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洒满夏日阳光的门诊室里,冰见子医生穿着一件开领的本色白短袖制服,正和一个患者面对面坐着。
每年七八月盛夏来临之际,冰见子医生都会变换打扮,上穿短袖上衣,下穿长裤。每当看到这种情形,我就会切切实实地感到夏天的到来。
一般外科或精神科的女医生,一到夏天都会穿上与之相似的白衣,但是冰见子医生的制服却好像是定做的,领子开得较大,因为腰上收了几道,裤子显得瘦长,冰见子医生一站起来,她苗条柔美的身材十分惹眼。
此时在花冢总院的门诊室里,面对冰见子医生坐着的,是一个名叫平山理惠的三十二岁的女患者。
她毕业于东京都内一所私立大学的英文系,毕业后工作了一年就辞职了,后来好像一直没有工作。在这期间,她曾经和一位男性同居,怀孕之后做了人工流产,后来和那个男人也分手了。从那时开始她精神上出现了异常,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十分空虚,几次割腕自杀,但是都没有成功。她诊断自己患了忧郁症,去不少精神科看过病,但是哪个医生都不相信,直到在花冢总院遇到了冰见子医生,终于承认她并开始接受治疗。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因为她恢复得不错,总算可以出院了。
眼下,冰见子医生似乎正在就出院后生活上的注意事项对她进行指导,她本人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
“绝对不行啊。”
从冰见子医生严厉的声音来看,恐怕是提醒那个患者不能放纵自己。
这种情景我已经司空见惯,我喜欢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眺望她给患者治病。作为医生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冰见子医生在和患者接触的时候,总是一副坚定沉着的样子,干脆利索地对患者做着各种指示。
“听明白了吧。”
看着正在强调某事的冰见子医生,我忽然想起了喝醉以后在俱乐部跳舞、然后直奔情人旅馆躺在床上的她的身影。
那时的她和眼前的冰见子医生真是同一个人吗?或许俱乐部狂舞的她只是一种幻觉,而眼前的她才是真正的冰见子医生吧。
如果这两者是同一个人,那么冰见子医生就是具有两张面孔和双重性格的人。
这时我连忙训诫自己:
“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正当我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困惑的时候,冰见子医生转头向我望来,把病历递给了我。
“交给安达小姐。”
安达久美子小姐是花冢总院的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冰见子医生让患者找安达小姐咨询出院以后生活上有关的具体事项。
“谢谢。”
患者对冰见子医生行完礼后站了起来,使人有一种脚步晃悠、弱不禁风的感觉。我领着她来到走廊,她突然小声冒出一句:
“那个医生看起来气质真好。”
在医院里,冰见子医生的确有许多仰慕者,有些患者甚至因为想要她给自己看病,所以一直住在医院。
“唉,那个医生有没有男朋友?”
我一下子想起了和冰见子医生一起去情人旅馆的事情。“她的男朋友就是我。”我很想接上一句,然而却没有说出口来的勇气和自信。
“我不清楚。”我冷淡地回答,患者显现出一副“怎么这样”的表情往前走去。
我把病历交到了挂号处隔壁的社会福利室,又重新回到了门诊室。
午休之后的这段时间,前来就诊的人数较少,有四五人坐在椅子上等着拿药,尽头有一个年轻的男患者,正在和前来探视的女朋友叽叽咕咕地讲着话。
我一边沿着走廊往回走,一边想着刚才闪过脑海的双重性格的问题。
如果冰见子医生真是双重性格,又属于哪一个类型的呢?精神科所谓的双重性格,是指两个以上截然不同的性格,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当不同的性格出现时,本人对自己当时的言行完全没有记忆。
关于双重性格的描写,英国的小说《哲基尔博士和海德》非常有名,小说里的人物是由于药物,人格才发生了变化。可是冰见子医生又怎么可能去服用那种药物。
总之,人在歇斯底里或疯癫的时候容易出现双重性格,即使是普通人中,有些人双重性格的特征也十分明显。但是在这些人当中,冰见子医生的症状可能也属于相当明显的。
我思绪万千地回到了门诊室,这次冰见子医生面前,坐着一个微微佝偻着身子的女性。
一看她的背影,我就知道是住在东楼病房206号的金子洋子太太。
从半年前开始,她陷入到一种认为丈夫虐待自己、不知何时会被丈夫杀死的恐惧之中,所以有一天深夜,她突然挥刀向丈夫砍去,后来被救护车直接送到了这里。
从那儿以后,她一直住在我负责的病房接受治疗,这几个月她的病情也相对稳定下来,开始反省自己以前的错误行为,我认为她可以出院了,所以让她来接受冰见子医生的特别诊断。
