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见子医生的生日会,是在一月过了大半个月的十九号晚上举行的。
其实她的生日是第二天,即一月二十号,但总习惯于在前一天的十九号举行。地点在离医院五分钟路程、一家叫“棠陀”的餐厅。
生日会最初是由医院办公室主任带头组织的,开始时只有五六个人,后来人数慢慢增加,今年增至三十人左右,但还是愿意参加的人参加,不是医院的什么正式活动。实际上,冰见子医生自己并不喜欢大肆操办,所以晚上当人们工作结束以后,从五点钟开始陆续集中,一般在六点钟左右开始。
首先是这家餐厅做的生日蛋糕隆重登场,大家一起唱“生日快乐”歌,冰见子医生在大家的歌声中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庆祝仪式结束,然后就成为大家自由吃喝的餐饮会了。
参加费用为两千日元,但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其余的部分都由冰见子医生来负担,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冰见子院长自费招待员工的一种聚会。
这天晚上,冰见子医生身穿胸前带有图案的淡蓝色连衣裙出现了,当她带着略显羞涩的笑容吹灭了蜡烛之后,向大家说:“由衷地感谢今天大家特意为我欢聚一堂。”
于是全体鼓起掌来,接下来立式自助餐开始。
我是从四年前开始参加冰见子医生的生日会的,平时有些人即使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也只是知道彼此的长相,没有说过话,所以生日会也就成了某些人的社交场所。
明天是冰见子医生的三十七岁生日,话题偶然集中到这个月出生的摩羯座的人身上。
山羊是这个星座的象征,然而摩羯座人的精神特质却和山羊纤瘦的外表截然不同,他们能够忍耐任何困难,性格坚韧不拔,一旦想要做成某事,一定能够坚持到底,同时性格中还隐藏着一种如火的激情。
冰见子医生乍看上去,的确显得十分纤细柔弱,但实际上却经营着这么大的一家医院,所以她性格中肯定具有坚韧不拔的精神。
但是,我听到身后的院长秘书深田小姐说:“摩羯座的守护神是土星,土星原本是一个天使,但不久后变成了恶魔,所以说摩羯座的人拥有天使和恶魔的双重特性。”她的话莫名其妙地在我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热热闹闹的场面持续到将近八点才结束。
我和仓田等同事打算接着再去喝一杯,但是我心里却期待着冰见子医生的召唤。“北风君,完了之后一起去涩谷吧。”只要她勾勾小手指头,我肯定会欢天喜地跟随她去。
时间一点点儿过去了,然而冰见子医生却好像毫无此意,八点钟一过,她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办公室主任等人目送下,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意思,潇洒地绝尘而去。
冰见子医生每逢生日,大概都要应酬各行各业的人士。尤其明天,她会和美奈或者其他好友一起过吧。我一路上胡思乱想,和三个同事一起来到了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一个酒吧。
在酒吧里,我们一边喝着加冰的烧酒,一边聊着生日会的事情。“冰见子院长是什么血型?”仓田突然问道。
我以前听说她是AB型,所以就说了出来。“那,她可能是双重性格吧。”仓田自言自语说。照他的说法,AB型的人非常敏感,且缺乏社交性,性格易变,所以双重性格的人居多。
真是如此吗?但是血型和性格没有关系,据说这在医学上早已得到了充分的证明,这只是外行人随意编造出来的一种说法。我这样一说,仓田也表示赞成,他说:“但是,冰见子院长怎么说都给人一种AB型的感觉,因为她永远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越是显得沉着冷静,内心深处说不定就越充满了激情……”
仓田当然不知道我和冰见子医生之间的关系,但是听他这么一讲,我也觉得有些道理。
“北向先生,你什么血型?”
“O型……”
“我说是吧,北向先生除了O型,不可能是别的血型,当然,我是在夸奖你。AB型的人和O型的人在一起也许很合适……”
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第二天是冰见子医生的生日,却出了一件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也就是一月二十号的早晨,护士中心早晨的会议结束之后,我就跟着冰见子医生到各个病房查房。
和往常一样,她挨个问患者:“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患者一旦点头,就走向下一个患者。途中曾路过村松先生住过的空床,一站在前面,就会使人重又想起他的死亡。
查完我负责的病房以后,因为有护士来叫,冰见子医生好像返回了护士中心。
之后,我解答了我负责的患者的一些问题,又回到门诊部,正当我整理新患者病历的时候,突然收到通知,要我马上到二层的护士中心去。
出什么事了?我在半路上遇见了做陪护的大婶,和她聊了一会儿昨天晚上生日会的情况,回到护士中心时,看见冰见子医生站在X光照片观察箱前面,旁边并排站着三个穿便服的男性,正在那里看着片子。
这些人都是四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灰西装,打着素净的领带。
他们是些什么人?我觉得不可思议,便走向前去,医院办公室主任看见了我,在走廊上向我招手。
“发生了什么事?”
