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那么说过,也许是那么回事儿吧。拿起酒杯正要喝,电话铃响了。
拿起电话一听,是怜子。
“灵前守夜,刚结束呢。”
一看表,八点了。
“你怎么了?”
“突然头疼起来。”
“怎么这么突然呢?”听声音,就知道她在怀疑,“那,现在怎么样?”
“谢谢,不打紧了。”
“灵前守夜的场面真够盛大的。从路口到家门口,一路上放满了花圈。”
健康社社长夫人的灵前守夜,自然会有多方人士参加。
“社长还是第一次向我致谢哦。”
怜子说完,扑哧笑了。
“社长向我鞠躬,怎么就觉着怪怪的。”
看来,加仓井给前来吊唁的来宾一一鞠躬,礼节周到地表示了感谢。
“夫人的相片,好漂亮哦,可能是一年前拍的,面颊还挺丰满的。”
幸亏没去。圣子独自点了点头。
“那……明天的告别仪式,能去吗?”
“大概……能去吧。”
“那,你多保重哦。”
“不好意思。”
圣子冲着电话听筒点了下头,然后放下了电话。
全公司的职员中,想必只有圣子没去参加亡灵守夜。虽说加仓井那时很忙,但不用说,一定也能察觉到圣子没来。
跟公司方面倒也不难找到借口。可对加仓井,圣子觉着有些歉疚。
没准儿还是应该去吧……
圣子像是要驱散懊悔,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会胡思乱想呢?
圣子很生自己的气。
第二天,前天夜里的降雨云散了,大晴天。天高云淡,更让人感到切肤的寒意。
一早起来,圣子收拾被褥时,想起上午十点将要开始的加仓井妻子的告别仪式。
圣子望着蓝蓝的天空,跟昨晚一样,又在考虑去还是不去。
突然因故不能参加灵前守夜,但告别仪式应该去的。只要参加了送殡,昨晚没能参加灵前守夜也就说得过去了。
可又一想,事到如今,这会儿去参加告别仪式,似乎挺滑稽的。既然昨晚已经告诉怜子了,自己身体不舒服,今天不去也算是合乎逻辑。
说实话,圣子现在想去又不想去,各占一半。
加仓井的妻子长什么样?哪怕只是相片,也想看看。但又感到不安的是,看了以后会不会就难以忘怀呢?与其以后独自烦恼,不如不看的好。
犹豫到最后,九点多了,告别仪式自不必说,圣子还决定请假不去上班了。
公司里的人好像都是先去参加告别仪式,然后去公司上班。十一点出殡,完了以后去公司的话,下午的工作可以接着做。
请假的事,可以等公司的人下午去上班以后联系。
圣子这么决定了以后,就又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电视。
初冬的上午时分,阳光明媚。
圣子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又在想象着葬礼的情景。
加仓井作为丧主,在前来送葬的人群里何等装束?两个女儿多大了?听说一个初中二年级,一个小学六年级,失去了母亲,不用说哀痛不已。今后两个孩子跟父亲一起三个人如何生活下去呢?家里没了女人,加仓井怎么过日子啊?
想到这里,圣子突然很不自在地意识到,自己在设想成为加仓井的妻子。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加仓井的妻子两天前才刚去世,连葬礼还没结束呢,就开始幻想那些极不礼貌。
加仓井跟公司的人尚沉浸在悲哀之中,圣子却在独自想着续弦之事。
虽然只是一闪之念,那也太过自私自利。圣子像要拂去那奇怪的念头,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初冬的景色。
在枝叶枯萎的光叶榉树树梢上,冬季的天空一望无边。阳光灿烂,无一丝云彩,但从蔚蓝的天空传递过来寂静的寒冷。
圣子来到灶台前,冲了杯咖啡。她喝着咖啡,似乎想要自己在香喷喷的咖啡热气中镇定下来。
十点半了。
告别仪式已经开始。伴着诵经,人们在祈祷死者的冥福。
圣子端着咖啡杯,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圣子目光的焦距并没有定格在哪一点上,只是睁开双眼,在空间恍惚迷离。
几分钟后,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回头看时,洗碗池上方的窗户边儿上有个人影,大门有动静。
像是要用钥匙开门,但随即发现门没上锁,便拉开了门。
进来的是高明。
“啊呀!”
