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药过度(2 / 2)

幻觉 渡边淳一 940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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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的事情极不正常。从我妻子刚刚住院到我不久后前来探病,每次她都刨根问底地追问我的家庭关系,结果我妻子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都是由于我的过错……”

这时金子先生对我说:“医生,”然后又慌忙改口称我,“护士先生。我家里的那位,难道就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吗?这次我一定把所有事做好,我十分希望我妻子能够早日出院。”

金子先生说完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无言以对。

金子太太现在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眼前的一切症状,可以说都是由于冰见子医生错误用药造成的。因此,金子先生如果真心希望治愈妻子,最佳的方法是冲破一切阻碍,把妻子强行带回家。金子太太眼下当然是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所以有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把她扛出去后,可以相当简单地逃走。为了实现此项计划,工作人员,其实最重要的就是我,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蒙混过关,这件事就能办到。

如果真正为患者考虑,这个方法最好,而且事关患者的生命,可以说是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不仅如此,虽说不用上纲上线到人道主义这么夸张,但是作为在医院工作的护士,这是责无旁贷的。

这件事应该尽早告诉眼前的金子先生。我虽然这样想,但心里还是一直犹豫不决。我曾经一度想要张口告诉他,却又咽了回去。“真没出息,快说,快说……”正当我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时候,金子先生无声地站了起来。

“总之,我太太请您多多关照。我只有靠您了。”

即使金子先生这样说,我也只是一介护士,只能服从冰见子医生的指示。

不对,只要义无反顾地把这种上下级关系抛开,坚决和冰见子医生的错误做法进行抗争,一切就能得到解决。就是做不到这一步,只要装作给患者服药,而实际上不让她服用就可以了。做到了这一点,金子太太就会好起来,然后找机会逃脱,一切就都解决了。

想虽然这样想,我却没有付诸实施的勇气,只好默默不语。金子先生问:

“那个,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不,没有什么……”

“那么我走了,今后还要承蒙您的关照,请多多费心……”

金子先生接着对我行了一礼,然后一转身,朝医院走廊方向走去。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些,冲着他微驼的后背,我喃喃自语:

“对不起。”

望着金子先生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我深深叹了口气:

“好了,结束了……”

我不禁低语,发现自己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其实这件事与其说结束了,不如说问题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结束谈话以后,我松了口气,总算渡过了金子先生来访这个难关。

“但是……”

我不紧不慢地走回护士中心,途中我心中暗想:金子先生虽然回去了,但是此时我有必要再确认一下冰见子医生的想法。好坏姑且不论,今后她打算怎么治疗金子太太,此时我更需要仔细了解一下她的想法。

来到走廊拐弯的地方,我突然调转方向,走上刚才路过的、通往二层院长室的楼梯。

这还是我第一次事前没经联系突然闯去院长室,但是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来到院长室门前,我按响了门铃,院长秘书深田小姐走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院长,现在,马上……”

也许受到了我急迫表情的惊吓,“请等一下”,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说。

她可能进去和院长商量了一下。马上就出来了。“请。”她打开门说。

一进院长室,先是秘书的小房间,再往里走是一间宽敞的房间,摆着一套会客用的沙发、茶几以及一张大桌子,院长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

冰见子医生好像在写什么东西,她单手拿着笔,一副“怎么了?”的表情抬起了头。

“那个,金子先生刚刚回去。”

“哦……”

冰见子医生冷漠地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我只好站着说。

“金子先生几次提出希望他太太能早日痊愈,以便出院。”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听他说而已……”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不,请等一下,我很想请教一下金子太太的治疗方针……”

冰见子医生微微一笑,刹那间类似冷汗一样的东西顺着我的后背流了下来。

这种微笑我好像什么时候见过。在那个四月的月夜,冰见子医生在墓地口衔樱花时绽出的微笑,和眼前的微笑是一模一样。我突然觉得冰见子医生处于一种疯狂的状态,而且正亲自把这种疯狂辐射给周围。那种一半微笑、一半困惑的表情浮现在我的脑海。当我如痴如梦继续凝视着冰见子医生的时候,她突然收回了微笑,表情变得和平时一样。

“金子太太的事情你最清楚吧。你了解她的病情、治疗和住院的情况,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护理,所以我非常信赖你。”

“但是……”

冰见子医生信赖我,我自然很高兴,可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很难做。我努力压抑着这种情绪。

“还是说,你不愿意?”

