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1 / 2)

浮舟 渡边淳一 1127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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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健康社的工作到二十九号结束。十二月中旬有过罢工,但“全集”丛书的出版基本上了正轨,《身体》杂志也在书店大量发行。这一年,公司的运营基本还算是顺利的。

工作结束的最后一天二十九号,圣子下班后又跟加仓井见面。地点在老地方——N饭店的咖啡茶座。

“从年末到元旦新年,打算怎么过?”

加仓井喝着咖啡问道。

“没什么安排。”

新年假期是三十号开始,七号上班,大约连休十天。

以前也是,暑假里会去什么地方度度假。但是过年期间,基本上都是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从前一定要回老家的,跟高明住到一起后,大多留在东京过年。

说到新年里外出,不过是跟高明去参拜而已。

什么都不信的高明,只有元旦时不忘去明治神宫参拜。

今年打算怎么过呢?还没有详细问过。腿脚不便,可能外出有些困难。

“您要去哪儿吗?”

“哪都不去,在东京。”

对加仓井来说,这是妻子死后的第一个元旦。虽说妻子一直身体不佳,但今年的元旦,可能他会备感寂寞的吧。

“过年的准备,谁来做啊?”

“我母亲从乡下来。”

“您母亲多大年龄了?”

“七十三,还很健康。”

圣子想象着加仓井身边围坐着母亲跟孩子们。

“有母亲亲手做饭菜,很好啊。”

“回去晚了,现在还会被她唠叨埋怨呢。”

加仓井苦笑道。

“正月来玩玩吧。”

“到您家里吗?”

“正月,通常有公司的人来家中做客。今年是服丧期间,他们都不会来了。你正月里穿和服吗?”

元旦跟高明外出参拜时,总是穿和服的。

“很想看看你穿和服的样子。”

“可是……”

一个人去加仓井他家,在他母亲跟孩子们面前,怎么表现才好呢?弄不好,被看出两人的这层关系,怎么办?

圣子猜不透加仓井的真实想法。

“二号有个地方要去,三号怎么样?”

“可是,正在服丧期间,我去的话……”

“没关系。高杉跟牧村大概也会来的。不过,你一个人来的话,可以放松些,不是吗?想把你介绍给孩子们呢。”

“您的孩子们?”

“认识了,会更方便些嘛。”

圣子再次看了一眼加仓井。

这人想什么呢?该不会向孩子们介绍说,这是跟自己有关系的女人吧。

“三号有事吗?”

“倒没什么事。”

“那,或者元旦时给我来个电话吧。”

到元旦还有几天的时间。这期间可以考虑去还是不去。

“五号开始,去伊豆打高尔夫,跟望月一起。”

“住那儿吗?”

“住一个晚上回来。你可以的话,一起去吧?”

“……”

“望月你不必在意。那家伙知道咱俩的事。”

“您说了?”

“他问起了。”

“讨厌。”

“不要紧。”

为什么会说出去呢?说是“不要紧”,没准儿什么时候望月会一时心血来潮,告诉了高明的。

“我们打高尔夫时,你可以在饭店里休息。”

“可……”

圣子也有自己的生活啊。有高明在,不可能那么随便地外出旅行,甚或在外面度过一夜。

此时,圣子也搞不懂加仓井怎么想的了。

大年三十,圣子走走形式,扫除了一番。其实,说是扫除,就一个居室外加一间厨房兼客厅的狭小公寓住房,打扫的范围极其有限。

傍晚,扫除结束,圣子开始准备晚饭。

圣子的娘家,大年三十晚上先吃豆腐、蔬菜清汤,再吃过年荞麦面。高明很早就来到了东京,也不大讲究大年三十的菜谱。跟圣子一起生活后,总是随着圣子的习惯过年三十的。

高明先洗了澡,然后自己烫了酒。

“怎么没有年三十的感觉啊。”

的确,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既没有那种年底的手忙脚乱,也没有热闹气氛。跟以往的夜晚一样,只不过时间上稍稍充裕些罢了。

“一年过得真快。”

高明干掉酒杯里的酒,说道。

圣子也这么想。小时候觉得一年很漫长,随着年龄的增加,觉得越来越快。更何况高明这样的年龄,可能比自己感觉更快。

“本想两人一起到哪儿去消遣一下,可一想到人多混杂,就懒得动了。”

高明像是辩解般地说道。

“我倒不在乎……”

元旦过年,没想着去哪儿,待在家里并无怨言。而且,留在东京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加仓井。

圣子那么想着,喝了口酒。

“明年,你多大年龄了?”

