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仪这性子,李镜给他做了个总结,送他八个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而且,为人十分脸大。
不是李镜说话难听,当然,李镜自己相中秦凤仪,就不会看低秦家门第。但现在还是讲究门第的,就秦家,盐商出身,不晓得秦凤仪如何这般大脸竟然会觉着堂堂正正二品郡主心仪于他!
也就是没成亲,不然,李镜非好生收拾秦凤仪一番不可。就这样,秦凤仪耳朵险没给李镜拧下来,秦凤仪好话说了半个时辰,方把李镜哄好了。就这样,最后,也没能在李家吃晚饭,李镜把他撵了出去,还送他一面镜子,叫他有空好生照照自己!
秦凤仪把小镜子妥帖地揣怀里,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跟李镜告别:“阿镜,那我就先走啦。”
李镜没好气:“走吧走吧。”
秦凤仪揣着小镜子,到狮子楼定了几样李镜爱吃的小菜,叫人送到李家去,给李镜赔礼。李镜与她哥说秦凤仪:“平日里瞧着殷勤老实,其实也不是很老实。”
李钊好悬没笑出声来,打趣妹妹:“难得你火眼金睛,竟然看出来了?”
李镜看是看出来了,不过,聪明人一般都自信,如李镜,便自信能把秦凤仪的性子里不大正确的那部分给纠正过来。见秦凤仪定的菜,李镜道:“怎么都是些大鱼大肉的。”说大鱼大肉,当真是夸大了。淮扬菜并不以大鱼大肉见长,无非李镜平日里喜欢吃的狮子头、大煮干丝、八宝豆腐、清蒸石首鱼等菜了。主要是,李镜一向注意身材,女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故而,晚上多吃素食。结果,秦凤仪弄一桌子她爱吃的,她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啊。
侍女道:“姑娘,还有给姑娘的一封短信。”
李镜接了信,上面还是用漆封封好的,李镜拆开,就九个字:多吃点,没关系,我喜欢。李镜纵是余怒未消,唇角也不自觉扬了起来,而后,将信揣袖子里,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
宝郡主用过晚饭却是反复思量,一时怀疑又一时不能确信,莹白的指尖拈着一枚水晶棋子,良久,唤了心腹侍女桂圆道:“桂圆,你觉着,阿镜姐是不是对秦公子格外与众不同?”
桂圆闻言道:“非但李姑娘待秦公子不同,便是秦公子待李姑娘,依奴婢说,似也格外周到。莫说是结拜的兄妹,就是亲生的兄妹,奴婢也没见过李公子这样照顾李姑娘。李姑娘一向高傲,倘换了他人,便是想如此殷勤,怕也不能入李姑娘的眼吧。”给小郡主捧上一盏红枣茶。
“这可真是稀奇了。”宝郡主将水晶棋子掷入棋罐内,似笑非笑,“我哥都不能使阿镜姐展颜,这位秦公子,倒真有些本领。”
这话,桂圆便不好接了。
第二日,秦凤仪早早去了李家,他是带着早点过去的,与李镜道:“省得你不给我饭吃。”
李镜笑:“还记着呢。”“就昨儿晚的事,怎么会忘?”秦凤仪道,“我带了金团、虾饼、玉带糕,昨天晚上特意交代厨下早些起来做,刚做好的,我带了来。是我家厨子的手艺,一会儿你尝尝。”其实,小儿女的事,哪里真会记仇。便是李镜一向精明,但秦凤仪也只有待她这般殷勤妥帖,尤其一大早见到秦凤仪这张美人脸,顿觉心情明媚,再大的气也没了。李镜对镜簪好一枝新开的芍药,笑:“好吧。”
秦凤仪在李家吃过早饭,与李镜商量着去太湖的事,遂道:“正好赶上你生辰,咱们在湖上给你庆生,如何?”