圣子站起身来,高明微微一点头,说道:“回来了。”
跟去岛上时一样,结城和服夹衣外套着件和式外褂,左手拿着个小纸袋子。
“今天早晨吗?”
“九点到的竹芝栈桥……”
“太突然了,吓我一跳啊。”
“本想联系来着,但又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高明把那个小纸袋子往桌上一放,立即脱下和服外褂,像是很累的样子,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
“去了好长时间啊。”
从他出门到今天,正好一个月了。那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跟以前一样无甚变化。夹杂着白发的头发稍稍长了,面部也晒黑了一些。
圣子像是很怀念的样子,盯视着那张疲倦的面容。
“这是旅馆老掌柜给的,飞鱼做的咸鱼干。”
高明递给圣子那个小纸袋子后,从和服的袖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今天没去公司?”
“请假了。”
“怎么了?”
圣子没有回答,走到了洗碗池边。
可能是坐夜船累了吧,高明仰面躺在了沙发上。
“不换衣服吗?”
“等会儿。倒是想洗个澡啊。”
圣子进到浴室里,拧开了水龙头,然后又烧开水,沏了茶。
高明再次坐起身来喝茶。
“你真是悠闲自得啊。”
“是啊。”
圣子的话里带有讽刺的意味,但高明看着茶杯佯装不知。
“岛上怎么样?”
“变化……说有则有,说没也没什么。”
“最近像是去那儿的人很多,旅馆增加了吧。”
“简易建筑增加了不少。”
高明跟圣子相遇那会儿,说到游客,几乎都是学生。这几年观光热,岛上想必也有一些变化。圣子多少能理解高明话里包含的不满情绪。
“吉川家的老太太像是死了。”
吉川是圣子在岛上时借宿的人家。那时,那个老太太帮助过圣子。
“什么时候?”
“像是今年夏天。”
岛子上难以忘怀的人和事都在一个个消失。
“怎么没通知我呀?”
“大概他们考虑,通知的话你要给他们送奠仪什么的,倒会给你添麻烦。”
高明用双手触摸着茶杯,像是确认茶水的热度,又喝了口茶。
“今天为什么不去公司啊?”
“前天,社长的太太去世了。”
“加仓井君的?”
“好像一直心脏有病,前天突然发作。”
“是吗?”
“昨天晚上是灵前守夜,今天十点开始告别仪式。”
“十点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对吧?”
“想去来着,但有点儿身体不舒服。”
高明看了一眼圣子。
“感冒了?”
“昨天晚上有点儿风寒,今天差不多好了。”
“这么说,灵前守夜也没去吗?”
“嗯。”
圣子避开高明的目光,将脸转向一边。高明默不作声像是考虑了一会儿说:“还是应该去的,不是吗?”
“是啊,可是……”
“你不去的话,那我去吧?”
“先生,你……”圣子慌忙转过头来。
“今晚去的好。”
“可是,先生不必去的。”
“你能去的话最好。”
“好吧。”
圣子点点头,站起身来,走进浴室。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圣子关上水龙头,点燃了煤气烧热水。然后,她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面容。
高明为什么提出来要去吊唁?想想不可思议。自腿脚受伤后,他基本上不去人多的场合。
他这是抽的什么风呢?对加仓井有好感吗?
但是即便那样,专门提出来要去吊唁,还是让人感到不寻常。
也许只是为了敦促圣子前往,或者是想……那样表示以后看看圣子的反应。
圣子确认了自己脸上没有再露出什么不自然的神情后,回到了房间里。
高明躺在沙发上,正在看报纸。
“最近,熟人死了。”
“另外还有人去世了吗?”