“不是……”

我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就此收兵,结果就又和以前一样了。我不禁斥责自己。

“只是金子先生很诚恳,他几次提出希望他太太早日痊愈出院。”

“不行。”

突然,冰见子医生威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长室。

“还不能让那个患者回家,不,她根本回不去。即使问我为什么,你也明白不了。因为这只是我自己的独断专行而已。”

“独断专行?”

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我不顾一切地问:

“但是这样一来,不是能治好的病人也治不好,能出院的病人也出不了院,而且病情越来越重……”

“这有什么不好的?”

我被她的话惊得目瞪口呆,这时她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平静的口吻:“不是所有来医院的人,病情都可以好转或痊愈的。”

“但是……”

“我没心思跟你争论这些。总之,你只要忠实地执行我的指示就可以了。因为我是那么信赖你……”

就这样,我在冰见子医生美丽的双眸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我都反抗不了冰见子医生。在她那双美丽的凤眼注视下,一句“请按我的话去做”,我立刻就会变得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

特别是这回“我是那么信赖你”这么一句话,我就连“不”也说不出来了,唯有点头称是。

况且冰见子医生还是第一这么说。上回美奈曾经说过冰见子医生非常信赖我,没想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如此一来,我还怎么能背叛她呢?

我从院长室出来,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提醒自己,可是回到病房以后,看到卧床不起的金子太太,我的疑问又重新冒出头来。

“真的可以这样下去吗?一直置之不理的话,金子太太就会变成一个废人。”

我在冰见子医生和金子太太之间摇摆不定,一天又过去了。

说起来,近来我很容易疲倦,精神上也焦躁不安。我才三十一岁,却因失眠开始服用安眠药,早晨起床时身体倦乏,有时不想立刻起床。我也觉得自己有问题,可能是由于金子太太一事的辛劳,还有和冰见子医生、美奈之间的异常关系,使我在精神上受到折磨,我才会这么容易疲倦的吧。

但是,一个精神科的护士自己精神上存在问题,这也太不像话了,如果别人知道的话,我只能成为大家的笑柄。

在护士中心的角落里,我边享受午后的阳光,边呆呆地冥思苦想,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我手下工作的护士仓田武奔了过来。

“北向先生,不得了了。”

“怎么了?”

在我扭头望向他的同时,护士中心的其他护士也一齐把目光转向了他。

仓田武望了一下周围,然后来到我旁边耳语:

“片山小姐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她好像逃走了似的。”

片山夏美是住在东楼201病房十七岁的高中生,今年初夏,我在冰见子诊所为她做过心理治疗。

这个夏美是今年住进花冢总院的,八月她做了人工流产之后又跟男朋友分了手,受到了打击,由于自杀未遂被送到了我们这里。

经过三个月的治疗,我觉得她精神已经恢复稳定,可以出院了,可冰见子医生却认为还应再住一段时间。

对夏美的过度药物治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我觉得夏美的判断能力几乎完全正常,但是冰见子医生却给她开出大量的抗焦躁药和镇静剂,结果由于药物的副作用,夏美身上出现了嗜睡、倦怠、口渴等症状。

我发现了这个情况,曾经问过冰见子医生是否用药过强,她只说了一句“没问题”,对我的提醒根本不予理睬。

这种情况和金子太太完全相同,只是夏美的药量只比一般多一点儿,而且夏美自己也想再住一段时间医院,所以我也就没有特别在意。

但是这一个月来,夏美常说想要出院,并正式提出了申请,但是冰见子医生却怎么也不放她出院。她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这个夏美突然无缘无故地从医院逃跑了。

“不会有错吧?”

“她的衣服、鞋子和书包全不见了。上午有朋友来看过她,所以她大概和那个孩子一起出去了……”

“外出许可呢?”

“当然没给过她,北向先生听说过吗?”