由于冰见子医生本身就是院长,当然了解所有住院患者的基本情况,然而患者人数很多,所以想要掌握每个患者病情的具体细节也十分困难。基于这种情况,对于那些近期内需要接受冰见子医生详细诊断的患者,护士们会根据自己的判断,把具体名单提交给她。
每星期一、五下午是诊治这类病人的日子,现在冰见子医生面前坐着的这位姓金子的女性,是今天的第三个患者了。
我走进门诊室的时候,治疗好像已经开始了一会儿,冰见子医生一边听着患者诉说频频点头,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我再也不做傻事了。”
金子洋子太太今年应该四十二岁,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她和女儿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太融洽。刚住院的时候,她曾说丈夫和女儿都非常讨厌她,想要除去她的存在。也就是说,她患的是与家人处理不好关系的适应障碍,现在她已经从这种精神压力中摆脱出来,基本上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方式。
“我丈夫也说希望我早日回家。”
在精神病医院住院的患者出院时,需要一个能够承担全部责任的保证人的同意,才能放心让其出院,由于金子太太的丈夫提出让她早日回家,这方面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可是,你一旦真回到家里,见到你丈夫和女儿,说不定又会重新产生那些无聊的想法。”
看起来冰见子医生认为现在让金子太太出院还为时过早。
“再住一段时间,好好儿治疗以后再考虑出院吧。”
“医生,请想想法子让我出院吧。”
对于患者的请求,冰见子医生干脆地摇头说:
“你现在出院还为时过早。”
冰见子医生的回答十分明确,实际上在让精神科患者出院的问题上难处很多。
比如一个医生,认为患者已经可以回归社会,同意他出院以后,如果该患者引发了什么事件,那么医生很可能要被追究同意患者出院的责任。
实际上,像大阪发生的无辜儿童惨遭杀害的事件等,一旦查明这些事件的犯人曾经住过精神病医院,那么同意犯人出院的精神病医院,就会受到人们的群起而攻。
我在精神病院工作,当然想站在医院一边辩护几句:任何一家医院都不希望让有犯罪可能的危险患者出院,而且对其听之任之。让患者一直住在医院里当然不会出差错,但是这样一来,患者就可能永远不能回归社会了。所以即使患者没有完全治愈,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恢复之后同意患者出院,是为患者将来考虑的一项必要措施。
尤其是日本的精神病治疗,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被认为治疗时间过长。据我读过的书上记载,美国精神病患者住院的平均时间只有七天,与之相比,日本却长达三百三十天,即使和德国二十七天的平均住院时间相比,也长得离谱。
为什么只有日本的数据如此突出?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日本的精神病治疗从根本上来说,与其说为了治疗患者,不如说主要目的是为了把患者从一般社会中隔离出去,社会上也没有养成一个接纳精神病患者的土壤。
因此,患者即使病情接近痊愈出了院,由于现实社会中没有那种根据不同阶段接纳患者的设施,加上一般人心中又没有宽容体恤接受这些患者的心理准备,在这种情形下突然把患者放到现实社会当中,不久之后他们就又会出现适应障碍。
前面提到的发生在大阪的事件就是其中最为不幸的例子,然而,倘若把患者一直留在医院之中,又会涉及患者的人权问题。
从这些方面考虑,医生们对患者的出院问题都是慎之又慎,但即便如此,冰见子医生一口回绝了金子洋子女士的出院要求,是不是也有些过于严厉了?
说实话,我对金子洋子女士出院一事还是充满信心的。
病历上的确记载着,由于明显的适应障碍和被害妄想症等原因,她的精神处于一种过度兴奋状态,引起了“精神综合失调症”。但是住院之后,经过服用抑制精神兴奋的药物,很快她就可以进行正常会话了,之后虽然有时会出现轻微的思维障碍,但是几乎再没有出现过幻觉和被害妄想。而且从她既往病史看,她也没有接受过精神病治疗的记录,这次经过半年的治疗,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本人及被她伤害过的丈夫都提出了希望出院的请求。
这样一位患者,冰见子医生为何认为她出院为时过早,不允许她回家呢?说实话,类似这种程度的患者已经有几个人出院了,之后也没有收到他们引起事端的报告。
在我看来,金子太太完全可以得到出院许可了,事前我还对她说过:“应该可以出院了吧。”
这天傍晚,我壮起胆子向冰见子医生问道:“金子太太还不能出院吗?”
