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九点半在八重洲口正面检票口等你。九点三十二分的‘光号’吧?”
“是的……”
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地约定了。圣子有些彷徨。
起初不过只是想打电话联络一下。外婆病危着呢……
这时,圣子忽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不好的事情。
放在从前,圣子绝不会这样的。不要说做了,就连想都不会想的。
回到座位上时,列车已经快到静冈了。再有一个来小时就到东京。
加仓井大概已经在作出门的准备了。从荻窪家中出发到东京车站,只需乘坐中央线电车,中途不用换车,但也要近一个小时。
他跟家里人找的借口是什么呢?突然有急事,还是说要见一个人?
接电话的好像是他女儿,大概他会找个适当的借口搪塞。
他妻子好像还没回东京。那么加仓井离开家,家里就只有孩子们?或是有佣人在家里相陪?
圣子看着车窗外的夜景这样想着。
刚才还觉得见加仓井对不住外婆。现在却满脑子里都是一个加仓井。
圣子像是在告诫自己:这会儿应该惦记的是外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的夜色。打算到了东京,立即给娘家打个长途电话,问问外婆的情况。
如果外婆去世了,就不能去跟加仓井见面,而应即刻赶回三鹰并通知高明。
我有了一个高明,却……圣子这时才想起了三鹰的家。外婆病情,本应首先告诉高明。自己没与三鹰联系,却跟无甚关系的加仓井打了电话。
圣子轻声叹了口气,并将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快到横滨的时候,圣子拿起手提包走进了盥洗间。她在那里往脸上稍稍施了些化妆香粉,又涂了点儿口红。也许是因昨晚没有睡好,不太上妆。
跟加仓井有三天没见面了。圣子回乡下老家的两天前,加仓井出差去了仙台。
最近一次跟加仓井亲热,也是十天以前的事情了。那次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彼此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没能再有机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圣子脑子里塞满了加仓井。
这会儿,拼命往脸上施淡妆也是为了要见加仓井。
她再次回到自己座位上时,列车已穿过了品川。左边可以看到新建的饭店大楼,接着是电视塔,在无数的霓虹彩灯光亮中,东京充满了生息。
终于回到东京了。
仅仅离开了两天,圣子却有隔世之感。大楼、汽车、人群,离开东京时感到厌烦了的东西,现在都觉得异常生动、熟悉而亲切。
列车准时开进了第十八号站台。圣子没等列车停稳,便站起身,向车门口走去。她自己也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个什么东西在雀跃。她心里想不必着急,但脚步还是迅速地向前移动。下了站台台阶,直奔检票口,奔向左边八重洲口的方向,她轻轻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人头往前看时,看到了检票口外面的加仓井。他身穿黑灰色的西装,扎着带有棕色色彩的领带。
“哎!”加仓井扬起了手。
圣子举起手轻轻地摆了一下,算作回答。然后穿过检票口急步跑到了加仓井的面前。
“吓了一跳哦。”
“把您叫出来,真抱歉。”
圣子眼神里露出点撒娇的样子,看着加仓井。
“打电话联系很好啊。我来拿吧。”
圣子右手提着手提包和一个纸袋子。袋子里放着临出发前母亲给的大米和刚从地里摘下的茄子。
不管圣子怎么说“行李多、拿不下”,母亲总要准备一大堆土特产,还唠唠叨叨地说东京的大米不好吃。
加仓井朝着八重洲口方向走去。
“唉,外婆怎么样了?”
“还是昏迷。对了,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电话?在那边。”
加仓井手指指道路尽头的公用电话。圣子走过去,放下行李,拿起了电话听筒。
加仓井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抽烟等她。
外婆到底怎么样了?……
一回来就找情人见面,老天爷不会开恩吧。
一时间,圣子感到了片刻恐惧,闭上了双眼。然后才慢慢地拨了电话号码。
城市区号、娘家的号码……圣子屏住了呼吸。
电话铃响了几下,来接电话的是嫂子。
“我是圣子,到东京了。”
“哎呀,是圣子啊!”
不知为什么,嫂子的声音有点儿兴奋的样子。
“外婆呢?”
“三个小时前,苏醒过来了。”
“那,就没事了吗?”
“可是很短暂,现在又昏睡过去了。医生说不是完全苏醒……”
“但是,会好起来对吗?”
“再苏醒过来,大概就不要紧了吧。”
“太好了。”
圣子回过头,看到加仓井侧着身子在吸烟。
“醒来的时候,外婆说什么了?”