我也不记得给过她许可。

“她会不会是到哪儿玩去了?”

“不会,我觉得她肯定逃走了。那个女孩子应该做得出来。”

我马上赶到夏美住的201号病房,床上的确空空如也,而且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夏美的病床在一进门右边,被白色的布帘挡得密不透风,好像谁也没有察觉她跑了。“她的朋友好像来过。”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性也只是这样说,现在才显出吃惊的样子。

夏美果真逃走了吗?护士长加上我,从病床上的架子到旁边的小桌子,还有床下都仔细搜查了一遍,衣服就不用说了,夏美非常喜爱的书包、书,还有光碟等,只要看得见的东西都不见了。

隔壁的特护碰巧看到夏美和朋友走在走廊上,夏美穿着自己的衣服,手里只拿了一个书包,她朋友手上好像拎着一个大袋子,当时以为她们是去医院的小卖部,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看来是错不了了。”

除了特别病房的病人,一般的患者,特别是在查房和接受治疗以外的时间,可以在医院里面自由走动。当然天气好的时候,也有患者来到院子里享受日光浴。虽说禁止外出,但只要得到许可,也可以去附近的便利店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等。

所以想要外出的话,也可以自由出入,至今为止也不是没有逃走的患者,但是多数患者都在治疗当中,即使稍微出去一会儿,因为还要服药,所以一般都会回来。

但是,从夏美的情况看,明显是有计划地逃跑。

“管理太松了。”

如果夏美真是逃跑,就应该马上通知院长,冰见子医生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说呢?

夏美和一般的患者不同,是冰见子医生极感兴趣的一个病人,所以难以立刻对她启齿。

“再等一会儿试试看。”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小时,我们到医院附近也找了找,还是没有夏美的影子,这时快到白班交班的时间了,没办法我只好让护士长向冰见子医生报告了。

十分钟左右后,冰见子医生出现了,她先检查了一下病房的情况,然后回到护士中心,对护士长以下站成一排的护士们问:

“你们有没有察觉她逃跑的迹象?”

她巡视着大家,首先必须回答的就是直接负责夏美的我。

“没,没发现这种情况……”

虽说没有发现,但我也逃脱不了监管不力的责任。

“她按时服药了吧?”冰见子医生继续问。

我很困惑。表面上夏美当然一直是在吃药,但她时常向我发牢骚:“真要吃这么多药吗?”

“如果吃不下,不吃也可以。”面对她的满腹牢骚,有一次我的确这样说过。

因为我觉得开给夏美的药实在太多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夏美没有按时服药,或是把药扔了。

但是我还是回答:“我觉得她把药都吃了……”

冰见子医生马上追问:“你确认了吗?”

对有不按时服药毛病的患者,护士要站在一边督促患者把药全部吃下去。

“是……”我点头,但是冰见医生好像立刻察觉到我其实没有确认。

“你的监管太松了。”

冰见子医生斜了我一眼,接着对护士长指示:

“尽快和她家里联系,告诉办公室给她办理出院手续。”

说完这句话,她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护士中心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喧闹,仓田护士在我身旁嘀咕:

“冰见子医生生气了。”

冰见子医生认为需要住院治疗的患者却偷偷逃跑了,她发火生气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逃走的夏美,万一在什么地方因喝酒而引起事端,负责收治她的医院也难脱其责。

“如果她确确实实回了家,就好了。”

仓田似乎十分担心夏美的去向,对我来说,却更担心因此失去了冰见子医生的信任。

虽说我的勤务时间已经结束,但是我负责的患者不见了踪影,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回家。

按照冰见子医生的指示,我从病历上查出了夏美家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只有“没有回家”一句话,也没有显出什么吃惊的样子。

“如果夏美回了家,请马上跟医院联系。”我说。“那个孩子不会回来的。”她母亲冷漠地答复。

也许因为母女俩常年关系不好,做母亲的对女儿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下班一个小时后,我去食堂吃了点夜宵,然后又回到了护士中心,还是没有来自夏美家的任何消息。

夏美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呢?我觉得她可能在来看她的朋友家里,可是又无法取得联系。