这时冰见子医生正在眺望窗外的黄昏,她回过头来望着我不耐烦地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语气严厉,让人没有回嘴的余地,我不由变得哑口无言,她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换成平时,就是我的意见错了,“这件事啊”“可是”……她会一边温和地点头说着这些,一边告诉我错在哪里,这次却让我完全抓不到要领。
当然,我已经习惯了她因一些琐事,情绪突然发生变化。加上我是护士,所以丝毫没有想要反对她的意思。通过直接诊断,冰见子医生认为患者还有必要继续住院治疗的话,我当然会服从她的意见,然而当我看到病历上她的医嘱以后,我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给现在的金子太太开利培酮20毫克,甲氧异丁嗪300毫克,甚至还有一天三次每次6毫克的氟硝安定安眠药。”
让患者服用这么多药的话,会造成神经功能低下,有时甚至会出现意识模糊的状态,住院时间肯定得延长,出院就更不用想了。
“为什么……”
我无法了解冰见子医生的真实想法,但突然想起了中川凉子负责的那个叫村松博之的患者。
我为什么突然会想起那个住在西楼病房的村松博之呢?一开始我觉得这种联想非常不可思议,但仔细一考虑,又觉得其实也挺自然。
这两个患者之间确实有一些共同之处。
首先,这两个患者的病情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而且不需要长期住院,但是冰见子医生却不同意他们出院。村松先生住在西楼病房,不由我负责,所以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是凉子却断定让患者过多地使用不必要的药物实在是太奇怪了。同样,我负责的这位叫金子的患者,我认为让她出院之后,定期来看病拿药就可以了,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说她需要继续住院治疗。
而且,这位名叫村松的患者,原来的躁郁症几乎已经痊愈,后来由于注射和口服药物的副作用,病情仍在持续。另外,金子女士如果遵照冰见子医生的医嘱继续注射和服药,也会和村松先生一样,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使病情恶化起来。
冰见子医生究竟为什么独独不允许这两个人出院,并继续进行不必要的药物治疗呢?
此刻我真想说出那种不吉利的想法。
在这一点上,虽然我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是我听说过某种传闻。一些精神病医院偶尔会让不需要住院的患者住院,给病情不重的患者进行不必要的注射和药物治疗,拖延患者的住院时间。也就是说,进行过剩治疗。难道说这两个人的情况也与之相近?
“不对,不对……”
冰见子医生绝不会做这种傻事。把她和那种极端恶劣的拜金主义医生混同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实际上,对那些应该再稍微住一段医院的患者,冰见子医生也让其陆续出了院,换成了前来就诊的治疗方式。她说过,在医院里待的时间太长,患者会对医院产生一种依赖心理,这样恢复起来较慢,所以应该让他们尽可能早日回归社会。她把一部分患皮克病的病人移到一个名为“贝鲁西亚”的集体自由居住地,并积极指导他们停止服药,恢复正常生活,也是其中一例。这样一位医生,为什么只限于村松先生和金子女士两个患者,不让他们出院回家呢?
不知不觉中,我也染上了中川凉子以前提到的那种烦恼。那时凉子告诉我她感到十分不安,因为冰见子医生对患者进行不必要的注射和药物治疗,现在我竟和她感到了同样的不安。
到底有没有必要让金子太太服用这么多药物,并让她继续住院呢?从我至今的工作经验来看,我觉得根本没有这种必要,但是如果把这些疑问对一般人讲,却难以得到他们的认同。还是需要和对患者有一定程度了解、对注射和药物有一定知识的人商量,所以我觉得除了凉子,别无他选。
犹豫了半天,我决定当晚约凉子出来见面。地方还是上次我们见面时去的那家自由之丘的咖啡馆,时间是下午六点。
开始我用内线电话和凉子联系的时候,听口气她好像另外有事,“有一个和村松先生情况相同的患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刚提及此事,她突然改口说:“那好吧,我去一趟。”
看来凉子至今仍然对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针存有疑问,我现在也抱有同样的不安,她因此很感兴趣吧。
“不许对冰见子医生的做法指手画脚。”我以前曾经这样指责过凉子,这次又因同样的问题约她见面,总觉得有点儿向她认输的味道,然而眼下不是顾及自己面子的时候。那天我提前十分钟来到咖啡馆等候她,二十分钟后凉子才姗姗来迟。
“对不起,我刚要出门的时候,一个患者忽然闹了起来……”
这种情况在精神病医院里经常发生,所以我无法指责凉子什么。我点头表示理解。
“你不吃点儿什么吗?”我边问边把菜单推给了她。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上次我们在此见面时还是初夏,凉子穿着长袖衬衣,眼前她却穿着黑背心和白长裤,染成浅咖啡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显得十分清爽。
我曾经和她肌肤相亲。往事突然涌现出来,我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笼罩住了,凉子不知是否察觉了我的这种心情。
“我就要这个。”说着她点了番茄口味的意式面。
我点了自己最喜欢的奶油火腿意式面,又要了啤酒,当我们交杯碰盏一起饮酒的时候,我发现凉子好像比以前漂亮了。
“你和新男朋友处得不错吧?”
