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次相遇(1 / 2)

龙阙 石头与水 1908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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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菜头原想着,跑秦家给秦大少送了回鸡蛋,秦大少赏他了文房四宝,而且瞧着秦大少没有真生气的样儿,关键还惦记着他家小秀儿呢!李菜头深夜回家,李太太上前服侍,待李菜头洗过脸,李太太方悄声问:“如何了?”

李菜头一脸喜色,悄声道:“放心,我瞧着,少爷的心还在咱秀儿身上。”

李太太命小丫头去厨下端来温着的饭菜,亲自给丈夫斟酒,李菜头问:“秀儿还好吧?”

说到这个闺女,李太太就没好气:“那傻丫头,还跟我怄气呢!”“得劝她个明白呀。”李菜头道,“嫁那穷秀才家去,哪有去秦家吃香的喝辣的好!

你瞧瞧,昨儿我不过送一篮子鸡蛋,秦少爷就赏我一套文房四宝,那文房四宝我去书铺子时找伙计问了,那一套,就得三两银子!她有福,叫秦少爷相中,以后有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叫她放明白点,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这话我能没劝过,奈何你那丫头,实在不像有福的模样。”李太太那叫一脸的晦气,只恨闺女糊涂。

李菜头喝一口小酒,道:“你好生劝她,待明儿我再唬她一唬,这叫黑白脸,这么一软一硬的,她也就应了。”

“就她!她软硬不吃!你是不知道,我看,那丫头就是个穷命!没福!”李太太与丈夫商量,“你说,咱们要不要先把阮家的亲事给退了?”

“不成不成,秦家那里我虽托了揽月小哥,可到底还没得着秦少爷的准话,要是现下就退了阮家的亲事,岂不没了退路?”李菜头问,“家里还有鸡蛋没?要不,明儿我再去给秦少爷送回鸡蛋。”

“你等一等吧,咱要忒上赶着,秀儿进了门怕要被小瞧。”“什么大瞧小瞧的,只要进了门,过一年半载再给秦家添个大胖小子,非但秀儿这一辈子有了着落,就是咱家,这宅子院子也能换一换啦。”李菜头想到将来的好日子,便不由得喜笑颜开。

“我也这么说,奈何那丫头不识抬举。”“行啦,一会儿我去瞧瞧她。”

李菜头乐呵呵地吃了顿小酒,想着一会儿去瞧闺女,好生与闺女讲一讲道理。李菜头与妻子道:“也不是全为了咱家,不说别个,就秦大少的相貌,不是我说,咱闺女当真是走大运,也就秦大少现在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俩人又有这么段缘分。不然,就凭秦大少的家财相貌,别说做二房,上赶着不要名分的不知有多少。”

李太太跟着打听:“真有这么俊?”“那是!就是他长得俊,你知道扬州城的人都怎么称呼他不?”“怎么称呼?”

“都叫他凤凰。”李菜头吧嗒吧嗒嘴,道,“这有学问的人夸一个人长得好,有个词怎么说的?嗯,人中龙凤。对,就是这么夸人的,可想而知秦大少有多俊了。我头一回见,都不敢说话,瞧着不似真人。”

“哎哟,那可真是俊。”

“可不是嘛。也不知这丫头的眼珠子怎么长的,俊的有钱的瞧不上,怎么就老阮家这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了呢。”

要说人家小秀儿,纵阮家是棵老歪脖树,人小秀儿也没白吊一回。当然,这并不是说小秀儿上吊了。

这会儿好好的呢。

是阮秀才,为着未婚妻,亲自进城,找秦凤仪来了。

倘不是为了小秀儿,阮秀才当真不会来找秦凤仪,身为一个男人,要不是两家差距忒大,就秦凤仪干的那事儿,阮秀才能跟他拼命!

秦凤仪这二五眼倒是挺愿意见阮秀才,他就是想瞧瞧,什么样的酸秀才能叫小秀儿死活不愿意他这又俊又有钱的,而是要屈就这么个又酸又穷的臭秀才。这打眼一瞧,秦凤仪便心直口快地说了:“也不怎么样嘛。”高高瘦瘦的模样,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完全与俊俏无干。

阮秀才那脸色就不大好看,秦凤仪才不管呢,他反正一向不大看人脸色的,秦凤仪道:“就为着你啊,小秀儿我是给座金山她都不肯依啊。来,跟我说说,你哪儿那么好啊?”阮秀才能放下脸面,放下一些男人十分看重的东西,亲自来找秦凤仪,可见对小秀儿也十分真心。阮秀才道:“论貌,论财,我皆不能与秦少爷相比。要说哪儿好,应该是我运道好,遇着秀儿妹妹这样坚贞如一的女孩子。”

倒是挺会说话。秦凤仪心说。秦凤仪问:“你来有什么事?”

阮秀才认真中带了丝恳求道:“秦少爷,还请您看在我和秀儿妹妹情比金坚的分上,就成全我们吧。”

秦凤仪道:“我都叫人停了李菜头家的菜了,怎么,他还在逼小秀儿呢?”阮秀才面露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

“嘿,这老东西!”秦凤仪瞧阮秀才一眼,道,“你可别以为我跟李菜头是串通好的,我当初是觉着小秀儿不错,可也只是觉着她天真可爱,拿她当个妹妹,你也知道,我家里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谁晓得,这李菜头就动了歪心。我跟你说吧,也就小秀儿有主见,要搁别个姑娘,纵自己不情愿,爹娘这样相逼,怕也没法子只得点头了。要我说,李家真是想错了我,我家虽算不得什么大户,你打听打听去,我爹,身边半个妾都没有,我以后,也是要只娶一妻,再不纳妾的。李菜头这纯粹胡思乱想,我根本不是那样乱来的人!”当然,秦凤仪也为先时的“金山论”描补一下,“我就是逗了逗小秀儿。”瞧阮秀才一眼,秦凤仪道,“你也甭觉着,我这是拿话搪塞你,我现在就能起个誓,以后甭管娶什么样的媳妇,我这一生,必然一心一意,倘有二心,天打雷劈!”