“前段时间,上坂死了。我去岛上那天来的通知。”
上坂是评论家,跟高明同一时期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圣子没见过面,但对方来过几封信,所以知道此人名字。几年前因肾脏疾患,回了金泽老家,以后就不太来信了。
“也许人死的时候,会有什么连贯性?”
“不吉利的话,不要再说了。”
“但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呢。”
高明说完后,又嘀咕道:“想休息会儿。”
能理解他舟车劳顿后想去休息的意思。但高明似乎并非只是想着躺到被子里。从那声嘀咕中,圣子明白他还有身体的需求。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高明脱掉衣服,进了浴室。圣子铺好被褥,拉上了窗帘。
三十分钟不到,高明就从浴室里出来了,他换上和式睡袍,钻进了被子里。
“休息吧……”
“可……”
“没关系啊。”
圣子稍稍犹豫后,将梳起来的头发解开了。
在岛上,高明想必没有碰过女人。圣子知道岛上没有陪男人做爱的女人。回来后立刻想要,也许正是一个明证。
不过高明跟什么女人有过那样的事,圣子也没有权利指责他。高明不在期间,自己曾跟加仓井做爱三次。因而没道理对他说东道西。
圣子脱掉了毛衣,她穿着衬裙,又照了照镜子,然后慢慢地从被子的一边钻了进去。
凉冰冰的,高明的脚摩挲了过来。
高明没有什么体臭。第一次跟他拥抱时,那种清洁感留在了圣子的印象中。这一点至今未变。
透过窗帘泄入室内的阳光,打出点点亮圈儿浮游在房屋的顶棚上。
大白天被抱在男人怀里,想到这儿,圣子感到身体发热。
“没变化吧?”
高明转过身子来面向圣子,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嗯……”
在朦胧的亮光中,圣子闭上了眼睛。高明不在的时候,说没变化则无甚变化,至少家里、工作都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化。但是,圣子的身体和内心都有了变化。
高明现在问的是什么呢?明知不是家里和工作的事儿,圣子却要往这儿想。因为这样,自己才可以心安。
“在岛子上,三次梦到过你。”
“梦到我?”
“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你一个人走着。”
让圣子在意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三次这个数字。
“奇怪啊。”
“我不在时,想什么来着?”
“没想什么……”
“是吗?”
高明叹了口气,然后像是想起来了似的,抱紧了圣子。
曾经的感觉又一次在圣子的身体内扩展。
气味还是呼吸,抑或是肌肤的感触,总之,不可以一言概之,也许可以说是各种感觉交织、融化在一起的一种温柔和亲密。
高明的欲求跟以往不同,这次性急猛烈。或许是近四十天的禁欲生活,使高明的欲望近乎疯狂。
午前灿烂的阳光泄入到公寓一角,在这里,圣子几次招架不住,不断求饶,哀求的同时,她又沉醉在愉悦的波浪中。
正好是中午时分。
高明好像用尽了全部精力,闭着眼睛仰面躺着。
这时,传来了年幼不去学校的孩子在家门外呼叫母亲的声音。窗外买竹竿的吆喝声渐渐近了,又远去了。
圣子慢慢地坐起身来,用大毛巾裹住身体,进到了浴室里。
刚才浴室的镜子里清楚地照出了她神情不定的样子。可这会儿,镜子里映出的则是满足倦怠的面容。
一早起来,脑子里一直在左思右想加仓井的事儿,可现在精疲力尽的大脑变得空空的了。
脑子里想着一个男人,身体却接受了另一个男人。此刻身心没了什么悬念,很平稳并充满了幸福感。
摇摆于两个男人之间,身体大胆而毫不羞涩。
圣子一个人浸泡在浴缸里,她又一次对自己无法理解。
第二天,圣子直接去了公司。清早,本想顺道去凭吊的,但又觉得那样实在是慌慌张张。十点钟到公司后,只来了四五个人。
前天和昨天,大家帮忙办丧事,大概都累了。
“怎么样了?身体好了吗?”