办公室主任把食指按在嘴上,表示要我安静点儿似的,说:“是从检察院来的。”
“从哪儿来的……”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追问了一句。办公室主任放低声音说:
“村松先生的太太认为她丈夫死因不明,所以把医院告了。检察院的检察官和律师眼下到这儿收集证据来了。”
“突然来的吗?”
“对,来之前打过电话,他们大概认为,如果放任不管,医院会把证据隐匿起来。”
冰见子医生正对那群男人说明什么,她精巧的侧脸在X光照片观察箱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苍白。
“他们把村松先生的病历、护士日记、X光照片,以及各种各样的检查数据,都复印了一份。”
“怎么会这样……”
“你是负责村松先生的护士,他们也要问你一些问题。”
听完办公室主任的话,我又一次向身穿灰西装的男人们望去。
据办公室主任说,中间那个站在冰见子医生对面的是检察官,屈身向前看X光照片的是书记员,书记员左边是律师。
冰见子医生和他们又谈了十分钟左右,然后关了X光照片观察箱的灯,微微行了一礼,走出了房间。路上,她的目光和我刹那间交汇在一起,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律师把复印好的资料放在纸口袋里后,看着我说:
“您就是北向先生吧。”
“对。”
我点头道。他告诉我由于对村松先生的死因有所怀疑,希望我给他们介绍一下村松先生年末年初的情况。
“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症状……”
从年底到元月二号之间,我负责护理村松先生,他和往常一样,没有出现发烧、局部疼痛等药物副作用,我认为没有什么异常。
“患者的心脏好像突然出了问题,有什么前兆没有?”
“没有什么……”
“会不会是什么药物的原因呢?”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药物是否过量,但是我觉得他们不是医疗方面的专家,所以否定说“没有”。
“明白了。”
他相信得如此迅速,我觉得有点儿没劲,他们似乎没有打算像警察和检察官那样直接调查这件事情。
“可以了。”
律师说完以后,又问:“佐藤医生是精神科的专家吧?”
我刚一点头,他就和其他两个人对了一下目光,他们接着打算去见村松先生死亡时值班的佐藤医生吧。
总之,他们现在做的只是搜集一些资料作为证据,但是被和检察院同来的人询问,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至于村松先生的死因,我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但是被他的家属告上法庭,总有些令人担心。
在这件事上,冰见子医生又是怎么考虑的呢?正因为她是院长,所以不得不严肃对待此事。
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就往院长室打了个电话,和平时一样,先是秘书深田小姐接的电话,过了一会儿,冰见子医生拿起了电话。
“那个,我刚才也被问了一些问题,您那边怎么样?”
“说的是呢……”
冰见子医生好像在考虑其他事情,所以回答得含糊不清,突然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正好,你现在来我这儿一趟。”
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冰见子医生好像也想和我见面。我直接向院长室走去,深田秘书好像已经知道了,“请,”她边说边指向里面。我照她说的进了院长室,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那个……”我刚想开口,冰见子医生一切了然于心似的点着头。
“吃惊了吧?”
冰见子医生父亲创下的这家有名的花冢医院,如今有检察院的人出入,当然非比寻常。
“我也吓了一跳。”
冰见子医生双手抱臂坐在椅子上。
“今天的事情没对外人讲吧?”
“嗯……”
我绝对不会对其他人讲的,只是今天检察院来人一事,医院的很多员工都知道了。即使我闭口不谈,也避免不了其他员工向外扩散。
“村松先生的病历、检查数据和X光照片,都被他们拿走了吗?”
“只是复印件,我说请,就全交给他们了。”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气魄非凡。
“下面会怎么样呢?”
“不清楚。”
冰见子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和以前辞职的那个中川凉子,还在交往吗?”
听她突然一问,我吓了一跳。现在当然没有交往了,但是冰见子医生知道我和凉子交往过,仍然让我感到非常意外。
“没有,我和她已经不……”
“那,联系呢?”
“当然有,她现在工作的医院我找一下,应该能够知道……”
冰见子医生在充满冬天明媚阳光的窗口眺望了一会儿,然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突然冒出一句:
“没准儿是那个女孩怂恿村松太太……”
“怂恿?”
