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容已经死了。唐悦因为这一句话,而彻底地呆住了。死了?她还想要回到对方身边,等着他微笑着说:“不要紧,我原谅你。”可是苏梦枕却那样轻松地告诉她,商容已经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爹爹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唐悦曾经问过温雅如这个问题,当时温雅如没有回答她,只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傻子,不值得她浪费口舌。是了,她是个傻子,怎么会不知道死了就是不会说,不会动,不会再对她微笑,也不能再爱她的意思呢?
死了,那个人去了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他温柔的微笑,听不到他的声音。商容,在她最悲伤的时候,抱着她,对她说,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要她,娶她,一辈子照顾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唐漠的剑尖锐地刺穿了她的身体,却远远比不上大脑里那个意识更让人发疯、狂乱……他怎么会死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挽回……疼痛已经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不远处轩辕迟迟美丽的面容,变得扭曲而可怕。唐悦好像只是向后倒了下去,耳朵被人蒙住,所有的意识都随着缓缓后退的场景而消失……
商大哥,她真的很努力了,一直在努力,可惜别人不在乎。
忽然她听到有人大声地吼着什么,她其实什么也听不见,但是模糊中好像看见一个人跑过来。接着感觉空虚的身体,好像被他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的感受很不舒服,但唐悦以为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至少她这样可笑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她已经努力过了,只是结果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被剑穿透的地方好像破了个血窟窿,疼得要命,她想哭,却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卷走了所有的意识,然后听见一个人说、“不许你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让……唐悦想笑,老天从来不曾顺从过谁的心意。怎么办,她好像快哭了,真的能够听到心脏碎裂的声音,当她得知那人也离开的一瞬间……
接下来的很多天,唐悦都一直沉浸在回忆当中。有时候会看见自己小的时候,她总是躲在角落里哭。然后是混乱的一幕幕场景,大多数时候是唐漠手把手在教导她武艺。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最痛苦,也是唯一的、最珍贵的记忆,全都记不起来了,心里空荡荡一片,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后来的记忆越来越少,渐渐地,连温雅如的片段都不再出现,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慢慢将所有的记忆都吞噬掉。
不论黎明前天有多么黑,总是会天亮的。
唐悦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整个人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放松不过只有片刻,然后就是恍惚。唐悦动了动手指,全身冰凉,身体很沉很沉,像是躺在棉花堆上,丝毫提不起力气。
有一个少年趴在她的床边,睡得很沉。唐悦躺在那里,没有动弹的欲望。她侧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莫名的熟悉。这个场景好像曾经有过,但她心底却没有丝毫的轻松,这里,如果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该有多好……有一个温和的、一直默默照顾着她的男人在身边……想到这些奇怪的念头,唐悦只觉得胸口的部位,很疼很疼,但这疼已经凝结了一般,并不致命。
“你终于醒了。”少年突然从梦中惊醒,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雀跃。
“现在公子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年轻的面容上,是纯然的喜悦,黑色的眼睛里有阳光的温暖。
有一个男人这时候走了进来,看见她醒了,似乎怔怔看了半天,才大踏步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少年高兴地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
唐悦皱眉,她不喜欢这个男人的碰触。下意识地,她想抽回手,对方却抓得更紧,仿佛一生一世都不要再放开。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男人的语气很轻柔,仿佛是怕吓坏了她似的。
唐悦觉得奇怪,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戴着一张假面具,让人看不清楚他真实的表情。但,他长得真是俊啊,唐悦心想,那笑容简直是明媚得过了分。
唐悦忽然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苏梦枕微笑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不记得了?”
唐悦道:“未婚妻?”
苏梦枕的目光眷恋地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道:“因为,你的爹爹,他将你嫁给了我……我已答应了他,要一辈子好好地照顾你。”
唐悦安静地点了点头,“那我爹在什么地方?”
苏梦枕静静道:“他已经去世了。”
唐悦疑惑地看着那少年,对方连忙点头,拼命地点头,生怕她不信似的。
唐悦接着道:“那你还要娶我?”
苏梦枕笑道:“我喜欢的是你,你爹在不在,结果都是一样的。”
唐悦觉得头痛欲裂,她的手刚碰到头部,苏梦枕就拉住她的手腕,“你的身体还没好,休息一下吧。”
唐悦道:“可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苏梦枕微笑道:“现在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你,怎么,你不信?”