古人十分重誓言,像秦凤仪这等平地起誓的,当真稀罕。阮秀才一见人家张嘴就一天打雷劈的毒誓,连忙道:“切莫如此,切莫如此。”一脸羞愧,起身对着秦凤仪深深一揖,“是我误会了秦少爷,我给秦少爷赔礼了。”

秦凤仪连忙扶起阮秀才,心下得意得紧,觉着自己名声算是洗白一半了,面儿上却装出一脸诚恳,道:“可别这样,以前小秀儿跟李菜头给我家送菜,我那时候小,时常与她说话,她就跟我‘阮家哥哥长、阮家哥哥短’的,说了不少你们的事。我呀,拿她当妹妹一般,就盼着你们能顺顺利利、白头到老才好。小秀儿也年岁不小了,你都能找到我这里来说这事儿,你们这亲事,也别拖着了,尽早寻个吉日把喜事办了,不就结了。”

阮秀才道:“我何尝不想早办亲事,原就是定了今年九月,往常我去看秀儿妹妹,他们见我总是欢欢喜喜。如今我去,却诸多推辞,不让我俩相见。我这才冒昧地打扰了秦少爷。”

秦凤仪“梦醒”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小秀儿,因那“梦境”太过可怕,秦凤仪必要了结这段因果的。秦凤仪干脆道:“一事不烦二主,你既来了,就别说打扰不打扰的。这也怪我,先时年少,爱跟姐姐妹妹的说话,我把这事替你们了了。”

阮秀才简直千恩万谢地告辞了。

阮秀才一走,秦凤仪很是臭美了一会儿,原来做好事的感觉是这样啊,尤其阮秀才千恩万谢的模样,叫秦大少受用得很。

秦大少唤了揽月进来,与揽月道:“你往李菜头家去一趟,务必悄不声地把事办妥了。别大肆嚷嚷,这不是什么好事,有关小秀儿名声呢。就跟李家说,阮秀才身上有着功名,我这心已是淡了,赶紧叫他家跟阮家把喜事办了。叫李家死了心,就说,我这就要说亲了。”

揽月道:“成,今儿天晚了,少爷,明儿一早我就去。”“去的时候找你琼花姐姐,备下两件尺头,就说是给小秀儿的添妆。”揽月点头应了。

秦凤仪交代揽月这一番,臭美兮兮地问揽月:“如何,爷这事做得如何?”“哎哟,真是大仁大义啊。”揽月拍马屁道,“不是小的说,整个扬州城,少爷你这样好心的,可是不多见!”竖着拇指,一脸谄媚样。

“那是。”秦凤仪做了件大好事,更是得意得尾巴都翘起来了,道,“你可得把这事给爷办好,不然,人家不骂你,骂的是我。”

“爷你就放心吧,这么点事我还办不好,还配替爷跑腿?”

主仆俩臭贫几句,秦凤仪起身,带着揽月下楼,准备回家。这刚一出门,秦凤仪就被人撞了一下子。秦凤仪这性子,当下忘了自己要做好人的宗旨,张嘴就是一句:“长没长眼!”

结果,一抬头,秦凤仪就愣住了。撞他的是个小厮,那小厮已是忙不迭地赔礼,秦凤仪并没有把这小厮看在眼里,关键是,那小厮身后的人。

其实,那人也不过就是个眉目清秀的长相,要说俊俏,也是有的。再细看,耳垂上俩耳洞,胸脯微鼓,这一瞧,就知道是女扮男装啊。哪怕女扮男装,秦少爷也不是没见过,只是,这人,这人……

秦凤仪一声怪叫,转头就往楼下奔去,因跑得急,还险跌下楼去来个狗吃屎!

他这是什么命啊!刚对阮秀才发什么“娶妻后绝不纳小”的假毒誓,就遇着了“梦境”中的媳妇!而且,再一回忆,他“梦境”中的媳妇好像自隔壁包厢出来的,天呀,他说话嗓门儿一向不小,不会他说的话叫媳妇听到了吧!

哎哟,这可叫人拿住短了!

秦家凤凰是一路连滚带爬地回了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要命的事呢。秦太太见儿子跑得满头大汗,还说呢:“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娘,不得了啦!”秦凤仪瞪圆了眼睛,急急地拉着母亲的手道,“我见到我媳妇啦!”秦太太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扑哧就乐了,笑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秦凤仪完全是被“梦境”吓着了,因为,在梦里,他那桩亲事,简直是……

唉,简直一言难尽。如今见他娘与侍女们皆是各种笑,秦凤仪一下子就清醒了,是啊,现在又不是梦里,他还没娶媳妇呢。

秦太太见儿子跑得一脑袋汗,一面给他擦汗,一面道:“可是出门遇着合眼缘的女孩子了?”

秦凤仪叹口气:“娘,你不晓得,我前儿做了个梦。梦到成亲了,你说多玄,今天我出门,就见着一位姑娘,生得如我梦中的媳妇一模一样,把我吓了一跳。”

桃花端来蜜水,秦太太道:“喝口水再说。”

秦凤仪咕咚咕咚喝了半盏,秦太太问:“什么样标致的女孩子,叫我儿这般魂牵梦萦。”“别提了。”秦凤仪摆摆手,“可是把我吓坏了,幸亏这不是梦里。”

秦太太一笑,拉了儿子的手道:“我儿,你今年已经十六,也该开始议亲了。”“不急不急。”今儿被这一吓,秦凤仪是半点儿成亲的心都没有了。

秦凤仪倒不是觉着李氏,哦,就是李镜,生得不寻常,秦凤仪每天照镜子看惯了自己那张美人脸,他看谁都觉着挺寻常,于是,李镜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啊,哎哟,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厉害,梦里管他管得特别严。

可奇怪的是,就这么叫李镜管着,他怎么还是那种死法呢?

秦凤仪翻来覆去想不通,也就没有再想了。反正,他决定,即便是要娶妻,也不娶李镜,忒厉害。

秦凤仪晚上倒是得了他爹的表扬,他爹这回不是在他娘跟前夸他,而是把他叫到书房一通夸,夸他阮秀才那事办得好。

秦凤仪被他爹一表扬,立刻将因他媳妇所受的惊吓抛到脑后去啦,他美滋滋地摸摸后脑勺,明明一脸得意,还硬是弄出个谦虚嘴脸,道:“爹,我当时就是一时糊涂,后来明白过来。小秀儿说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这阮秀才又一片真心,成全人也是一桩好事嘛。”

“这就是了,三国时诸葛孔明说过一句话,叫‘莫因善小而不为,莫因恶小而为之’。你这就很好。世间好姑娘多了,何必就盯着个村姑不放。何况,遇事得考虑长久。咱家可不是李家那没见识的。这阮秀才啊,年不过二十,已是秀才功名。阿凤,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谁知道他以后会如何呢?这读书人,一旦得了造化,也不过是三五年的事。

你今天就做得很好。”秦老爷连说两次“很好”,可见对儿子今日见阮秀才的事多么满意。秦凤仪心下亦觉着自己这事儿办得好,又受了老爹的夸奖,当即道:“以后比这还好的事还有呢,爹你就走着瞧吧。我知道现在有人在外说我坏话,我非把这名声给扭过来不可。”

“好,有志气!”眼瞅儿子当真是知道上进了,秦老爷就说到正事上了,道,“你娘同我说,你做梦都梦到娶媳妇了。你如今也大了,的确该正正经经地娶一房媳妇。成家立业,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嘛。”