“对,最好把医院告上法庭。”
不会吧,凉子和村松太太联合起来状告医院?我觉得即便是凉子,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情绝对……”
“村松太太一直不喜欢她丈夫。女儿亡故以后,村松先生因躁郁症住院的时候,他太太甚至说,烦人的丈夫不在家,让她感到非常高兴……当然,丈夫的突然死亡,肯定使村松太太受到了打击,加上考虑到将来,她可能一下子变得不安起来。即使是这样,立刻将丈夫的死亡作为医疗事故,把医院告上法庭,做得也太过分了。”
冰见子医生话语中的怒火逐渐增加,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刺耳。
“在村松太太的背后,肯定有那个女孩支持。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把问题搞得这么大。”
“那些人是这样说的吗?”
“怎么可能,他们才不会说这种事呢。但是,患者若起诉医院犯有医疗过失,没有相当充分的理由很难立案。他们既然想这么做……”
说实话,这方面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把村松先生的死亡作为医疗事故来对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的死因确实至今也不十分明确,但是要以医疗过失为由把医院送上法庭,也要有相当过硬的证据才行。
在这一点上,村松先生的死虽然非常突然,但也不能肯定就是院方的过错。当然,同样的症状如果是在大学的附属医院,进行恰当及时的抢救,说不定能够救活,但是我们医院也尽了全力,不论是佐藤医生还是护士们,都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能力。然而,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医院告上法庭,连检察院的人都卷了进来,这种做法是有些夸张。
“的确有些奇怪。”
“绝对是那个女孩偷偷把事情告诉了村松太太,并怂恿她的。”
平时一贯从容镇静的冰见子医生,这样毫无保留地表现自己的好恶,十分少见。这说明她内心里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但是,现在还不能正式决定立案吧。”
“当然,往后还要进行各种调查,才能决定是否能够正式控告医院……”冰见子医生的目光又飘向了远方,“那个女孩,从前就反对村松先生的治疗方针。”
的确如此,我的想法也是一样,所以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她对我也发过几次牢骚,我觉得她大概是因此辞的职……”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感觉如此敏锐。
“那么,是凉子把这些事情捅给了村松太太,对吧?”
“元旦的时候,村松太太突然说梦见了村松先生,提出要来探望他对吧?说不定也是受了那女孩的唆使。”
“对不起,我拒绝了村松太太的要求……”
我连忙表示歉意。冰见子医生用手制止了我。
“这没多大问题,关键是那之后,他的去世……”
她是想说“太糟糕了”,轻轻摆了摆头。
“那并不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只是那时凑巧发作了……”
“那,还是心肌梗塞?”
“当时在场诊断的佐藤医生是这么说的,应该如此吧。即使对方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病历上写的是怀疑为心力衰竭。”
“那当然了,对于这种突然死亡,不管多有名的医生,也很难作出完全正确的判断,怀疑这种写法很诚实。”
听冰见子医生这样一说,我也的确觉得那些人的目的也许就是要把村松先生的死亡与用药过量联系起来。
“病历上所有的药物和针剂都记录在案呀。”
“但是,不要紧。”
冰见子医生的口气里充满了自信,她到底有什么退敌之策?把那些人称为敌人可能有点儿过分,但是村松先生的家属一方,如有凉子支持,就会变成强敌。不管怎么说,村松先生住院期间是凉子亲自护理的,所以凉子比谁都熟悉他的事情。冰见子医生长期对他使用异常的药量,导致他的病情更加恶化,人们当然会认为她要求没有住院必要的患者住院,最后造成了患者的死亡。如果他们以此状告医院,那么医方的处境将会相当艰难。
“但是,真会闹上法庭去吗?”
我还是感到不安。冰见子医生却是一副冷静的样子。
“即使上了法庭,也是民事诉讼,用不着这么担心。”
我不太理解,据冰见子医生解释,医疗纷争分为民事诉讼和刑事诉讼两种,如果是刑事诉讼,警察就会参与;而民事诉讼则是患者和医院之间的事情,即便官司输了,医院只要付赔偿金就可以了。
“如果对方真希望如此,我们这边也请好律师就不打紧了。”
看来冰见子医生是准备从正面迎接对方的挑战。
“如果医院每次都因这种事情被告上法庭,谁受得了啊。”
最近的确有许多医院出现了丑闻,所以患者变得十分敏感,这点能够令人理解,但是近来患者一方也做得有点儿过分,有些明显的不治之症也要追究医院的责任,搞得不亦乐乎。
实际上,我负责护理的患者当中,也有患者由于自己不注意养生或过于任性搞坏了身体,却反过来向医生、护士发难。
“我们也在竭尽全力为患者服务啊。”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冰见子医生拿起了电话。“嗯……对……明白了。”她答完之后,放下了电话。
“刚才那些人好像回去了。”
“那,是拿着病历和各种资料的复印件……”
刹那间,冰见子医生的嘴唇浮起一丝笑容,她低语道:
“那些病历,是另外的东西。”
“另外的东西?……”
“那些病历是我重新写的。”
“那,不是原来的病历……”
望着微笑的冰见子医生,我想起了村松先生去世的那天早上,她嘱咐我“把病历保管起来”,我按照她的指示赶到医院,抽出了病历并交给了她。
“在那之后,您重写了一份?”
