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只是一种游戏。”
我不知自己是吓了一跳,还是心中不以为然,我重新向凉子的脸上望去。
“这种话你可真说得出来啊。”
照她的说法,冰见子医生单纯为了游戏,不让可以出院的患者出院,让患者服用没有必要的药品。那么聪明的一位医生,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你可不可以再找些比较着边儿的理由?”
“我的话不着边儿吗?……”
凉子轻轻抱起了双臂。
“但是在精神科,如果想那样做,能够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来。比如对那些因抑郁症而闷闷不乐的患者说,你的性格本身有问题,使其没有退路,再不断让其使用大量的药物,搞得患者的病情越来越恶化,可能最后的结果是患者回归不了社会。还有就是通过点滴,每天给狂躁症的患者注射大量强烈的镇静剂等,使患者意识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也许终于变成一个废人。那个,就像那种脑颅手术……”
凉子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手术名称了,因此我提醒说:“脑白质切除手术。”
“对,对。就是那个脑白质切除手术。只要进行了那项手术,患者就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了吧?”
以前确实有过脑白质切除手术,说得准确一点儿,就是脑叶白质切除手术。我曾听前辈们讲过,那时还没开发出如今这些抑制神经兴奋的药物,对于性格异常者,以及难以治愈的精神综合失调症患者,还有那些强迫症状很重的患者等,会进行这种手术,有些国家甚至对犯罪者和政治犯等也曾实行过这种手术。
大脑前面的额叶,本来是指挥思维与情绪的中枢部分,通过手术去掉这个部位的话,自然会导致人的智力低下,有时甚至连人格都会遭到破坏。而且一旦进行了这种手术,永远都不可能恢复正常。
关于这个手术,曾有一个电影名为《飞越疯人院》,引起过很大的反响,由于在医学伦理及人权问题上都遭到了强烈的批判,现在这个手术本身已经遭到禁止。
随着治疗精神病药物的不断开发,让患者服用药物,就可以起到充分的治疗作用,当然也是废止这种手术的原因之一。
现在凉子竟把这个手术与冰见子医生相提并论,并怀疑她开始进行一种游戏。
“绝对没有可能。”
我坚决地否定了凉子的意见。即使是推测,也不该说出冰见子医生利用职务之便、对已经治愈的患者进行药物游戏这种愚蠢的话来,但凉子竟然说了出来。
“就是开玩笑,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正是因为她的做法可疑,所以我才说出自己的看法。有什么不对的?”
凉子葡萄酒可能喝多了些,毫不客气地反驳了我。她十分厉害,我们分手的原因也是她这种偏激造成的。
说起来,当时我和凉子好了正好将近一年。那天晚上,我们见面吃过饭后,在我的房间做了爱,要回去的时候,“给钱”,凉子说着伸出了双手。她要的当然是回家的路费,不巧那时我手里几乎没剩什么钱。“对不起。”我边说边把一千日元递给了她,她却回了我一句:“小气鬼。”
我还是没有回嘴,她却连一句“晚安”也没有,就要从我的房间出去。“喂,”我叫住了她后责问说,“你怎么能说我是小气鬼呢?”接着开始吵架。如果那时我给了她出租车费,可能就没事了,可是正巧是发薪的前一天,我本来就没钱,又请她吃了晚饭,那时真是一千日元也舍不得花。况且凉子和我的工资几乎差不多,却总是要求我负担,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
围绕着这件事我们开始争吵,我说“给钱”这种说法真粗俗。“当然了,那位高贵的冰见子医生才最适合你,有本事你去追她啊。”凉子又说了一大堆刺激我的话,结果两个人大吵起来,从那以后,我们俩的关系就完了。
也许那时我们之间的恋爱本身已经接近尾声,或者动不动就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闹。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重归于好,只是又无法马上说出口来,凉子当然也不是能主动道歉的女人,这样时间一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无可挽回了。
现在又能和凉子见面并在一起吃饭,共同讨论患者的事情,还是拜冰见子医生那种异常治疗所赐,但即使这样,我也不允许她说冰见子医生对患者进行药物游戏。
“你这种说法,过于极端了。”我再一次提醒着凉子,“你把冰见子医生形容得如此恶劣,那你还不如辞职好了。”
“你让我辞职的话,我辞也可以啊。”
凉子将错就错地答道,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说过头了,叹了一口气。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我们这儿说不定也会变成诚星会那样的医院。”
“怎么可能……”
我被凉子说得瞠目结舌,不由瞪了她一眼。
诚星会是关东北部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半年前大范围的违法诊疗被人发现,后来被查封了。
在那里,几乎不让住院患者出院,为了节省看护时间,竟用工具绑住患者的手脚,而且让患者大量服用药物,证据确凿。甚至有小道消息说,医院一般让那些高龄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在住院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死亡。这其中也当然包含着家属希望医院对这种需要人护理、非常麻烦的痴呆老人,进行适当处理的自私要求。