“只是看了看四周,没说什么。”
“是吗……”
圣子点着头,后悔那时没在场。
“换妈妈来听电话吧。”
“不用了,知道大概情况,就可以了。”
“我会转告妈妈你打来电话了。”
郁子比圣子小两岁,或因是长媳,有孩子,看起来比圣子稳重。
“那,家里拜托了。”
圣子叮嘱似的说完后,挂掉了电话。
“怎么样?”
回头一看,见加仓井就站在背后。
“傍晚时苏醒了一次,接着又昏睡过去。说是再醒一次,大概就没问题了吧。”
“那太好了。”
加仓井点了点头,将吸着的香烟扔到柱子下面的烟灰筒里。
“硬要回来的。外婆真要故去了,可该怎么办呢?”
“是啊,你那么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干吗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呢?”
“回来给您添麻烦了对吗?”
“瞎说什么呀?!”
加仓井领先一步走在了前面。
刚才新干线列车上下来的人潮消失了。隔着车站大楼的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东京的夜景。
“肚子不饿吗?”
“不要紧。”
“那就先去酒店吧。”
在八重洲口出租车站,排着二三十人的队列。乘车时,加仓井先坐了上去,并跟司机说了要去的地点。圣子刚一上车,车便启动了。
“妈妈劝我结婚呢。”
汽车穿过站前拥挤的道路,上了八重洲大道时,圣子说道。
“结婚?”
加仓井反问道。圣子感觉到加仓井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你……”
“是啊。”
加仓井似乎想说,黄花菜都凉了。这不早跟高明泡在一起了吗。
“在乡下,不结婚就被别人说三道四的。”
“……”
加仓井也没说什么。
沉默中,圣子感觉自己涉及了不该提起的话题。
的确,对加仓井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要说就该说给高明听。真是看错对象了。汽车穿过樱田门,像是驶向四谷方向。
又是四谷……
圣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又是“千驮谷”的旅馆。
外婆病危中,自己提前返回与男人幽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今晚怎么着也该回家,在家里祈盼外婆的康复。相反自己却让情人接自己来这宾馆。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呢?
圣子觉察到自己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一下子变得淫荡了。
以前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那时也想见高明,却没有现在这样肆无忌惮。
其实当初脑子里也并没有想到:从老家一回来便跟这个男人去旅馆。
想到以前跟高明的爱,的确更加纯粹、纯真。说“纯真”,或有夸大其词之嫌,毋宁说那时更加专一吧。
以前,心里只有高明的爱,从未超出此爱,从未期待过其他不同的愉悦。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显然,高明的爱与加仓井的爱是不同的。相爱的二者之间,尚独立存在着一种别样的感觉:“肉体的愉悦”。
当然跟高明在一起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愉悦。起初像是一种痛楚,渐渐化为似水温情乃至无以忘怀的愉悦。
圣子在书中读到过,女人依偎在心爱男人的怀抱里时才会有那般感觉。她也领会了那种极其正常的变化。
她不了解自己的变化节奏是快是慢。但在这个过程中,圣子的身体感受确实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了的身体感受让圣子心满意足。
回想起来,幸福其实产生于身体愉悦与内心相爱的谐和同步中。仅有内心之爱而没有肉体愉悦或内心之爱跟不上肉体感觉,皆无完美幸福可言。精神与肉体,其实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
但现在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圣子自己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内心是内心,肉体归肉体,两条道上跑的车。这种感觉让圣子感到困惑不安。
圣子困惑地感觉自己变得淫荡起来,莫非是“肉体愉悦”独自活跃的结果?
以前即便有这样的感觉,也都可以自己控制住。但是最近,她突然发现自己内心里有种异质的、控制不了的东西。
无论大脑怎么抑制,身体都不听指挥。宛若自己体内,存在着另外一个圣子。
现在跟加仓井去旅馆,也是违背自己内心意愿的什么在作祟。
内心里想,应径直返回三鹰见高明,实际上却跟加仓井跑到了一起。内心与行动背道而驰。
不,也许不该说是背道而驰。说不定真正的内心原本就是想跟加仓井在一起,回三鹰则并非真心。跟加仓井去旅馆没准儿正是圣子真心的希望。
圣子这么想着,突然回过神来,汽车已快到“赤坂见附”了。左前方是闪光带子圈起的T型广场。
看着那璀璨的光亮,圣子凑近加仓井胸前问:“这是去哪儿啊?”
