道过去瞧。”秦凤仪喝着梅子露,随口道。李镜是何等政治嗅觉,先打发了丫鬟,与秦凤仪道:“你不过翰林院的一个庶吉士,皇子的文章,自有师父教导,就是指点,也不该你指点啊!”“不是指点,就是叫我看看哪个好,哪个一般。”
李镜夺了他的梅子露问:“你怎么说的?”
秦凤仪笑嘻嘻地把事情跟媳妇儿学了一回,李镜松口气道:“你这也太冒失了,就是内阁相臣品评皇子文章也得慎重呢,一个说不好,就把人全得罪了。”
秦凤仪道:“我也想到了,可我去都去了,陛下叫我说,我能不说?”李镜小声道:“陛下也是,怎么这样的事也叫你啊!”“陛下可能是觉着我眼光好吧。”秦凤仪得意地说。
李镜叮嘱他:“以后有这种叫你判好坏的事,你可一定得慎重。”
“我知道。”秦凤仪道,“哎哟,太后宫里的大螃蟹可真好吃,外头还没的卖的吧。宫里的大螃蟹,一个得有半斤。可惜是在太后那里,要是就我跟陛下吃这个,我还能要些回来给你和爹娘尝尝。”
李镜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你在陛下那里还是要恭敬些的好。不然,此时你得陛下眼缘时不觉得,倘有哪日,一朝失宠,今日种种,便是把柄。”
秦凤仪无所谓道:“要有那一日,咱们就回扬州老家过日子。唉,京城虽好,不如老家自在。”
李镜又把梅子露递给他喝,问他:“你怎么说三皇子的字比大皇子的好啊?”“别人都说大皇子的好,要我也那么说,陛下不就觉着我与别人都一样了吗?他们那些凡人,哪里能与我比。”秦凤仪道,“这做官啊,跟做生意道理差不多。像我爹做生意,就得跟巡盐御史、各路官员搞好关系。这做官哪,最重要的就是跟陛下搞好关系。不说怎么让陛下喜欢你,先说怎么让人记住你。这第一要领,就是不能人云亦云,知道不?”
李镜看他说得有模有样,笑道:“你也别总弄这异样事,大皇子的字,自幼是陛下教的,很得陛下的三分精髓。”
“那我能看不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秦凤仪与李镜道,“可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大皇子那字,不过学了个皮毛,他跟陛下差得远呢。我今虽是玩笑话说三皇子的字好,其实大皇子的字真不如三皇子。三皇子的字,有真意,欠的是火候。大皇子的字,不过是模仿陛下而已。你以为别人说他字好是夸他哪,那是拍陛下马屁,就跟以前我家掌柜见我总拍我马屁一个道理。”
见秦凤仪那一脸得意样,李镜含笑听完,又问他:“那太后是怎么说的?”
秦凤仪道:“太后说,三皇子的字锋芒毕露,若不加收敛,难成大家。说大皇子的字好,内藏锋芒,外具圆融,很有样子。她一老太太,知道什么啊,大皇子的字哪里内藏锋芒了?不是我说狂话,太后评字的眼光,远不如我。”
“你说的倒不是狂话,只是你说的是字,太后说的是人罢了。”秦凤仪坐直了问:“这又如何说?”
李镜叹道:“三皇子的生母是过世的吕贵嫔,听说,当年吕贵嫔也是颇得圣宠,但后来陕甘之战时,吕贵嫔的父亲兄长均是前线大将,却最终死于北蛮人之手。当时救援吕大将军父子的就是平郡王世子,这要怎么说呢,曾有人质疑平世子救援不力。吕贵嫔因父兄之死,于宫中对皇后有不敬之举,陛下训斥了她。谁也没想到,她就想不开自尽了。那时候,我在宫里与大公主做伴读,三皇子与我同龄,也是记事的年纪了。后来,三皇子年长,与皇后、大皇子颇为不睦,就是平家,他也是从不来往的。陛下也开导过他,可他依旧如此,也就拿他无法了。”
秦凤仪道:“可我看陛下待三皇子还好啊!”