秦凤仪不待他爹多说,忙道:“爹!别说了!暂缓暂缓,我现在一点儿不想成家!”反正,凭父母如何说,秦凤仪就是咬死了不谈亲事。

弄得秦老爷都与妻子道:“你弄错了吧?看阿凤这模样,就差去庙里做和尚了,没有半点要成亲的意思。”

“都说梦到媳妇了,能不想?”秦太太倒是不急,“这亲事原也急不得,总得慢慢来。就咱们阿凤的人品,我只怕扬州城里没有姑娘能配得上咱儿子。”

秦老爷不愧与秦太太是夫妻,对儿子非常有信心,感慨道:“是啊,凭咱家的家财,咱们阿凤的人品、相貌,他十二三时就有人打听有没有定下亲事,我就是觉着没有可匹配的,故一直拖着。可这要给阿凤议亲吧,应了张家,便得罪了李家,又是一桩愁事。”

秦家夫妻为儿子的亲事发了一会儿“愁”,秦老爷道:“对了,近来咱们扬州城可是有件大事,方阁老辞官还乡,这就要回来了。听知府大人说想设宴款待方阁老。”

“哪个方阁老?”

“就是方家巷子,他家太爷不是在朝为礼部尚书嘛。听说快八十了,实在干不动了,辞了官,思念家乡事,要回乡来住。”

“哦——原来是他家。”秦太太眼睛一亮,道,“我与他家南院大太太可熟了。”“你说的那位南院大太太不过是旁支,此次方阁老回乡,我寻思着,他家嫡支也有回来服侍的子孙。知府大人已准备为阁老大人设宴洗尘,还给了我一张帖子,你给咱儿子做几身鲜亮衣裳,到时我带着儿子一道去。如今他年岁渐长,人也懂事,正该趁此带他出去见见世面。”

“很是很是。”秦太太道,“如今天儿热了,我正巧得了块藕荷色的料子,说是江宁织造府那边儿流出来的。那颜色,又轻又亮,正好是年轻人夏天穿的,给咱儿子裁身新袍子。”

秦太太突然一拍大腿,道:“不知道方阁老家里有没有适龄的孙女,凭咱儿子的人品,哪个姑娘见了能不喜欢?”

秦老爷微微一笑,拈须颔首:“你才明白过来呀。”

秦太太可真是刚刚明白了丈夫的用意,不由得笑道:“你这老鬼,有话还不直说,跟我打哑谜。”

“我的太太,赶紧,你也多打两套首饰,届时少不得要多多出门的。”夫妻俩做了一会儿白日梦,倒很是欢喜。

倒是秦凤仪,自从上次在琼宇楼见到梦里的媳妇,那是再不肯去琼宇楼了。好在,老天爷待他不薄,之后数天总算没再见到那可怕的女人。

让秦凤仪高兴的是,揽月那事办得不错,小秀儿与阮秀才的婚期已是定下了,因着阮秀才与小秀儿都急,俩人亲事便定在了四月。揽月道:“亏得爷您好眼光,没怎么着那小秀儿。您不晓得,那丫头真泼啊,我瞧着,就是我不去,李菜头也招架不住她。在家里,不是上吊就是跳井,放下狠话说,她不想活了,叫李菜头鸡飞蛋打,一个铜板也捞不着!你说把李菜头愁的,眼瞅老了五岁。”

秦凤仪哈哈大笑,笑一阵,神秘兮兮地同揽月道:“别说,小秀儿身上就是有这么一股子悍劲儿,格外招人喜欢。”

“爷,也就您觉着招人喜欢,要小的说,就是个小胭脂虎啊!就阮秀才那文弱样,招架得住这个?”揽月摇摇头,很为他家少爷庆幸。

秦凤仪问:“小秀儿有没有说啥?”“说啥啊?”揽月不明白了。

“平日枉你也自夸聪明,这怎么倒笨了?”秦凤仪抖一抖二郎腿,道,“爷为她的事儿,特意着你跑趟腿儿,她就没谢谢爷?”秦凤仪难得做好事,做了好事得有精神回报呀,他就等着夸奖呢。

揽月一脸惨不忍睹,道:“哎哟,我的爷,那小胭脂虎,一见我去,拿着烧火棍就冲我来了,要不是小的机灵,还不得被她给揍一顿。待我把事儿说了,她方好些,只是也没好话,说你虽良心发现,可事儿都是从你这起的,休想叫她领情!我是白跑一趟,爷你是白发善心,人家半点不领情!”

倘换个人如此不识秦少爷好心,秦少爷必要恼的,这回偏生是小秀儿。只要一想到当初小秀儿从自家扭搭扭搭跑远的背影,秦凤仪竟是半点生不起气来,相反,他心里还痒了那么一会儿,搔搔下巴,嘿嘿数声,方与揽月道:“小秀儿就是这副性子,行啦,男人还与女人计较不成。”

心下觉着,自己当真是大好人,小秀儿这么招人的丫头,他为行善,竟把这丫头给放了!这是多大的善行啊,秦凤仪都觉着,待他弱冠时取字,就取俩字:大善。

秦凤仪是个有点阳光就能灿烂的性子,因着小秀儿的事算是解决了,心情大好,就将李镜带来的压力暂且抛到脑后去了。

李镜则是有些郁闷,完全不晓得秦凤仪如此复杂的心理状态,但秦凤仪这一见她如同见了鬼一般,也叫李镜颇是不解。还是说,因自己生得不甚貌美,吓着这扬州城的凤凰了?

原想着既凑巧遇到,就同秦凤凰偶遇一下,结果,倒像是把凤凰吓着了。偶遇不成功,李镜回家便不甚欢喜,其兄李钊听闻妹妹不欢喜后特意过来相问:“怎么了,不是说抢良家女孩子那事是个误会吗?”

李镜已是梳洗过,换了女装,坐在藤萝架下同兄长道:“这事的确是误会,也是巧了,原本我想着人打听一二。结果,今儿在琼宇楼喝茶,正好我就坐在秦公子隔壁的雅间,听着了一些。我亲耳听秦公子与那个女孩子的未婚夫说,便是以后成亲,也对妻子一心一意,绝不纳小。你说,这样的人,能是强抢民女的人吗?”

“哎哟。”李钊都觉着诧异,倒了盏茶递给妹妹,“别说,秦家虽门第寻常,我观这秦凤仪相貌出众,再加上他声名不大好,还以为他是个轻佻人,不想倒是看错了他。”

说着,李钊道:“只可惜此人才学平平,听说在学里念书时就很一般。”

李镜道:“有才无德,也是枉然。何况,这世间,及得上秦公子相貌的能有几人。”李钊忍笑,打趣妹妹:“我猜你就是那天看中人家美貌了。”

李镜大大方方地道:“谁不喜欢长得好的?说来,还是大哥指给我看的呢。”说着,李镜叹口气,“我就担心他觉着我相貌平平。”

“你才学胜他百倍!”