中午,怜子来到了公司。
“托你的福……昨天没能去,很抱歉。”
“公司里的人都去了,没事。社长这星期休息,说是下周来上班。”
这星期?只剩下一个星期六。就算把星期天也加进去,仅五天休息。
“社长辛苦啊。”
“社长嘛,没办法。”
怜子的表达方式,听起来有些不冷不热。
“死去的且不说,两个女儿可怜哦。”
“很可爱吧?”
“大的像社长,小的跟夫人一模一样。”
圣子点点头,想象着加仓井身边带着两个女儿的样子。
“今后会很寂寞的啊。”
“不过,不说孩子了,社长倒是了了一桩心事。不是吗?”
“什么……”
“还用说吗?这四五年,夫人几乎都是住在医院里,偶尔好些回到家,也是卧床不起呀。”
“可他们是夫妻呀。”
“正因为是夫妻,才会有厌倦的时候。”
“那样……”
圣子本来想说,“话不能那么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话实说,圣子是希望加仓井失去了妻子以后,也跟现在一样不要有什么变化。马上提起精神未必容易,但不管怎么说,圣子不希望加仓井意志消沉或一蹶不振。
“你今天去吊唁吗?”
“嗯……去不去呢?”
“能去的话,还是去的好啊。不是吗?”
当然怜子说得对。圣子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下午,来了几个电话。
有的涉及工作。大部分是对加仓井妻子之死表示哀悼或询问相关事项。有些电话原本要说事,可一听说公司正奔丧,便慌里慌张地挂掉了电话。
还有很多发到公司来的唁电,圣子整理好了放到袋子里。
她本想凭吊时带去家里的,但去不去还没最后下定决心。
晴朗的天空,到了下午却云出风起了。隔着窗户看,外面非常寒冷,还能感觉到接近年末的繁忙。
五点一过,她便离开了公司,可还是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有高明和怜子的敦促,当然是要去的。可真说要去,她又觉得迈不开腿脚。
就这么一路犹豫着,到了“御茶之水”站。
直接坐上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三鹰。
到了新宿站,她不由自主地下了车,去逛站前的妇女洋货服饰商店。
圣子想,该买一件新大衣了。
现在穿的,也是在新宿……四年前跟高明相爱后买的。
圣子不爱买流行中的色彩式样,她讲究质地好、不易厌倦的。
现在穿的这身有腰带的黑色大衣,就是按照那样的选购标准买的。可是,说实话已经有点儿厌倦了。这次可能的话,想买一件羊毛乔其纱质地轻一些的。
从车站东口到三越一带,她转悠了近一个小时。
在离车站中央出入口很近的商店里,她看到了一件挺时髦的西装式样大衣,裙子部分打着褶,上半身挺合体的。但买还是不买,她下不了决心。
圣子先打听清楚了价钱,然后返回车站,乘坐了中央线电车。
七点了,她并没有特别地盘算时间。但花去的时间,跟到加仓井家吊唁所需的时间是一样的。
圣子直接返回了三鹰。八点钟到公寓时,高明正在桌子前伏案撰稿。
两人间的状况跟以前没有丝毫改变。高明坐在桌子前,圣子回到家里来。
这种情景,几年来已是老风景了。就好像空气与水的存在一样,极其自然。
这个景象,瞬间觉着新鲜,必定是因为高明一段时间的离家出走。
“我马上准备晚饭。”
“啊。”
高明轻轻地答道。那声调也跟从前一样。
圣子从柜子里拿出平时穿的裙子,站在槅扇门的角落里换上。换好后,刚要去灶台边,听到高明问道:“去吊唁了吗?”
“嗯……”
“怎么样?”
“精神状态比想象的好。”
“是吗。”
高明凝视了一会儿桌子前面的墙壁,又将目光收回到了稿件上。
圣子走到灶台边,开始准备晚饭。时间已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