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末的临近,医院也开始忙碌起来。
一般的医院,在年末年初的长假之前,要把重要的手术和检查全部进行完毕,还要处理出院患者的种种事宜,因此变得极为繁忙。
在精神病医院,原本就没有什么大的手术或检查,因此不似一般医院那么繁忙,但是随着患者在新年长假前后住院、出院,还有临时回家等,需要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特别是患者本人希望回家的时候,患者的家属是否同意接纳,在临时回家期间会不会出现问题,各个方面都要慎重考虑,所以正确地进行判断非常重要。基于诸多方面的考虑,让患者留在医院最为安全,但是年底也有十人左右出院,还有同样人数的患者可以临时回家。
然而,村松先生和金子太太不要说出院,就是临时回家,当然也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我从一开始,就没对他们能够临时回家抱有希望,实际上他们目前的情况也根本回不了家,所以让他们在医院过新年,我也没有什么异议。
与之相比,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中川凉子的辞职。
十二月中旬刚过的时候,凉子突然约我见面,等我一到自由之丘那家以前经常约会的咖啡馆,凉子脱口说出了一个爆炸性新闻:“我干完今年就辞职。”
“为什么?”我不禁问道。
“在这种医院里我再也干不下去了。”她说。
“因为村松先生的事情?”
“当然了,这次要把他移到东楼病房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不,我没听说。”
“不可能吧,冰见子医生已经明确告诉我了。”
即使凉子这样说,我也没听说过,凉子不管不顾地继续说:
“另外,还有两三名患者的治疗也非常奇怪,无论如何,我再也不能在那个医生手下工作了,她的做法实在异常。”
凉子的心情我也十分理解。
“我本来想只要保护好村松先生就可以了,但是他被从西楼病房移走的话,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家医院了。总之,再在这儿工作下去的话,连我的神经都会出毛病。”
要强的凉子由于兴奋,脸渐渐红了起来。
“那个,辞职一事,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以前就考虑过,真正下决心是一个星期以前吧。”
“就是因为村松先生的事情?”
“对,这样一来,我也解脱了。从明年开始他要搬到你那儿去了,请多关照。”
“这种事情你不说,我也会……”我慌忙接口。
凉子用一种冷淡的口吻接着说:
“这件事不也正合你意?”
“哪儿有这回事……”
“冰见子医生和你不是同伙吗?”
“同伙?……”
凉子怎么会说出如此恶心的话?冰见子医生和我是同伙,这种讲法对冰见子医生也太没有礼貌了。岂止如此,这同样也会给我带来麻烦。
“注意你的用词。”
“随你便,反正我就要辞职了。我不在的话,你也很爽吧。”
“唉,等一下。”
凉子每说一句话,都使我感到十分气愤。
“辞职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会去其他一些更正规的医院。”
“什么叫正规?在哪儿?”
“离这儿很远,说不定是千叶那边的医院。”
护士这个职业,只要想工作,找一家医院应该相当容易。
“那,以后就见不着了……”
得知凉子就要离开了,我突然觉得寂寞起来。
“像我这样一个傲气十足的人,如果不在了,你心里不是也能松口气吗?”
“没那么一回事,况且你想做的事情充满了正义感。”
“事到如今,再奉承我也晚了。”
“你上班的医院定下来的话,告诉我一声好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也没有再去追求凉子的打算,然而我们毕竟曾是相亲相爱的情侣,所以我还是放心不下。
凉子在告诉我她辞职的理由之后,留下一句充满关怀的赠语“你也多加保重吧”,就起身走了。
好像用尺子进行过精密计算一样,在凉子和我见面的两天后,冰见子医生对我下达了把村松先生移到东楼病房的指示。
“二十五号以前,完成移动病房的工作。”
患者的病房和负责护士,多在月底进行调整,在除旧迎新的年末,进行大幅度的调整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但是,原来住在西楼病房的患者,没有什么特殊理由,被移到东楼病房,还是很少见的。而且还是金子太太对面的病房。
可能是出于把两个患者放在一起便于管理的考虑吧。冰见子医生嘱咐不安的我:“你一定要好好儿看护他们啊。”
不久前,由于夏美的逃跑,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冰见子医生的信赖,这次她把有问题的村松先生让我管理,是否说明她仍然相信我?或者因为她觉得我听话,能够一声不吭地遵从她的旨意护理患者?不管怎么说,我心中涌起了一种被冰见子医生一点点儿拖入陷阱的感觉。
好像察知了我这种心态,第二天,在护士部门为凉子举办的送别会上,她看准机会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
“看样子,你已经逃不掉了。”
“什么?”
