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大休后,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开始,健康社的职员就上班了。
假期里,大家似乎分别去了海边或山野度假,皮肤都晒得红红的。也有人去了关岛或夏威夷,尽情享受了异国夏天的风情。
在芸芸众生中,唯独圣子白净异常。圣子的肤色与其说白净,不如说近乎苍白,像孕妇似的白得透明。或许圣子属于少色素体质,皮肤就是晒不黑。偶尔有时会因暴晒变得泛红,好像烫伤了一般,但脱了一层皮以后,立即又恢复了以往的白净。
过了个暑假,皮肤却没有变化,说明哪儿也没去,脸上无光。
不过圣子这个假期亦有重大的体验,那是比去山野、海边都更加重要的经历。那经历虽然不会显现在外表,却强烈震撼着她的内心。
这天午休时,加仓井向全体职员作了简单的训话。内容如下:
天气还很闷热,但暑假结束了,希望大家努力投入读书季节——秋天的工作,全力以赴完成计划于秋天出版的《疾病百科全集》。
这个全集是面向普通外行读者的医疗保健全书。内容涉及手足伤、感冒、菌痢泻肚、脚气、高血压、糖尿病等,涵盖一般疾病的诊断、治疗以及预防。全书乃是三十卷分卷的一套丛书,是健康社自《身体》杂志创刊以来的又一重大出版活动。杉江领衔组成一个编务小组,另外配备了四名职员,专门从事这项工作。圣子是成员之一,不过她同时还兼任着秘书工作。
已有其他几家出版社刊出了类似这套书的刊物。我们的特点是要采用大量图片,文章采用一条一条的要点条目形式,尽量使读者容易理解。
加仓井解释了这套丛书的特点。最后他说:
总之,这可是左右我们公司命运的工作,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加仓井训话时,圣子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自饭店那次以后,今天是第一次跟他见面。加仓井似乎也意识到了,讲话时没看圣子这边。
训话结束后,紧接着是吃午饭的时间。职员们有的叫了外卖,有的到附近的餐馆就餐。圣子正准备跟朋友奥谷怜子去外面的餐馆吃饭。
“日诘君。”
加仓井招呼她。
“什么事?”
“嗯……”
加仓井将目光从资料上移开,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看着圣子。
“我现在准备去赤坂的电视台录像。完了以后,跟文英社的望月在N饭店见面。望月你是认识的吧?你也过来吧。”
“但是……”
“五点半我到N饭店的咖啡茶座,好久没见了,一起吃饭吧。你在那时告诉我今天的来件内容。”
这么说完后,加仓井立即站起身来,向杉江那儿走去。
圣子没办法,转身回到怜子那儿。
“有什么事吗?”
“社长等下要外出……”
“又是去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
“像是参加什么健康对谈。”
“真喜欢上电视啊。”
怜子微微地笑了一下。
两人走出公司来到外面,去了“骏河台下”十字路口边的荞麦面馆。据说这家面馆创业九十年了,作为“神田”一带的老字号,享有盛名。
正是午饭时间,店里的客人很多。两人坐在了靠里面的四人用餐桌上,对面坐着另外一组客人。
天热,没有什么食欲,圣子要了份“凉面”,怜子要了份“小笼屉荞麦面”。
刚一坐下,怜子便说道:“社长总不在公司里,秘书可是辛苦哦。”
“嗯,不过社长年富力强,看着这样的男人精力旺盛地工作,感觉挺好的。”
“是吗……”
圣子有些暧昧地点了点头。
“社长有时有点儿过于强势。不过,我喜欢这样的阳光男性哦。”
奥谷怜子比圣子大三岁,今年三十二岁。以前在《妇女》杂志工作,跟同一个公司里的职员结婚两年后离婚了,现在带着一个孩子跟她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怜子是现代型的美人,脑袋极聪明,在做《身体》杂志的编辑主任。她那敏锐、好胜的特点,或许作为妻子反倒不合适。圣子并不是主动接近她的。自从来到这公司,不知为何对她抱有好感。圣子喜欢她那干脆爽快轻松的性格,甚至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离了婚的状况,也使圣子觉着什么地方特有魅力。
“社长在家里也是那样说一不二呢。”
“你去过他家吗?”