李镜道:“可惜这世上衡量女人和男人的标准不一样,男人有才学便可做官,女人终要嫁人。还有那些混账话,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也不图秦公子别的,只要人品端正,我便愿意。”

李钊反是有些犹豫,道:“这秦凤仪虽生得好,可秦家这门第,也太委屈你了。”李镜哼道:“平家倒是门第好,可倘是嫁平岚,我宁可出家做姑子!”

以李钊对妹妹的了解,李钊断定,妹妹就是相中了这秦家凤凰。原来女孩子见着相貌出众的小哥,也能这般痴狂啊。

秦凤仪觉着自己已是半个大善人啦,而且,因着他近来在同他爹做生意,虽然生意的事仍不大懂,可起码没出去惹事。有这么个乖巧样,秦凤仪在府中、铺子里的名声都好了不少。

秦凤仪如今这般懂事,秦老爷欣慰的同时,也有意锻炼儿子一二。抽了个空,秦老爷便将方阁老回乡的事说了:“咱家虽不是官宦之家,也是扬州城有些名望的,阁老大人回乡,届时若是方便,咱们也该去问安。这么着,你去给阁老大人挑个礼物,不论价码,只要觉着合适就成。”

秦凤仪道:“就是阁老巷方家的那位阁老吗?”

“对。”秦老爷欣慰,“比你娘还灵光呢,我说到方阁老,你娘还问是哪个。咱们扬州城,可有几个阁老,无非就这一个罢了。”

秦凤仪会知道,倒不是比他娘消息灵通,主要是,他刚给梦中媳妇吓个半死,咋能忘了这方家呢。这方家是扬州城一等一的大户,他梦里媳妇姓李,说来与姓方的没啥关系。可他梦里大舅子颇是了不得,竟跟这方阁老是师徒。哎哟,他不过一盐商子弟,梦里娶了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初时是瞎美了一阵,可后来,真是被这婆娘从头欺负到脚!种种凄惨,秦凤仪简直不愿回忆,并十分庆幸是梦中之事啊。

秦凤仪就不大愿意去给方家送礼,道:“有什么好送的啊,去岁方家南院的老三,还讽刺我听不懂琵琶,说什么对牛弹琴。呸!什么东西!世上弹琵琶好的多了,就非得渺渺弹的是好的?我看琼宇楼里卖艺的老头儿,那琵琶弹得就很不错!”

秦凤仪这一说就离题了。秦老爷听儿子抱怨一通,道:“我早说不叫你去那等下流地界儿,什么时候的事,啊?”

哎哟!秦凤仪那个后悔,一瞧自己说漏嘴,他爹脸都黑了,连忙道:“就给方阁老送礼是吧,成,爹,我知道了。读书人喜欢文雅物,什么时候我去古玩店里淘些个好东西。就这么定了啊!”然后,撒腿跑了。这样一来倒把秦老爷生生气笑了,骂一句:“这臭小子。”也便罢了。

秦凤仪因嘴巴不严,把听渺渺弹琵琶的事说了出来,招致他爹不满,秦凤仪就想着,快些把他爹交代的事办妥,也叫老头子高兴高兴,就直接骑马往古玩铺子去了。

按理,梦里他媳妇与方家走得很近,可秦凤仪硬是想不起方阁老有啥喜好了。所以说,梦就是梦,一点儿不准。

秦凤仪梦里梦外头一遭来古玩铺子,就这些东西,秦凤仪也瞧不出个好赖。关键,到底买什么,他也没拿定主意。因秦凤仪在扬州府素有名声,便是他不认得这古玩铺的掌柜,掌柜也认得他,掌柜知道秦家有钱,亲自出来招呼:“秦少爷想看看字画?”

秦凤仪摆手:“看不懂。”

掌柜一笑:“那,看看珠玉?”“俗。”

掌柜一瞧,明白了,这位大少爷还没想好买啥。对于这种没想好买啥的客人,掌柜就不在身边啰唆了,因为,这种客人大多就是想随便看看。他招呼新来的二人,笑眯眯地迎上前:“李公子,您定的那紫砂壶到了。”

“成,拿来叫我瞧瞧。”李钊照顾妹妹,虽着男装,到底是女儿身,便道,“咱们楼上去说话吧。”这古玩铺子,因做的是雅致生意,故而,铺子里便有吃茶雅间。

李镜用胳膊轻轻撞兄长一记,给兄长使了个眼色,李钊此时方瞧见正在铺子里闲逛的秦凤仪。当真是闲逛,跟逛大街似的那种闲逛法。因妹妹相中了秦凤凰的美貌,李钊虽然觉着,这秦家门第实在有些低了,不过,妹妹在跟前呢,也不能拂了妹妹的意。李钊便过去打招呼:“先时在琼宇楼见公子策马经过,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公子若不弃我们兄弟粗俗,请公子上楼吃杯茶可好?”

秦凤仪正发愁给方家的礼呢,忽听人说话,回头一瞧,险些吓晕。他梦里的大舅子跟他梦里的媳妇,正一脸笑意地望着他,跟他说话呢。

秦凤仪脸都吓白了,连忙道:“不,不,不,我不吃茶,告辞告辞!”说着连忙溜之大吉。李钊自认为也非面目可憎之人,还是头一回遇着这么惧他如鬼的。李钊看他妹脸都黑了,与这古玩铺子掌柜道:“听说凤凰公子素有名声,我方起了结交之心,倒是把凤凰公子吓着了。”

掌柜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道:“今儿秦公子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听说寻常可不是这样。”他跟秦凤凰也不大熟。

李钊一笑,看过紫砂壶,也没在这铺子里吃茶,带着紫砂壶与妹妹走了。

这俩人一走,秦凤仪第二天倒是鬼鬼祟祟地来了,跟掌柜打听他们买的什么。掌柜道:“是定的一套紫砂壶,说是送给长辈的。”

秦凤仪心下一喜,暗道自己聪明,这可不就打听出方老头儿的喜好了。李家能送壶,他也能送,不就是个壶嘛。秦凤仪大摇大摆地问掌柜:“那啥,有没有煮茶的器物,要气派些的。紫砂啥的就不用了。”紫砂值什么钱啊!他送就送比紫砂更好的!

掌柜心下有数,道:“有一套前朝官窑的茶具,成色还不错,少爷看看?”“成!”