凉子已有了些醉意,她的目光中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多情。
“冰见子医生一直看好你,你已经是她的同路人了。”
“傻话……”
我想对凉子说,少用这种演歌世界里的词语,但是她的确一语道破了事实。
“我已经幸运地逃出了火口。但是村松先生的事情,还请你多多关照。”
凉子喝了一口手里拿着的红酒,接着说:
“那个人,你只要对他说一个名字,他就会睁开眼睛。他只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你记住了。”
说着凉子轻轻地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就是瞳字,瞳孔的瞳。”
“瞳?……”
“对,这是村松先生亡故了的女儿的名字。只有呼唤这个名字时,他的脸上才会出现表情,别忘了呀。”
凉子说完以后,就跑到西楼病房的工作伙伴当中去了。
不愧是凉子,那么了解村松先生的事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和冰见子医生那种我行我素的治疗进行抗争,并且拼命地保护患者,所以,她才能比谁都清楚村松先生的病情和嗜好。这样一个凉子离开以后,所有的重担今后都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一想到这些,我就会不安起来,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怎么办……”
如今再说这种话为时已晚,在和冰见子医生抗争这件事上,凉子曾是我的战友。凉子首先对冰见子医生那种异常治疗发出了疑问,并告之于我,寻求我的支持。开始时我并没有认真对待,可是在听她讲述这些疑问的过程中,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从那时起,我对金子太太及夏美的治疗,也开始抱有疑问。
如果不是凉子那么强烈地表达出她的看法,我至今都不会察觉这些问题,即使察觉了,说不定也不会这么关心这个问题。
在这种意义上,说凉子唤醒了我的良心也不过分。
这样一个凉子离开医院以后,今后我只好独自进行抗争了。无论有什么疑问,再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我必须一个人孤军作战。
“我真能扛得过去吗?”
至今为止,凉子一直和我抱有同样的疑问,说实话,我以为我们会并肩作战下去。反对冰见子医生做法的不是我一个人,凉子的反对甚至更加激烈,更加愤怒,她这种情绪使我感到十分安心,精神上也放松了不少。
这个凉子走了之后,我认为不可能立刻找到取而代之的志同道合的战友。就是我想寻求共同抗争的伙伴,可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再有即便我想发动他们反抗院长,也没有人会赞同我,而且只能给对方带来麻烦。
在这种环境中,我还能毅然决然地抗争下去吗?
“快了,从下周开始,金子太太及松村先生都成了我负责照顾的患者了。”
想起来我就紧张,同时开始怨恨在抗争中半途撤退的凉子。
医院的日程安排和我的紧张感毫无关系,所有事仍旧按部就班地继续进行,十二月底病房的调整全部结束。
按照原定计划,松村先生搬到了我负责的东楼病房,重新进行了一次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血压有些偏低,有轻微的贫血症状,心电图等其他项目都没有异常。
可能由于一直卧床不起,松村先生脸色苍白,皮肤干枯,四肢出现了轻度的肌肉僵硬和萎缩的现象。而且意识反应较为迟钝,因为有大小便失禁的危险,所以需要使用尿布。
他搬到我这儿那天,我凑近枕边对松先生说:“从今天开始,我负责你的护理,我叫北向。”他很好奇地看着我的脸,慢慢儿点了下头。
“以前的那个凉子小姐已经不在这儿了。”
我这样一说,他脸上似乎现出了一丝悲哀,他环顾着四周,不久眼角里渗出了泪光。
是否因为凉子一直尽心照顾他,所以他舍不得凉子?
