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1 / 2)

浮舟 渡边淳一 1466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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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来台风了,狂风暴雨持续了两天。星期一的天空,呈现出台风过后的朗朗晴天。

本打算周末户外活动享受秋天景色的人,恨透了这场台风。

不过,风雨似乎拽走了东京闷热的残暑,带来了秋高气爽。

星期一早晨,圣子穿上长袖衬衣,出门去了公司。衣领周围镶着的花边在秋天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使她感觉很舒服。

自从诊断为肝炎,高明一直捂在家里。

不过高明本来就不大外出。说出门,不过是到井之头公园散散步。

医生嘱咐不要太辛苦。其实本来也没什么辛苦。按医生所言:“疲劳不仅缘自身体,亦有精神上的疲劳。这方面的疲劳也会诱发肝炎。”

的确,高明这样的职业比常人用脑多一倍,会有精神疲劳的。并且可以说,这种精神疲劳日积月累,使得免疫力下降,感冒便转成了肝炎。

高明最近的工作量减少了很多。

以前作品就不多,一个月只写五六十页稿纸。最近则顶多二三十张。并且不是为了完成约稿,只是高兴时随便写写罢了,多半是“解说”“随笔”之类。如果说那也费脑筋,就什么都别写了。

跟以前比较,已轻松许多。至少圣子当初认识高明时,作品比现在多得多。

从身体的角度及精神负担上看,现在轻松了。医生说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

年龄的缘故吗?……

确实自脚伤以来,高明好像衰弱了许多,白发也增加了,明显的衰老迹象。

可那只是肉体上的变化,精神上应该是两码事。

那还有什么其他伤神的事儿吗?圣子突然想起高明最近的寂寞神情。

那种神态无关乎具体的时间、地点。只是无意间与高明对视时,留意到一种莫名的消沉或孤寂。

当然,以前的高明不时也会露出寂寞的表情。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乍一流露,便慌忙怯懦地避开视线。

既没有消耗体力,也没有出版社盯稿,脸上还会时时露出极度疲劳的暗影。

看来真的是疲倦了,不像是休息两三天就能恢复的样子。那种疲劳像是积攒在身体内部,逐渐渗出来的。

“有什么心事吗?”

问过几次。高明只是笑笑说:“我看着像有什么心事吗?”

少有的笑容。但在圣子眼里,那笑容显得很不自然。

“你想多了。”

两人生活在一起,但高明不会将内心深处的东西完全袒露给圣子。他保留着某些只属于自己的隐私。

也就是说,身为作家,他保留着一丝冷峻的清醒。

也许比以前休息好了,高明眼睛泛黄的部分渐趋清澈,外人或许看不出来。

这样,看来再有半个来月就会痊愈的。

在台风过后晴朗的秋天里,圣子走向车站。

早晨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新衬衣,十分惬意。

圣子在微风中沿排水渠边的道路走去。突然想到高明寂寞的眼神,莫非是因自己和加仓井的关系?

那个念头只是跟着秋风闪过圣子的脑际。就好像风儿吹打着防雨套窗一样,只是在圣子的内心轻轻地一撞。

可是,一旦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便越发觉得那是可能的。并且,那种可能性还在逐渐增大。

正是自己让高明忧虑,以致积郁成疾。

圣子边走边想,比平时的脚步慢了些。

右边有座桥。过了桥,穿过马路第一个红绿灯,便是车站。

到了那一带,车站的上班族人流一下子蜂拥而至。圣子向车站检票人员出示了定期票后,进站上了车。这些都是每天重复的过程。

虽说过了上班高峰时段,电车上依然人多。站在拥挤的车厢内,圣子继续想。

高明过劳的原因若是在己,圣子心想,那么意味着高明已经知道了自己跟加仓井的关系,知道却保持了沉默。

可圣子也无法确认高明知道了他俩的关系。这样的话题,高明从未提起。

两人之间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问题。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圣子舒了口气,望了一眼车窗外。电车穿过秋天阳光明媚的街道。街道两旁的绿荫树及楼房建筑都被雨水刷洗过,现出生机盎然的样子来。