“去过一次。”
圣子曾有一次想问问加仓井:“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家里两人都说些什么?”她想看看,加仓井听了这些问题后会有什么反应。不过,虽是这么想过,但她毕竟没有勇气直接提问。可是,对怜子,她却张口便问。以前想知道却又克制住了的好奇突然涌进了大脑。
“去社长家里,有什么公干吗?”
“去年年底,给他送文件去了。”
“他太太漂亮吗?”
“嗯,以前大概漂亮吧。”
“现在呢?”
“身体很弱,好像不太外出。我去的时候,碰巧她心情好,所以见着了。”
“什么病?”
“详细不太清楚,好像是心脏病、哮喘之类,话说多了,会咳嗽不止,看起来挺痛苦的。”
“可怜……”
圣子嘟哝着,内心却奇怪地松了口气。
“最近怎么样了?”
“好像病情稳定了些,大概夏天一直住在‘蓼科’吧。”
圣子回想起加仓井暑假在那儿只待了三天,就从蓼科返了回来。高原的别墅,听起来好听,其实可能是病妻疗养的地方。
“那家务怎么办啊?”
“大概有女佣吧。而且都是女孩儿。觉得社长的日常起居没什么不方便。”
“但是,那病不会好吗?”
“说是有先天不足的问题,很难治愈。”
“真够受的啊。”
圣子脑子里想象着社长妻子的样子,点了点头。
下午上班时间规定从一点开始,但是,实际上并不严格。到了中午,大家根据自己手头工作的情况,腾出手时便提前去吃饭,然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返回来开始下午的工作。这也是编辑工作无可强求的一个特点。
圣子下午整理了拟在十月号《身体》登载的特辑《暑假后孩子的健康》。说是十月号,实际上从九月中旬就开始计划。甚至为了赶上档期,八月就得开始编辑。公司里有一半左右的职员,于闲静的气氛中,或征收稿件或处理凹版相片。
圣子本来也得顶着酷暑外出取稿。但因做了社长秘书,外出的工作减少了。
这算是占了秘书工作的便宜。不过如果气候宜人的话,外出收取稿件,在街上走走也并不是件坏事,何况还能见到各色名流教授或名医。因此各有利弊。
窗外的阳光亮灼刺眼,屋内开着冷气则凉丝丝的。在有冷气的房间里,圣子边读稿件边想着加仓井的事。
他在午休前临出门时说:“下午五点半N饭店的咖啡茶座见。”
还说望月也会在那儿。
加仓井的话外音是:三个人一起总不会有问题吧。
可是在圣子看来,不如就她跟加仓井两人的好。
望月掺和进来,会让圣子感觉惴惴不安。
自己跟望月不太熟悉,何况他刚跟高明见过面。弄不好会当场提起高明来。
三人进餐时提及高明的话题,岂不是更加难堪。
不过话又说回来,加仓井会怎么看她跟高明的关系呢?总不会全然不知吧。但他从未打听过。
圣子心头纠结的不光是这一点。跟望月一起吃饭,万一因此高明知道了他俩的秘密怎么办?尽管望月浑然不知,加仓井就没觉着不安吗?
真让人琢磨不透……
这么愣愣地想着,到了五点下班的时间了。
下午一共有五次电话打给加仓井,其中三个是代销店及书店打来的,另外一个是电视台,还有一个是一位女性打来的。
“社长先生在吗?”
女性的声音听起来二十四五岁,有点儿娇滴滴的感觉。
“现在外出不在。”
“是吗……几点回来啊?”
“今天不回来了,您是哪位?”
