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高明的烧退到了三十七度三。
身体看起来还很虚弱,但用不着担心了。圣子为高明准备了凉拌蔬菜和煮鸡蛋,然后去公司上班了。
上午,加仓井照例不在。
圣子继续昨天的工作,接着整理“我的健康法”的问卷调查。
中午,奥谷怜子走过来约她一起去吃饭。
午间的街上,阳光依旧照射强烈。天高云淡,还有阵阵微风。
不知不觉中,大楼鳞次栉比的城里也透现了秋意。
两人穿过宽广的大马路,进了街角的一个饭馆。这一带是“神田”学生街,饭菜比较便宜。
怜子将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净净。圣子要的是三明治,只吃了一半。
“不行啊,怎么只吃那么一点儿?”
怜子一边教育着圣子,一边去吃圣子剩下的一半三明治。
“你现在体重多少?”
“四十来公斤吧。”
圣子身高一米五五。一个月前称体重,三十九公斤。要是瘦了,或许比那时的体重还要低。
“好羡慕你哦。”
“可我自己讨厌这副瘦弱相。”
“一般高大的男人都喜欢细小的女人哦。”
圣子想起了加仓井。加仓井的确人高马大。
“男人天生有保护本能,遇见瘦弱的女人,本能地就想保护呢。”
圣子觉得好像是在说她跟加仓井的事儿,不由得脸红了。
“不过中年以后就会发胖。真讨厌,我真是发愁呀。”
怜子这么说着,又要了杯咖啡。
圣子没食欲,却想喝咖啡。也许正是咖啡喝多了,才没了食欲吧。
“不过,女人一定得恋爱哦。”
怜子边往咖啡里放糖边说。
“是吗?”
“是啊,你看我,有没有觉着皮肤很干燥?”
怜子左手摸摸自己的面颊。
“没有啊。”
“乍一看,看不出来。早晨照镜子,很明显的。女人一过三十,就成豆腐渣了。”
“怎么会……”
对圣子来说,还有半年,就到三十岁了。
“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要男人。”
怜子微笑了一下。
平时她总是一副不屑男人的劲头儿。真不可思议。
“还有呀,女人必须有自己喜欢的男人。”
“可是喜欢一个人,也很辛苦吧。”
“辛苦归辛苦,总比没有强啊。”
圣子想到了自己,正摇摆于高明和加仓井之间。
“你怎么会跟丈夫离婚了呢?”
“很平常的理由。他有外遇。”
怜子又微微一笑。
听说她已离婚三年。也许过了这么久,女人才会冷静地谈论男人。
“当时自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现在想想,还是个孩子哦。我那时认定男人有外遇很肮脏,不可饶恕。真幼稚。”
“但外遇总是不应该的吧?”
“那当然。但有几个男人没外遇哪?”
“怎么会……”
“当然因人而异。有些未必是认真的,蜻蜓点水,也许睁一眼闭一眼才对。”
圣子跟有妇之夫相好,从未基于妻子的立场考虑过丈夫的外遇。
跟高明同居以后,实际上是近似于妻子的角色,但她从没想过高明会外遇。
实际上,高明或许也会暗暗地外遇——暗恋。但圣子坚信高明的爱,根本不会去考虑那种问题。
“不管怎么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身体也好,想法也好,外遇也好。”
“但真正相爱,就不会有外遇对吧?”
“那是女人的想法。的确,女人如果真正爱一个男人,就不会去外遇。因为女人的身体天生就是那样的构造。但男人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即便有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会想要其他的女人哦。”
“……”
“男人不会像女人那样,永远守着一个喜欢的人。”
圣子觉得这些话是在责备自己,不由得垂下了眼睛。
回到公司后,像是正等着一样,立刻接到了加仓井的电话。
圣子汇报了上午打来的两个电话。加仓井做了指示后,接着问道:“怎么样了?”
“啊?”
“感冒的症状……”
加仓井不提“高明”的名字。
“托您的福,不是太要紧的病。”
“是吗?”
接着稍稍沉默了片刻后,加仓井说道:“那,还不行吧?”