“我觉得也许会发生什么麻烦的事情。”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什么都策划得如此周全,这些我连想都没想到过。
“但是,我修改的只是村松先生住院期间的用药剂量。”
看来冰见子医生对开给村松先生的异常药量,还是有所担心的。不管死因如何,她大概是觉得只要修改了这一部分,以后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但是,这样做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因为谁也不知道呀。”
那些人是突如其来到医院的,马上提出要复印病历,自然不会怀疑病历是假的了。他们突然进行抽查,根本不会想到会有这种小动作的。
“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说实话,我受到冰见子医生如此信赖还是头一次。医院里有那么多员工,她都置之不理,只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只是听到这个真相以后,我就觉得非常可怕,心理负担极重。
“我绝对不会外传……”
“谢谢,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冰见子医生这样一说,的确满足了我作为一个男人的骄傲。冰见子医生重新望着一片忠心的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下次,找个时间一起去吃饭吧。”
冰见子医生生日那天,出人意料的骚乱当天就平息了下来。说得再准确一点儿,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那些人把他们认为必要的资料复印之后,整理好放在车上就走了。
后来听办公室主任告诉我,这一系列的行为,在法律上称为“保存证据的手续”。这个词听起来十分严厉,据说通过对这些证据的调查,最后决定村松先生的家属是否能够起诉医院。
总之,那些人离开之后,医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是,这天在员工食堂里,这件事当仁不让地成了主角。
“这种事情是突然而至的啊。”“死者家属状告医院也太过分了。”“不管死因如何,也没有其他的抢救办法了。”“又不是什么医疗过失,应该没问题吧。”
由于大家都在医院工作,所以大多数人的意见都集中在批判死者家属的做法上。
“因为这种事情,我们医院被人质疑,真受不了。”“冰见子院长太可怜了。”还有就是这种同情的论调。
听着这些话,我基本上没有发言。有人问我“你怎么想”,我只是暧昧地表示赞同而已。
说实话,这些人当中只有我知道冰见子医生改写了病历。因此我沉浸在这种优越感当中,同时也警告自己不能草率开口。
午休结束以后,我干完了当天的工作,傍晚和仓田护士一起吃了晚饭,在回家的路上又打了一会儿弹子球才回到家里。当我一个人躺在家里的两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这次的事情真没问题吗?大家都认为是死者家属单方面有问题,但是,知道冰见子医生改写病历的只有我一个人。一想到这里,我又被一种新的不安抓住。
我确实很受冰见子医生信赖,但是换一种角度看,我不是已经完全和她站在了同一战壕、成为她的同伙了吗?
“也就是说,你和冰见子医生是同谋。”
凉子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重新浮现在我的大脑里。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已经完全成了冰见子医生的同谋。村松先生去世那天,是我最先把病历交给了冰见子医生的,知道她篡改病历的只有我一个,我并没有提出异议。
如果以后追究冰见子医生的责任,或者打官司时出现了什么问题的话,作为篡改病历的同伙,我是否也会被法庭追究责任?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一个人在房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怎么办……”
我忐忑不安地环视着四周,突然想起了凉子。
也许正如冰见子医生当初说的那样,凉子和村松先生的家属有过接触,我认为有必要先确认一下。
我马上从沙发上爬起来,用手机拨通了凉子的电话。
“铃铃铃……”听到对方电话已经接通,我想凉子的电话应该没变,但是无人接听,不久就自动转成了录音电话。于是我先自报家门,然后寒暄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接着告诉凉子我急于见她,说完挂断了电话。
在这种关键时刻,凉子跑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和其他男人约会去了。
琢磨着这些无聊的事情,过去了半个小时,我试着又给她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正当我想挂断的时候,“喂,喂”,电话里传来了凉子的声音。
“你好吗?”我脱口而出。
“是你呀……”是凉子的声音,“怎么啦?”她接着问。
“村松先生去世的消息,你听说了吧?死者家属想要状告医院。”
凉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语:
“即便如此,又怎么样……”
“即便如此,又怎么样……”我不由重复了一遍凉子的话,她是说就是发生了这种事,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不久前,因为怀疑自己工作的医院治疗上存在问题,凉子曾把病历等重要资料复印之后带了出来。今后说不定还要打官司,为什么她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你一点儿也不吃惊吗?”