“我叫YASUYO(日语假名),那,明天再打吧。”
“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
“不不,不用了。”
那女性似乎微微地笑了一下。
有时会有女性给加仓井打电话。一般只报“西川”“中山”之类的姓,也有只说自己名字部分的。
因工作关系,加仓井需要各种交往,女人打来电话也没什么奇怪,但圣子心里总有点儿不太舒服。
跟加仓井没发生什么关系时,女性打来电话,圣子全然不理会。而现在一听到女人的声音,她就会感到紧张。
“什么时候回来啊?”“拜托了”诸如此类的话语,都会让她耿耿于怀。
跟加仓井仅仅一次的关系,竟然对自己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念及于此,她不由得有点儿懊恼。
反过来说,加仓井每每让自己接听这样的电话,也太不关心别人的感受了。
加仓井什么时候站在圣子的角度、为圣子考虑考虑呢?
哪怕就那么一点点儿,他要是真爱圣子的话,应该不掺私心地为她着想啊。
放在高明,是不会这样的。高明表面上漠然,内心却时时处处无微不至。
跟高明比较起来,加仓井的漫不经心,有些不解人意,甚至有点儿恬不知耻。
五点了。
圣子将用红铅笔做了记号的稿件堆放在桌子上后,站起了身。
她先去洗脸间整理了一下脸上的妆,又拢了拢头发,然后跟杉江说了声“我先走了”,便离开了公司。
刚刚还想那是个脸皮厚的男人,现在又去男人等着的N饭店约会。
说是汇报电话内容,不过是个借口。而明知那是借口,圣子竟又一次推开了N饭店的大门。
推着旋转大门走进饭店大厅的一刹那,圣子被一种不快的情绪笼罩。
十天前,也是跟现在一样,从这儿走进了饭店,并让加仓井如愿以偿。眼下又要开始那一幕了。
她的不快情绪一定是来自某种预感。
那次回家见到高明时,自己曾在内心里发誓:那是一定要忘却的一次性的过失。
现在来到这里,等于是自己要毁掉上次的誓言。不管是否会再次发生,都不该再次走近危险的状况。
可明明知道这样的道理,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呢?
什么“来汇报电话内容”,什么“来参加望月在场的晚餐”。
圣子再次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再明白不过的道白后,向大堂后面走去。
在用观赏植物隔开来的咖啡茶座一角,加仓井一个人坐在那里。
他正悠然地吸着香烟读书。这个男人不会呆呆地什么事都不做。
圣子加快了脚步,穿过收款台径直走到了加仓井的面前。
“我来迟了。”
听到圣子的声音,加仓井点点头,把手上正在阅读的书放在了面前茶几的一角。那本书的书名是《走出困境》,是有关高尔夫球的实用书籍。
“忙吗?”
“不,不忙。”
“有电话吗?”
“有啊,很多。”
圣子用略带讽刺的口吻答道。
“大东书店的水田先生打来的……”
圣子拿出记事本,汇报了开始的四个电话内容。加仓井对那些电话一一作出了“如何处理”的指示后,喝了口水。
“另外还有一个叫‘YASUYO’的女性打来的。”
“YASUYO?”
加仓井看了眼能看见庭院的窗户。
“对方说,告诉您这个名字,您会明白的。”
“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说明天再打来电话。”
“大概又是想要我去她们店里消费。明天傍晚我不在,你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随便?怎么随便?”
“就说会去的……”
加仓井若无其事地喝完了淡黄色的果汁。
“望月先生还没来吗?”
“有急事,来不了了。”
圣子顿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唉,行了,那就两个人吃吧。”
加仓井拿起账单准备站起身来。
“我,告辞了。”
“为什么……”
“电话内容已经汇报完了。”
“可是,吃顿饭总可以的吧?”
“但是望月先生又不来了。”
“两人多好。”
加仓井站起来,快步向收款台走去。
到饭店来是作为秘书谈工作,另外就是为了参加有望月在场的三人晚餐。第一件事已经了结,既然望月不来,自己就该回去了。
现在如果又跟着加仓井去吃饭,很不检点。圣子这么想着,脚步却是紧赶慢赶地跟在加仓井的后面。
出了咖啡茶座左拐,往里有个中餐馆,加仓井大步走了进去。
在靠里面的位子上,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圣子心里默念:只是吃饭。
加仓井看着菜单,自顾自地点了菜。很快服务员拿来了啤酒,紧接着端上来的是鲍鱼、虾、牛肉、豆腐四样菜。这么多,两个人如何吃得完?