“嗯。”
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圣子答道。
“那,今天一直在家里写东西。有什么事的话,往家里打电话。”
“明白了。”
圣子放下电话听筒,凝视了一会儿明亮的窗户,又开始阅读正在审阅的稿件。
这份稿件是M医科大学的内科教授写的,字是独特的草体,很难识别。
看了一页后,圣子的脑袋里自然又想起了刚才的电话。
加仓井问“还不行吧”,像是问今天能否见面。
如果圣子回答“可以啊”,加仓井肯定又想要见面。
知道了圣子在跟别的男人同居,加仓井竟然不在意?
以为加仓井会对自己没了兴趣,现在看来,那是多余的担忧。
太好了……圣子察觉到自己反有一种内心的喜悦。上午心情忧郁,或因担心加仓井的态度发生变化。
圣子再次开始阅读稿件。
心里踏实了之后,她便能集中精力投入新的工作了。但只看了半页稿件,脑袋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女人真的爱一个人,就不会有外遇?”
她想起中午休息时怜子的那番话。怜子还说:“女人的身体构造,就意味着天生守着一个人。”
怜子这样说的时候,圣子表面上点头,心里却狼狈不堪。
她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分别投入到高明和加仓井两个男人的怀抱。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是个淫荡的、不负责任的女人。
世上有无数身为人妻却心有别恋的女人。最近这种现象的增多,竟被认为是女人地位的提高。
圣子呢,或许与这种普遍现象是合拍的。就是说没有通过正式的结婚手续,但高明是丈夫的角色,加仓井则是外遇的对象。
与许多真正的妻子一样,自己也在享受一种小小的冒险恋爱。这样想来,心里或许会轻松很多。
但是,圣子并不认为自己倾心于加仓井仅仅是冒险恋爱。
这里不存在那种角色的分配,即高明是私有的,加仓井不过是一种补充。
实话实说,现在的圣子其实既爱高明也爱加仓井,两个人都爱。
对于这两个人,没有所谓的重此轻彼,在圣子看来两个人都很重要。
同时爱两个人,或许也可称之为一种贪欲。
圣子并不认为自己属风流女郎。她不会只为利用哪个男人而去接近他。
如果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想、那么做,自己当无后顾之忧。但她做不来。圣子原本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个守旧的女人,没法脱出世俗的规约。
这会儿回过头来审视自己,她又发现自己已自然而然地越界了。
至少与怜子所说截然相反,什么“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女人便不会越界”。
那么有喜欢的人又有了外遇,该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不,那不是外遇。“外遇”也好,“发自内心”也好,都是令人作呕的词汇。不过加仓井毋宁说更接近的是真实。
按照怜子的说法,女人不可能同时去爱两个男人。这违反作为女人的天性。
若是那样,圣子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即爱高明与爱加仓井是不同的。圣子与这两个男人皆有肉体关系,但流淌的却是完全不同性质的爱。
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商务街又不知不觉迎来了傍晚。
五点一到,圣子便起身整理桌上的稿件。
出版社的工作性质,就在没有几点到几点的严格时间限制。
不管是几点,自己的工作干完了就可以回去。
但说是可以回去,不到五点就走,还是不好意思的。实际上,编辑们大部分都是从下午开始工作到傍晚。
当然会计、营业部门的上下班时间都比较明确。编辑部门的女职员,其实也大都按时下班。
时间方面可以自由支配的仅限于编辑部主任以及具体从事编辑工作的职员。
圣子名义上归属于编辑部门,却不是主力。何况作为社长秘书接话员,本来就规定工作到下午五点来钟。
就是说五点一过,她基本上就可以自由了。
“我先回去了。”
圣子对刚接完电话的怜子微微点了下头。
“有约会?”
“没有。怎么了?”