“你想想,三皇子本就失母,倘陛下再冷淡于他,他在宫中可如何立足呢。”李镜道,“三皇子是陛下的第三个儿子,再加上吕贵嫔之事,陛下难免要多顾惜他一些。”
“那啥,吕家父子之死,到底与平家有没有关系啊?”“这谁知道,不过父亲说,这怕是吕贵嫔想多了,平家虽则势大,但老郡王并不是那样的人。”
秦凤仪还是很相信岳父的判断的,道:“我看,大皇子在太后面前话也很少,还不如六皇子欢腾呢。太后待大皇子很不错啊!”
“也就你这眼神,觉着谁都不错。”李镜道,“在宫里,说一个人内藏锋芒,这都不是上等称赞,知道不?”
“为什么?”“因为不论锋芒外露,还是内藏锋芒,都是说这人是有锋芒的。”
“有锋芒有什么不好?我看皇子都很年轻,大皇子也只比我年长一岁,这么年轻的皇子,没点儿锋芒,像话吗?”秦凤仪不太理解他媳妇儿这话了。
“宫里夸人,不会这样夸——你有锋芒,你藏锋芒。宫里夸人,说晚辈,至纯至孝;说奴婢,忠心不二。这才是真正夸人的话。”李镜正色道。
“我的天哪,还有这种门道?”
李镜点点头:“所以,其实太后对大皇子、三皇子,都不是非常满意。”“这不都是她的亲孙子吗,那她对谁满意啊?”秦凤仪做官有些日子,对几位皇子也有所耳闻,道,“我听说六皇子的生母裴贵妃是太后娘娘的侄女,是不是太后娘娘偏爱六皇子一些?”
“宫里的事,不是这种单纯的利益喜恶。”李镜道,“就像大皇子没有嫡子,太后娘娘虽有些着急,但并没有插手大皇子侧妃之事,而是让皇后娘娘去选。”
秦凤仪就说:“人家大皇子,那可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儿子,给人家亲儿子娶小老婆,不让人家娘说话,难道她一个当祖母的去做主?”
李镜反问他:“要是太后娘娘做主了,能怎么着?”秦凤仪想了想,挠下脸:“好像也不能怎么着啊!”
“这就是了。”李镜道,“太后娘娘能做主此事,却不去多言,可见侧妃一事,并不是为了让小郡主难堪,只是大皇子需要一位出身尚可的侧室。”
秦凤仪真是大长见识:“只是给大皇子纳个小老婆,就有这么多讲究啊!”“你以为呢。”
“这皇帝老儿家的事,还真够复杂的啊。”李镜含笑看他:“现在知道啦?”
秦凤仪还挺八卦,拉着媳妇儿道:“媳妇儿,再跟我说说其他几位皇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李镜道,“二皇子的生母关美人,原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婢女。
四皇子、五皇子的生母均有了年纪,不大受宠爱,不过一为淑妃,一为贤妃,怕是孕育皇子有功,得以在妃位罢了。”
秦凤仪问:“永寿公主的生母是哪一位娘娘?”“永寿公主的母亲是过世的德妃娘娘,在公主很小的时候,德妃娘娘便因病去世了,公主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
秦凤仪问:“那你小时候给公主做伴读,也住慈恩宫啊?”
“对呀!”李镜道,“我与公主最初是两个房间,后来因为要好,就在一处起居。”“那你跟太后娘娘挺熟的啊!”