“到了二月,就三十了。”

圣子的生日是二月十四日。那天满三十岁,高明是知道的。

但他此时却像是第一次听说似的,点了点头:“是吗,三十了啊……”

“不高兴听的话题,别说。”

“不高兴啊。”

“二十岁跟三十岁的年龄段,到底是不一样嘛。”

“但是,很年轻哦。”高明重新打量了一眼圣子,“你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哪里,已经是老太婆了。”

“没那事。”

高明毫不含糊地说完后,干了酒杯里的酒。

“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

“没有什么要我为你做的吗?”

“要你做?”

“明年想这样、要那样了之类的……”

什么意思啊?圣子望着高明明显衰老的面容。

“我,现在这些,足够了。”

说实话,圣子没有更多地期待高明。现在这样可以跟加仓井随意相爱,还想要求什么,会被老天惩罚的。

虽说将青春献给了这个大十九岁的男人,但那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曾经心里想,即便终身不婚,只要能跟这个人一起生活也就知足了,并在心里想定——不管家里怎么反对、亲戚们如何排斥,自己都绝不后悔。

现在不管结果好坏,都不能把责任强加在高明一个人身上。

“一直没为你做什么事。”

“不要说了。”

“我马上就五十了,你才刚开始。”

“说年龄吗?”

以前,高明从未表现出特别在意自己跟圣子的年龄差距。十九岁的年龄差距,未必能说是父亲跟女儿的年龄感觉,但却比较接近。高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而圣子却小巧玲珑倍显年轻。因此从两人的外貌上看,年龄差距显得更大。

当时找这个三鹰公寓的时候,租房中介机构的人问:“父女俩一起居住吗?”

高明苦笑着只点了下头。

但是这个世界上何止于十九岁啊,年龄相差二十多岁的夫妇也有的是。跟相仿于女儿年龄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没什么可害羞的。

曾认为高明不在乎年龄。可他现在突然盯着圣子说: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过,要是那么说的话,高明不也是刚刚开始嘛。他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就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了,所以看起来十分老成,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呢。

过了五十,也有很多十分活跃的作家、艺术家。倒不如说,艺术家年过五十后,才真正地开始工作呢。

高明突然提起了年龄,还是因为今天是年三十吧。很少示弱的男人,可能到了年底感到有些冷清的时候,忽地伤感起来了。

“别胡思乱想了。”

圣子像是想要让他振作起来,给他的酒杯里斟上了酒。

新年元旦的早晨,天气晴朗。可能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吧,超市里空荡荡的。

圣子昨晚听过除夕敲钟后,睡着了。高明也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各地除夕景观的报道。

电视画面上出现松岛瑞严寺的初春景观时,说不好谁先谁后,反正两人都钻进了被窝里。

除夕钟声在圣子的耳畔余音袅袅,加仓井的面容浮现出来,又瞬间消失了。

同睡在一个房间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圣子无法理解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起初是绝无可能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自然而然。

这半年来自己的变化,连圣子自己都觉得天翻地覆,有种无从适应的感觉。

曾经想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背叛高明,结果轻而易举地背叛了,竟然还泰然处之,没有当初的那种惊慌失措或心惊胆战。

人到底会变化到什么程度呢?

说是有一百零八个烦恼,这些变化本身,说不定就是一个个的烦恼。

听着除夕的钟声,圣子对自己产生了畏惧。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感到控制不了自己了。

可是一夜过后,昨晚的恐惧又消失了。也许是元旦明亮的霞光驱散了昨晚除夕钟声的阴郁,反正情不自禁地情绪高涨起来。

圣子一早开始做杂煮年糕。跟往年一样,年糕是一个星期前母亲寄来的。

母亲恼火女儿的任性与不结婚,但又似乎无法舍弃她。

十点钟,跟高明面对面吃完了煮年糕,才总算有了过年的实感。

“去参拜吧。”

吃完饭,收拾停当后,高明说道。

“去哪儿?”

“深大寺近些,走去也就是三十来分钟。”

“腿脚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作准备吧。”

圣子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后,换上了白底小菊花纹的礼装和服。这套和服也是四年前母亲给定做的。

“漂亮。”

正在穿戴深蓝色的大岛绸男性和服的高明难得爽朗地夸奖道。

近中午时分,两人一起出了门。走出公寓前的小巷,来到大路上,很巧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乘车十分钟,便到了深大寺。