“我有什么可……”
听到她满不在乎的回答,我一下子火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就是他们的同谋。”
“同谋?”
“你去见的村松太太,并怂恿她状告医院,对不对?”
“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
面对凉子声音里那种古怪的镇静,我更加急躁起来:
“你骗人,你和死者家属是一伙的。冰见子医生也是这样说的。”话音刚落,隐约传来了凉子“咦……”的声音。
“那个冰见子院长是这样说的?”
“死者家属不会突然提出这种事的。他们背后有你,对不对?”
“冰见子院长真是这样说的话,那我非常荣幸。”
“荣幸?”对方不回答我。“究竟是不是?”我又逼问了一句。
凉子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被她出其不意地一问,“怎么想……”我嘟囔着,然后说,“当然是像冰见子医生所说的那样。”
“如果你那么想,也无所谓。又何必再来亲自问我呢?”
“那,真是你……”
“对,你愿意那么想就那么想呗。”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说。我没料到凉子会大大方方地公然承认。
我叹了口气,用教训的口吻说:
“你是否认为应该背叛冰见子医生?”
“我没有背叛什么。”
“你认真想一下,你自己做的事情。”
“你也最好考虑一下你自己做的事情。”
“我做的事情?”
“对,你让本来没有什么大病的患者,长期服用大量不必要的药物,最后害死了患者。”
“不对,死因不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只是心力衰竭……”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清楚地告诉凉子,但是她乘胜追击:
“那件事总会水落石出的。不能否认至今为止的治疗方法确实奇怪。你做了那个恶魔医生的助手……”
“你怎么能用恶魔这个词。我绝不允许。”
“你不允许,也没关系。”
我越兴奋,凉子就越冷静,她说:
“你差不多也到了该适可而止的时候了。”
“适可而止?”
“对,差不多是应该停止跟在那位疯狂的女医生后面,一味听她调遣,狼狈为奸地帮助她进行错误治疗。”
“不对,冰见子医生的许多治疗都非常出色。”
“但是,她对几个人进行的治疗十分奇怪,那么一来,治疗还有什么意义?金子太太也是她的牺牲者。”
被她这样一说,我的自信也略微受到了打击。
“你清醒了一点儿吗?”
“不……”
凉子的话,虽说一部分的确击中了要害,而且我也批评过冰见子医生,但是我却半点儿都没有从她身边离开的打算。不管怎么说,我是冰见子医生最信赖、最倚重的男人。
“我一定会保护冰见子医生,和你对抗。”
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成大字形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
“这个混蛋的家伙……”我不禁脱口而出,随后大喊,“随你便!”
凉子和村松先生的家属站到了一起,这一点看来不会有什么错了。
“我终于站到了和凉子对立的立场上了。”
以前我和凉子就有合不来的地方。当时即便我们是恋人,而且已经有了肉体关系,两人之间还是常常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一旦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地方,马上就会爆发战争。我们分手的导火索就是在我没钱的时候,给了她一千日元,她却说我“小气”。
在那之后,围绕着村松先生的治疗,凉子向我诉说不满,因我也有同感,我觉得二人又开始彼此接近,但始终没能重归于好。
我跟凉子恋爱以后,发现她凡事都从感性出发,为人做事过于严厉且太过直接。她的特点就是一切事物都要黑白分明,不知道这点是女人的特点,或只是凉子个人的特点。
不管怎么说,我和凉子的确合不来。非但如此,从今往后我们只能成为站在敌对立场上的战士。
在这一点上,我在感到自豪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凉子一旦站在村松先生家属一边,可能会成为相当强大的敌人。如果只有死者家属,可以强调所有都是正当的医疗行为,但是有凉子这种了解医院内情的人存在,不知她会说出什么事情。
“究竟要不要紧呢……”
我不安起来,突然想和冰见子医生通个电话。一是为了报告凉子的事情,还有就是想借她的声音,来使自己安心。
已经过了十一点,这时打电话可能有些失礼,但是我还是不顾一切地给冰见子医生打了电话。
因为我想还不到午夜。电话响了几声以后,冰见子医生接了。
“是我,北向,这么晚给您打电话,实在抱歉。”
“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