“我也会努力照顾你的,请放心吧。”
我想起来凉子说过,只要呼唤他女儿的名字,他的面部表情就会变得栩栩如生。我鼓励他:“打起精神来。”然后又唤了一声“小瞳”。
话音刚落,松村先生的眼睛里顿时现出了神采,他直直地望着我,脸上微微出现了笑容。
“太好了,你喜欢小瞳吧?”我继续问。
“嗯……”松村先生发出声音,并使劲儿点头。
对于松村先生来讲,由于交通事故去世的女儿,似乎仍是最可爱、最难以忘怀的存在。
但是,他对妻子和另一个儿子几乎没有反应。为什么只有女儿才能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反应?
他女儿去世已将近一年,望着仍然陷入寻求女儿面影迷宫之中的松村先生的表情,我真想问一句:“为什么你独独只对女儿,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呢?”
调整完病房以后,金子太太和松村先生隔着一条走廊,住在彼此对面,我同时照顾着这两个患者,总觉得古里古怪。
说实话,这两个病人都不费事。说起费事的患者,其他还有很多,其中有些不听话的患者,有时真想把他们捆绑起来。
在特别病房里,有一位叫中井的患者最为典型,他有时候故意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甚至在病房内小便,而且声称这些都是突然产生的幻听、幻视所致,遭到制止以后,也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即使没有他这么严重,由于陷入各种各样的被害妄想,有些患者会说饭菜里有虫子,或者深夜里听到孩子的哭声等,常常因此吵闹不休。
松村和金子太太本身就并没有重病,只是由于用药过度,陷入了精神病的状态而已。虽说在病历上松村先生患的是“躁郁症”,金子太太是“综合失调症”,但实际上只是一时性的被害妄想症。
本来像这种较轻的病情,根本就不需要住院,所以也不可能由于病情恶化或周期性发作,出现胡吵乱闹等情况。在这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最容易管理的患者了。
但是,面对这种不必住院、服药的患者,每天迫使他们住院吃药,在某种程度上比管理那些吵闹的患者,更加消耗精力,也更容易累。
让两个因服药而失去精气神的患者继续吃药,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随意操纵他人生命、损害他人尊严的地地道道的坏蛋。
在这种情况下,我究竟能看护这二人到几时?想着想着,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而且从那时起,我开始失眠。
再继续下去的话,恐怕我的脑筋会变得比患者还不正常。从今往后,不管注射也好,药物也好,我干脆全都把它们扔了,并偷偷放这两个人回家好了。
这种诱惑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然后又渐渐消失。
从年底到新年伊始,今年竟有一个星期的连休,关于这一期间的工作安排,由于许多人都有各式各样的希望和要求,所以调整起来非常棘手。
一般来说,结婚生子的员工都希望这段时间能够休息,所以总要独身的人来填补他们的空缺。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护士长进行了艰难的调整之后,结果我是年底三十号、三十一号,新年的一号、二号工作,从三号开始放假,恢复自由身。也就是说,大家都想休息的除夕到元旦之间我都要工作,可以说是抽中了一支下下签,但其实我心里并不怎么在乎。
因为元旦即使休息,也是回父母家吃年糕汤,在家无所事事地看看电视而已,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况且,我想回静冈父母家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没必要新年时慌里慌张地赶回去。当然若是有女朋友,还可以和她一起去国外旅行,我身边现在谁也没有,所以还不如工作来得爽快。
看到女护士们接连向我道谢,听着“对不起”“抱歉”这些话,我心里就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了。
另一方面,医生那边的工作日程又是怎样安排的呢?我十分关心,就看了一下那边的勤务表,冰见子医生和我一样,年底一直要工作到三十一号的除夕,元旦那几天休息。之后由从大学来的圆山医生值到一月二号,然后上正常班的佐藤先生继续值班。
“年底我和冰见子医生在一起……”
年底时,护士们当然都集中在护士中心,医生虽说是值班,却不用像平时那样去查房。只要来了医院就行,只为紧急或异常的患者诊治,其余的时间在医院里或是在附近,只要地点明确就可以了。
在年底的假日里,能跟冰见子医生一起工作,在心中微微泛起波澜的同时,我又觉得有点儿紧张。
“从元旦开始,冰见子医生打算去哪儿呢?”