高明假肢上套着草屐,大岛绸和服下摆长,草屐只露出一点儿,不易发现假肢。但是很明显,右腿部分有点儿拖着走。如果注意看的话,可以察觉到是在假肢上套着和式短布袜的。

不管怎样,好久没这样跟高明一起身着节日服装出门了。记忆中,好像是高明腿伤以来,再没有这么出过门。

还是刚刚搬到三鹰时,跟高明到过一次深大寺。那时曾觉得这里野草繁茂。此时也许是冬季吧,四周的草木稀疏、枯萎,显得有些空旷,也不知什么时候,附近建了一些民宅。

不过来这里初谒的妇女、儿童身着新年盛装,在这里点缀出新年特有的艳丽的五彩斑斓。

最近好像新年初谒流行,人好多。通往本堂的院落里热闹非凡。

圣子像是要扶助腿脚不便的高明,缓慢地行走着。年轻人从身后越过时,万一碰撞到高明的肩膀使之身体失衡,假肢是支撑不住他的。

此刻,圣子自然而然地伸手要轻轻扶一下高明的后背,以免周围的人碰着他。

可高明像要避开圣子的手,身子往后缩了一下。仅仅是一瞬的反应,圣子不太理解其缘由,高明似乎不愿圣子过度保护自己。于是圣子缩回了伸出去的手,只是尽量跟高明的步调保持一致。

看来,高明难以接受同行的女人保护自己。

圣子直到结束了新年初谒,心里还别扭着——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离开宽阔的参拜大道直至神社门前的小路,依旧熙熙攘攘。有的是一家老少,有的是男女情侣,还有成群结帮的爷们儿,各色人等成群结队。那些人有时会将目光抛向圣子和高明。

他们对圣子、高明挺感兴趣——并非欣赏中年男人的成熟魅力,而是注意干瘦跛脚的男人与二十来岁身着和服的女子这样一个组合。

既然圣子可以感觉到别人的视线,高明当然也感觉到了。

不过高明表现得镇定自若。无论别人怎么看,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动摇,缓慢地拖着腿脚行走着。

他似乎始终在保持着自己那份清高,无论旁人说什么。

圣子再次打量着走在身边的高明。

一直待在家里,两个人没太在意。可现在来到户外,在明亮的光线下,发现高明明显地衰老了。

跟那些牵着孩子手的中年男子比较,他显得特别老。说是中年,不如说是已经步入了老年。

在岛上跟高明初遇,回到东京又不顾一切地投入高明的怀抱,从未考虑十九岁的年龄差距。年龄是有些差距,但彼此互敬互爱,足矣。

圣子曾想,身体上的衰老与精神上的沟通比较起来,微不足道。

说实话,初识高明的时候,圣子盼望高明快点儿衰老。老了谁都不要了,变得力不从心,也就哪儿都去不了,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了。

直到半年前,她都是这样,从未犹豫过。至少在认识加仓井之前,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高明的衰老。

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高明的衰老的确变成了重负,压在圣子的头上。

那负担并不单纯在于怕他摔倒或走路时步履维艰。这些属于身体部分,然而根本性的压力在于精神方面。

现在看着高明,觉得很难受,会勾起一种怜悯式的痛苦心情。

想到新年的元旦假期,一直这么两个人厮守在一起,圣子逐渐感到一种精神郁闷。以前只要能在一起,就会觉着愉快,现在则变成了负担。

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仔细想来,这种感觉或许很早以前就开始萌芽。

如果说认识加仓井后,才开始觉得高明是一种负担,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

也许是已经有了潜在的意识,所以当加仓井出现时,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何那么轻易地以身相许。

深大寺里摆了各种摊位。携家带口的参拜客及年轻人,都在呼啦啦地吃着热气腾腾的深大寺名吃——深大寺荞麦面。

摊位上的达摩不倒翁、毽子板等,那些吉祥物点缀了正月的氛围。

“去吃点儿吧。”

高明看着荞麦面店,说道。

“别了。”

看着似乎挺好吃的,但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没有食欲。

“可以的话,您自己去吃吧,我在这儿等着。”

“那,算了。”

高明好像也并不一定想要去吃。

“我去打个电话。”

圣子钻过人群,跑向荞麦店旁边的红色公用电话。

高明则留在原地看那些摊位上的达摩不倒翁。

圣子往电话里投入十日元的硬币后,拨打了加仓井家的号码。

电话呼叫没一会儿,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加仓井想要介绍给她的大女儿。

“我是日诘,你父亲在吗?”

“请稍等。”

女孩子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在等电话的当间儿,圣子回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站着的高明。只见他正拿起一个达摩不倒翁仔细端详。

“哦,新年好。”

突然,加仓井响亮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了过来。

“恭贺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圣子按照固定的新年贺词问候新年时,想起了加仓井还在服丧期间。可对方好像完全没在意。

“现在在哪儿?”