“怎么样,不喜欢吃中餐吗?”
“不。”
圣子叹了口气,拿起了筷子。
加仓井食欲旺盛。那些食物圣子看着就饱了,加仓井却一小碟一小碟的,很快就风卷残云,吃得特别爽快。
放在高明,绝不会这样吃,而是在喝酒的当间,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
看那样子,即便不好吃加仓井也会满不在乎地吞咽下去。高明却不会勉强自己。哪怕是一小口,稍稍有点儿味道不对,他就会放下筷子。糊弄不了他。
“怎么了?”
发觉圣子在看他,加仓井停下了筷子。
“没什么。”
圣子微微一笑。
“奇怪。”
加仓井一口喝下杯里的啤酒,又开始吃菜。从侧面看着他无忧无虑的样子,圣子想象跟这个人一起生活或许会快乐。
开始那样不情愿跟加仓井单独会面,可是现在,反倒觉着挺愉快的。跟他就这样面对面地说说话,也能使自己心境平和。
自己的内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
圣子对自己的变化吃惊不已。
不过,事过很久以后,她才真正明白了这种心情变化的原因。
吃完饭,两人又去了酒吧。酒吧在穿过“六本木”,往“乃木坂”方向去的左手处。
去酒吧的路上,圣子小声说“该回去了”。
但是进了酒吧以后,圣子又不再想回去的事儿了。
那个酒吧的名字叫“法兰西市场”。从椅子到台面以及架子上的钟表、蜡烛台等器具,无一不是西洋的古典风格。
在这儿,加仓井似乎也是常客,服务生跟他打着招呼:“好久没见了。”
“今天好清闲啊?”
“正好是夏季嘛。”
服务生笑了笑,说道:“给您来您常要的吧?”
加仓井很有风度地点点头,用擦手毛巾擦了擦脸。
环视周围,有一种来到十六、十七世纪欧洲高级咖啡店的感觉,豪华而典雅。
跟“三鹰”的简易公寓比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蓦地回过神来,加仓井的手已按在自己手上,大大的、沉甸甸的感觉。
“好想见到你。”
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拂过了圣子的耳际。
“我也是……”
这话没有说出口。圣子按捺住自己的心情,只是看着加仓井。
“今天可以吧?”
“不……”
“我不放你。”
加仓井用力握着圣子的手。
两人在“六本木”的酒吧坐了一个来小时。
一到外面,正好有趟空出租,加仓井扬手招呼了过来。
“我……”
圣子刚要说什么,加仓井的手又轻轻地按在了她背后。
不知为何,圣子要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车像是自“六本木”驶向“青山”方向。车外的光亮明暗交错照进车内,闪射在加仓井的侧脸上。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圣子对他的强行武断无计可施,只感觉这是个为所欲为的男人。脸皮真厚。想到这儿,圣子真想一拳揍翻他。
但是手被攥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无语的感觉。
穿过神宫绿林,在两边梧桐树的林荫道右边停了下来。不知这一带是什么地方,四周都是深宅大院,万籁俱寂。
“哎,下吧。”
不到五百日元的出租车费,加仓井却是一副不要找钱的架势,给了司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准备下车。
走过那些大石块垒作根基的院墙,繁茂绿荫处看得到旅馆的霓虹灯闪烁。
“我回去了。”
圣子这次坚决地说道。不能再任凭加仓井摆布、蹂躏。
“我不愿意。”
“求你了。”
突然,加仓井的头低垂了下来。在闷热的夜空下,这个魁伟的男人深深地低下头来请求道。
“喜欢你……”加仓井呻吟般地说道,“想要你跟着我。”
只这么一句话,圣子就又迈出了步子。