“好像有点儿心神不定啊。”
“今天家里要来客人。”
“是吗,辛苦哦。”
怜子爽朗地笑笑,招招手表示再见。
在公司里,大家都认定圣子是单身。不过户籍登记上的确是单身。
怜子也不知道圣子在和一个男性同居。只觉得二十九岁独身,会有一两个关系密切的男性。她不会想到圣子竟跟一个男人同居。
倘若获知那男人是能登高明,一定会惊诧不已。
怜子一定对高明其人有所耳闻。高明的书畅销时,怜子正好读高中。说不定还读过他的作品呢。
圣子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跟高明同居。如果有人问起,她会如实禀告。
但不知为何,怜子及周围的男性对圣子的私生活,似乎没人打算刨根问底。
只知她独自住在“三鹰”的简易公寓里。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们对圣子没有兴趣。
稿件校完后,他们总会过来关心地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
中午休息,圣子外出吃饭回来晚了,他们也会帮接电话并记下留言。
他们个个和蔼可亲,对圣子好得不得了。
圣子并未自我表露,公司的职员们却认定她是个温柔清纯的女孩儿。
大家对她的评价,圣子从怜子那儿、加仓井那儿都听说过。
“哪儿啊。”
圣子一口否认。加仓井却说:“大家都愿意那么想,有什么办法啊。”
二十九岁了,清纯这样的字眼儿不敢受用。何况哪儿有这样的女孩儿?到这个年龄才出来工作。
所以大家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一下,就会发现有点儿奇怪。但他们好像一开始就想当然地认定她是单身。
似乎大家都希望老老实实、清纯印象的圣子一直是单身。而这样一种期待,不知不觉中竟成为一个现实的形象。
圣子有时蓦地念及自己的外观,不由得很不自在。
自己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清纯美丽。虽说这种错误观念的产生与己无关,但自己也没有想到主动去纠正呀。
对方的误解是事实,但造成误解的原因在自己。
圣子总穿着白衬衣或是暗色的上下裙装。服装给大家造成了“清纯”的印象。
男人们其实挺喜欢年轻女性身着稳重的装束。
但并非圣子刻意要这样。圣子端庄而略呈娴静的面容,本来就适合穿戴得比较稳重一些。其实她也想穿得更加鲜艳点儿,但那样对她来说反而显得不协调。
而要说圣子性格温柔、老实,则更是令之莫名其妙。
的确,表面看来她对上司的吩咐言听计从,毫无怨言。
她能耐心地倾听那些没人搭理的老人没完没了的唠叨。别人托付的事情,她也会愉快地接受。她很少发火生气。
上大学时,有同学说“圣子总是慢半拍”。这些都是事实。
从小生长于乡村的旧式家庭,受过严格的训练,长大了想改也难。
旁人未能察觉,外表温顺的圣子,实际内心里是很倔强的。
圣子亦暗自思忖,自己可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个样子。
圣子内心倔强的最好例证便是不顾家里反对而跟高明同居。
当时母亲哭着说:跟一个大十九岁且有家室的男人一起,真是昏了头脑。那样的关系怎么可能长久维持?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行为。
可母亲最终发现根本没法改变,便声明说:“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样的孩子。”
之后又说:“随你的便。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家里都不会再帮你。”
母亲是从旧式家庭嫁到旧式家庭的媳妇,一辈子恪守乡下的老规矩。对于这样的母亲,女儿的异端行为不可原谅。
母亲无法理解,放着乡下门当户对的婆家不要,竟去爱一个不明不白的男人。
放在以前,母亲这样劝说,加上亲人们的冷眼相待,圣子最终会屈服。
小时候圣子就性子犟,挨了骂会钻进粮仓不出来。可是到了第二天,因为害怕又自己走了出来。说是犟,这也算是犟到头了。
嘴再硬,最后还是会回到母亲跟前。
但是这一次跟以往不同,软硬兼施都不起作用。
跟高明一起怎么变得那么坚决?哪儿来的那份勇气?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高明的坚持,不足以使自己不顾一切地非要跟一个大自己十九岁的男人同居。
还是应归之于圣子自身的倔强性格,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女人的性格倔强与表面温柔并不矛盾。
毋宁说,平时温顺老实、感情内抑的女人,一旦释放出来便不可收拾。
实际上,圣子对于高明的情感正属于这种状况。
母亲惊讶、悲哀,不久无计可施,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事实上是断绝了关系。
也许周围的反对反倒使圣子更加坚定。
为了跟高明相爱,被母亲赶出家门,圣子也认了。
表面温顺的圣子心里有主意,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很难去改变。
这个世界上了解圣子这一点的,只有母亲和高明两个人。
圣子跟往常一样,在“御茶之水”站乘电车回三鹰。
秋老虎锐势未减,电车车厢里异常闷热。
到了三鹰,已经下午六点多。圣子在站前的鱼店买了高明爱吃的海胆和金枪鱼。
电车上还在揣摩两个男人,快到家时,不知不觉地……就只是惦记高明了。
大脑的内容置换就这么简单。圣子自己也为此惊异。
她按了一下门铃,然后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去。
洗碗池、饭桌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高明在里间躺着。
圣子一进门,高明像是正在等待着,立即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身体怎么样?”