冰见子医生总共休息四天,在这期间,她是在松涛的豪华公寓里度过,还是和美奈一起去旅行,或者和平时不住在一起的母亲共同欢度?我虽然想象不出来,但不知为何,我对冰见子医生的新年计划十分上心。
说实话,我在等待冰见子医生的召唤。
自从今年秋天首次和她去情人旅馆做爱以来,一直就再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终于定好了约会时间,结果前来赴约的却变成了美奈。那时,我意外得知冰见子医生和美奈也有关系,这件事使我备受打击,同时还听说冰见子医生和美奈是同性恋,冰见子医生非常信赖我等,这些反而增加了我的心理负担。
其实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失眠,有时不服安眠药的话,就睡不着觉。
总之,我希望近期内能和冰见子医生单独见面,以便我一诉衷肠。如果能和那美丽的身体再次结合,说不定我所有的郁闷不快都会一扫而空,失眠也就自然好了。
在医院里,冰见子医生工作起来还是那样干脆利落,可是工作一完她就马上回家,我根本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
很明显,冰见子医生在回避我。但也只是没兴趣和我一起去情人旅馆而已,好像并没怎么回避作为护士的我。
通过她让我护理那个名叫松村的有问题的患者,以及经常听我汇报金子太太的病情,就可以知道这一点。
也就是说,她不是把我当作一个男人,而是作为一个护士来信赖的。
但是只有这些的话,远远满足不了我的要求。不管怎么说,就是我不配做冰见子医生的男朋友,难道就不能成为一个她最信赖、最喜爱的比她年少的男人吗?我希望她能主动对我宣泄她的各种烦恼和不愉快的事情。
我虽然比她年轻不少,但我也有我的力量,也能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总之,我渴望进入冰见子医生的生活圈。不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都希望与她进行更深一步的交往。
我的忍耐已接近极限,倘若得不到这些,我恐怕不能再按照冰见子医生的吩咐,对松村先生和金子太太继续那种治疗了。说酬劳也许比较奇怪,冰见子医生如果不给我一定的奖励,我已经没有动力再支撑下去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这种心情,除夕之夜,我刚一值完白班,好像算计好了一样,冰见子医生打来了电话。
“北风君,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去对面的那家店喝杯茶吧。”
我当然没有半点儿异议,正求之不得。我赶到医院前面唯一一家开张的连锁餐厅,没过十分钟,冰见子医生就出现了。
她是餐厅对面医院的院长,所以餐厅的员工好像都认识她,她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坐到了窗边我对面的位置上。
她脱去了白大褂,身穿米色的开士米毛衣和一条黑裤子,肩上披着一块大披肩,并没有怎么精心打扮,却仍像是从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一样俊俏潇洒。
我很想向周围宣布,我等的是一位如此出色的女性,但不巧的是,除夕之夜的餐厅几乎没什么客人。即使这样,坐在前面的学生也一直往这边张望,死盯着冰见子医生的背影。
冰见子医生当然不会理睬这种视线,她向服务员要了咖啡,然后凝视着我说:“辛苦了。”
这是对我在医院工作一年的慰劳吧。“哪里,哪里……”我微微低头回礼。
可能因在医院对面的餐厅里单独见面,我紧张得声音有些梗塞,冰见子医生的纤纤秀手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后问我:
“你新年不回父母家吗?”
“唔,我三号回去。”
“你父母身体好吗?”