眼下我也无事可做,只好把夏美的病历又从头看了一遍,仍然没有查出夏美失踪的任何线索。或许应该说,我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但是,在金子先生来看望他太太的同一天,夏美却逃走了。这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只是一种巧合,可是仔细想一下,也有点儿不可思议。

东楼病房的金子太太、夏美,还有西楼病房的村松先生,我把这三个人的情况按顺序想了一遍,马上注意到一个问题,他们都是冰见子医生负责治疗的患者,住院时间和使用的药物都超过了正常的范围。

当然,在冰见子医生负责的患者中,也不是没有我觉得用药过多的情况,但这只是一时的,不久就会恢复到适量,有时药物的减少幅度还会很大。

只有金子太太、夏美、村松先生三个人,从住院起药量就异常之大,而且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为何只对这三个人这么……”我想着想着,突然注意到一种奇特的人物关系。

如果村松先生作为丈夫,金子太太作为妻子,夏美作为他们的女儿,这三个人放在一起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三个人当然姓氏不同,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放在一起的话,确实能够组成一个家庭。

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值班护士叫我:

“电话,院外电话。”

说不定是夏美家打来的。我急忙拿起话筒放到耳边。“是北向先生吗?”突然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我觉得很耳生。“我是北向……”我说。过了一小会儿,“北向医生?”对方问。从略显娇嫩的声音,我一下子听出了是夏美。

“出什么事啦?你在哪儿?”

听到我一连串的问话,夏美沉默了一下,突然冒出了一句:

“对不起。”

我觉得此刻发火并不是办法,于是我把语气放温和了些。

“你眼下不在家里吧?”

“那个,我在朋友那儿……”

正是和我预料的一样。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大家都在注意电话这边的动静。我用教训的口气说:

“你不打算回医院吗?”

“我不回医院了,我不回去也可以吧?”

虽然听到夏美这样问,由于大家都在竖着耳朵偷听,因此“可以”这个词我根本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反问。夏美的语气斩钉截铁:

“这件事我只能对您说,一直在医院住下去的话,我觉得自己真会发疯的。”

我无法回答,夏美继续说:

“我怕那个医生。”

“怕?”

“我再也不想接受那个医生的治疗了。”

我刚想点头表示赞成,立刻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我这么随意妄为。但是,我觉得只有您能够理解我,那就这样……”

“喂,等一下,你……”

“我再跟您联络。”

说完这句,夏美就挂断了电话。我拿着发出忙音的话筒,在想到这下我可有麻烦了的同时,心里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夏美平安无事和她不想再回医院的事情,我必须通知冰见子医生。

我马上给院长室拨了个电话,冰见子医生好像已经回去了。我想她大概在家,打了过去也没人接。幸好为了应付紧急情况,我问过她手机号码,所以我接着打了她的手机,冰见子医生接了。

“我是北向,您现在说话方便吗?”我问。冰见子医生可能是在外面,周围一些嘈杂声随着她的声音一起传了过来。

“可以啊,怎么啦?”

“嗯,和片山夏美联系上了。”

“她回家了?”

“没有,她好像在朋友那儿,看来还是计划好了跑的。她说不再回医院了……”

“为什么?”

听到冰见子医生的问话,我无法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她是不是对医院有什么不满?”

“她也没说清楚是什么理由……”

“那个女孩怕我吧?是由于害怕才逃跑的吧?”

冰见子医生的推测就像听到了我和夏美之间的对话一样准确,我惊慌失措起来。

“是这么回事吧?查房的时候,我一看那个女孩儿的眼睛就明白了,一定是这样的。”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我十分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

“你也是个没用的人……”

“啊?是说我吗?”

我慌忙问道。冰见子医生干脆地说:

“这件事就算了,她不回医院就不回吧。如果她再和你联系,你就把这话告诉她。”

这样过了一会儿,冰见子医生的口吻变得十分感慨,她说:

“这下好了。”

“什么意思?”

“是啊,她不在了就好了。就当作我们让她出院的吧。”

说完,冰见子医生径自挂断了电话。

冰见子医生到底想说些什么呀?患者逃走了,她却说这下好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冰见子医生这种自暴自弃的说法,使我愈发地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