电车九点四十分到达了“御茶之水”站。在这个站下车的人,大都是学生或在大学工作的职员。

混杂在这样的人群中,走在梧桐林荫道上,圣子顿觉精神焕发。跟着身旁学生们的脚步,她觉着自己的步伐也轻松了起来。

圣子此刻已不再去想高明的事了。作为一个女编辑,脑子里尽是工作。

此时此刻,圣子像是回到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既没有高明,也没有加仓井。可惜这样的感觉仅仅是眼下步行在这条学生街的道路上。

在这条路上,圣子有种回到了从前大学时代的感觉。

到了公司,坐在桌子前稍稍休息一会儿,跟怜子闲聊了两句后,她开始接着昨天的工作,继续看校样。

稿件内容是《疾病百科全集》中的高血压篇,已经是校样的形态。

目前的工作进展还算顺利,照此下去,十二月预计可如期出版第一集。

圣子正在看校样,一同负责“全集”工作的上西省次走近前来问:“要帮忙吗?”

上西比圣子小三岁,今年二十六。大学多念了两年,一年前来此就职。

“你不是也很忙吗?”

“刚看完校样,有点儿时间。我只帮你看这部分吧。”

上西说着拿起放在圣子桌上的五十多页校样,返回到自己桌子那边去了。

不光是上西,其他职员对圣子也很好。圣子打算上午的时间都看校样,中午时分再休息。这么想着,刚要继续工作,电话铃响了。

圣子拿起电话,只听电话局的接线员说道:“山口来的电话。”

她觉得奇怪,注意听时,听筒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对不起,麻烦请日诘圣子接电话。”

“是我啊,怎么了,妈妈?”

乡下母亲打来的长途电话。

没错,圣子告诉过家里她“三鹰”公寓及现在公司的电话号码,但母亲几乎从没来过电话。

仅有一次年末,发货繁忙。母亲定做了和服寄出来后,打电话问是否收到。除此以外母亲每次都是写信。

母亲守旧,依她的性格,打电话不如写信的好。

“今天早晨,你外婆突然昏倒,不省人事了!”

“真的?!”

“九点来钟,在饭厅,突然倒下!医生说,明天醒不过来,就不行了。”

“那,现在还神志不清……”

“医生说,可能是‘脑软化症’……”

外婆今年应该有七十八岁了。

在她的祖父那一辈,家里是有钱有势的富农,受允佩刀称姓。外婆虽是明治时代的女人,却思想进步,颇能接受新事物。

圣子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是老小。所以,自小外婆就一直疼爱她。圣子曾经觉得外婆比母亲更亲。

跟大自己十九岁的高明同居时,只有外婆没反对。有一次,圣子跟外婆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外婆走近前来悄悄地问:“圣子,你真的喜欢那人吗?”

圣子点头。外婆叹息道:“你这孩子可真怪啊。”

外婆的态度是周围的人再怎么反对,本人喜欢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当然也可以说,外婆跟父母不同,不用担责任。不过,外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着圣子长大成人的。

她不会明确表示,实际上却总是站在圣子一边。

母亲说:“你会后悔的。”

外婆的态度则是:“由她去,什么时候后悔,什么时候再说。”

在老家,外婆最具威严,也总给圣子撑腰打气。

这样的外婆竟然倒下了。

“我马上回去!”

“马上可以离开吗?”

“现在出发,只能坐下午的新干线了。到家会很晚……”

“那,等你啊。”

母亲这么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似的。

“不用跟先生打个招呼吗?”

“什么?”

“你回乡下老家的事。”

“不用了。”

外婆病危,高明不会不让去的。操这份心,母亲太累了。

“不用管我的事。那,挂了啊。”

“你的睡衣什么的家里都有,快回来吧!”

放下电话,一抬脸,看到上西正担心地看着她。

“乡下老家的外婆病危了……”

“那,快点回去吧。剩下的校样,我都帮你看了。”

“麻烦你了。”

圣子将校样递给上西,走到出版部长高杉那儿。

当然,高杉准许她马上回去。

“社长那边我来转告,有什么需要汇报的吗?”