实际上,表面上对这些患者护理周到,暗地里把他们送上死路,非常简单,万一因为用药过量导致患者提早死亡,家属就是有些疑问,也不会有人继续追究下去。医院把这些不再被人需要的老人,合法处理掉了,家属只有可能高兴,绝不可能因此怨恨医院。
如果精神病医院成了这些自私自利家属们的帮凶,那么这种地方根本不能叫作医院,只能说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受雇杀人的地方。
当然这种性质恶劣的医院极为少见,一般的医院都会竭尽全力、实事求是地治疗那些需要护理的患者。
花冢医院当然也是这些医院之一,因此才有很多患者聚集于此。把自己工作的医院和诚星会相提并论,这对一个在同样医院工作的护士来说,绝对不能容忍。
“你听好了,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绝不会再保持沉默。”
“怎么了,你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呀,我只是说我们医院千万不要变成那样而已。”
凉子仍然两手抱胸,一副失望的表情。
说实话,男人对那些不能成为做爱对象的女人可以非常冷酷;但是对心存做爱希望的女性却硬不起心来,总是十分温和。我对凉子已经失去了做爱的念头,而且即使我要求,她也不会答应。在我决定不再对凉子心存幻想的时刻起,我一下子又变回了态度坚定的男人。
“听好了,今后在这件事上,我不允许你再说冰见子医生的坏话。你只要在她手下工作一天,就不应该对她说三道四。”
不知是否被我的气势压倒,凉子开始沉默起来。这样一来,我的气焰更加高涨。
“现在即使我们不明白,但冰见子医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这样做是不会错的。”
我在大放厥词的同时,心中突然出现一种不安。
“这件事情,你不会对别人也提起过吧?”
“别人?”
“医院以外的人,比如说对你哪个朋友……”
“我从没说过啊。”
凉子坚决地摇头否定。
“这样最好,总之,这件事就作为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了。”
“我知道了。”
看着乖乖点头称是的凉子,我对凉子刚刚绝望的感情又有点儿死灰复燃,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觉得你也真是左右为难……”
“但是,你不也一样吗?”
此话不知是讽刺,还是同病相怜的共鸣。不管怎么说,凉子确实多少也在反省自己。
“以后找机会,我也再问一下冰见子医生。”
我刚想结束谈话,凉子问:
“哎,冰见子医生的母亲现在做什么呢?”
“什么意思?”
“她母亲还健在吧,还是和她父亲一样已经去世了?”
“这个,还……”
说实话,有关冰见子医生母亲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我没听说过她母亲已经过世,所以现在应该还健在吧。至于她母亲住在哪里、怎样生活,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不是和冰见子医生住在一起吧?”
“应该不会。”
冰见子医生位于松涛的公寓,因为给她送资料我去过一次,并没有和母亲住在一起的痕迹,而且至今为止,我也没有从她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题。
“但是,母亲一个人,女儿一个人。一般不是经常见面,或者住在一起吗?”
听凉子这样一说,我的确也觉得有道理。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冰见子医生的身上完全看不到她母亲的影子。
“在医院里,也没见过她母亲吧?”
看到我点头,凉子自语道:“是吗?”
“也许冰见子医生和她母亲之间关系不好。”
“为什么?”
“因为从没听到过关于她母亲的一言半语。一般的母女,两个人会一起去旅行啦,女儿也常会母亲长母亲短的。”
“这件事和眼下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因为金子太太也是母女关系处得不好,所以冰见子医生才不让做母亲的回家。”
“那么,村松先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件事上,凉子好像也找不出什么恰如其分的理由。
“即使冰见子医生和她母亲关系不好,也没有道理把毫无关系的金子太太硬留在医院呀。”
“听你一说,我也觉得如此。”
我们试着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推测,结果还是和当初一样,陷入了一个绕不出去的迷宫。
从和凉子见面的第二天起,我决定再仔细地向冰见子医生打听一下金子太太的事情。可事实上一到医院,每天都因照顾患者的工作忙得昏天黑地,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
当然,金子太太本来就是冰见子医生直接治疗的患者,加上负责护士是我,可以向她打听一下:“让这个患者现在出院,是否还为时过早?”但是半个月前,我试探过一次,却被她一句“不行”给否定了。
经过反复的考虑,我算准了冰见子医生的查房时间,以家人来电询问为借口问道:“金子太太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刹那间冰见子医生望了我一眼,反问我:“你想让她出院回家,是吗?”