掌柜取出一套雪青色茶壶茶盏来,那瓷光泽细致,看得出纵不是最上等,也是中上品了。只是,秦凤仪虽年纪不大,见的世面也没多少,就是加上梦里的那几载光阴,他在眼界上皆是平平。不过,秦家豪富,好东西见得多了,秦凤仪就不大瞧得上这套壶盏,撇嘴:“什么东西啊,青白青白的,这瓷是不错,可你看这色,怎么跟人家守孝穿的衣裳的色差不多啊。”

掌柜连忙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又与秦大少解释,“这是前朝最有名的南越官窑的精品,我的大少爷,你瞧这颜色,多么素雅,文人就喜欢这个色。”

“胡说,谁喜欢这种色?难看死了。拿几套好看的出来!”秦凤仪道,“这东西,不管哪个朝代的,我是送礼,你得弄个喜庆的给我。这叫什么东西,素得要命!你看,这人家办喜事,谁不是大红大紫的穿啊,谁会弄身素服穿?亏你还做生意,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然后,秦凤仪还一副鄙视的小眼神,很怀疑这铺子掌柜的品位。

这可真是秀才遇到兵了,不过掌柜是生意人,笑道:“既然大少爷不喜欢素雅的,我这里也有喜庆的。”命伙计寻出一套红瓷茶具来。

秦凤仪一瞧,脸色微缓,手中折扇往这茶具上一拍,道:“这颜色是不错,可这品相不如这套雪青瓷了。”

嘿!

掌柜都觉着奇了,说这秦大少不懂吧,他还有些眼力。说他懂吧,说出的话能气死人!掌柜倒不怕秦大少挑剔,挑剔的都是买家。最后,秦大少挑累了,出门去狮子楼用了个午饭,回来接着挑,把一铺的掌柜伙计都累得头晕,秦大少终于挑好了一套茶具。这茶具叫掌柜说也很不错,是套釉里红,尤其那茶壶顶上晕出一抹红,秦大少与掌柜道:“瞧见没,这壶通体雪白,就顶上一点红,远看跟个寿桃似的,多吉利啊。你卖东西,得卖这些吉利的。”

掌柜见大少爷满意,笑道:“是,大少爷眼光就是好。”

秦凤仪瞧见合眼缘的,问了价钱,就直接让小厮付账了,很爽快。掌柜的命伙计把这套茶具包起来,又请秦凤仪到楼上吃茶。

秦凤仪摆手:“我买东西就请我吃茶,一来时你怎么不请,势利眼。”

掌柜哭笑不得:“您一来就忙着挑东西,我就是想请,您大少爷还得说我扫兴呢,是不是?”

秦凤仪正与掌柜说话,外头又进来主仆二人,进门便问:“李掌柜,我要的东西到了吗?”

秦凤仪抬眼一瞧,就笑了:“哎哟,这不是方兄。”

那位叫“方兄”的也笑了,过去与秦凤仪打招呼:“真巧,前些天听说你病了,如今看来,可是大安了?”这等祸害,还真要贻害千年了不成!

“大安大安了。”秦凤仪上下打量“方兄”一眼,刷地展开折扇,摆出个耀武扬威的凤凰样,那嘴脸,甭提多讨厌了,“怎么,方兄这又是淘什么好东西来了?”

“方兄”瞪秦凤仪一眼:“跟你这头蠢牛怕也说不明白。”当初就是这小子,听渺渺姑娘的琵琶都能睡着!

“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银子嘛!”秦凤仪将扇子往“方兄”肩上一拍,想到他娘先时教育他的话,于是,轻咳一声,学着他娘的口吻道,“我说,阿灏啊——”“方兄”原名方灏。秦凤仪拖着长长的尾音道,“那个渺渺,用过就算了,我看也不怎么样,你怎么还忘不了情啦?爹娘挣钱不容易,你买件东西孝顺爹娘也就罢了。爹娘搁一边儿不闻不问,成天跑万花楼晨昏定省,阿灏,这于礼不合啊——”当初就是这小子,他不过是听个琵琶不小心睡着了,竟然被笑是蠢牛!

要说秦凤仪与方灏的过节,那就多啦!“滚!”方灏平生最烦秦凤仪,他这来取东西的,竟碰到这小子,还聒噪个没完。秦凤仪偏生不滚,他还伸着脖子等着看方灏买了点啥,他好从头到脚批评一番。

不想,那李掌柜又取出一套茶具。

方家是扬州的大户,而且,与秦家这等盐商暴发户不同,人方家是正经书香门第,族里还出过阁老呢。对,就是秦家准备送礼巴结的方阁老,就是这位方灏方兄的堂祖父。所以,方灏亲自来取的东西,自然也差不了。这茶具也是个古物,颇为特别的是,这茶具原是碎了的,但被工匠极精巧地修补过。原就是一套雪色茶具,工匠却将碎裂之处修补为一株蜿蜒梅枝,还用红宝石镶成朵朵梅花点缀,极其精致。

便是依秦大少挑剔的审美,也得说这茶具不错,他当即便道:“既素雅又娇艳,不错不错。”

秦凤仪这么一夸,方灏当即脸色大好。掌柜也乐了,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秦凤仪见方灏面露喜色,便转了话音,道:“不过,样子虽好,只是,阿灏,你堂堂方家少爷,如何买个破的?这给人送礼,弄套破瓷,这也不吉利不是。”

“哎哟,我的大少爷,这虽是修过的瓷器,可也得是看谁修的。这技艺是前朝大师赵东艺的手艺啊。大少爷,当初赵大师因焗补瓷器闻名天下,还有番邦小国,不远千里过来求一件赵大师修补过的瓷器。不是焗补过的,人家还不要。故而,当时有一些瓷器是烧制后故意摔碎再行焗补,要的就是这份与众不同。瞧瞧,这品相,全扬州城,要是您能找出第二件,这一件,我分文不取。”先急的竟不是方灏,而是李掌柜,想着秦凤凰这是抽哪门子风,这不是搅他生意吗?

“这可真是废话,谁家能摔个一样的出来,我双倍买了,正好凑一对,成双成对,更是吉利。”秦凤仪哼哼唧唧,“阿灏,你还真要这种破了拼凑起来的物什?你说,你这不是嘲笑人家渺渺小姐人非完璧吗?”说来也是好笑,方灏对万花楼渺渺姑娘一见倾心,结果,渺渺姑娘初夜,竟给漕运的罗家少爷花重金买下。要说方家,门第清贵,但在银钱上,就不能与盐漕这样的大商家比了。

秦凤仪这话,把方灏气得脸都青了,当下就挽袖子与秦凤仪打了一架。然后,俩人打了个鼻青脸肿,方灏茶具也没买,气呼呼地回家去了。秦凤仪在街角看他走远,略整仪容,再折回古玩铺子,对黑着脸的掌柜道:“刚那茶具,多少银子,给我包起来。”

掌柜正因秦凤仪搅黄了他的生意来气,一听这话,心下稍缓,但还是道:“大少爷不嫌这是破的,这可怎么送礼啊?不吉利啊!”

