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栖灵寺是扬州名寺,庄严肃穆自不必提。据说是隋时古寺,因寺中栖灵塔得名。秦凤仪“做梦”之前,他对于神佛之道向来不大信的,也从不来寺里烧香啥的。如今却是不同,秦凤仪总觉着,自己似是“梦”到自己那不大光彩的一生,种种疑问难解,听他娘说这寺里有高僧,秦凤仪便欲来请教。
反正他家有钱,大不了多花些银子。秦凤仪如此想着。
因着是有目的而来,秦凤仪都没顾得上赏一赏这栖灵寺的风景,更甭提栖灵寺前的那巨大的漆红牌坊上的“栖灵寺”三字,据说便是当今圣上的手书。
秦凤仪自己不大懂书法,只是耐着性子站他爹身边瞻仰了一下,待他爹说完:“当今圣上这几个字,当真是龙腾虎跃,一看就不凡啊。”秦凤仪嗯嗯两声,便催促道:“爹,咱们赶紧进去吧,皇帝再大,也没佛祖大啊,别叫佛祖久候,我跟娘还要给佛祖菩萨烧香呢。”
秦老爷无奈:“你这孩子。”带着妻儿往寺里去了。
秦家是扬州城有名的富户,既要过来烧香,自然提前一天着人过来,借了间上等香房歇歇脚。秦家人一到,自有知客僧迎出款待。秦太太是虔诚的信徒,秦凤仪烧香心切,一家人自然是先去烧香。
秦凤仪烧过香,还学着他娘的样子给佛祖认真地磕了几个头,亲自添了香油钱,问知客僧:“你家了因大师在吗?”
了因大师身份不同,秦太太在一旁补充道:“我这儿子,近来得了佛缘,想请教大师。”秦家是扬州城大户,何况秦太太添香油钱一向大方,故而,纵秦家只是盐商人家,想见方丈了因大师也不是难事。原本,秦太太也想听听儿子遇着什么难事,偏生,儿子还不让她听,与方丈道:“有没有僻静地儿,我再同大师说。”
了因方丈已是七十高龄,见过达官显贵无数,倒是头一遭见秦凤仪说话这般直率的。秦太太刚要说儿子注意态度,了因方丈已道:“有,施主请随我来。”
了因方丈引秦凤仪出了香房,经过庙中甬道,绕过栖灵塔,到了一处竹林掩映的净舍。了因方丈推门进去,道:“我惯常在此修行,平时并无人来,施主喝杯茶吗?”
秦凤仪其实没有喝茶的心,他正琢磨这事儿怎么请教老和尚呢。不过,他为人也知轻重,这栖灵寺,他纵头一遭来,也知这是扬州第一名寺。栖灵寺的方丈,自然不是寻常人。秦凤仪按捺住性子,连忙深行一礼,道:“有劳大师。”
了因方丈倒了两盏茶,秦凤仪喝了一口,颇苦,他强忍着咽了,生怕再不说事儿,老和尚又拿出什么古怪东西招待他。秦凤仪道:“我朋友遇到一事,他做了一梦,梦中娶妻纳妾,好不风光,待梦醒,恰如一场春梦。大师,这梦,是真是假?”
了因方丈笑道:“公子,此时你我,是梦中交谈,还是醒时交谈?”“当然是醒着。”
“公子如何确定是醒着?”
秦凤仪掐自己大腿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又伸手掐大师手臂一下,道:“疼,就是醒着的。”
饶是了因方丈佛法精妙,也不由得笑道:“公子童心未泯,妙哉妙哉。”
秦凤仪等着了因方丈的解释。了因方丈能有今日佛门地位,自然不是等闲人,他见识过的人多了。秦凤仪这样单纯的心思,虽见得不多,了因方丈心里也有谱儿了。知道说些禅语,怕是这位秦公子不懂,了因方丈道:“我与公子说个故事吧。”然后,了因方丈便把《黄粱一梦》的故事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了一遍。
秦凤仪皱眉道:“可我这朋友,梦中所见,并不似这位卢生,入梦前贫困潦倒,梦中有娇妻美妾入怀。我这朋友,梦中所见,如见未来。”
饶是了因方丈亦不由得吃惊,不过,他这把年纪,且又身在佛门,佛法精深,自不比常人。了因方丈捋着颌下的长须,道:“如公子所言,您这位朋友当真是大造化之人,这是得了佛祖点化啊。既见未来,那么,想来,未来有许多欢喜,亦有许多悲伤。”
秦凤仪一叹,问了因大师:“倘是不好的事,能改变吗?”“若不能改变,佛祖何以令公子看到未来?”