“很好。”我回答。“真不错啊。”冰见子医生慢慢点头,然后喃喃自语。
很久以前冰见子医生的父亲就已经病故了,想到这儿我朝她看了一眼,她美丽的侧脸上多少带着一抹寂寞。
“您从明天起准备怎么过啊?”
“是啊,怎么办呢……”
冰见子医生脸上现出一种与己无关的微笑。
“您不去哪儿玩吗?”
“你觉得出去玩玩儿好?”
冰见子医生的这个问题,我根本无法回答。在我默不作声的时候,服务生端来了她要的清咖啡和我要的奶咖啡,我刚要端起来喝,她说:“明年好像流年不利,所以也许一动不如一静吧。”
“您怎么知道?”
“我自己知道。”
她作为一个医生,在除夕之夜为什么把我叫了出来,选医院前面的连锁餐厅这种地方喝咖啡?
冰见子医生从今晚到明早应该值班,所以不能离医院太远,但是和我见面一起过年,岂不是太寂寞了吗?
“您已经用过晚餐了吗?”我问。
“还没呢,可是没什么食欲。”冰见子医生轻轻摇头说。
“你肚子饿吗?”她接着问。
“不饿,我刚才在食堂吃过了。”
医院的好处在于即使放假,想吃饭的话,事先预订一下就有饭吃。今晚是除夕,所以除了普通饭菜之外,还有荞麦面以及豆沙、栗子馅儿的甜点,对单身的我来说,这些就相当丰盛了。
“那,你喝点什么吧。”
我正好有点儿想喝酒,于是要了一杯红酒,“明天不发年糕吧?”冰见子医生问。
今年新年的时候,给每个患者都发了年糕,结果一个患者被卡在嗓子眼里的年糕弄得十分痛苦。幸好救回他一命,但是做了气管吸引及人工呼吸等,刚过元旦就搞得众人手忙脚乱的。此后,医院意识到把年糕发给那些高龄而神志不太清醒的患者,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所以从明天的元旦开始,不再给患者们发年糕了。
“您放心,炊事班已经说了不给患者发年糕了。”
冰见子医生放下心来点了下头,重又望着我说:
“从明天起我就休假了,你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明白了。”
我新年一号、二号都值班,所以看护方面我肯定会尽心去做,我希望冰见子医生能够放心。
“我能联络到您吗?”
“有什么事的话,你打手机找我就行。”
我点头称是,冰见子医生好似想起来什么一样。
“东楼206病房的金子太太,她丈夫在正月连休期间,可能前来探病,你一口回绝了吧。”
“不能让他们见面吗?”
“说什么你也要推掉。”
刚才还目光平和的冰见子医生,眼睛里一下子恢复了医生的严厉。
她也许是想嘱咐我这些,才把我叫出来的。我当然会按照她的意思去办,问题在于她对金子太太和村松先生的治疗方法。
“那个……”我犹豫再三,试探着问,“金子太太和村松先生,还是用原来的药吗?”
“对呀,我不是说过了嘛。”
“但是药的剂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好了,明白没有?”
我觉得自己不能就此退让,但是冰见子医生心里明白她用药异常的话,那我说什么也不管用。我想等她那严峻的表情稍微缓解一些再问。
“从明天开始,您打算去哪儿?”
“也许去京都……”
知道她不在东京,我突然不安起来。
“是和令堂大人去吗?”
“和那个美奈……”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跳就加快起来。冰见子医生爽快地说:
“下次,我们也好好儿见上一面。”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和我一起去吃饭,还是和我一起去情人旅馆?