“我说你傻啊,有生意还不赶紧做,就你这样儿的,一辈子发不了财。”“大少爷啊,你以后就嘴下积点德吧。”掌柜摇摇头,道,“这原是方少爷定的,还不晓得方少爷会不会回头再买呢。这一时间,我还真不好卖给大少爷你。”“你有没有点眼力,就这东西,这么雅致,你叫人把它送到万花楼?亏你也自诩雅人,这事儿你要办了,我就告诉你们赵老爷去。”这古玩铺子是扬州大才子赵老爷的生意,这掌柜是替赵老爷打理生意的。至于赵老爷与秦凤仪的关系,赵老爷还亲自作画送给过秦凤仪。掌柜听秦凤仪这样说,只得一叹,想着这样的雅物,纵进了百花楼不妥,但进了秦家这样的暴发户,也是明珠暗投呀!

秦凤仪抱着这套茶具走出古玩铺子还美滋滋地想呢:这样的破烂玩意儿,他是不喜欢啦。什么焗啊补啊的,虽然好看,到底是坏了再修的。不过,他虽不喜欢,记得他媳妇很喜欢这种,买一套倒可讨他媳妇欢心。

然而,回到家秦凤仪才想起来,他现在还没媳妇呢。而且,他发誓绝不娶李镜,哎哟,还买这瓷器作甚,真是白花了银子!然后,秦凤仪给脸上涂药时才想起来:哎,他家这是要给方家阁老送礼,他今天又与方灏打了一架,不过,方灏也打他了,看把他打得都快毁容啦!

待第二日,方灏消了气回头再去古玩店买茶具时,得知茶具被秦凤仪买走了,立知自己上了秦凤仪的鬼当!那个恨啊,不要说与秦凤仪打架了,倘秦凤仪还在当场,他非掐死秦凤仪不可!

虽然这茶具买了,媳妇暂时不打算娶了,但能叫方灏吃回瘪,秦凤仪心下还是很得意的。这人吧,一得意就爱嘚瑟,像秦凤仪吧,他的具体表现就在于,做事的热情分外高涨,特别愿意帮着爹娘做事。把秦家夫妇喜欢得不得了,连秦老爷都说:“咱儿子,的确是长大了。”

秦太太道:“可不是嘛,不是我自夸,往扬州城瞧瞧,咱们阿凤这样懂事的孩子,能有几个?”秦太太不仅在家里夸,出门也夸,因自夸次数过多,弄得别人家太太都嫌她烦。秦太太却是半点不嫌,眼瞅着儿子一日比一日出息懂事,秦太太欢喜得很,与丈夫道:“咱们阿凤,越发出息,你该带他多见世面。”

“我知道。”秦老爷道,“听说,方阁老这几天就回乡了。哎哟,阿凤脸上的伤可怎么办?”一想到儿子买个茶具都能跟人打一架,秦老爷叹道,“还是不稳重。”

“男孩子,哪里少得了打架。”秦太太道,“放心吧,用的是许大夫开的上好的药膏,过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秦凤仪甭看长得漂亮,皮肤也好,但一点儿不娇气,基本上这种小伤,也就五六天的事。秦太太与丈夫打听:“知府大人那宴准备设在哪儿啊?”

“瘦西湖的明月楼。”

“好地方。”秦太太道,“咱阿凤的新衣裳已是做好了,那衣裳一穿,嘿,我同你说,这扬州城,也就咱阿凤啦。”总之,秦太太看儿子,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秦凤仪的伤呢,好得倒也挺快。家里衣裳啥的,也都备好了,只是人家方阁老回乡,根本没去知府大人那里吃酒。倒不是知府大人面子不够,主要是方阁老一回乡就病了。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回了家乡,见着家乡人,喝到家乡水,吃到家乡的老字号,晚上多吃了俩狮子头,撑着了。

秦凤仪听闻此事,对方阁老很是理解,道:“要说咱们扬州的狮子头,真是百吃不厌。”秦老爷哭笑不得,与儿子道:“赶紧,换身衣裳,跟我过去探病。”

秦凤仪道:“这跟人家又不熟,去了也见不着人家阁老啊。”

“熟不熟,见不见,都无妨,可去不去,这就是大问题了。”秦老爷与儿子道,“别穿得太花哨,换身宝蓝色的袍子,显得稳重。”

秦凤仪一点儿不喜欢宝蓝色,道:“老气横秋的。”他换了身天蓝的,透出少年的蓬勃朝气,也很讨喜。秦老爷微微颔首,不是他自夸,他这儿子,光看脸,特拿得出手。

秦凤仪就骑马同父亲一道去方家送礼了,不去还好,这一去,可算是见识到方阁老的身份地位了。嘿,就方家待客的花厅里的人都有些坐不下。

秦家甭看是扬州城的大户,可说起来,论门第只是商户。说坐不下,也不是夸张,花厅里坐的都是士绅,按理,秦老爷身上也有个捐官,只是,因扬州城富庶,有钱人很多,商贾捐官的太多。故而,这捐的官儿,委实有些不够档次,排起来还在士绅之下。于是,秦家父子只得去这花厅的偏厅落座了。秦老爷在扬州城人面颇广,与士绅老爷们打过招呼,就要带着儿子去偏厅。扬州才子赵老爷道:“阿凤就与我在这屋里坐吧。”赵老爷就是给秦凤仪作诗,叫秦凤仪得了个凤凰公子名声的那个。

秦老爷倒是愿意,不过,这屋里不是身上带着进士功名的举人,就是家里祖上有官儿的书香门第,秦凤仪若留下,坐哪儿都得挤走一个。秦老爷笑道:“他一向跳脱,还是跟着我吧。赵老爷您哪日有空,我叫他过去给您请安。”

秦凤仪听他爹这谄媚话就不禁翻白眼,他跟赵胖子都平辈论交的,赵胖子家里调理的歌舞伎,有什么新曲子新舞蹈的,从来都是先请他过去瞧。他爹这是做什么呀,以后他跟赵胖子怎么论辈分呀。

赵老爷笑眯眯地道:“什么请安不请安的,阿凤有空,哪天都成。”两人寒暄几句,秦凤仪就跟他爹去了偏厅。

偏厅也是满当当的一屋子人,好在,这里能让秦家父子有个座儿了。在偏厅寒暄过一圈后,秦凤仪瞧着这两屋子人,想着今天是绝对见不着方阁老的。他悄悄问他爹:“爹,要不,咱们放下东西,先回吧。”

秦老爷给了他个白眼:“闭嘴!”来都来了,就是见不着方阁老,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你携礼来探病,定要有主事的过来相陪午饭的,秦老爷早就没想见方阁老,他就是琢磨着,趁这机会,与阁老院里主事的先打个照面,混个脸熟。

秦凤仪只好乖乖陪坐,然而,他又是个坐不住的,坐了一时,就打算起来去外头逛逛。秦老爷连忙问:“干什么去?”