看灯光下高明的面容,似乎还没有退烧。
“不要紧了。”
“眼睛怎么看着有点儿黄啊?”
这么站着往下看,圣子觉着高明的眼睛有点儿泛黄。
“会不会是发烧的缘故啊?”
体温计显示三十八度三。圣子又一次由上方直盯盯看着高明。
老了。最近变长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棕色的瞳仁周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眼白部分的确看着有点儿泛黄色。
圣子站起身来,到梳妆镜前拿过自己的手镜说:“你拿着这个看看。”
高明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拿起手镜举到自己的脸上。
“黄不黄?”
看了一会儿镜子里自己的面容,高明把镜子放在了枕边。
“还是去看看医生的好。”
“……”
高明讨厌看病。听了圣子的话,默不作声地看着天花板。
“发烧了,你最好还是别喝酒啊。”
“不,要喝。”
高明躺在被褥里答道。
“那怎么行啊。这副样子了还喝,怎么行啊?”
“没事。”
简直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这个比自己大十九岁、自己一直敬爱的作家,此刻像变成了一个孩子。
“说什么都要喝的话,喝啤酒好了。”
“不,还是烧酒好。”
这个男人只要话说出口,哪怕明知自己错了,也绝不改变自己的主张。圣子没说什么走到洗碗池前。
她把路上买的海胆和金枪鱼摆在了盘子里,拿到里屋,放在矮脚桌上,又在旁边放了一只杯子和一升瓶装的烧酒。
“起来吗?”
高明两手撑着被褥慢慢地坐了起来,又拽拽和式睡袍的前襟,坐在了桌子前。看着他大口喘气的样子,圣子问道:“真的不要紧吗?”
“喝了酒,就会好些的。”
“哪儿有那样的道理啊?”
明明是胡搅蛮缠。但他喝了这么多年的酒,好像停不下来。
“我马上去做点儿清淡的凉菜和酱汤来。”
“有这些就可以了。”
圣子在衰弱的高明身后挡了一把座椅让他靠着,又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后,转身回到了外间灶台前。
高明晕倒是在十来分钟以后。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倒上了酒的杯子,突然手趴在了桌子上,就这么俯身晕倒在了那里。
“怎么了?”
圣子急忙跑过来一看,高明脸朝下趴在桌子上,没有声音。
“快醒醒!”
圣子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上身扶起来,只见高明脸色苍白,微微地颤抖着。
“快躺下休息吧。”
圣子搂抱着将高明扶回了被子里。
“要紧吗?”
高明点了下头,但嘴角还在颤抖。
圣子又给他盖上了一床被子,可他还在发抖。
“叫医生来了哦。”
“不要……”
高明在被子里低声答道。
圣子不理他,到楼下公寓管理员那里要来了附近内科医生的电话号码。
除了高明脚受伤住院,两人几乎不看医生。稍有点儿感冒什么的,基本上是在外面药店买点儿药来吃吃就好了。
圣子拨电话给刚才打听来的“斋藤”私人内科诊所。
“想请医生来出诊,行么?”
圣子告诉对方他们居住的公寓地点及房门号码,放下了电话。
高明好像不抖了,可是脸涨得通红,像钟馗一样。
“难受吧?”
“不……”
高明摇了下头,但是气喘得很粗。
医生大约一个小时后到了。
诊断后注射了一针,然后让一起来的护士在高明的臂腕上抽血。
“眼睛好像有点发黄啊。夜晚的荧光灯下看不清楚,先采血检查一下肝脏吧。”
“什么时候知道结果?”