“不,我……”
慌忙之间我的语气含糊起来,冰见子医生只说了一句“请按我的指示去做”,就来到了下一个患者的面前。
这样一来,我根本没机会问“为什么让患者服这么多的药”。即便问了,她马上会回我一句:“你想对我的做法指手画脚吗?”没准儿当时就被她炒了鱿鱼。
总之,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只能按冰见子医生的要求让患者继续服药,除了静静地守候,别无他法。
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第二天是去赤坂冰见子诊所的日子。
和往常一样,冰见子医生下午才来,来了以后一直忙于诊治患者。下午五点刚过,挂号处的电话响个不停。
由于无人接听,我到挂号处看了一下,没见通口小姐的身影,也许是去洗手间了,于是我拿起电话,听筒另一边传来了稍稍嘶哑的女性的嗓音:
“北风君?”
被对方突然一叫,搞得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美奈呀,你听出来了吧。冰见子医生还在看病吗?”
“嗯,是啊。”
“那么,请你转告她一下,今天晚上六点半我没问题。对了,待会儿我要和冰见子医生约会,你不一起来吗?”
“不,我……”我连忙拒绝。
“那好,麻烦你转告冰见子医生一下。”说完美奈就挂了电话。
冰见子医生和患者美奈约会,让我感到意外,或者说不可思议。
这两个人虽然认识,但一个是医生,另一个是患者。听刚才的电话,好像是约好一起吃饭,这在医患之间十分少见。如果是询问病情,患者来医院就行了,况且之后还能拿药。
由此看来,冰见子医生和美奈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医患关系,难道她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美奈虽说在一流企业工作过,现在却在涩谷、六本木一带拦街拉客,也就是说是个妓女。这是美奈自己讲的,冰见子医生也清楚。
这样一个妓女和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
我一边疑惑不解,一边向门诊室走去,冰见子医生正好刚给一个中年男人诊断完,患者向她行了一礼正要从房间走出去。
我告诉目送患者离去的冰见子医生:“刚才桐谷美奈小姐来了电话,说今天晚上六点半没问题。”
冰见子医生没有朝我这边看,只点头说了句“哦”,然后说“叫下一位吧”。
我通知了通口小姐,回到了办公室,重新思考起美奈的事情。
至今为止美奈来过诊所几次,一般隔一个月左右,她好像想起来了,就出现在诊所。特别是上一次,她在街上拉的客人是一个性虐待狂,从她的后背到臀部遍布着被鞭子抽打的血淋淋的伤痕,她找冰见子医生为她疗伤。
之后,冰见子医生突然约我去吃饭,接着去了同志酒吧,在涩谷的俱乐部狂舞以后,又去了附近的情人旅馆。在那里,冰见子医生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同时喃喃自语:“美奈来的就是这种地方啊。”
冰见子医生那天去情人旅馆,与其说是为了和我欢娱,不如说是想了解情人旅馆内部的样子。进一步讲,冰见子医生其实是想了解美奈的生活吧。
然而,这位叫美奈的女性的确非常与众不同。
美奈和我差不多大小,却叫我北风君,甚至对我说:“欢迎你来玩,我给你算便宜点。”似乎把我当成了小傻瓜。
美奈来冰见子诊所就诊是从一年以前开始的,主诉症状是失眠和情绪不安,被诊断为“精神压力障碍”,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冰见子医生亲近起来的呢?听刚才那个电话的语气,好像很早以前就开始不时和冰见子医生见面,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和这种女人交往呢?
美奈的病情虽说轻,但也是一种精神病,而且还是个妓女,这些事情冰见子医生比其他人更为清楚。美奈对冰见子医生抱有好感,才会向她邀宠,但是冰见子医生和美奈交往,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管怎么说,精神科的女医生和妓女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奇妙的组合,她们俩一起吃饭的时候,会聊些什么话题呢?