进了门有种植的观赏植物,前面是入口处。
圣子从没有来过这样的旅馆。跟高明一起做那样的事,或是在“中野”的住家,或是在旅游点的正规饭店旅馆。
高明一开始好像就很讨厌这样的旅馆,圣子也一样。
无论有多么漂亮,仅仅为了男女做爱,那样的旅馆是不干净的。那是外遇男人和淫荡女人发泄性欲的地方。
圣子通常比别人保守,这会儿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固有的想法。
但事实上厌恶这种旅馆的圣子,现在却走了进来。
“请进。”
旅馆的女服务员像是深得要领,麻利地给他们带路。
走廊上,只有墙壁接近地板的位置亮着暗暗灯光,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蓝色地毯,圣子跟在加仓井的身后。
走进前门即朝斜对面的方向拐去,右边可以看到水银灯照射下的庭院,这里像是十分宽敞。
女服务员带他们走过这里,穿过游廊,来到了里边尽头的一个房间。
圣子和加仓井在八张席大的和式房间面对面坐在了桌前。背后皆有矮脚座椅,座椅右边还有椅子把手。
女服务员退出后,房里只有两个人了,圣子的情绪镇定下来,开始打量四周。
房间的右边有台很大的彩色电视机,电视机位置稍前一点摆放着电冰箱,背后有梳妆镜台,进门的左手处是浴室。
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房间,从半开着的槅扇门缝,看得见里面房间暗淡灯光下花纹图案的被子一角。
跟一般的洋式饭店不同,和式房间的舒适宽敞中,洋溢着一种隐秘的氛围。
“还生气吗?”
被带到这样的地方来,当然生气啦。
圣子的体态缩得更紧,咬紧了嘴唇。这时,加仓井突然凑近前来。
“不要……”
刚这么叫出声来,就被加仓井的嘴唇吸住了。她就那么跪坐着,上半身被掀翻了过去。加仓井直接把手伸进白衬衣里面,握住了圣子不大的乳房。
“不要……”
她摇着头,却发不出声,只是嘴巴里低低地呻吟着。
“好美!”
加仓井再一次握紧了她的乳房,用另一只手搂紧圣子细细的腰部,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放开,放开我。”
圣子在加仓井的怀抱里蹬着腿挣扎。
头发散乱在胸前,裙子被掀起到了屁股部位。
即便愿意亲密,也讨厌被弄成这般淫荡的样子。
但加仓井执意不松手,就那么抱着圣子,似乎很愉悦地看着圣子挣扎时的反应,然后用脚踢开了通往里面房间的槅扇门,一松手将圣子扔在了双人床上。
“不要!”
圣子还在嘟哝着,脸却埋进了加仓井的胸怀。
此时,圣子说什么已无特别的意义。
对于加仓井的攻势,她已没有了任何抵抗。如果说略微还有反抗,不过是一点儿怨恨罢了。怨恨加仓井使自己蒙羞,也怨恨他的心急火燎。
加仓井这是强迫自己与之发生关系。要是他的做法更加合理一些,本来圣子会顺顺当当接受他的。
进入九月以后,健康社终于开始正式着手《疾病百科全集》的出版。
在这套丛书第一卷,准备先编入高血压、心脏病等涉及循环器官疾病的内容。
将这些内容收入第一卷是因为最近几年,这类疾病逐渐受到了大家的关注。另一个原因是第一卷的销售时期在十二月前后,那时正好是这类疾病容易发作的季节。
九月开始收集稿件,然后编辑成书,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有关“高血压”“脑溢血发作及应急处理”“心绞痛”等各项内容,要请各方面的专门医生执笔撰稿。
同时还要跟解说插图的画家商议,准备必需的插图。
加仓井也很认真地对待这项工作,每天至少来一次公司,听取主任编辑杉江的进展汇报。
《身体》杂志十月号上也早早地发出了预告——近期将出版一部“全集”并开始了预定工作。
不论这个“全集”能否卖好,就因为开始了一项新的工作,公司上下显现出比平时更加活跃的气氛。
