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们发出惊叹声:“都过了一百年,这些底片还能冲洗出来?”
“我们请了北京的专家用特殊技术处理这批底片,确实大部分无法冲洗,幸运的是,小部分仍然有效。我们把照片放大,便是诸位看到的这些。”讲解员指着墙上那些糊得不能再糊的黑白照片解说道,“陈家将这批珍贵的照片悉数捐赠给了我们纪念馆,所以才有了本次特展。”
参观人群响起热烈掌声,站在讲解员身边的陈家老爷子陈念白激动地连连鞠躬,发表致辞表示感谢。
他身边的十岁小孙子陈柏年百无聊赖,在纪念馆里到处乱晃,瞥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他曾祖陈霖年对着镜头傻笑,看似莫约十岁出头,但那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又瘦又小又干瘪的曾祖没准比他现在年龄还大呢。
陈柏年对曾祖毫无兴趣,目光瞥向下一张照片。那是个四口之家的农户站在自家茅屋门前,一对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夫妻各牵一名小女孩,对着镜头拘谨地咧着嘴。
那对夫妻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与民国时期大多数老照片里的农民一样,憨厚木讷,身上满是艰苦求存刻下的痕迹。
吸引陈柏年目光,让他一直仰头观望的,是那对姐妹花。
在那样的年代,贫苦家庭能养出漂亮女儿的概率微乎其微,何况这一家还养出了两个。两孩子与此刻的陈柏年年龄相仿,身量虽小,五官却颇灵秀,尤其双眸机敏,连糊成渣的像素都无法遮盖。
陈柏年定定看着照片,思绪在一瞬间似乎穿越百年,仿佛照片上的女孩就站在他面前盈盈而笑,与他并无时空相隔。
“喂,你一直盯着这张照片在看啥?”
三十岁的陈柏年神识归位,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就是陈霖年纪念馆,不过是在百年前。
他手里拿着那张一家四口的黑白照片。这锦袋里都是底片,唯有这一张是冲印后的照片。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陈柏年立即认出这就是他十岁时看到的那张。
照片上的姐妹花,他一直有印象。
“为啥只有底片,别的照片呢?”
陈霖年用针角挠了挠头:“都卖出去啦。这里老百姓大都是第一次拍照,都挺稀罕的。詹姆士隔段时间去上海总教会时就去洗一批底片,我就一家家送过去收钱。”
他指着那一半做成病房的西式建筑说道:“詹姆士用来改建这里的钱,大半也是卖照片所得。”
陈柏年这才恍然。单靠传教很难募集到钱,尤其在一穷二白的中国乡村,詹姆士得用各种方法来维生和建教堂。为人拍照和做赤脚医生,便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
难怪百年后发现的只有底片,没有照片。
陈柏年指着姐妹花问:“那为啥单就这张照片留了下来?”
陈霖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不是那丫头片子,就照片里大一点的那个。我给他们家送照片时,她爹妈付了十个子儿买下了。没想到等我一出门,小丫头就追着我不放。”
陈霖年眯眼回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那个村子叫缪家村。他跟着詹姆士走过那么多村子,很多都不记得了。但缪这个姓少见,加上碰上了这么个难缠的小姑娘,故此记忆深刻。
如同他遇到的大多数农民一样,这家人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相机。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已经不再有清末刚见到相机时的恐惧了,知道这洋玩意儿不会吸人灵魂。但拍照对他们来说极其珍贵,那是要珍藏一辈子的。
所以当陈霖年将照片送过去收钱时,那对缪姓夫妇虽然很舍不得,但还是咬牙掏出了十个子儿。
等他走出这家的破瓦房时,那大一点的小姑娘跑出来向他提了个请求。
她听说,照片可以印出好多张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请他再印一张。他她爹妈出钱买的那一张要寄给他们家失散很久的姑姑,小姑娘希望自己家也能留一张。
陈霖年答应了,还是老规矩,十个大子儿一张,他得过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再送来。
小姑娘却说没钱,希望陈霖年做一次善事。陈霖年拔腿就走。他又不是詹姆士,被人哭着哀求两声就会心软,最后喝西北风的是他师徒俩。
小姑娘从怀里拿出一个刺绣锦袋说这是她给村里大户接的针线活,用这个来抵照片的钱,大不了她回去挨顿打。
陈霖年看了一眼,这锦袋料子一般,绣着松鹤回春图,针脚还有些歪歪扭扭,值不了十个子儿,便一口回绝。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够狠了,可那小姑娘的轴劲儿比他还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