“那,我先走了。”
对着正在发愣的我,冰见子医生伸出右手好像要和我握手似的。
我也不由自主伸出手来,她微笑着轻轻地握了我的手一下。我不明白自己是在和天使握手,还是在和恶魔握手。正在我享受她手掌的温暖时,她又轻轻把手抽了回去。
“那么,我休假期间,一切都拜托了。”
“好……”
我望着冰见子医生的眼睛点头答应。她就像舞台上芭蕾舞演员结束表演一样,“哗”地一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履向门口走去。
新年一号、二号都很暖和,天气晴好,一副风和日丽的新年景象。
这两天我都值白班,医院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感觉和天空一样平稳。
住院患者吃完早上的新年料理以后,通过电视享受着新年的气氛,一部分患者从早上开始就在卡拉OK厅里唱歌。
问题就出在卡拉OK厅里,一个四十岁的狂躁症患者和一个五十二岁的被害妄想症患者吵了起来,我去给他们调解,总算平息了这场争吵。
可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最在乎的是初一正午刚过,金子先生就打来电话问:“我现在可以去看我太太吗?”
“患者眼下病情不够稳定,所以请等稳定一些以后再来。”按照冰见子医生的嘱咐,我如此这般地回绝了他。
金子先生的口气里略带遗憾,又聊了一会妻子的病情,这才挂了电话。然而冰见子医生怎么知道他会来电话呢?他年底时是否来过电话,提出过元旦期间想来探望妻子的要求?
挂断电话以后,因为自己说假话拒绝了金子先生的来访,我心里很不舒服。更令我担心的是,村松先生的太太来的电话。
一月二号早上九点左右,突然来了一个电话。“我是松村的妻子。”对方说,“我想去看看我的丈夫。”村松先生和她太太之间关系一直不好,他太太几乎没来探望过他,现在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来探望他呢?我感到有些纳闷儿,问道:“有什么事吗?”“因为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我丈夫。”她答道。
说起昨天晚上,不就是元旦的晚上?也就是说是新年最初的梦。金子太太如果梦见了她住院的丈夫,不正代表了他们夫妻和谐美满吗?总之,因为不是噩梦,我很想让他们见面,若问冰见子医生意见的话,恐怕还是一个“不行”。想到这里,我还是以患者病情不够稳定为由,拒绝了村松太太的要求。
“那么明天呢?”她又问。“等新年连休结束以后,到下星期再说吧。”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这两件事情,虽然丈夫和妻子各有不同,但是新年时想要看望自己的伴侣,都是出自一种仁爱体贴,我对自己无情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感到十分别扭。
但是从整体来看,医院并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从年底到正月,一直平稳如常,到了元月二号晚上,我终于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恢复了自由之身。
在这期间,没有医生查房。我每天都巡视一遍住院患者,把自己认为必要的事情,记入到每个患者的病历上。
比如,东楼202病房一位叫森下的四十岁女患者,从十二月中旬开始,由于多发性痉挛紧急住院,使用了抗癫痫药和镇静剂等以后,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但是除夕晚上又开始发作,所以被移到了监护室,并需要把灯光调暗,保持绝对的安静。即使这样,还有一些不安定因素,特别是清理排泄物和给患者换衣服等刺激,都有可能再度引发痉挛,所以必须小心慎重。尤其是这种病一旦发作,就会连续不停,有时甚至能够导致死亡,为了防止复发,必须极为小心谨慎地进行护理。
还有一个就是东楼203病房叫北村的十八岁女患者,她身高一米五八,体重却只有二十七公斤,患的是所谓的拒食症。从住院开始就以“我很胖”为由,拒绝进食,因为危及到了生命,所以只好从年底开始绑住她的四肢,强行进行点滴。但是只要稍不留意,她就会活动身体,把点滴管拔出来,或者随便将送来的饭菜扔掉。特别是由于她母亲的参与,她曾服用过一些药店卖的精神安定剂等,为了让她停止服用这些药物,养成把医院的饭菜吃完的习惯,必须予以监督。
再就是西楼204病房叫江口的二十岁女患者,她有割腕癖,已经割过四次手腕。但是她每次只能割到静脉,因为一见到血,她立即就会晕过去,所以没出什么大事,可不知她何时会再次割腕。医院里当然禁止带入刀子之类的物品,但是不能保证她不会用玻璃碎片或朋友带进来的小刀等进行割腕。在注射和药物的作用下,现在患者的情况虽然比较稳定,但是对这个患者也要进行严密的监视。