圣子正式参与“全集”的编辑工作。因兼职秘书,主要留在公司里,应对有关“全集”方面的来电咨询以及整理征集来的稿件。
自八月中旬第二次跟加仓井发生了那样的关系后,在九月初之前的日子里,同样的状况多次重复。
当然每次都是加仓井主动要求。
若在公司里直接招呼圣子,其他职员会察觉。于是从第三次开始,加仓井都是在外面打电话叫圣子外出。
社长在外出工作地点打电话叫秘书,谁都不会觉得不自然。
电话上,加仓井先是询问客人打来的电话内容,然后布置第二天的工作,都是些事务性的工作。
之后,小声嘀咕了一句:“今晚六点,等你。”
圣子先是拒绝说“不行”,像工作电话一样应答。
但最后总是推不掉,只好应道:“好吧。”
加仓井充分利用了自己作为社长的特权。
圣子觉着他在利用狡猾的手段为所欲为。可临近下班,她又开始坐立不安,惦记起加仓井的那个电话了。
到了下班时间,走出公司,她便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已经在电话上答应的,不去不妥当吧。于是自然而然地又去了相约的地点。
加仓井如果没有特别说明,见面的地点就一定会在N饭店的咖啡茶座。
其他地点的话,加仓井会事先告诉她。
以前陌生的N饭店,现在对圣子来说变得意义重大。
“人家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干吗总是听你的?”
九月初见面的时候,圣子这样对加仓井发牢骚。
“明白了。”
加仓井点了点头,但是仍旧我行我素。
“六点钟见面。”
圣子说:“不行。”
话音未落,加仓井马上说道:“一定过来,反正我等着。”
随即挂掉了电话。
只要自己坚持,圣子就会过来。他根本没把圣子的话当回事。
但是,圣子有自己的事情。不仅有公司的工作,还有家务。
第一次且不说,第二次加仓井相邀,圣子就得事先给高明打电话了。
“今天有点事,回来晚些。”
圣子这样说,高明都只是应道:“是吗?”
“柜子里有面包,也可以外卖叫寿司。”
“不用,对付着冰箱里找点吃的就行了。没关系。”
高明吃得很少,米饭一天吃一小碗。不够的话,喝酒补充。
他几乎没有因饥饿而坐立不安的时候。
可以说圣子也是利用了他的这一特点吧。
“我尽量早点儿回去,对不起。”
“知道了。”
这样便挂掉了电话。
高明从不会说:“早点儿回来。”“几点回来?”
也许是因为问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吧。
高明不发什么牢骚,反倒使圣子感到心理负担很重。
不如发火训斥,她倒可以借此甩开加仓井回家。
高明是信任圣子还是放任圣子?圣子自己也摸不清。回去晚了的时候,有时高明盯着看她的目光很锋利,让她吃一惊。
如果知道了圣子的行为却一言不发,那真可怕。
不过,圣子又觉得高明真要察觉到什么是不会没有反应的。即便不说,也会在态度上有所显露。
这几个月,高明的态度没有丝毫变化,一样的淡漠而沉静。
有时看电视会笑起来,外出散步时会述及他们的相遇,态度跟以往全无差别。
某日下午三点过后,加仓井又给圣子打来了电话。
“有什么事吗?”
圣子汇报了当日状况且说到翌日安排。
“知道了。”
加仓井这么回答后,接着便说:“我在‘四谷’呢,六点老地方见。”
圣子拿着电话听筒没吱声。
“可以吧?”
加仓井又追问了一遍。
“可是……”
“我等着。”
三言两语,圣子又应承下来。
每次见面后,她都想这是最后一次,结果却循环往复。为什么自己的决心这么容易动摇,她对自己疑惑不解。
五点半离开公司后,圣子照例从“御茶之水”车站给家里打电话。
高明工作的时候,电话放在手能够得着的地方。基本上是电话铃声响三下,高明就拿起了听筒,最迟不过响五下。
偶尔也有接电话慢了的时候,没准是去了洗碗池边。
但是这次,电话铃响了十遍也没人来接。
莫非拨错了电话。圣子又重新拨了一遍,这次响了两下接电话了。
“喂。”
听到圣子的声音,高明低声应道。
“刚才电话铃响了吧?”