“两三天吧,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先给他开些药吃着……”
医生将听诊器收进出诊包。圣子赶忙进到厨房,往洗脸盆里倒入热水,端送到医生面前并拿出一条新毛巾。
“肝脏有毛病的话,也会这样发烧吗?”
“急性肝炎会发烧的。四五天前是不是就有感冒的症状啊?”
圣子点了点头。
医生又问:“喜欢喝酒吗?”
“非常……”
“不能喝多了。”
医生这么说完后,拿起包站起身来。
第二天,高明的烧退到了三十七度多,可身体看起来还是很倦怠。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看上去,眼白部分还是有些发黄。
“还是黄啊。”
听圣子这么一说,高明似乎也在意起来,拿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躺倒在沙发上,点起了一支香烟。
“我今天请假不去上班。”
“不用请假……”
不知为什么,圣子觉得高明生病的责任在自己。
圣子耿耿于怀,高明发烧那天正好跟加仓井有约会。
“我不在,你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对不?”
“公司里很忙吧?”
“最近还好。”
去公司的话,又有可能被加仓井牵着鼻子走。
即便不见加仓井,在公司上班的时间里也会疏忽了高明。圣子要请假休息,也是为了拴住自己。
好久没这么空闲了,她新焖了一锅米饭,还做了热乎乎的酱汤。高明好像喜欢喝酱汤,竟然吃了一碗米饭。
饭后十点来钟,圣子给公司打电话请假,说是有点儿感冒。
放下电话,趁高明躺在沙发上,圣子开始打扫房间。
她先把被子卷起来,用吸尘器清洁了榻榻米,然后重新铺上被褥。
“来,躺下吧。”
“嗯。”
高明点了头后,突然说道:“去一次岛上吧。”
“啊?”
两人提到的小岛是式根岛,高明跟圣子初次见面的地方。
“但你发着烧呢……”
“当然,是说感冒好了以后……”
肝脏有病,高明却只说是感冒。
这且不说,又突然提出要去小岛。这是为什么呢?
两人同居已有四年,离开小岛则是五年前。
三年前的秋天本来说是要去,但高明又决定去东北地区演讲,就没有去成。
圣子现在也时常想起小岛,想去曾经教过书的学校,也想去见房东那家的大妈以及高明寄宿的旅馆老板娘。
两人一起去的话,大家一定会异常吃惊。
“好了以后,马上就去。”
“那么急啊。”
跟高明一起去岛上,对圣子来说,有点儿不好意思。
虽然自己说自己“单纯”不太自然,但岛上的人……看到天真清纯的女老师跟年长十九岁的男人一起回来,会说什么呢?
欢迎旧地重访?哼,他们感兴趣的一定是人有趣的结合。
“为我们去……”
“我们?”
圣子不明白高明的意思。“为我们”,指的是他俩,对吧?
当然是两人想去才去的。可是高明特别强调,让圣子感到困惑。
“有段时间没一起外出旅行了。”
那倒也是。可是突然提出要旅行,圣子还是有点儿无法理解。
次日,高明仍旧发低烧,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圣子觉得已不打紧,早晨九点来钟便离开了公寓。
“肚子饿了的话,冰箱里有准备好的饭菜,自己吃吧。”
高明躺在被子里,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开门出去那一刻,圣子有种轻松了的感觉。
不知为何,跟高明一起一整天,就会觉得很累。
自己并没有特别劳累或对高明小心翼翼。只是打扫了房间,简单做了点儿饭菜,然后就那么待在家里。
以前跟高明待在家里,很多天都不会觉得疲劳。
可是最近,总有一种心情压抑的感觉。
圣子跟高明在一起觉着精神疲劳,大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或许是因为高明受了脚伤后,在家的时间多了的缘故吧。
本来脚受伤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增多是好事。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两人都变得异常敏感,动辄心烦气躁。
圣子明白自己最近突然变了。以前曾想为高明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那种纯粹的心情正在一点点开始动摇。
自己坚信绝对不变的东西却在渐渐崩溃。
讨厌……
圣子控制不了已经开始的变化。
一到公司,怜子便凑了过来:“怎么样了?”
“不要紧。”
“现在正流行着感冒,别勉强啊。社长也挺担心的。”
“说什么了吗?”