“N饭店啊。”
汽车通过弁庆桥,停在了N饭店前。
时过九点,宴会或是刚结束,有二三十人在出租车站排队等候。
圣子跟在加仓井身后,推开旋转门走进了饭店。
“肚子真的不饿吗?”
“嗯。”
圣子点头称是,加仓井便径直走向了大堂服务台。
以前两人在这里见面,都是下午六点或六点半,公司的工作结束后不久。那时,也许正是来客住宿登记的时间,大厅里人来人往挺热闹的。可这会儿却零零散散没有几个人。
从服务台那儿返回来后,加仓井直接朝电梯那儿走去。
圣子跟在后面心想,莫非要去“空中楼阁”吃饭?
电梯开始运转后,加仓井按下了十二层楼的按键。楼层指示灯到十二时,电梯停了下来。门开了以后,前面的两个客人先下了电梯,加仓井跟在后面也走出了电梯。
“在这边。”
加仓井沿着电梯右边的走廊走去。周围都是客房。
“去哪儿啊?”
“房间啊。”
莫非圣子在新干线列车上打过电话后,加仓井便预定了房间?
事已至此,两人开房已属当然。不过,圣子还是对加仓井如此我行我素感觉到些许不悦。
走进房间后,圣子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前,坐在茶几边的椅子上。
“这房间,怎么回事?”
“你不是说回来了嘛。”
“我只是告诉你啊,也没想……”
“你还骗得了我啊?”
突然,加仓井从背后亲吻圣子的颈脖。
“今天,没想……”
刚要说“没想做爱”,嘴巴便被加仓井的亲吻堵住了。
加仓井一把抱起圣子,一起倒在了靠窗的床上。
站着的时候不好说,躺下后,圣子的抵抗顿时变得若有若无。躺下后,身体即变成了主导者——不必扭捏抵抗了。
加仓井像是心知肚明,上床后,他又一次势如破竹般地紧拥圣子。大胆娴熟且充分体现了成熟男人的冷静。
他解开圣子的衣扣,松开胸罩的挂钩,亲吻乳头,圣子完全地成了俘虏。
起初内心的拿捏已无影无踪,这会儿反倒是圣子更加期待,期待更加果断有力的赤裸裸的做爱。
十一点过后,圣子在一种软绵绵的畅快感中回过神来。
看到圣子坐起身来,加仓井躺在床上问:“今晚回来,你跟那人说了?”
“那人……”圣子嘟哝道。
圣子自然没有告诉高明今晚回来。不仅如此,自从离开东京以后,一次也没跟高明联系过。
她给公司、娘家以及加仓井都打了电话,却与最最重要的高明无任何联系。
真是不可思议!圣子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怠慢高明。
莫非因为反正马上回去,到了东京即回三鹰,所以才没给高明电话。
那么今日返抵东京,又为何不先通知高明而先通知了加仓井?关于外婆,无疑也是高明更想知晓内情。
“没有明说吧?”
“……”
“住一晚行吗?”
“可是……”
“就一晚上,喜欢跟你在一起。”
加仓井再次抱紧了圣子。
“可以吧?”
一种温柔的感触在身体里流淌,圣子渐渐觉着住一晚上也没关系了。
依偎在加仓井的怀抱,直到十二点,圣子还一直惦着要不要回去……
新干线列车最后一班到达东京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就说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时间不会对不上。
在这之前,也有两次是十二点过后到家。那两次皆因校稿晚了。第一次高明已经歇息,第二次躺着看书。
现在他在干什么呢?
圣子竟躺在加仓井的怀里想象着三鹰的家。
已经歇息,在看书,还是正伏案写作?几年来看熟的景象在圣子的脑海里走马灯一般。
但不知为何,无论哪一幕,浮现在她印象中的都是高明那略呈尖峭的后肩背影。
圣子回到家时一声:“我回来了。”
高明便会微微点头回应道:“嗯。”
圣子只是从他略微点头的样子判断的。说不准那一声“嗯”并没发声。
“在想什么呢?”
加仓井抱着圣子问道。
“家里的事吗?”
“……”
“外婆的情况吗?”
“什么呀……”
圣子靠在加仓井怀里摇了摇头。
这里跟外面大街隔着一个宽阔的庭院,听不到外面马路上的汽车声。饭店里的这个房间太过寂静。
不过静心倾听,还是听得到大都市的噪声,宛若低吟的海潮。
夜晚的东京仍在滚动着。
“我,还是得回去。”
圣子想要坐起身来。要回去,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可以吗?”
“一定要回去吗?”