“家附近。”

“三号能来吧?”

“可是,那不会打搅你们吗?”

“没事儿。那样的话,就不请你了。中午前后,等你啊。”

“好的。”

圣子边回答,边回过头去看,见高明已离开了达摩不倒翁的摊子,在光叶榉树前站着。

“今早睡了懒觉,刚起来不一会儿。孩子们嚷嚷着要去神社,正为难着呢。”

“带她们一起去,不很好吗?”

“我根本什么都不信啊。”

加仓井的声音传来时,圣子总要用手按住电话听筒。

“那,挂掉了啊。”

挂断了电话,圣子返回来时,高明右手拿着个包好了的达摩不倒翁。

“什么都不买,觉着过意不去。现在一起去新宿怎么样?好久没去了。”

“可是今天商店都不开门呀。”

“饭店会营业吧。”

“去饭店干什么?”

“出来了,顺便去吃顿饭吧。”

“也没必要专门去那儿吃饭啊。”

走过摆摊的道路,来到大道上,只见出租车排成队停候在那里。

平时这一带没有出租车的。

元旦时,拉来参拜的客人后,出租车就在原地等客人返回。

“先去看看吧。”

高明这么积极行动,还很少见。

上了车,高明问道:“去哪儿好?”

“哪儿都行啊。”

“那,去N饭店吧。”

“N饭店?”

圣子感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了。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有意识的呢?可是,他不应该知道N饭店是加仓井跟圣子时常幽会的地方。

这不过是碰巧罢了。

虽这么想,圣子还是定不下心来。

饭店里,举家带口,很热闹。到底是过年啊,和服光彩夺目。

“肚子还不饿吧。”

“嗯。”

“那,先去喝咖啡吧。”

高明四下打量了一番后,向大厅后面的咖啡茶座走去。

“您来过这个饭店吗?”

圣子不安地问道。

“三年前吧,来参加过朋友的出版招待会。以后没来过。”

高明慢慢地搅拌了一下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

圣子只见过高明在家穿着和服便装的模样。在饭店里喝咖啡还真新鲜。

“你第一次来这儿吗?”

“不,取稿件来过两三次。”

高明点了下头,从和服袖兜里掏出了香烟,点上火。从这一连串动作上看,不像是持有什么怀疑的迹象。

此时传来一阵热闹的笑声,五个年轻女性结伴儿坐在了斜对面的座位上。她们穿着艳丽的长袖和服,看着菜单,正跟服务员点要食品。订下来取消,取消了又重新再点,叽叽喳喳的好生热闹。

“年轻人真好。”

“是啊。”

圣子正呆呆地看着,高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昨晚问的,怎么样?”

“什么来着?”

“问你了呀,想要什么东西?”

“你又在说那个啊?”

“今年想送给你点儿什么,你喜欢的东西。”

“干吗……”

有这个心,让圣子很高兴。但高明不可能有那份财力。至少现在,实际还在靠圣子的工作维持生活呢。

如果圣子说想要价值几十万日元的和服,怎么办?

一开始就清楚……知道他是不可能的。

事到如今,圣子没期待高明给她买什么或带她去哪儿玩儿。就目前这样,平平静静的,给她自由,就足够了。

“去下面吧。”

约莫半个小时后,高明站起身来。

“地下应该有日本料理店的。”

高明几乎不吃西洋菜,到饭店来,似乎也不改习惯。

“可是,饭店里的都是很贵的……”

下面的餐馆,没准儿都是高级店铺。饭店的饭菜总让人觉得太贵了。跟加仓井姑且不论,跟高明一起去,圣子会有被餐馆宰了的感觉。

“别担心,年末进来些钱。”

撰稿的稿费,高明总会适当交给圣子一些,却不告诉圣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一共多少。每次他都留下一点儿零花钱,其余都交给圣子。

不过,这只是圣子的推测,实际上……也许他会稍稍多留下一点儿吧。

但是从高明的工作量上看,不可能有很多收入。偶尔写点儿,也不过是短篇随笔或书评之类,没看到他写过大块的东西。

“文英社给了点儿稿费。”

“望月先生那里吗?”

“不一定好吃,偶尔在饭店开个荤,也可以吧?”