“让你多保重哦。”
加仓井是知道高明生病了,才那么说的吗?他的关心,反倒让圣子觉得是一种精神负担。
“对了,社长今天休息。说是太太突然身体不适,去蓼科了。”
“太太?身体出问题了吗?”
“可能又是心脏病发作了吧。”
加仓井的妻子夏天去蓼科,好像就留在了那儿一直没回来。
“社长什么时候去的?”
“昨晚,像是开车去的。”
圣子脑子里想象着深夜加仓井驾车去蓼科的样子。
“社长休息几天啊?”
“看病情而定了。不过,社长会很快回来的吧。”
圣子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想了一会儿加仓井在山上的情景。
中午,有五个电话打给加仓井。圣子应酬着那些电话并做了记录。
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她请对方次日再打过来。
但最后一个电话是电视台打来的,问加仓井能否参加后天一早有关健康内容的对谈节目。
这里没有蓼科别墅的电话号码,无法跟他直接联系。
想必加仓井会通过什么方式联系的。联系之前无法给人家具体的答复。
圣子告诉对方,最迟傍晚会有联系,然后挂掉了电话。
但是到了傍晚,加仓井仍旧没有任何联系。
没办法,圣子只好往加仓井家里挂了个电话。
“喂。”
电话里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圣子怔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了情绪,重新拿好电话听筒说:“我是健康社的职员,社长还没有回来吗?”
“爸爸吗?还没有啊。我也在等他的消息呢。”
像是上中学的女儿。
“是吗?那如果有了消息,请让他跟公司联系一下。”
圣子觉得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声音,放下电话。
那天过了六点,加仓井还是没来电话。
圣子只好给电视台打电话解释。多半没法儿参加电视节目了。打完电话,她便离开了公司。
和往常一样,从“御茶之水”站乘电车,经过“四谷”到了“新宿”。圣子的惦念中心逐渐由加仓井转换成了高明。
占据大脑的男人由白天的换到了夜晚的。
到公寓时,七点了。
高明居然坐在桌子跟前。
“今天去医院了吗?”
高明没有直接回答,在写东西。他突然停住手上的笔,点燃了一支香烟。
“好像还是肝脏出了问题。”
“医生这样说的吗?”
“像是急性肝炎。”
圣子又看了一眼高明。灯光下,眼睛还是有点儿泛黄。
“医生让在家里好好休息,说是不必担心。”
“可是,怎么办好呢?”
关于肝炎疾病,圣子一无所知。
“药呢?”
“拿了。”
高明指了指桌子角上放着的纸袋子,里面有红色胶囊和粉状药。
“吃的东西……”
“好像吃什么都行。”
“但是,酒不能喝吧?”
“少量的话……”
“不行啊,酒精对肝脏不好啊。”
高明没有说话。看到他不吱声,便知道医生一定是不让喝的。
“治好需要多长时间?”
“好像一个月吧。”
“真的吗?”
“肝炎也是一种细菌感染,感冒以后最危险。这次大概是体力弱的缘故吧。”
“希望真的……不是可怕的病吧?”
“不用担心。不相信,自己去问问医生好了。”
圣子点点头。这会儿她已忘记了加仓井。
加仓井是第二天下午来公司的。
“太太怎么样了?”编辑主任杉江首先关心地问道。
加仓井像是漫不经心似的,把皮包放在了桌子上。
“住院了。”
“东京的医院吗?”
“不,带回到这边来不好弄,先住进了蓼科那边的医院。”
从茅野到蓼科开车三十分钟的距离。
“还是因为心脏的问题吗?”
“心脏病发作。幸亏大女儿在,但还是乱了阵脚。”
“那,太太要在山里的医院住段时间……”
“只能这样了。”
加仓井点头称是。看不出他为难的样子。紧接着,他面向圣子问道:“我不在期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呀。”
圣子端给他冰镇麦茶后,将昨天、今天电话的大致内容做了汇报。
加仓井跟往常一样,干脆利索地一一做了指示。突然想起了似的问:“对了,感冒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好了。”
“是吗,那就好。”
加仓井瞥了一眼圣子,便转而跟杉江等人商谈十一月号的杂志。
“没想到,社长像个没事人似的啊。”
加仓井走进会议室后,怜子说道。
“他太太真的不要紧吗?”