我想起刚才美奈在电话中“你不一起来吗?”的邀请。
如果我真说“我去”,并能到那里和她们俩一起吃饭,不就可以听到她们之间的谈话了吗?现在我忽然发现拒绝了美奈的邀请有点儿可惜,可是冰见子医生不邀请我说“一起去吧”,我仍然去不了。我思绪万千地回到了门诊室,冰见子医生正在病历上频频地写着什么。
她面前的这位女患者,正在诉说失眠、盗汗、心悸、头痛等症状,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最近又产生了自杀的想法,所以这段日子隔四五天就来一回。她被诊断为“更年期障碍”,今天也是冰见子医生都开完了药,她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诉苦。冰见子医生看见了我,马上把病历递了过来。
“下次,你给这位患者进行一次心理治疗,时间你们自己商量一下吧。”
冰见子医生说完,好像治疗已经结束似的站了起来。
患者随之也站了起来,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那么我们定一下下次的时间吧。”我说。她惶恐地点了点头。
等我和患者商定好下一次治疗的日期和时间、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冰见子医生已经从更衣室走了出来。
将近下午六点,快到医院关门的时间了,冰见子医生现在回去也无可厚非。“我先走了。”她出门时对我抬了下手。
平时我总是回答:“您辛苦了。”今天我从美奈那儿知道了她的去处。“您走好。”我改口说。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暗自期盼她也许会约我一起去吃饭,但她却毫无此意,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随着斜斜的裙摆悠悠晃动,冰见子医生走了出去。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窈窕,纤细的腰肢下,臀部的曲线却出人意料地丰满,我再一次为在情人旅馆让她金蝉脱壳一事感到后悔。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至今还独身一人?为何选来选去,竟会选中美奈这个妓女约会?
冰见子医生的身影消失之后,我问旁边的通口小姐: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不结婚呢?”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你喜欢冰见子医生吗?”
那还用问,我不由分说点点头。
“那你就试试向她求婚啊。”她接着说。
“开什么玩笑。”
我这种人即使开口求婚,冰见子医生也不会认真考虑的。
“反而说不定会成功呢。”
“这样说未免对冰见子医生有些失礼吧。”
“像她那种人,普通人求婚也许根本行不通。要不就是极为出色的男人,要不就是你这种仆人型的……”
“喂喂,少说这种没礼貌的话。”
“对不起,但是冰见子医生内心深处说不定有什么苦恼,或者创伤什么的。”
“创伤?”
她双手一直松松地抱着手臂。
“她年轻的时候,不知因何事开始不再相信男人,或者变得讨厌男人,从此以后开始躲避男人……”
“有这种事?”
“我不十分清楚,但这种事会一直影响此后的人生,是吧?”
年幼时期由于某种事件开始不信任男人,还有受到精神性外伤的女性,此后的人生会受到各种各样后遗症的困扰。在精神科的领域里,把这些称为“心理外伤后的精神压力障碍”(PTSD),现在好像有多种治疗方法。
其实桐谷美奈就是在十岁的时候,遭到附近男孩儿的关押及强奸,因此形成了精神上的外伤。根据病历记载,此后她从放荡不羁的男女关系,发展到站街卖淫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与此相同,如果冰见子医生在幼年时期也受过什么精神上的外伤,她性格上的异常,或者某种言行令人难以理解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像冰见子医生那种出身良好的大小姐……”
“这与出身毫无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以前的伤害会给现在的她留下什么阴影,我也搞不清楚。
“具体来说,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根本不相信男人这种东西,所以不可能结婚,因为讨厌男人,所以开始喜欢女性……”
“那,是同性恋?”
“当然了,我觉得这种事也有可能。”
突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冰见子医生和美奈约会之后,来到涩谷的情人旅馆在床上互相拥抱的情景。
“怎么会……”
冰见子医生怎么可能和那种女人搞同性恋。那样一来,她不就和一个向许多男人出卖肉体的妓女肌肤相亲了吗?
“绝不可能有这种事,她怎么会和桐谷美奈这种……”
“我也没有说冰见子医生同性恋的对象就是美奈呀。只是觉得这种事也有可能罢了……”
我越想越不明白,而且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搞不懂冰见子医生的真相,我的脑海只剩下一片混乱。
“不管怎么说,不会有这种荒唐的事情。”
我在对通口小姐说的同时,也在提醒自己。
①日本主管主管医疗、福利、保险和劳动等行政事务的中央行政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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