“还成吧。”李镜道。
秦凤仪笑:“你可真是憋得住,要是我跟太后娘娘这么熟,我早说出去了。”李镜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夫妻俩八卦了一会儿皇家事,到用晚饭的时候,秦凤仪说起在太后宫里吃螃蟹的事,又道:“娘,我估计外头的螃蟹也下来了,我不在家,你们也买些好蟹吃。”他又与媳妇儿道,“买时多买些,给祖母送些过去,她老人家也爱吃的。”
“知道了。”李镜笑应了。
休沐只得一日,秦凤仪去宫里半天,晚上用过饭就早早与媳妇儿回房休息了。
恩爱绵缠自是少不得的,两人恩爱后去浴室沐浴。要说秦家,真不愧豪富之家,当初给侯府聘礼,除开那半尺长的礼单,现银还有五万两。如今秦家这浴房修得,房下早就烧起地龙来,所以进去就暖得很。那一个楠木的大浴桶,两人用都绰绰有余。李镜初嫁为人妇,也是洗过几次后,才适应了与丈夫洗鸳鸯浴。
秦凤仪一向不喜欢丫鬟服侍沐浴,都打发了出去,俩人你给我擦擦,我给你擦擦,再说笑调戏几句。当然,会不会再赏一回秘戏图,那就不晓得了。
李镜给秦凤仪擦背时,见他脊背正中有块拇指大小的朱红胎记,道:“你这是块胭脂记吗?”
“什么叫胭脂记,我这叫凤凰记。咱娘说,我出生时,半身都是红胎记,我们老家的风俗,就管这叫凤凰胎。还有一种生下来浑身青色胎记的,就叫青龙胎。说这样的孩子,生来必有大福。当时娘还怕长大后半身胎记呢,没想到后来都褪掉了,就留了后背那一小块。”秦凤仪说得有鼻子有眼,其实他也没见过自己胎记啥样。秦凤仪跟妻子说起老家的事来,“你知道爹娘为什么没在老家,而是离乡背井到扬州落户不?就是当年我出生后,也不知怎么那样不巧,我二月的生辰,老家就发起大水来,一下雨下了几十天,河道都冲垮了。那些没见识的家伙,我刚出生时还都说我是凤凰胎有大福呢,结果老家发大水,请了神婆来卜卦,硬说我命里应了龙王爷的座前童子,也不说我有福了,非要把我拿去祭龙王爷。哎哟,把爹娘给吓得,也不管下不下雨了,连夜带着我就跑了。咱娘那会儿还没出月子呢,啥都顾不得,就收拾了些爹行商时得的金银细软,从此再没回过老家。咱娘就是那会儿带着我逃命,落下的病根,自此就再没生养了。要不,别家都三四个孩子,咱家怎么就我一个呢?咱爹也有良心,知道娘当时受了罪,也没纳小妾啥的。”
李镜笑道:“我说你怎么起名叫凤仪呢,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叫凤的人多着呢,其实开始咱爹一看我生来凤凰胎,想给我起名叫凤凰的。可老家族里说是有个族姐叫凤凰了,爹就说,那就叫凤鸣吧。可又一查,又有个族兄叫凤鸣了,后来,还是爹花了一百钱,请族里有学问的长者给我起的名,叫凤仪。好听吧?”
“这么说,老家族里排行,你这一辈是从凤字辈上论的?”“是啊!”秦凤仪道,“要是咱们有了儿子,就得从德字辈论了。不过,就那些没见识的族人,当初还要把我祭给龙王爷做口粮,我才不给儿子从德字论呢。我想好了,咱们儿子,以后从鹏字上论。我这都探花了,以后儿子必然得大鹏展翅啊!”
秦凤仪又道:“以往我还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事,不过你看我现在是探花啦。咱娘说,只有天上的文曲星才能中探花呢,说不定我以后真能做大官儿,媳妇儿就等着享福吧。”
李镜不与他打趣,问道:“母亲现在还有什么旧疾吗?”“现在好多了,先时腿上不大好,月子里风里雨里的受了寒,后来在扬州,咱家富裕起来后,请了许大夫过来针灸,已没什么大碍了。”李镜点点头,这才放心了。
秦凤仪说过,外头有卖螃蟹的叫家里多买些螃蟹吃。
家里人如何不知他爱这一口,秦老爷、秦太太只此一子,把儿子当活宝贝。家里便买了几大篓螃蟹,给亲戚朋友都送了些,自家蒸了,秦太太还问儿媳妇儿呢:“这能不能给阿凤送几个去,也叫他解解馋,阿凤自小爱这一口。”
李镜道:“送是可以送,只是送多少呢?他们庶吉士都是一道用饭,送去几个,光相公一个人吃反倒不好。要是送多吧,翰林院也有几十个,咱家送螃蟹,倒很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