秦凤仪先是心下一松,继而强调:“不是我的事,是我朋友的。”了因法师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平静又智慧。
秦凤仪得了大师这句准话,也放下心来,想着自己以后只要行善积德,还怕落个“梦里”那样的结果吗?秦凤仪眉眼间漫上几许喜色,习惯性地端起茶盏再呷一口茶润喉,结果,又被苦到了。秦凤仪实在受不了了因方丈这里的茶水,起身道:“既得大师指点,不好再扰大师清修,我这就告辞了。”
了因法师笑道:“待施主下次来,老衲备好茶。”
秦凤仪还死活不承认,一直道:“这茶挺好,乍一吃是苦的,再一回味,反是有些回甘。”毕竟得了人家大师指点,秦凤仪不好说人家茶不好。客客气气地辞过大师,出了法师的清修禅院,便一蹦三跳、欢欢喜喜地找爹娘去了。
秦老爷、秦太太见儿子这般欢喜地回来,心下自是高兴。秦太太还问:“我儿有什么事还要私下请教大师?”
秦凤仪笑道:“不能说,不过,我已是请教明白了。”
秦太太笑:“这就好。”又担心儿子年少唐突,又问,“在大师跟前儿,可得恭谨有礼。”“娘你放心吧,我都多大了。大师非常好,还请我吃茶。”秦凤仪再次感慨,“大师可真是有智慧,我好些天不能明白的事,他与我一说,我立刻便明白了。”
秦凤仪心愿得解,秦家一家人又在栖灵寺吃的素斋,秦凤仪早饭不合口,吃得少,栖灵寺素斋乃扬州城一绝。瞧这胭脂鹅、桂花鸭、蟹粉狮子头、蜜汁火方、松鼠鱼、大煮干丝、三丁包子……
当然,素的自不必说,但凡荤的都是用豆腐、腐竹等素菜烧出来的,不过,若不是知道是素斋,就这卖相、这风味、这吃到嘴里满满的香腴适口,完全不会觉着是在吃素斋。
只是,这一席素斋可不便宜,便是在山上吃,也要二十两银子。
秦家自不会愁银子,秦凤仪一直吃到撑。秦太太看他胃口好,与丈夫笑道:“果然是佛祖地界儿,咱儿子这饭都吃得格外香。”
秦老爷笑道:“是啊。”就是秦老爷吃得也挺香,主要是早上全素,对于暴发户秦家而言,当真是没胃口啊。
一家三口用过素斋,在香房里歇了个晌,因有儿子陪着,秦太太格外有兴致,下午还带着儿子登了栖灵塔,细细地与儿子讲了这塔的来历。直待下午,日影西斜,一家子方回了家。
待回得家,刚进门儿,就见门房突然蹿出一人来,扑通便跪下了,二话不说,砰砰砰三个响头,喊道:“李菜头给老爷太太少爷请安了!”
秦太太被这人吓一跳,定睛一瞧,黑漆漆一个人,也不认得,尤其一身粗布短打,一看就是下人。秦太太气不打一处来:“吓死个人!”
秦老爷也不认得此人,倒是秦凤仪认得,道:“李菜头,你来做什么?小秀儿还好吗?”这是小秀儿的爹。
李菜头捧上一篮子鸡蛋,道:“前儿,我那闺女不懂事,冲撞了少爷。小老儿没别的可孝敬,这是家里母鸡下的鲜鸡蛋……”
不待李菜头说完,秦太太想到皆因着那个什么小秀儿令儿子大病一场,便没了好气,唤道:“阿凤,跟娘进去!”
秦凤仪却是决意要改邪归正做好人的,将他娘推给他爹道:“爹,你先跟我娘去歇着吧,我同李菜头说两句话。”
秦老爷见事不大,想着儿子这也是大人了,便与儿子道:“办完事就到你娘这儿来,等你用晚饭。”
“我知道。”
秦太太到了自己院里还埋怨丈夫:“你可真是,好容易阿凤歇了那心思,又叫他跟这姓李的打交道,万一勾起阿凤的心来,如何是好?”
秦老爷劝妻子:“倘他仍有那心,便是不叫他与那李菜头见面,他心里挂着,仍要去寻的。如今正好看看,看他可是真改了。”
秦太太哼一声:“罢了。”
秦凤仪主要是问一问小秀儿的情况,毕竟,他并没有成事,小秀儿还是个清白姑娘。且今儿刚自栖灵寺回来,秦凤仪善心正切,便在门房同李菜头说了几句。
见秦凤仪问起闺女,李菜头儿连忙道:“那丫头好得很。”
“那我就放心了。”秦凤仪就怕小秀儿出事,听说小秀儿挺好,笑道,“多谢你送的鸡蛋。”吩咐小厮取了一套文房四宝来赏了李菜头儿,道,“小秀儿说,你家里儿子也是念书的,这个给你儿子使吧。”
李菜头儿见秦凤仪不像计较前事的意思,连忙千恩万谢地接了。秦凤仪见无事,抬脚便走了。李菜头儿顿时张口结舌,他过来是有事要求秦公子,事儿还没说呢!
李菜头儿顿时拿眼焦急地看向秦公子的小厮揽月,揽月看李菜头一眼,忙追秦凤仪去了。
秦凤仪其实打小收到的礼物多了去了,但他觉着,人家满怀感激之心来送礼的,就李菜头是头一份。李菜头这肯定是感激他仁义,所以送一篮子鸡蛋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