高明对饭菜的口味十分挑剔。虽说是饭店里的高级料理店,味道未必可口。但元旦新年嘛,也就由着他了。

“地下像是有个隅川店,去那儿看看。”

高明先乘上了电梯。

隅川是圣子跟加仓井在这个饭店初次过夜时,曾经去过的料理店。

那天晚上,圣子撇下重病垂危的外婆,从山口老家赶回,在这儿过了一夜。

高明是否知道了圣子是头天回来,在外面过夜的呢?他没有问及,圣子便按照自己的推论:高明大概没有察觉。

但是现在看来,怎么就觉着有些蹊跷了呢。虽说是巧合,可今天的高明,所到之处似乎都循着圣子跟加仓井的足迹,甚至让人觉得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可高明的举止并没有怀疑圣子的感觉。倒像是在迎合新年元旦的节日气氛,他显出少有的快乐和爽朗。

晚饭时间还早,隅川店里挺空。进门左手有个脱鞋用的小木板台阶,与其平行排列着包厢座位。

高明自己走到最里面的空座上落座。

吃饭的话,他喜欢坐在和式房间。但是那样便要卸掉假肢。或许他也觉着麻烦。

“天冷,不想吃一般的炒肉。吃火锅涮肉吧。”

隅川是一家关西菜谱料理店,进的是神户牛肉。可就这样,高明也不认可,这倒说明了他的嗜好。

他总是这样,下馆子,只关心是否合自己的口味。

高明先要了酒跟下酒菜。

“好久没下馆子了。”

的确,两人好久没这样身着盛装外出了。

好像是高明腿脚受伤前,一同去原宿吃过最后一次饭。

“不知东京附近有没有能够住宿的饭店?”火锅的汤汁沸起来时,高明说道。

“什么地方?”

“伊豆或房总半岛?离得近些,暖和的地方比较好。”

“要去吗?”

“去看看吧?”

“可是,这会儿去找地方,怕不行了吧?”

“八成不行啊。”

服务员把烫好的酒壶拿了过来。圣子一边斟酒一边说:“正月里不是打算一直待在东京的吗?”

“是那么打算的。但是好久没出门了,出来后,便想去旅行了。”

“可现在哪儿都是过年的人。待在东京,不是最好吗。”

三号约好了跟加仓井见面。这会儿出远门,三号的约会就泡汤了。圣子的答复,显得对高明的提议不感兴趣。

“房总半岛的鸭川那儿,有我熟悉的旅馆,问问那儿怎么样?”

“现在吗?”

“三号前后的话,可能会有希望的。”

“可是……”

“不想去吗?”

“人一定会很多的。”

看着火锅里滚起来的汤汁,圣子坚决地回答。

“不想去的话,没办法。”

就这样,高明没有再提旅行的事。

两人离开隅川时,下午五点多了。顺便在地下的商店里转了转,来到饭店大门外边时,已经日落西斜。

高明望了眼落日残晖的西边天空。

他抱着双臂眺望远方时,从侧面看去,面部映现出激情红晕。

两人直接坐上出租车返回三鹰。到三鹰,出租车费要三千多日元,圣子觉得有些奢侈。但这个费用,像是也由高明来支付。

“还是要去鸭川吗?”

经过新宿时,圣子问道。

“有事吗?”

“没事。”

直接被那么一问,圣子没法拒绝。看来错过了拒绝的时机。

“这次总算能写出长篇作品了。望月说,只要写出来,就拿给他看。”

“望月先生最近来家里了吗?”

“没有,在电话上……”

会不会是望月把自己跟加仓井的事告诉高明了?

怎么会?望月绝不会那样做的。对望月来说,加仓井应该也是他的朋友,该不会背叛自己的好朋友吧。

圣子好像要消除自己的担心,眼睛转向了车窗外。

“你不给山口的母亲打个电话吗?”

“什么?”

“新年到了,问候一声嘛。”

“妈妈已经不管我了。”

“表面那样,但内心不会的吧。”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依靠妈妈。”

“你已经可以一个人生存了吗?”

“嗯……”

“但不能无视母亲的存在。”

“……”

“只有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变。”

大概是喝了酒吧,今天高明话多,很稀罕。而且,圣子留意到他一直以教训的口吻说话。

回到家里,六点多了。

房间里一整天没人,昏暗、寒冷。圣子立刻点起了煤气炉,开始换衣服。

高明坐在沙发上,在看他们不在时投递来的一叠贺年卡。

高明用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了几张贺年卡。其实许多没收到高明贺卡的人,也会主动地寄来贺卡。

圣子边烧水边在等着高明往鸭川的旅馆打电话。但他好像忘记了似的,这会儿正趴在和式房间的桌子上写贺年卡。

一直到十一点,圣子钻进了被褥里。

第二天,不知为什么,圣子六点就醒来了。平时即便是上班的时候,她也是到了七点才醒来。今天醒得实在是太早。

夜晚梦见跟加仓井在一起时,高明从两人中间穿过。地点像是在N饭店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