“反正治不好。也许社长早就想开了。”
“怎么会……”
“不过心脏病哮喘,好像真的是不治之症哦。”
加仓井跟大学教授、大医院的医师等皆有交往,认识好多名医,竟然对太太的病患束手无策?看来确如怜子所言,那是难治之症。
一个小时后,圣子在整理昨日的稿件,加仓井从会议室走出来招呼圣子。
“什么事?”
加仓井正在皮包里摸来摸去,突然停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片来。
“给你。”
圣子接过纸片,上面写着:
今晚,六点,N饭店见。
“我得出去办事,这儿拜托了。”
说完,他就出了房门。
一过五点,圣子便离开公司,径直奔向N饭店。
这一次,她完全不假思索。想到昨日一整天都在照顾高明,圣子的心理负担减轻了很多。
“以为你又会找借口呢。”
跟上次一样,加仓井先到了咖啡茶座,正在那儿等着圣子。
今天他穿了件灰色西装,扎了条深蓝色斜条纹样的暗色领带。
圣子觉得跟加仓井真有好久时间没见面了。
“唉,怎么样了?”
不等女店员转身离去,加仓井就急切地问道。
“烧退了,像是急性肝炎。”
“哦,那可够受的啊。”
加仓井将叼在嘴上的香烟夹在手指上。
“肝疾可没有特效疗法啊。没住院吗?”
“好像没到住院的程度。”
“但是,肝炎痊愈要两个来月吧。”
“那么长……”
“的确需要那么长时间。在什么医院就诊啊?”
两人谈话仍旧不直接提高明的名字。
“在附近的叫‘斋藤’的私人诊所。”
“要不要介绍哪个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夫啊?”
“可是……”
加仓井在医学界熟人多,一定认识有名的医生。
但圣子有些犹豫。
虽说是私人诊所的医生,但已了解了病情。而且,高明会老老实实地跟着去大学的附属医院吗?
何况,若知道是加仓井的关系,肯定不愿去。
圣子希望尽量不要让高明知晓加仓井的存在。
“医生说好好休息,就行了。”
圣子兜着圈子,婉言谢绝。
“昨天回来的吗?”
她问道。
“嗯。”
“您太太,真的不要紧吗?”
这次,轮到圣子询问加仓井家人的情况了。
“谁知道呢。反正该做的都做了。”
加仓井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尽力。
从侧面看,严肃的表情似乎不愿让人继续追问。
没错,继续谈论彼此的家庭问题其实毫无意义。
彼此保留部分隐秘,或许比打破砂锅更好相处。
该解体的家庭自然会解体。彼此刨根问底,则会鸡飞蛋打。
圣子像要换一个话题似的,拿起了咖啡杯。
“去吃饭吧?”
“肚子不饿。”
“那,走吧。”
“去哪儿呀?”
“好久没在一起了,可以吧?”
“可是……”
“哎,没事儿的。不会太晚的。”
加仓井拿起账单,向付款台走去。
出了饭店的大厅,门口出租车乘车点上,出租车排成一长溜在等着客人。
傍晚乘车来饭店的客人不少,离开的客人不多。
“去‘千驮谷’。”
汽车穿过饭店门口,经过外堀大街向信浓町方向驶去。
圣子想起一个月前,跟加仓井去过千驮谷的旅馆。
那是一个幽静的处所,竟然会有那么漂亮的旅馆。
对外是和式旅馆,其实谁都明白,那是一家恋人酒店。
汽车正向着千驮谷方向驶去。
这个男人妻子有病,却去拥抱别的女人。
听说男人想要的时候是忍不住的。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也有点儿太不检点。完全是自我放任嘛。
加仓井完全没觉察圣子的心理变化,傻傻地地注视着前方。
不一会儿,汽车拐进过了千驮谷车站的第二条小街,停了下来。
在大石块垒砌的、长长的墙壁那头,旅馆的霓虹灯闪烁着。已是点灯时分,却渐入黄昏。
“进去吧。”
“……”
圣子不吱声,但最终还是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