我半开玩笑地问。凉子停住了正在卷着意式面的叉子,“你说什么?”她反问。
“你再装傻,我也看得出来。”我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但是我要是真说出口来,我不就变成一只“败犬”了吗?而且我自己也和冰见子医生单独去了情人旅馆,差一点儿就接了吻。不论凉子变得如何漂亮,和冰见子医生的美貌相比,还差得远呢。
我真想把这些事情干脆告诉她算了,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大方地说:“在这种地方见到你,感觉真不一样。”
平时在医院只能看到凉子穿护士服的样子,在外面见到时,可能就会产生一种新鲜感,但是凉子对这类话题似乎毫无兴趣,她问我:
“那个患者到底是谁呀?”
“嗯,其实是一个姓金子的女患者……”
我接着告诉凉子,金子太太觉得自己被丈夫、孩子讨厌,陷入了一种长此以往会被父女俩杀掉的恐惧中,有一天她举起菜刀向丈夫砍去,因此被送到了花冢总院。从那以后,她住了半年医院,现在已经几乎康复,但是冰见子医生却不同意她出院,而且还开出相当剂量的药物让她服用。
“冰见子医生也许有她自己的想法……”
“但是,她的想法本身有问题。”
凉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看来她是对你的患者也开始下手了。”
“什么叫开始下手?”
“冰见子医生给那个患者开了些什么药?”
我把病历上的药品名字都告诉了凉子,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是这样想的,冰见子医生是不是在做什么药物实验啊?”
“实验?”
“对,受制药公司委托,不是常有那种药物实验吗?”
的确有一部分医生把特定的药物和针剂用在患者身上进行实验,从而了解药品的使用效果,观察药品的使用经过。
但是上述情况,使用的几乎都是由那些正规制药公司生产、已经得到厚生劳动省①承认的药品。对已经得到承认的药品,为什么还要进行此种实验呢?我在以前的医院工作的时候,曾经就此问题请教过一个医生,根据他的说法,有些药品在得到厚生劳动省的承认以后,还需要收集更多的临床资料。这样一来,不是把患者当成医疗实验的对象了吗?我感到十分不安。那个医生接着解释说,这些药品经过检验已经证明在临床使用上对人体无害,所以不用担心。但是由于使用的临床患者较少,所以才让患者使用,这不还是一种人体实验吗?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那个医生一边笑,一边回答:
“任何治疗都含有实验的成分。”
乍听他说,我感到非常意外,但是仔细回想一下他的话,我开始悟出其中的道理。比如给患者开的感冒药,药的作用因人而异,有时过强,有时过弱,有时甚至完全不起作用。即使是同样的人,由于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在体能上存在着差异,所以实际上说不定总是包含着实验的成分。
但是使用新药的时候,和上述情况相比,实验的成分显然要多得多。还有就是只给极少部分人用的药,直接用在特定的患者身上,观察其使用的效果,这样可以发现至今没有发现过的副作用,同时还能了解到和其他药物合用时的禁忌。实际上根据报告,使用新药有时会造成患者病情恶化,甚至出现导致患者死亡的结果。
所以新药在成为人类救世主的同时,也有可能变成恶魔的代言人。这是医生接受制药公司的委托以后,经过患者实际服用,才能发现的情况。
眼下冰见子医生是因为这个目的,才让村松先生和金子太太服用过量的药物,延长他们的住院时间,从而观察药物效果的吗?
不,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种看法。
“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冰见子医生并没使用什么新药啊。”
给那两个患者开的药都是以抗精神病药物和镇静剂为主的,而且都是其他医院的常用药物。
“但是,观察药品混合使用的效果,也有这种实验啊。”
在学术讨论会上,围绕特定的疾病,为了发表治疗过程的论文,有时的确要进行这种实验,但是我不认为冰见子医生现在正在准备学术论文。
“不是这回事,会不会另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其他的原因指什么?”