李镜见秦凤仪还记挂着她的生辰,自然愈发欢喜,二人正说着话,秦家下人过来,说是平御史府的帖子,请秦凤仪过去说话。
秦凤仪郁闷地道:“一准儿是叫我过去画画的,烦死了。”李镜能说什么呢,别人家的事好驳,平家的再不好驳的。
李镜道:“你也别不耐烦了,珍舅舅性子不错。你要累了,就与他说一声,歇一歇也是无妨的。或是同他说好,过几天去一回,如何?”
秦凤仪道:“干吗总是画我,别人都是画女人。女人才给人画呢。”
李镜没想到他是为这个别扭,不禁笑道:“谁说都是女人才给人画,多少山水画里,有的是男子。”
“真的?”
“我骗你作甚。”李镜拉他起身,给他整理下衣裳,道,“早去也是去,晚去也是去,这就去吧。”
秦凤仪拉住李镜的袖子,道:“阿镜,你与我一道去吧。咱俩一道去,待平大人画好了,再一道回。”
李镜有些犹豫:“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去嘛去嘛,一道去吧。”秦凤仪十分厚脸皮地在比他小一岁的李镜跟前撒娇央求。女人或许有天生的母性,再者,李镜惯常强势,这简直是直戳李镜弱点,李镜抿嘴一笑:“好吧。”
李镜出门自要梳妆,秦凤仪甭提多热情,李镜梳什么样的发髻,簪什么样的首饰,配什么样的衣裳,他都帮着出谋划策。待李镜收拾好,二人便一同去了平御史府。
秦凤仪去给平珍画,李镜与小郡主在花园喝茶,小郡主原就心下生疑了,此时见二人竟一道过来,不禁笑道:“小叔着人寻阿凤哥哥,倒是镜姐姐也一并来了,你们在一处不成?”
“是啊。”李镜落落大方地坐在敞轩内,“阿凤哥早上过去,与我商量去太湖的事。珍舅舅的帖子送到秦家,秦家去我家找的人,我便一并来了。”
桂圆捧上茶点,小郡主道:“这是扬州城有名的珠兰茶,姐姐尝尝。”
二人喝了回茶,小郡主方道:“前番我过来的时候,我哥也很记挂姐姐。”
李镜听小郡主谈及平岚,心下大是不悦,语气淡淡的:“有劳岚公子记挂了,我与兄长一道,一切都好。”
小郡主听李镜这语气,并没有半点热络,更替兄长不值,心下亦是不悦,面上微微一笑,不再多提兄长,反而说起扬州城的景致来,又夸李镜的花簪难得。小郡主笑道:“在京城倒没见这个样式,怪别致的。”
李镜望向小郡主,轻轻扶一扶发间这支芙蓉花簪,直接道:“的确不是京城的样式,是阿凤哥送我的生辰礼。”
小郡主心下一沉,却是面不更色,笑:“阿凤哥哥非但生得好,看他平日间穿衣打扮,也知眼光不俗。这花簪,怕是他特意说了样子,叫银楼打制的。”
“是啊。”李镜悠闲地品一口珠兰茶,道,“真是好茶。”
要说先时小郡主只是怀疑,今日却是确定了。小郡主与桂圆道:“你说,这事稀不稀奇?”
桂圆道:“不能吧?李姑娘堂堂侯府千金,咱们家大爷可是郡王府嫡长孙。不是奴婢这话不好听,若不是咱们大爷实在相中了李姑娘,莫说侯府千金,便是公府千金,咱们大爷也配得上啊。”在桂圆这样的下人看来,李镜能嫁入郡王府,给平岚做正妻,已是一等一的福分!这位秦公子自然是生得好,可除了生得好,秦家算什么,一介盐商而已。便是桂圆这样出身郡王府的大丫鬟,倘是叫她嫁,她都不乐意盐商门第。
小郡主冷笑:“真是不识好歹!”