“……”
“真那么想回去的话,那就回去吧。”
“别那样说嘛。”
圣子不明缘由地突然哀伤起来。
“不是想回去才回去的。”
看圣子那欲哭的模样,加仓井默默地又紧紧地一把将圣子搂进了怀里。就这样过了十二点,圣子终于放弃了回家的念头。
其实圣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嘴上不住地说“回去、回去”,身体却没有丝毫的反应。
现在起身淋浴、化妆,回到家也是凌晨一点以后了。就说是新干线列车晚点,也能糊弄。但玩弄这样的小花招有点儿过分。
恐怕还是翌日一大早回去的好。
“就住一晚上吧。”
圣子总算下了决心。
“好啊。那,去地下的‘隅川’酒吧吃点儿东西吧。”
加仓井这么说着,开始穿衣服。
第二天圣子睁开眼睛时,已是早晨七点多。
窗户被窗帘遮住,只有下摆的地方透过来丁点亮光。
房间黑暗,也能醒来,可能是每天养成的习惯使然。
圣子看了眼窗帘的一角,又环视了整个房间。加仓井还在身边酣睡。
昨晚吃了点东西,又在房间里喝了些酒,恰到好处时,冲了淋浴便上床了。
入睡时,圣子是躺在加仓井的怀抱里,可现在两人却是分开了各睡各的。
不知是睡着后呼吸困难分开了,还是加仓井主动撒了手。反正加仓井露出上半身仰面酣睡的样子有点儿滑稽。
圣子盯着加仓井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容看了一会儿,然后起了身。
她整了整和式睡袍的前襟,赤脚穿上了拖鞋,走进浴室。
浴室的荧光灯明亮,圣子觉着晃眼,旋即朝向了正面悬挂的镜子。
原本梳在脑后的头发披散着,脸上还挂着一副倦容。
眼神里透出的倦怠感,隐现出昨晚的陶醉。
到底还是住了一夜……
圣子对着镜子小声嘟哝了一句后,将止水栓堵在浴缸里的下水口上。
洗完澡,梳好头发,整理好面容,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七点半了。
加仓井还在酣睡中。
外面似乎天已大亮。透过窗帘下摆清清楚楚地照射进来一缕光亮。
圣子走到窗户前,她没有撩起窗帘让光线照亮房间,而是从下摆的那条缝隙处观望着窗外。
阳光并不特别刺眼,秋天的天空飘着白云,是个晴天。
绿色庭院的尽头有个池塘,池塘那边看得见高速公路。
还没到早晨的上班高峰时间,道路上已有大量的汽车川流不息。
大都市新的一天开始蠢动。
圣子将目光收回到眼皮底下的庭院,开始考虑昨晚的那些事情。
“高明在干什么?”
“外婆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圣子顿觉不安起来。
她离开了窗户。刚靠近床边,加仓井就像察觉了似的睁开眼睛。
“啊,你起来了啊?”
“三十分钟前……”
加仓井躺在床上望着圣子,然后爬了起来。
“晴天吧?”
“我先走了。”
“这么早?”
“先回一趟三鹰,想换换衣服。”
半道上已买了替换的内衣,可外衣一直没换。
“那没问题。不过一起吃了早点再走,不好吗?”
“但是,那个……”
看着清晨的阳光,突然惦记起两天未回的家来。
“不吃了,我先走了。”
“是吗?”
加仓井点燃香烟,点了点头。
“累了的话,今天别去上班了。”
“不,我会去的。”
圣子清楚表明后,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出了房间。
离开了清晨阳光沐浴下的饭店,圣子向四谷车站走去。
外面的天空格外晴朗。此时灿烂的阳光对圣子来说,反倒有些晃眼。
开往城市中心的电车上已经坐满了上班的人,车厢里的人都抓着吊环把手,眼睛望着车窗外。
很快,开往三鹰方向的电车进站了。跟对面开往都心地区的电车相反,去郊外边缘地区的电车空荡荡的。这个时间离开都市中心的人不多。
圣子上了乘客稀少的电车,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行动相反,不安感油然而生。
没几个乘客的电车穿梭行驶过明亮的住宅区。
看着车窗外一排排晒着被子的公寓,圣子脑海里浮现出“彻夜未归”一词。
现在的圣子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之中。做爱后的倦怠感和不得不回家的精神负担交织缠扰着她。
男人们外遇后回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理感觉呢?
不,现在不是说别人的时候,是圣子自身的问题。
这样子烦恼不堪,为什么还非要回家不可呢?