“听到了,但是在睡觉。”
“今天又要回去迟点儿。”
“是吗?”
稍顿了一下,高明答道。沉静的语气跟以往一样……但好像打不起精神。
“你怎么了?”
“好像有点儿感冒。”
圣子回想起早晨高明的脸色不太好。
“发烧吗?”
“不,不要紧的。”
“吃药了吗?”
“没……”
高明单脚,发烧的话,外出则不方便。
“那我马上回去。”
“做完工作再回来吧。”
“不,马上回去。半道顺便买药回去,你休息吧。”
高明很少感冒。
他生就一副清瘦、弱不禁风的模样。跟圣子一起生活以来,除了脚受伤,高明因病卧床只有两次,也是因感冒,四五天就好了。
看着清瘦,其实他的体质还不错。
圣子从“御茶之水”车站又折回了“骏河台”,坡道有个药店,她在那儿买了感冒药。
“发烧的话,这药大概管用。”
药店主人拿过来一个蓝色包装的小盒,盒子上的药名,圣子好像在什么广告上听到过。
“一次一粒,一天三次。”
圣子接过药,放进了手提包里。
五点五十分了。
在返回“御茶之水”车站的路上,圣子想起了跟加仓井的约会。迄今为止,她从未爽约。总是像被什么拽着似的,不想去最终还是去了。
回家的路上,她半道在“新宿”站下了车,站台上小卖部旁有部公用电话,她在那儿打电话到饭店,让转咖啡茶座。
“请传一下名叫加仓井的客人。”
傍晚上下班高峰时间,站台上人来人往,电话时时被电车或站台广播打断。
不一会儿,加仓井过来接了电话。
“对不起,今天不能去了。”
“为什么?”
“那个,有点儿……”
这时又有一辆电车进站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新宿’。”
“那不是很近嘛,过来一下吧。”
“真的不行。”
“只见一面就行了。”
圣子拿着电话听筒,沉默着。
“那我过去。在‘新宿’什么地方?”
“车站站台上。”
“车站大楼上有个‘圣多里昂’茶馆。你到那儿等着。”
“可是……”
“马上开车过去,等着。”
电话挂断了。
这个一意孤行的男人。说了见面就非得见面,丝毫不为对方着想。
又有一趟电车进站了。圣子被下车的乘客潮水般地涌着下了站台的台阶,径直向车站大楼的中央出口走去。
圣多里昂在车站大楼的第八层。
圣子走进店里,坐在了里面靠近窗户的座位上。
六点半了。
楼下霓虹灯光闪烁——夜幕下的“新宿”景象。
在这儿跟加仓井见面,十分钟后离开,回到“三鹰”家中应该不过七点半。其实从公司直接回去,到家也是快七点。所以不算太晚。
圣子要了杯咖啡,看着月夜下的街道。
在各色各样的霓虹灯下,人如潮涌。都是些忙了一天寻求释放的上班族。
他们多半穿着白衬衫,也有人穿着西装外套。当日的夜空异常清亮,霓虹灯也比平日更加耀眼。
以前未曾注意到,九月的都市夜空似乎也会一点点地生出秋意。
圣子往咖啡杯里倒进咖啡奶,然后用小勺慢慢地搅拌后,喝了一口。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外面攒动的人头,看不出有什么烦恼。每个人似乎都目标明确,信心满满。
旁边座位上的一对客人站起了身,年长的女性拿走了账单。
就在两个人走向付款台的时候,出现了加仓井的身影。
加仓井在圣子面前坐下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
“有什么事?”
“有点儿……”
圣子低垂下眼睑。“高明发烧病了”这一句话,她竟说不出口。
“该不是不想见我了吧?”
“不是那回事。”
圣子用力地左右摇了摇头。
“那,怎么了?”
加仓井刨根问底。圣子突然觉得加仓井这么穷追不舍很讨厌。
“我也有自己不方便的时候啊。”
“我知道。所以这才问你有什么不方便嘛。”
“家里有人在等着我。”
“……”
瞬间,加仓井将叼在嘴上的香烟夹在了手上,看了圣子一眼。
“有人等着?”