李镜与秦凤仪回家时心情很是不错,秦凤仪都觉着,女孩子可真是,一时好一时歹的。昨儿还吃小郡主的醋呢,今儿个见了小郡主,又这样开心了。
秦凤仪心下未及多感慨,李镜留他吃晚饭,忙喜不迭地应了,打发小厮揽月往家里说一声,便留在了李家用饭。
秦家夫妇知道儿子又留在李家用饭了,秦太太与丈夫道:“昨儿回来还说得罪了李姑娘,我还为阿凤担心来着。他这孩子,说话做事素来随心,我就怕他哪里不妥当,唐突了人家姑娘。不想,今儿又好了。”
秦老爷笑:“阿凤这个年纪,李姑娘比他还小一岁,都年轻,哪里就短了拌个嘴什么的。”
“也是。”
因给李镜留饭,秦凤仪自己也挺美,说实在的,他如今也不大顾得上小郡主,今生与媳妇无缘,秦凤仪就想趁媳妇还在扬州,多多对媳妇好才是。
结果,秦凤仪再去平御史府,却是听得一桩晴天霹雳的大事。
喝茶时,小郡主亲口说:“我过来扬州,我哥最不放心阿镜姐,千叮万嘱要我把阿镜姐照顾好。”
秦凤仪初时没在意,拿了块绿豆卷咬一口,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李大哥呢。”小郡主脸上带着一种秦凤仪看不大懂的笑容:“这如何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秦凤仪仍是不明白,再咬一口绿豆卷。
平珍听他们说话,随口道:“不是说阿镜过了及笄礼就定亲的吗?”小郡主笑:“是啊,待阿镜姐回京城,就会把亲事定下来吧?”
秦凤仪都傻了,一口绿豆卷就卡在了喉咙里,接着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直待灌了两盏茶,这口绿豆卷方咽了下去,秦凤仪却是声音都变了调:“阿镜与你哥有婚约?”
“是啊。”
秦凤仪当时就不能再与平家叔侄坐着喝茶了,平珍看他面色极差,以为他被绿豆卷噎坏了。秦凤仪便顺嘴寻了个不舒服的借口,自御史府告辞而去。
从御史府出来,秦凤仪就直往李家去,想去问个究竟。可到了李家门口,一时又不晓得进去要怎么说。原本,他与媳妇就是梦中的缘分,而且,他有可能还会早死,说好不连累媳妇的。小郡主的哥哥,以后会做王爷的吧,那媳妇以后就是王妃了。
媳妇有这样的大好前程,自己怎么能拖媳妇的后腿呢?
秦凤仪一面想做善事,觉着自己能看着李镜这辈子荣华富贵加身也是好的,一面心里又很是难过,却又不知该怎么讲。他在李家门外呆呆地站了良久,摸摸自己怀里揣着的小镜子,终于调转马头,一路哭着回家去了。
秦凤仪以往回家都是高高兴兴地到父母的院里去说话,这回,秦凤仪正伤心,也没去父母那里,便径自回了自己院。待秦太太得了信儿,过去看儿子时,秦凤仪已哭得直打嗝。
好容易这止了嗝,秦太太问吧,秦凤仪正伤心,更不愿意说这事,裹成个被子卷,继续哭。把秦太太心疼的,拍着儿子的背道:“我的儿,你要难受就哭出声来,别这样不吭声,叫为娘的难受。”
秦太太这话刚说完,就听秦凤仪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秦凤仪悲上心头,张着大嘴哭了大半个时辰,嗓子都哭哑了,这才好些。秦太太也跟着哭了一阵,想她儿子自落地起,便是吃奶的时候,别的小孩都爱哭,就她家儿子,生下来便是笑多哭少。今儿这般伤心,想也知道儿子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凤仪一直哭累了,琼花早备好蜜水,秦太太亲自喂儿子吃了一盏,然后,秦凤仪润了润喉咙,又哭了起来,一直哭了半日,这才好些了。
秦太太问起缘故,秦凤仪抬袖子拭泪,哽咽道:“没事,就是心里难受。”
秦太太问不出来,瞧着儿子哭累睡了,令丫鬟好生服侍,这才回了自己院,叫了揽月过来问话。这事,揽月也不晓得啊,他随秦凤仪到御史府,也就是在下人群里待着,又不能到秦凤仪跟前服侍。揽月道:“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待大爷自御史府出来,便失魂落魄地往李家去。待到了李家,大爷也没进去,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哭着回家了。”
秦太太打发了揽月,心下思量着,这事定与平李两家相关。唉,要搁个寻常人家,秦太太现在就能过去问个缘故。偏生这两家,哪家都不是惹得起的。秦太太心疼一会儿儿子,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叫厨下烧几样好菜,待儿子醒了给儿子吃,想着再寻几样好玩意儿,让儿子开心才是。
秦凤仪一觉睡到下午,醒了也没胃口,秦太太劝着,也不过喝了碗汤,便又恹恹地没了精神。
待傍晚秦老爷回家,秦太太与丈夫说了儿子的事。秦老爷道:“这是怎么说的?不是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吗?”