既然这样,索性自己一个人过不是更好吗?
忽然圣子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电车八点四十分到达了三鹰。
圣子快步走下了站台的台阶。来到阳光灿烂的道路上,看到很多人正朝着车站方向走来,圣子跟那些人擦肩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公寓里静悄悄的,送走了上学的孩子、上班的丈夫,这里一片寂静。
圣子走上楼梯台阶,站在自家的门前吸了一口气,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也许还拉着窗帘吧,有些阴暗。
“我回来了。”
圣子把行李放在进门脱鞋处高出地面的地板上,往屋子里面探视。
高明坐在支起的桌子前,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被褥已经收了起来,房间也整理过了。
“回来晚了,对不起。”
“嗯……”
高明像是点了下头。
圣子径直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解开了衣扣。
“坐的夜行列车,早晨才到。”
圣子对着柜门里面的镜子说道。
高明这么一早起来坐在桌子前倒是少见。而且桌子上没有稿纸也没有书本,只是呆呆地对着桌子,像是在沉思。
他在想什么呢?
圣子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背后的高明身上,一边取出了新内衣和连衣裙。
她关上衣柜门,走到客厅兼厨房的外屋,随手将里外屋的槅扇门合上一半,在门背后换上了内衣。
“你娘家来电话了。”
“啊……”
圣子隔着槅扇门,朝里屋看了一眼。看不见高明的脸部,只能看到桌子一角。
“说外婆还是走了啊。”
圣子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昨晚不是说有了好转吗?
“真的吗?”
“你不知道吗?”
隔着槅扇门,高明说道。
怎么回答好呢?的确是不知道啊。
但是若说“不知道”,如何解释昨晚的情况呢?
圣子没有吭声。明知不回答不好,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
“说是昨晚十二点去世的。”
十二点?正是放弃了回三鹰之念,跟加仓井在隅川吃夜宵的时间。在那个时间外婆停止了呼吸。
圣子感到有点晕眩,浑身无力。她按住额头,坐在了沙发上。
她感觉自己是个不孝逆子,对不住外婆。昨晚应该回家的。回到三鹰的家,多少还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圣子的两眼充满了泪水。
“今天早晨,你妈妈又打来了电话。”
突然感觉高明说话的声音很近,一抬头,高明站在面前。
“说今晚守夜,明天举行葬礼。可能的话,想让你回去。”
母亲还说什么了?说圣子昨天下午两点半就乘电车出发了吗?莫非打来电话女儿没到,便在今天早晨再次打来了电话?
高明通过母亲的电话,一定知道了圣子昨天下午就已离开山口。高明心知肚明,却不追问。
“你母亲在担心呢。”
高明又返回到桌子那边。
“不知你能否回去?”
圣子想“不对”。
母亲担心的不是自己能否回去,而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圣子还没到家。
“马上回去的好。”
“不去。”
圣子突然对高明感到了愤怒。
为何不问自己昨晚去了哪儿?为何不追究自己到底是否今晨到的东京?
有疑问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好了,没必要兜着圈子说“你母亲在担心”。
要打要骂都行啊。骂我偷情,骂我是淫荡的女人也行啊。
与其莫名其妙地体贴自己,不如那样更痛快啊。
“刚回来,怎么可能去啊?”
“但是,外婆不是最心疼你吗?”
高明到底想干什么啊?圣子背叛了他,他怎么反而变得更加温柔。
莫非明知圣子最感痛苦的,就是此时的温柔态度,他偏要那么做吗?
“人已经走了,回去也没用。”
“倒也是。可明明病危了,你怎么半途跑了回来呢?”
“昨晚说是已经脱离危险……”
说着,圣子的泪水又涌了上来。真是的,为什么跑了回来呀?
当然是有原因的。在老家,母亲跟姨妈重提婚姻大事,亲戚们也都带着诡秘的好奇目光。还有嫂子在娘家成了当家人。那里已没有圣子的立足之地。
那一切都让她不舒服,但仍旧没有撇下危笃的外婆半途跑回东京的道理。再多待一天,为何不可以?
这一想,圣子懊悔不已。不用别人说,自己十分清楚自己犯了错误。
因为已心知肚明,她不希望别人来点透。做了坏事,圣子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去公司。”
圣子像要斩断这种懊悔,站起身来。
“累了的话,今天休息的好。”
“为什么?”