“下午有两个客人来。一个是三点钟,东日出版社的和泉先生;另一个是四点,临床新闻社的春日先生。”

“知道了。到了那边,如果要延长时间,就给公司来电话吧。”

“好的。我尽量早些回来。”

“根据病情决定吧,不用着急。”

圣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跟怜子打了招呼后,开始作回去的准备。

已经十二点半。这会儿回三鹰,准备好行李出发,到东京车站就三点多了。那样的话,到山口老家就是晚上十点多。

若直接去东京车站,晚上八点没准儿就到了。外衣不用准备,只须在什么地方买点替换的内衣就行了。

圣子一出公司,就在门口找了个地方往三鹰打电话。

圣子告诉高明外婆病危的消息后说:“我这会儿直接去东京站。”

“对对,直接去吧。钱有吗?”

“去程够了。”

到乡下老家,回来的钱会有办法的。母亲知道自己是直接从公司赶回去,可以跟母亲要的。以前回家,圣子总是这么跟母亲要路费。

“一两天内,估计就会有结果。”

有结果即脱离病危或死亡。脱离病危就好了。外婆要是去世,说不定就得再延长两三天。

“现在出发,晚上可以到吧?”

“您吃饭就叫外卖吧。只好凑合一下……”

“我的事不用担心。”

“那,我走了。”

圣子放下电话,上了靖国街,在那儿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在去往东京车站的路上,圣子想到要给加仓井打个电话。加仓井说了,今天在家里写东西,下午一点去公司。

回乡下老家是得到总编许可的,应该没问题。但是想到会有两三天见不上面,便想听听他的声音。

告知外婆病危的消息时,高明只是说了声“是吗”。也许内心会有震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却是淡然平静的。

这时放在加仓井,一定会表现出震惊的样子,并非常担心地询问病情,还会教自己这样那样做。

这个时候,加仓井比起高明来,更有依靠感。

圣子本想到车站后打个电话。转念一想,工作的事已托付高杉转达,再打电话便不自然。

正犹豫着,出租车到了东京车站八重洲口。圣子便直接奔向新干线售票处。

正好有下午一点整的“光号”列车。离发车时间仅有五分钟。

圣子买了一张不对号入座的自由席车票,决定不打电话了。她直接跑进站台,跳上了列车。

车开出后,才发现这趟列车小郡不停,只好等到了新大阪车站,再换乘其他列车了。

圣子回到山口老家是当晚八点多。

这儿是小城市。站前的商店街几乎都下了门板,秋风轻拂在人迹稀少的街巷。

圣子在站前搭上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山口的娘家。

“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母亲吃惊地说了句“路上辛苦了”,便带着圣子径直走进外婆睡着的里屋。

外婆躺在那里,没有神志。傍晚开始发低烧,情况不妙。

几代农户,很多亲戚就住在附近,这会儿都聚集在饭厅里,忧心忡忡地观望着外婆的情况,也在商议外婆故去后的葬礼之事。

圣子跟大家打过招呼后,又返回到外婆躺着的里屋。这里只有她跟母亲两个人守着外婆。圣子问道:“那些人干什么来了?”

饭厅里也有母亲的兄妹。

“担心啊,就都赶来了。”

“外婆病危,他们却又喝酒又说葬礼,真不像话!”

“但外婆死了的话,得请他们来帮忙啊。”

“今晚他们住在这儿吗?”

“姨妈他们刚才说是要回去的。说你要回来,才等在这里。”

“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姨妈是母亲的妹妹,圣子娘家的重要人物。对圣子来说,她是最亲近的姨妈。但最近几年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圣子爱慕高明的时候,姨妈跟母亲一道表示反对,还为了说服圣子去过东京。心情可以理解,但却有点儿多管闲事。自那以后,圣子开始疏远她了。

其实圣子疏远的不仅是这个姨妈,在她看来,乡下的亲戚都挺麻烦的。

现在谁都嘴上不说,其实这些乡下人都曾好奇地觉得,圣子是个奇怪的女孩儿,竟跟一个比自己大十九岁还有家室的男人没有正式婚姻地一起生活。

圣子打了个招呼就逃离了饭厅,也是因为她感觉到了那些怪异的目光。

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在东京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事。

在这些乡下人眼里,圣子仍旧是个“不守规矩”的女孩儿。

“你怎么样?”