“是啊。”秦太太叹道,“咱们阿凤,自小到大,什么事都没瞒过家里,如今我问了好几遍,他都不说,可见真是伤了心肠的事。”
秦老爷思量道:“从御史府出来,去了李家,却未进门,就哭着回来了。这事,怕十之八九与李家相关。”
“是不是与李姑娘拌嘴了?”
“要是小事,阿凤一向不与女孩子计较的。何况,这都没进去,更谈不上拌嘴。”秦老爷道,“定是一桩大事啊。”
“能是什么大事?”秦太太追问。这个秦老爷哪里猜得出来。
倒是秦凤仪,自此便清心寡欲起来,以往待丫鬟们,总是有说有笑,现在成天没个笑容,更没了与丫鬟说笑的心。就是吃饭,以往哪顿不得两碗饭,现在一碗都吃不完,把秦太太心疼得不得了,有心去李家打听一二。
其实,李家也正奇怪呢,以往,秦凤仪有空就过来,便是秦凤仪哭回家的那一日,李镜知道他去了平家画画,晚上还特意吩咐厨房添了几道淮扬菜,就是准备着秦凤仪晚上过来吃饭。结果,秦凤仪没来。
之后,连续三天,都没见秦凤仪的影子。李镜就担心,是不是出事了。
出事倒没出事,就是秦凤仪在家伤感,觉着无可寄托,就去了栖灵寺,这一去,顿觉佛法空灵,秦凤仪直接就在寺里住下了。这一下子,可是把秦家夫妻吓着了。这可是秦家的一根独苗啊!不要说一根独苗,就是再多几根,谁家舍得好好的孩子出家啊!
秦太太是真的坐不住了,当下就要去庙里把儿子叫回来,秦老爷劝妻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么去,怕也无用。阿凤这性子,平日里别看说什么他都听的,执拗起来,反是难劝。”
“那要怎么着?”秦太太亦非笨人,她试探地与丈夫商议,“你说,我去李家打听一二,可好?”
秦老爷委实担心儿子剃光头,知此事耽搁不得,同妻子道:“先送张帖子看看。”秦家夫妻商量一会儿,就打发人给李家送了帖子。李镜正觉着秦凤仪好几天没来,生怕有事,见着秦家的帖子,自然就让秦太太过来了。
秦太太神色憔悴,礼数依旧很周到,给李家带了礼物,待寒暄过后,秦太太却是再等不及,说到儿子就湿了眼眶:“阿凤他,往庙里去了。”
李镜不明所以:“去庙里做什么?他又不信佛。”“我看他那样子,是要出家。”说着,秦太太泪如雨下。李镜也惊得脸色都变了:“好端端的,如何要出家?”
秦太太哭得说不出话来,李镜倒是沉得住气,她十分了解秦凤仪。秦凤仪说来,很有些赤子之心,为人也坦荡直接,喜则喜,怒则怒,并不是那等九曲十八弯的人。秦凤仪说要出家,秦太太又伤心成这样,看来定是真的。李镜却是不急,凡事自有缘故,秦太太上门,想来与自己有关。
待秦太太哭了一会儿,李镜命丫鬟打来温水,服侍着秦太太洗过脸。秦太太面露愧色:“一想到阿凤,我这心就如刀割一般,失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