以上是我发现需要注意的患者,另外,有些患者虽然看起来状态不错,但也不能保证他们不出现一些突发性的异常举动。
我把这些都记入病历,然后向接班护士转达,但还是担心,这样是否就万无一失了。因为元旦假期很长,缺少人手,所以绝不能小心大意。
三号早晨,八点钟我曾经睁过一次眼,去了趟厕所,接着又睡过去了,真正睡醒时已超过了中午十二点。
我平时七点钟起床,今天显然起得很晚,但是昨天晚上,我和一同值班的仓田一起在品川附近喝酒喝到深夜两点,所以自然起不来了。再说回家也就是静冈,所以也不用着急。
我先去泡了澡,然后吃了冰箱里剩的三明治和奶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三点钟开车启程。
据电视报道,三号是返城高峰,果不其然,回城的路很塞,但是出城的路却空得不能再空。看来没准儿两个小时我就能到家。我一边哼着和冰见子医生在卡拉OK时唱的那首《亲爱的艾丽》,一边轻快地开着车。
车外晴空万里,四点钟我开过了御殿场,看到了右边被夕阳染红的富士山。
不愧是名山富士,我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它更加美丽的山峰了。每次看到富士山,我都会为自己出生于静冈县感到自豪。没有比我的家乡更加风光明媚、温暖宜人的地方了。
“要不然德川家康怎么会选择这个地方隐居。”
这是我编出来用于自夸的口头禅,每次我只要一说,全国各地不论在哪儿出生的人,都会“唉”一句,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说法。
可能出于温暖宜人、适合居住的原因,静冈县人常被人说过于文静老实。从好的方面理解,是稳健谦和;从坏的方面理解,就是老好人,有些呆傻。
其实我也有这种特点。“你不能再精明一点儿?”以前我曾被凉子这样责备过。凉子的确非常能干,她是山梨人,正像人们所说的甲州人一样,精明强干、追名逐利,永远一副积极进取的样子。
但是,这种地方差别究竟从何而来?说不定是由地方的贫富差别造成的,总之,从向阳一面仰望富士山和从背阳一面仰视富士山的人,个性当然不一样了。
“是不是?富士山。”
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快地踩着油门,眼前一片夕阳西下的富士山的景色。我到家时是下午六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家里的灯光温暖地迎接着我。
“怎么这么晚,你干什么来着?”母亲跟我发了句牢骚,“我马上预备晚饭。”说着就动起手来。
我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另外有一只叫“蝴蝶”的狗,这家伙朝着我就扑了过来。虽然一年只能见上几次,但是它和我非常友好,从手、胸到脸,一路舔了过来。
和狗玩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机和朋友聊上一阵,晚饭就好了,全家围着桌子坐好,母亲先给父亲和我倒了一些酒。
“恭贺新年。”
为了我,家里特意把拜年推迟了三天,我们喝起屠苏酒来。我父亲是一个刚直不阿的公务员,所以人很没意思,可能正是拜此所赐,我们家庭才和谐圆满。
这种家庭气氛也不错,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母亲先从亲戚的女儿结婚谈起,然后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你怎么样?”母亲问。
我一下子想起了冰见子医生,但是这种事我怎么能说出口呢?
“还早呢。”我答道,“附近有一个姑娘不错,你不见一下吗?”母亲又旧话重提。
我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一边喝酒吃饭,一股醉意涌了上来。
九点刚过一点儿,我去见了一个在与造纸有关的公司工作的初中同学,在他那儿一起喝起了烧酒,回家时已过晚上十二点。
我径直走进快成了储物室的我的房间,裹上母亲准备好的电热被就睡了。
虽然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能从年底一直工作到年初还是相当辛苦吧。我一下就睡死了过去,直到觉得有人摇我才睁开眼睛,我看见母亲站在我枕头旁边。
“儿子,医院来电话了。”
“怎么搞的,这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