凉子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也难以作答,这些药品几乎所有患者都在使用,所以原因好像另有所在。
“比如说,冰见子医生有她的私人目的……”
“什么目的?”凉子顾不上叉子上卷着意式面条,进一步追问,“是不是冰见子医生和这两个人有什么仇?”
“不会的,没这种事。”
冰见子医生以前好像并不认识这两个患者,也没有特别的理由仇视这两个人啊。
“但是,冰见子医生就是不希望他们出院。”
冰见子医生提出继续治疗下去,的确等于不让他们回家。
“在你分管的病房,还有没有类似村松先生这种情况?”
“也不是没有给患者用药过量的情况,但是没有村松先生那种程度的。”
也就是说,只对这两个患者进行着异常的治疗。
“如果只是这两个患者,我们想想看这两个人之间的共同之处,也许能够发现问题所在。”
吃完饭后,我们一边喝着冰咖啡,一边重新试着在记事本上罗列两个患者的共同之处。
首先,凉子负责的村松博之先生,今年四十四岁,是东京都内一家银行的职员。家人包括妻子和一个上初中一年级的儿子,病历上记载着他的主要症状是:“失眠和疲倦导致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有时情绪起伏很大,容易因一些小事发怒。”
引发这病症的导火索是今年年初,当时村松先生十三岁的女儿在他面前因交通事故死亡,此后他的异常言行开始明显起来。也就是说,由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故,他适应不了由此造成的精神压力,精神开始失常,这也是一种适应障碍。据他家里人讲,他从很小起就非常溺爱这次出事的女儿,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是他这次发病的直接原因。
另一位患者金子洋子太太,今年四十二岁,很久以来就和丈夫及独生女之间关系处理不好,她一直认为女儿和丈夫讨厌自己。据她丈夫说,这些纯属被害妄想,随着这种被害妄想不断增强,她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杀掉,所以有一天她突然从厨房里拿出菜刀砍向丈夫。
幸亏没出什么大事,金子太太被救护车从出事地点直接送了过来,住进了花冢医院,被诊断为由于适应障碍和被害妄想,导致精神过于兴奋,从而造成“精神综合失调症”。以后的事情正如大家所想,她由于和丈夫、女儿之间不够融洽,从而产生被害妄想,接着开始出现异常的言行。
“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结果却是完全不同。”
正如凉子带着叹息说的一样,无论从家庭环境到引发病情的原因,这两个患者之间几乎都没有什么共同之处。甚至相反的地方更多。
“如果非要勉强拼凑的话……”
凉子手里拿着记事本,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自言自语。
“就是两个人都四十多岁,而且家里都是一个女儿。”
村松先生的确有过一个十三岁的女儿,金子太太也应该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儿。
“但是村松先生的女儿不是已经亡故了吗……”我喃喃自语。
“对了,”凉子拿着钢笔突然说,“哎,冰见子医生也是独生女啊。”
我的确听说冰见子医生是独生女,但是这与村松、金子两位患者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当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凉子对我说:“你听听看。”
“这三个家庭都有独生女,而且爸爸都非常溺爱女儿,对吧?”
我听护士长等人说起过,冰见子医生的父亲精一郎医生非常宠爱她。正是由于父亲的影响,冰见子医生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职业,当了医生并且继承了她父亲的医院。
“这些和这两个患者有什么关系啊?”
“冰见子医生会不会因此嫉妒他们?”
“哪儿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因交通事故而失去了独生女的村松先生,以及被女儿讨厌的金子太太,冰见子医生有什么理由嫉妒他们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冰见子医生嫉妒的是那些被父亲宠爱的女儿。因为对她来说,宠爱自己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真是这样的话,是女儿有问题啊。但是现在受害者却是她们的父亲和母亲。总之,你的想法跳跃性太大了,我觉得还是另有什么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
被凉子当场这么一问,我也难以应对,我猜想也许这两个患者不知何时,对冰见子医生采取过批判或者反抗的态度,因此引起她的不满。即使他们可以出院了,也不让他们回家,甚至会让他们住更长时间院。我这样一说,凉子非常干脆地摇头否定。
“这样一来,不成了对这两个人的惩罚行为了吗?我觉得冰见子医生不是这种人。”
听凉子这么一分析,我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还是实验。”
“实验?”
“像哲基尔博士和海德那样,给患者使用各种药物并观察其变化。这两个人是冰见子医生选中的实验对象。”
“但是只有两例的话,即使在学会上发表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