母亲给外婆整了整被子,对圣子说。

“妈妈看到的啊,很好。”

“那就好。你也不写信来,让人担心。”

“不写信,就是健康的证明嘛。”

“还是老样子,全是歪理。”

母亲拿起一把团扇,给外婆轻轻地扇着。外婆一直神志不清地昏睡,端正的鼻子在她那有点儿泛土色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影子。

听说外婆以前被称作山口美人。的确,日诘家继承了外婆的血统。

母亲比外婆的眼睛大一点儿,性格刚强,原本是鹅蛋形脸庞的美人。年过五十后脸部有了明显的皱纹,却还是看着年轻。

小时候,圣子以为家里父亲说了算,母亲总是克己忍耐。可是现在看来,实权其实掌握在母亲手上。

父亲把工作让给了圣子的哥哥荣一继承后,一下子变老了,没了精气神。这会儿也是把一屋的亲戚甩在一边儿,自己先去睡了。

圣子的哥嫂有两个孩子,家里的重心已经慢慢地转移到了年轻夫妇身上。但母亲作为婆婆,仍不肯撒手地监管着家里的大事小事。

以前母亲的表现是假的,她才不会一味顺着父亲的意愿。现在的母亲才是本色。

“公司里的工作怎么样啊?”

“很忙。”

“那,家务还是得做的吧?”

“当然了。”

“自己选择的嘛,没办法。”

母亲严厉地说道。这也是母亲的毛病。内心比谁都更加担心圣子,但却总是板着面孔说话硬邦邦的。圣子也不对,干嘛明知母亲的苦心还要顶嘴。

“当然,我也没有叫苦啊。”

“真倔。”

“跟妈妈一样呐。”

“好了,说不过你。”

母亲看着圣子,“噗嗤”笑了出来。

圣子有时也想,自己的确跟母亲一样,表面柔弱内心却意外地刚烈。心中也想做个温柔顺从的女人,但顽固、倔强的性格已深入骨髓。

外柔内刚好像是日诘家女人的遗传基因。

“还是钱不够了,才外出工作的吧?”

母亲瞥了一眼圣子。

“哪里?总待在家里腻歪了。”

圣子逞强地说道。

“先生怎么样?”

“身体不太好。”

“唉,哪儿不好?”

母亲突然表露出担心的神情来。母亲不会喜欢那个让女儿执迷不悟的男人。但是听说他身体有恙,就又另当别论了。

“肝脏有点问题……”

“住院了吗?”

“没到那个地步。”

“怎么不早告诉家里啊?”

“告诉了又怎么样?”

“不是怎么样不怎么样的问题啊。”

母亲像是又有点儿发火,重新开始扇起扇子来。

外婆依旧昏睡。盯着外婆的面容看了一会儿,母亲说:“那,先生现在什么都没写吗?”

“也不是什么都没写。”

“妈妈总在看报纸、杂志的广告呢。没看到先生的名字啊。”

“他不是那种作品很多的人。”

“是不是写不了啦?”

“那怎么会啊。”

圣子否定。转念一想,没准儿跟文学毫无关联的母亲却一语中的了呢。

“年龄大了啊。”母亲说完,叹了口气,“你也真是的啊,到什么时候都让人操心。”

“我又没说要您操心啊。妈妈自己乱操心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讲话?”

母亲真有点儿发火了,把头转向了一边。

这时,偶尔听见柳井姨夫大着嗓门说话的声音。

这边房间里,只有外婆氧气瓶吸气的声音和外婆单调的呼吸声。在仍旧昏睡的外婆跟前,母亲和女儿并排坐着。

圣子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外婆能听到她跟母亲的对话。

“那,你打算一直跟他在一起吗?”

“是啊,怎么了?”

“只是问问……”

圣子想起加仓井。

如果这样一直跟高明一起,就得放弃加仓井。像现在这样瞒着高明相处,怎么可能永远无事?

依圣子的性格,也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地同时攥着两个男人。

实际上,照现在的样子爱加仓井,不如舍弃的好。

圣子揣摩着,如果这会儿跟母亲提起加仓井,母亲会怎么说呢?