秦凤仪眼珠一转:“茅房!”

秦老爷知道他这儿子是个屁股上长钉子的,摆摆手,悄声道:“外头站站就行了。”秦凤仪便起身出去了。他是个闷不住的,如今跟着他爹在外应酬,其实也懂了些规矩,知道大户人家规矩重,他也没往外去,干脆就在这花厅小院的门口与守门的小厮贫嘴闲话,秦凤仪说得正热闹,就见远处来了一行人,不过,人家不是朝这待客的花厅小院来的,人家是顺着方家的青石路,直接往正院去的。隐隐的,秦凤仪觉着那行人有些眼熟,不由得伸长脖子望去。

这一望,那一行人里就有人回头,这一回头,秦凤仪就瞧见了那人的脸:啊!他媳妇!秦凤仪立刻双手一捂脸,李镜哭笑不得,这秦凤凰不晓得怎么回事,哪回见了他们兄妹都似见到什么可怕的人一般。李镜甭看相貌远不及秦凤仪这等俊美,论脑子,十个秦凤仪都不及她。李镜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这秦家定是来方家探病的。

其实,这事并不稀罕,方阁老这样的地位,回老家便病了,本地士绅自然会过来探望。可方阁老刚回乡,再加上身子不好,此时怕是没心思见本地士绅。要是旁人,李镜如何肯理会,但秦凤凰就不一样了。李镜吩咐身边小厮一声,那小厮便跑了过去,打个千道:“公子可是过来探病的?”

秦凤仪眼睛往他媳妇那里瞟一眼,点头:“是。”“我们家姑娘说,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妨与我们一道进去。您在这儿等,怕是见不着阁老大人。”

秦凤仪心下一喜,又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又往李媳妇那里瞧一眼,李镜微微一笑。秦凤仪性子活络,想着,他又不是借别人的光,是借他媳妇的光。而且他爹明知道今天见不着人还苦等,不就是想往方家巴结嘛。再者,秦凤仪“大梦”之后,长了不少良心,知道体贴父母不易了。秦凤仪与那小厮道:“那你等等,我去叫我爹。”

小厮心说:我家姑娘就是请你,可没请你爹。但架不住秦凤仪腿快啊,他撒腿就去喊他爹了。秦凤仪过去就把他爹拉了出来,秦老爷还小声问:“哪个李家?”

“回去再说。”秦凤仪拉着他爹就过去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与李家兄妹打招呼,“李大哥,李妹妹。”

李镜唇角一勾:“哎哟,看来你认识我。”

秦凤仪道:“那哪儿能不认得。”梦里做了好几年夫妻呢。

李镜斜睨秦凤仪一眼,笑道:“这位是秦叔叔吧。”介绍道,“这是我哥,李钊。这是方师兄,方悦。”

方悦都不大认得秦家父子,李镜便给方悦介绍了秦家父子。方悦客气地一拱手,道:“有劳秦先生、秦公子过来探望,祖父已是好多了。”然后请秦家父子一并入内。

秦凤仪递给李镜一个感谢的眼神,李镜挑挑眉,一副事后有话说的模样。秦凤仪想到他媳妇的难缠,不由得心下暗暗叫苦,想着,探完病立刻逃跑,再不能给他媳妇逮住。

殊不知,李钊在一旁看得是满肚子气,想着这秦家小子,你什么意思啊,先时见了我跟我妹像见鬼一般,如今这才说话三句半,眉眼官司都打上啦。

嘿!

他妹这是啥眼光啊!这小子除了长得好,咋这么轻佻啊!

秦凤仪完全不知自己在大舅子那里得了个“轻佻”的名号,因为,大舅子还在替他说好话呢。这不,大舅子就与方悦方公子说:“那日我与阿镜在琼宇楼吃茶,见秦公子打马经过。以往我只知京城人物风流第一,不想世间还有秦公子这等品貌,此次南下,当真是见了世面。”

方悦笑道:“我乍一见秦公子,亦是惊为天人。”

秦凤仪道:“哪里,李大哥才是一等一的斯文俊秀。”给大舅哥拍马屁。

嘿!李钊暗笑,说这小子轻佻吧,他也不是没眼力。然后,秦凤仪又把方悦方公子从头到脚夸了一遍,什么有学识啊,风度好啊……反正,只要好话他就说,还有他媳妇的马屁,秦凤仪也没忘了。看他媳妇多照顾他啊,还没嫁他呢,就知道帮他。秦凤仪道:“还有我家阿镜——”收到大舅兄杀人的眼神,秦凤仪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他说他媳妇,怎么了?

秦老爷轻咳一声:“阿凤,如何这般无礼,亏得李姑娘不嫌你。”

“哦,哦,明白了,是阿镜妹妹,不,李妹妹。”秦凤仪笑得跟朵花似的,对李镜道,“叫你妹妹真不习惯。”

李镜笑:“那你怎么习惯怎么叫呗。”

“不成不成,你看李大哥,跟要吃了我似的。”秦凤仪想着他媳妇这刚来扬州,遂道,“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到扬州城好生逛逛。咱们扬州城,好地方好东西可多了。”

方悦望向好友李钊,眼神里满满的不可思议,不能相信等闲人不能入目的李镜,竟然与秦凤仪这般有说有笑。

李钊木着脸,心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谁叫这秦凤凰生得好呢。

要不是李镜在场,方悦非得问问李钊,李镜是不是相中秦凤仪了。

李镜心下却是对与秦凤仪的进展很满意,这秦公子一点儿都不怕她嘛,也不晓得先时是怎么回事,这也不必急,待她以后问问就明白了。

秦凤仪也没只顾与李镜说话,他也打听了方阁老吃的什么药,请的哪家大夫,还给方家介绍了扬州城几家有名的大夫,表示了探病的诚心。

方阁老其实没什么大碍,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方家这宅子,在方阁老回乡前提前收拾过,景致自然不差。他老人家正在院子亭中烹茶,见着孙子与李家兄妹过来,眉眼间透出欢喜。见到秦家父子时,方阁老不由得一愣,继而赞叹:“这是谁家儿郎,好生俊俏的模样。”

秦凤仪一副二百五的欢喜样,笑嘻嘻地一揖,自我介绍:“老大人,我姓秦,叫凤仪,这是我爹。听说您身子小有不适,我跟我爹过来给您请安问好,您老可好些没?”