“没,不为什么……”
高明含糊其词。圣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走进大门边的浴室里。
正面墙上的镜子里映出她哭肿了的脸。
脸上疲惫不堪。但那不是夜行列车造成的,没准儿是因加仓井的勉强留宿。
高明知道这些,所以才说让自己“休息”的吧?
她用凉毛巾敷了敷眼睛,拢好头发后,走出了浴室。
高明已经返回到桌前,双手交织在一起,呆呆地坐在那里。圣子站在槅扇门后换上了连衣裙,然后坐在了梳妆镜前。
远处传来了回收旧报纸、旧杂志的吆喝声。上午的公寓中一室静寂无声。
室内的两人各揣心思。彼此不作声,各自怀着各自的鬼胎。
这会儿要是有一方突然发难,就会发生不可收拾的局面。保持沉默,或许尚可勉强维持两人的平衡状态。
圣子施了浓妆,掩饰哭泣过的面部。平时淡描的细眉,今日也格外浓重。
化完妆,九点半了。圣子先到外面买回牛奶、面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做了火腿夹黄瓜及生菜色拉,摆放在了盘子里。
“午饭,给您放在这里了。”
高明回过头来,不知为什么,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高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是要去吗?”
“嗯。”
圣子点头后,没回头看高明,便开门出去了。
秋天明晃晃的阳光,使圣子一时间感觉晃眼。
出了家门,走到通往大路的小巷尽头,那儿有部公用电话。
圣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零钱来,拨通了娘家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接线的机器声,微弱的铃声响了几下,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圣子听着有点儿陌生,大概是来奔丧的亲戚吧。
“我是圣子,能请我妈妈来听电话吗?”
圣子像是对外人讲话那样,客气地说道。
“请稍等。”
几分钟后,母亲过来接了电话。
“啊,圣子,你在哪儿啊?”
母亲张口便像是带有责备的口吻。
“东京啊。”
“外婆去世了。”
“知道了。”
圣子粗声粗气地说。
“从昨晚开始,打过两个电话了,你上哪儿去了?”
“半道电车晚点了,没赶上新干线。今天早上到的。”
本来担心母亲问起不好回答。可真逼到那儿,谎话竟脱口而出。
“昨天晚上的电话,不是在东京打的吗?”
“不是啊,在大阪呀。”
“那,可真辛苦啦。”
善良的母亲,很容易就信了女儿的谎言。
“回去晚了就晚了,但是要跟‘三鹰’家里联系一下啊。”
“你跟先生说了我中午过后就出发了吗?”
“是啊,以为你早就到了呢。”
高明显然知道圣子下午就离开了山口,却什么都不说。
“那,昨晚一直在电车上吗?”
“是啊。”
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女儿竟跟外面的男人在饭店里过了一夜。
“你马上能过来吗?”
“不行,去不了啊。”
“所以呀,走那么急干吗?真蠢……”
“但是……”
圣子想说“没办法啊”。其实她也对早回东京懊恼不已。
“昨晚我打电话,不是说稍好了些吗?”
圣子除了跟母亲发牢骚,别无宣泄的出口。
“没错啊。可后来又突然被痰卡住了。”
“吐不出来吗?”
“外婆身体很弱,加之昏迷无意识,自己是吐不出来的啊。马上喊来了医生,好像嗓子里卡了浓痰。”
“真可怜……”
“最后很难受的。”
可以听到母亲那边的哽塞。或因是其母亲,才比圣子更加伤心。
“最后咽气是几点?”
“十二点过后。”
还是在跟加仓井吃夜宵的时候。
“外婆最后睁开眼睛,看了看大家。”
“真的?”
“也可能没有恢复神志,只是因为难受才睁开了眼睛吧。”
圣子不想知道更多情况。知之越多,后悔愈甚。
“你还是不回来吗?”
“我独自在东京祈祷外婆的冥福吧。”
“你也太倔了,妈妈不想再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会……”
母亲绝情的话,让圣子忽然觉得很寂寞。
“和服,妈妈寄给我吧?”
“寄?但要举行葬礼什么的,会晚一些。”
“没关系。”
母亲说了不再理她的气话,但母女俩很快又拉近了距离。
“那,电话钱快用完了,挂电话了。”
“今天不去上班了吧?”
“去,去上班的。”
“不要让先生担心啊。”
“没让他担心啊。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那,我挂电话了啊。”
圣子小声说了句“再见”,放下电话听筒。外婆走了,这件事已经结束。但是跟高明的事才刚刚开始。
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后却已有了动静。圣子仰望着明亮晃眼的秋空暗自想:两人之间会留下怎样的阴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