老派的母亲会目瞪口呆。可能会把母亲弄得背过气去。她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同时爱着并接受了两个男人。半年以前,圣子自己也无法料想。

同时爱着两个男人,以前认为那是搞外遇的轻浮女人所为。现在,自己竟也毫不在乎、毫无愧疚地如法炮制。

不可救药……

圣子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花板。

那里粗粗的梁柱都浸入了岁月的痕迹。槅扇门及壁龛,都有大都市见不到的某种厚重之感。

圣子想,自己的感觉已远离生养自己的娘家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高兴,还是不想回乡下来吗?”

“回来干什么啊?”

“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啊。”

“结婚?”

“一说结婚,你马上就胡说八道。可照现在这样下去,没法生孩子的啊。”

“孩子?我不想要。”

“又说傻话。”

母亲像是无计可施地看着圣子。

“你以为女人可以一直这么下去吗?”

“不是以为不以为,是别无选择。”

“你这副样子,很快上了年纪,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呀?”

“变成老太太了,我就去养老院。”

“傻瓜,你啊……”

“有一个两个傻女人,也不坏嘛。”

母亲说一句,圣子就将错就错地顶一句。

这天晚上,圣子在外婆病房旁的和式榻榻米房间铺上被褥休息了。这个房间以前堆放着旧柜子等老家具。现在好像母亲睡在这里。

旧式老屋有很多房间,兄嫂休息的地方是围着庭院过廊的顶头的房间。

外婆一直昏睡着。十点过后,医生又来过一次,说是只能等她自行苏醒。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医疗手段了。

圣子本打算一直守在外婆身旁。可是一堆人守在昏迷不醒的病人身边毫无意义。于是十二点过后便去睡了。

睡衣是借母亲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是在凌晨五点。

房间里感受到清晨凉丝丝的空气。窗前洒下接近黎明的蒙蒙白光。

圣子起来后,来到外婆的房间。

母亲一个人在外婆身边拆缝和服。

“起来了?”

母亲从戴着的老花镜里看着圣子。

“妈妈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外婆。”

“没事儿,妈妈也是刚来换了郁子。”

郁子是哥哥的媳妇。

“今天不醒过来,就危险了吧?”

外婆昏倒后,已经快二十四小时了。圣子来到外婆身边,用脱脂棉给她擦拭掉眼角的分泌物。

“外婆会难受的吧?”

圣子就那么穿着睡袍,坐在了母亲的身边。时节不过是十月初,可是清晨的凉气已有了丝丝寒意。

“那是什么啊?”

“想给你穿,怎么样?”

“啊?这是给我的啊?”

和服是“一越”小花绉绸质地。

“太好了,还是回老家来看看的好啊。”

圣子做了个鬼脸。

这几年,圣子没买过和服。购置和服要几十万日元,她没有富余的钱。

现在圣子柜子里的和服,几乎都是母亲给做的。

“最近大概没有穿和服的机会吧?”

“是啊……”

圣子念及自己在东京的生活。这些年哪儿有穿上和服、悠悠度日的机会?

“先不说和服了。姨妈要给你……”

“妈妈又去找她帮忙了?”

“没有啊……”

“我根本不打算回来的!”

圣子警觉到,母亲给和服的目的是让自己去相亲。

“大家都为你担心啊。”

“我早说过了。别为我操心!”

“你的事,其实外婆也非常担心呀。”

母亲把外婆搬了出来,这让圣子很为难。

“不要再乱来了,让妈妈放心好吧?”

“又说那样的话。”

“妈妈担心你啊……”

姐姐出嫁了,哥哥娶了媳妇,日诘家只有圣子还没着落。

对母亲来说,圣子的确是个麻烦的孩子。反过来说,正因有圣子这样给母亲添乱的孩子,母亲的生活才增添了意义。

如果无忧无虑,无所事事,母亲说不定早已未老先衰。

因此让母亲担忧未必是不孝。

圣子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思考。

“说明白了啊。我可不见姨妈!”

女人也得有自己的主心骨。何况跟高明已经一起生活了四年,怎么可能再去跟旁人结婚?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加仓井。

“先生还是没打算要正式结婚吗?”