方阁老微微颔首,笑道:“坐,坐。”

秦老爷表明来意,送上礼物。方阁老笑道:“有劳秦老爷、秦公子想着,我初回乡,昨儿就馋了狮子楼的狮子头,一时贪嘴,吃了俩,这可不就塞着了。”

秦凤仪笑:“狮子楼的狮子头,当真是一绝,而且,这时候吃,里头放了河鲜芽笋,再一清炖,清香适口,我有一次饿极了,一顿吃了仨。”

方阁老望向秦凤仪,捋须笑道:“那不叫多,我年轻时,有一回,一顿吃了四个。”“我现在年纪小,还能再长个,以后说不得能吃五个。”

方阁老哈哈大笑。

李钊白了眼秦凤仪,心说:怎么跟个棒槌似的,白瞎了这好模好样。偏生,他那好妹妹还跟着说:“这扬州的狮子头,的确不错。我在京城也吃过,听说也是扬州请去的大厨,可到这扬州城吃,偏生又是一番滋味。”

“那是!”秦凤仪道,“京城的山水能跟扬州的山水一样吗?水土不一样,做出的东西,味儿便不一样。阿镜,你吃过狮子楼的狮子头不?”

“刚不是说过嘛,去过了。”

“那下回咱们去明月楼,我请你吃三头宴。嘿,我跟你说,咱们扬州,最有名的就是三头宴,扒猪头、拆烩鲢鱼头、蟹粉狮子头。哎哟,那叫一个香。”秦凤仪说得来劲,忽然想到什么,问,“你不会明月楼也去过了吧?”

李镜含笑:“便是去过,再去一次也无妨。”

“那不成,我得带你去一个,你没去过,还最地道的地方。”秦凤仪想了想,道,“那咱们去河上吃船菜,这春天,鱼虾最嫩,捞上来用水一煮,鱼虾都是甜的。船菜瞧着不起眼,实际上,比些大馆子还地道。””

李钊道:“看你俩,过来探病,倒说起吃的没完,再把先生馋着了,如何是好?”方阁老笑眯眯地扫过李镜,与李钊道:“这不必担心,我年轻时,比你们更会玩儿。”

结果,明明大夫说了,这既是撑着了,得吃几天素方好。就因为秦凤仪在方阁老跟前说那些吃的喝的,老爷子当天一看,素汤素面的,就很不开心。

方悦私下与李钊抱怨:“那天秦凤凰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把我这刚回扬州城的都馋得不轻,何况老爷子。当天吃什么都不香,还吵吵着要吃新捞的河虾,说虾是小荤,无碍的。”

李钊忍俊不禁,方悦悄声道:“镜妹妹是不是相中那位秦公子了?”“不许胡说。”李钊是不能承认的。

方悦显然是把秦家的底细都打听清楚了,道:“别说,那秦公子,真不愧有凤凰公子的名号,生得的确是好。以往在京城,你与平岚算是平分秋色,咱们不提出身才干,单论相貌,我说这话你不许恼,那秦公子,当真不比你们逊色。”方悦说不比二人逊色,已是客气,实际上,秦凤仪那等相貌,比李钊还要好上两分的。

李钊道:“我看先生也对凤仪有些另眼相待的意思。”“可不是嘛,秦公子走后,祖父直夸他生得灵秀。”方悦道,“他这样的相貌,还真是……

难怪镜妹妹素来眼光极高的,也不能免俗了。”“唉,我说,你这总提阿镜,是个什么意思?”

方悦笑:“你少跟我含糊,我又不瞎。我与镜妹妹也是自幼相识,她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晓得?我先时就觉着,她连平岚那样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普天之下,焉有能入她目之人?我原以为我这辈子怕是见不到有此等人物了,不想在扬州城瞧见了。”

“你少提平岚,我妹妹与他,一无婚约,二无媒聘。”李钊道,“你可将嘴把严实了,不许乱说。”

“我晓得,我晓得。”方悦也就是八卦一下,问,“镜妹妹不在家吗?”

李钊道:“刚羽衣坊的裁缝过来,她来扬州,带的衣裳不多,我说干脆多做几件,也好穿,眼下天气也越发热了。”

方悦笑:“妹妹怕是要赴凤凰之约了。”“秦公子是城中知名人物,你虽是扬州人,却也是头一遭回老家。倘他相邀,咱们有他这个向导一道逛逛扬州城,也没什么不好。”李钊说得坦荡,虽然他妹妹相中秦凤仪那张脸,他也不能让妹妹单独赴约,自然是有他相陪的。

方悦一想,也是这个理。李家乃京城豪门,眼瞅这秦凤凰走了大运,便是李镜无下嫁之意,只要秦凤凰不傻,还不顺势攀上李家这高枝啊。秦凤凰有这段机缘,方悦也不妨与他多来往。

李家就等着秦凤仪的帖子了,秦凤仪在家却是颇多犹豫。说来,昨儿自方家回来,他爹当真是一脸欣慰与荣光啊。

欣慰是儿子出息了,懂事了,荣光是因为,那么多送礼的,唯他见着阁老大人了。秦太太问起来,秦老爷茶都顾不得吃一口,先大赞儿子有出息,与妻子道:“要说咱家的门第,不要说阁老大人病了,便是阁老大人好好儿的,咱们去请安,也不一定能见得着。这回啊,真是多亏咱们阿凤,我都不晓得他如何交到了那样显赫的朋友。原本我在偏厅等着,想着纵是见不到阁老大人,能送上一份礼,也是好的。不想,咱们阿凤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叫我,我们就与李家公子、李家姑娘还有方家公子一道进去了,亲自给阁老请的安,中午还是方公子陪着咱们吃的饭。哎哟,这可是想不到的造化。”

秦太太听得一脸惊喜,还有些不能信:“当真见着阁老大人了?”

“那还能有假!”秦老爷接过丫鬟奉上的茶,问儿子,“那李公子、李姑娘是什么人呀?”

秦凤仪喝的是桂花蜜水,对大舅子与媳妇的来历自然清楚,道:“李大哥是景川侯家的公子,阿镜是景川侯的长女,他们是兄妹。”

秦老爷手一歪,一盏茶洒了大半盏,浇湿了衣裳。秦太太连忙问:“烫着没?”

秦凤仪已是眼疾手快地帮他爹把湿了的地方提起来。秦老爷道:“无妨,茶水并不烫。”放下茶盏问儿子,“你如何认识他们的?”

秦凤仪怎好说“梦里”认识的,秦凤仪道:“在琼宇楼见过,后来,又在古玩店见了一回,便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