圣子什么也没说,低垂着脑袋。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了出来。加仓井那样执拗地追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加仓井将手上的香烟再次叼在嘴上,点燃后吐出一口烟说道:
“啊,对不住。”
“……”
“等了很久,不由得心中焦急。对不起。”
听加仓井这么道歉,圣子反倒有点狼狈。她没想到加仓井这么快就能接受。
“像是有点感冒。”
圣子小声补充道。
“发烧吗?”
“有点儿……”
“那,快点儿回去的好。”
两人不提姓名地谈着另一个不在场的男人。
服务员拿来了咖啡,加仓井碰也没碰,默不作声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你的,跟你住在一起的是能登高明吗?”
圣子看着咖啡杯,微微点了点头。
“知道的,但我不管……”
加仓井说着,将长长的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两人间被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气氛笼罩着。
圣子后悔一气之下走嘴说出“有人等着”,更不应该在“新宿”打电话,直接回家就好了。
就那样回去,加仓井会一时不快,但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堪。
原因归咎于自己想见一面,当面解释了以后再回去。
后悔归后悔,圣子同时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样一来,就没必要再躲躲闪闪的了。这样反而心安理得。
早就知道的,早晚要触及这部分。高明的事本来就不是秘密。
但出乎意料地过早触及此事,却使此时此刻的两人感觉尴尬。
加仓井喝了口咖啡,又重新点燃了一支香烟。
此时他的内心动摇不定,从点烟时拿打火机的手不听使唤便看得出来。
“对不起。”
“你没有必要道歉。”
“但是,你吃惊我是个靠不住的女人吧?”
“不,不能全怪你。”
接着两人又默默地望着窗外。过了片刻,加仓井转过头来。
“什么时候找时间,跟你好好聊聊。”
“好的。”
一下子,仿佛要分手的两人,仿佛又靠到了一起。
莫名的力量似乎是离心的,结果却与之相反产生了向心力。
“两三天后,可以吧?”
“嗯。”
“那,去吧。”
圣子答应道。旋即又觉着加仓井故意摆出痴心男人的模样,好生可恨。
圣子回到家,高明在里面的和式房间铺开被褥躺下了。
像是在发高烧。平日里苍白的面容,从眼部到双颊泛出微红。
“量体温了吗?”
“体温计在哪儿?不知道。”
圣子从餐具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递给了高明。然后,又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做了个水枕。
比较一个小时前跟加仓井见面时,想象不出圣子会这么尽心尽力。
“多少度?”
高明没有回答。
圣子拿过体温计一看,三十八度二。人过四十,上三十八度就算是高烧了。
“觉得发冷吧,要不要叫医生来?”
“只是感冒罢了,不用。”
“可是只吃这个药,行吗?”
“睡觉休息就能好。”
可嘴上说没事,眼神看着就是无力的样子。
“冷吧?再盖床被子吧。”
高明脸上因发烧有点儿红晕,肩部却似乎感到冷。圣子又给他盖了一床被子。
“吃药吧。一次吃一片。”
圣子把杯子和药放在高明的枕边。
高明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无奈地把药喝了下去。
“头部也降降温的好。”
圣子站起身,在洗脸池存水里放入剩下的冰块,然后把毛巾在里面浸湿拧干。
“还感觉冷吗?”
“不,不冷了。”
高明仰面闭着眼答道。
“有点儿凉啊。”
圣子在他那起了皱纹、宽阔的额头上放上了凉毛巾。
“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
在暗淡的台灯光圈里,高明深邃的目光直盯盯地看着圣子。
这哪里是人们眼中那个清高、倔强的作家?毋宁说眼神里透现着静谧与柔弱。
“做点儿什么热乎的吧?”
“不,不想吃。”
“得好好儿卧床休息啊。”
圣子给高明掖了一下肩头的被角。此时工作也罢加仓井也罢,通通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