“倒不是什么‘没打算’。那样的事,跟爱情没关系嘛。”

“但是相爱的话,应该有个正式的说法。”

“为什么一定要在意那样的一个形式呢?”

“可是总得获得社会的承认啊。”

这一点,圣子也明白。知道那是一般的常识。

可是世上的许多事,并非都可以一概而论。

母亲倒是循规蹈矩,顺着大家的意愿结了婚并一直生活在乡下。但她无法了解或理解男女之间或婚姻中间的微妙之处。

其实在圣子看来,真正的男女之情多数不会一帆风顺。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对母亲和盘托出。

那天上午九点半,医生又来看外婆的情况并做了仔细的检查。外婆依旧神志不清地昏睡着。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有点儿发烧。”

医生交叉抱着臂腕,在思考着。谁都明白,外婆的状况不好。

“再稍等等,看看情况吧。”

医生给外婆注射了一针后,继续输氧并输液。

午前,昨天的亲戚们又聚集过来。大家关注着外婆的病情,也好奇地打量着离家日久的圣子。

圣子根本不把那些目光放在眼里,只是守在外婆的身边。

临近中午,圣子给公司去了个电话。

告诉那边外婆仍神志不清,可能还要再请两三天假。

接电话的是高杉。他回答说:“不必着急,好好看护老人家。”

电话结束时,圣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社长他……”

“社长也挺担心的。我会告诉他你来过电话。”

“麻烦您了。”

临近中午,阳光灿烂,微风习习。道路两旁是住家,有的已翻新重盖。但这一带的整体布局还是跟从前一样。

小时候觉得眼前的道路宽阔,现在看着却很窄。这条铺着柏油的道路直直的,通向城里。

站在路边看娘家的房屋,恰似耸立在田野上的城堡,地处松林的包围中。

圣子觉得娘家渐渐地已经跟自己无缘了。

圣子去东京前居住的房间,现在堆放着哥嫂不用的东西。

这个家,当家的正在逐步换代,由父母一辈换成了哥嫂。

唯独一个会帮自己说话的人——外婆,现在也即将辞世。心疼自己的只剩下母亲了。可母亲的脑瓜跟姨妈一样,就惦记着圣子结婚的事。

乡下人就这点心思,只要圣子结婚就完事大吉。他们不考虑具体情况,只是以结婚没结婚来区分人。

二十九岁还没有结婚的女人,便像是一个废物。

圣子微风中漫步在平坦的道路上,突然想要回东京。

听说外婆病危,便急急忙忙赶了回来。那时就想着越快越好,返回乡下见外婆,也见见分别已久的母亲和姨妈。

但是那种心情是短暂的,待了一天就腻烦了。

不,正确地说是无法再待下去了。

乡下的娘家已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处……

这么想着,就觉得东京真好。高明、加仓井以及公司的工作,都那样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眼前。

“妈妈,我得回去了。”

回到家里,圣子对母亲说道。

“怎么了?突然?”

“不能待太长时间啊。”

“不是说,两三天可以的吗?”

圣子的突然变化,使母亲感到困惑。

“这么待着,外婆也醒不过来。苏醒过来没事儿了的话,我再回来嘛。”

“真拿你没办法啊。”

母亲叹了口气。

跟外婆说了声“再见”,圣子离开了娘家。时间是下午两点稍过。

圣子突然返回东京,母亲跟亲戚们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外婆都这样了……”

可在圣子看来,外婆若是这样走了,待着也没有说话的机会;若是醒转过来,恢复恢复再回来好好聊呗。

不见得咽气时守在枕边就是尽孝心。跟那些人相比,自己最心疼外婆了。这种心情只有外婆能理解。

圣子心中这样想着。

“真是的,只要话一出口,谁劝也没用。”

“对不起。”

“还是没有回去的车票钱吧?”

“突然跑回来的嘛。”

“就算不是突然,也不会有。”

母亲发着牢骚,从柜子抽屉里掏出五万日元,递给了圣子。

“谢谢啦。”

圣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问先生好啊。”

母亲说道。本来要跟圣子提相亲的事儿,这会儿像是忘记了。

“外婆的病,我在东京为她祈祷啊。”

瞬间,圣子感到对不住外婆。但事已至此,她没打算改变计划。

“那事儿,你得考虑哦。”

“什么事?”

“结婚的事。”

“妈妈,我的事您就别煞费苦心了。”

“可是,跟个差二十岁的人,打算混到什么时候啊……”

“妈妈,我和先生的生活形同夫妻。这样让我去跟别人结婚,我不在意,人家未必不在意啊。”

选择了高明,责任在自己。即便不是正式的妻子,也不想再去折腾了。这一点,圣子是下定了决心的。

“东京没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没有啊……”

说完后,圣子想到加仓井。说是过着形同夫妇的生活,其实却爱着其他男人。

这么一想,嘴巴硬不起来了。不理会乡下娘家的提亲,嘴上说是为高明,实际上或是为着加仓井。

圣子乘上下午两点半山口始发的电车。坐这趟车到小郡,再换乘新干线,晚上九点半应该可以到达东京车站。

昨天下午出发的,离开东京正好一整天。

就待了那么一天,便急急逃离了乡下的老家。

圣子眼望着车窗外明媚的田园风景,很惊讶自己如此心神不定。

从山口到小郡,电车大约花了十五分钟。到小郡以后,等了约莫五分钟,就乘上了新干线“光号”列车。

列车经过姬路后,天色渐暗;离开京都的时候,则已完全夜幕降临。

圣子眺望着京都东山的山丘,又想起了乡下老家。

外婆怎么样了?离开时,看着没有苏醒的迹象,抑或现在醒了过来?

若是已故去,明晚或是灵前守夜,后天则是葬礼。

乡下人善良,好管闲事。葬礼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参加,十分热闹。

亲人也罢,平日无甚交往的人也罢,乡下的葬礼可谓是一个社交的场所。

那样的人群里,唯独没了圣子。圣子总是与众不同。

那么结婚的事,是否应该随大流呢?难道跟一个大十九岁的男人一起生活,就真的成了异类?

圣子觉得那是毫无情趣、恪守规矩的老观念,却又觉得不能一概地予以否定。

现实中,母亲他们是坚信那些老规矩的,是我的生活态度错了吗?

在东京的时候,从没怀疑过自己。现在却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受了母亲一顿严厉的责难。

嘴上不示弱,强烈地反驳,内心深处,却认为母亲说的也有道理。

她现在也觉得母亲她们的主张是错误的,但却无法彻底地置之不理。

住在大都市里,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在圣子的脑袋瓜里,或许仍旧残留着乡下的一些旧有观念。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夜色,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列车已驶过了名古屋车站。

这会儿,加仓井在哪儿呢?

七点多了,应该已离开了公司。在家里,还是参加什么聚会?去喝酒的话,时间似乎还早了些。

圣子突然想,试着给加仓井打个电话。

新干线列车上可通电话的区域,仅限于东京、大阪、名古屋这些大都市,其他城市的区域没有信号。

她来到五号车厢的电话间,询问可否打通山口老家,结果不行。

圣子稍稍犹豫了一下,翻了翻放在电话间旁边的周刊杂志,突然下决心将电话挂往了东京。

加仓井家里的电话号码,是不用看记事本的。

投进两百日元的硬币后,等了一会儿,传来了一个女性的声音。

“是加仓井府上吗?”

“对啊……”

像是加仓井的女儿,上次听到过一次。

“社长在家吗?我是日诘。”

圣子心想,商量工作的事应该没什么。

“请稍等一下。”

等了一会儿,传来拿起电话听筒的声音。

“喂,我是加仓井。”

“啊,我是圣子。”

圣子不由得报了自己的名字,内心里充满了思念。

“怎么样了?现在从哪儿打来的?”

“新干线上。刚过了名古屋……”

“不是在乡下吗?”

“回来了。”

“外婆好了吗?”

“还没有脱离危险……”

这时圣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应该打电话的时候打了电话。

“还在昏迷中。但一直待下去,好像也没有用处。”

“但你这么快就离开,行吗?”

“对不起。”

“你道歉干吗?那,几点到东京?”

“九点三十二分。”

“能见面吗?”

“好……”

圣子拿着电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