唐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轻轻地看了一眼那少年,少年像是受了惊一般跳起来,“我先出去了,公子!”他说着,便飞一般跑了出去。
苏梦枕摸摸唐悦的头,有点可怜地说:“你没有钱,没有身份,浑身上下什么东西都没有,我比你有钱,比你有地位,欺骗你对我来说什么好处也没有。”
唐悦愣住,用力地咬住嘴唇,似乎这些话让她十分地苦恼。
苏梦枕很爱她这表情一般,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脸,叹了口气道:“总算比你以前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要惹人喜欢得多了。”
唐悦还是躲开了他的碰触,没缘由地,心里有一种陡然升起的抵触情绪。不喜欢,不喜欢这个人,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但是,他说的没有错。她现在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连睡的这张床都是对方的,毫无值得对方图谋的地方。
最后一个问题。唐悦抚着胸口,凝视着他道:“那我为什么会受伤?”
苏梦枕目光中带着几分爱怜,他没有避开这明亮的眼睛,即便这双眼睛能照耀出他内心的丑陋和冷酷,他还是直视着她,温柔地道:“因为有人嫉妒我们在一起,你又傻乎乎地不知道躲避,才挨了一剑。”
唐悦的表情渐渐从疑惑转成了些许小心翼翼。
他伸手,帮她把一缕掉在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但还是有几缕不听话,又掉了下来,苏梦枕笑了,伸手还要去拨,唐悦躲开了。苏梦枕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嘴角,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他那样平淡地笑着。他一向很有耐心,不论是对待敌人,还是心爱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唐悦垂下头,用力地咬嘴唇。她觉得很不舒服,不仅仅因为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眼前这个人所说的一切。她慢慢地道:“可我总觉得有个很重要的东西,好像想不起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决不会那样愚蠢告诉她真相。那是傻瓜才会做的事,苏梦枕显然不是。过了半晌,他缓缓道:“你说的,也许是你的倾城刀。”
唐悦目中突然亮起一道光彩,她急切道:“我的……我的刀吗?”
苏梦枕点头道:“你现在的状况不能握刀,所以我将那把刀收了起来。你要是想看,也要等你的身体好起来再说。”
好像是的,是应该有一把刀,唐悦这样想。可是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对……
再仔细想下去,只有头痛欲裂的感觉,心底深处那个不见底的黑洞仿佛释放出无尽悲伤的情绪,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痛苦地流出了眼泪。
苏梦枕轻轻问道:“告诉我,你为了什么哭?”
唐悦摇着头,道:“我不知道。”
苏梦枕道:“不知道?”
唐悦觉得那种头痛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忽然掩面痛哭,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再问我……求求你……别再问了……”
苏梦枕瞧着她,皱了眉,握紧双拳,很快又松开,道:“好,我不问。只是我要告诉你,既然那是令你痛苦的事情,又何必去想起来。记不得一切,就会快乐得多。”
唐悦抬起头,泪水含在眼中,她喃喃地道:“可那也许是珍贵的……珍贵的回忆。”
苏梦枕挨着她在她身边坐下,慢慢道:“珍贵的回忆,快乐的回忆,我都可以给你,把那些忘了吧。”
唐悦看着他春水般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一种诱惑,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沉溺进去。她的脑海中,陡然出现了一双温暖的眼睛,秀长清澈,充满爱意。她捂住头,道:“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苏梦枕默默地看着她,起身离开。
唐悦的病情仿佛越来越重,因为她拼了命想要把那些丢掉的东西想起来,可越是挣扎就越是无济于事。她开始害怕,害怕一切的声音,甚至不想推开窗子去呼吸外面的空气。最害怕的,是每隔一个时辰,苏梦枕就会来看望她。她简直要被这个男人逼疯了,他那么不动声色,可他即便只是静静坐着,也能让人有一种可怕的压迫感。她从刚开始的不喜欢,到现在,简直有些害怕他了。她不懂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这个人,甚至是为了他而放弃自己的性命。唐悦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可还是一片茫然,什么都没有。
最难熬的是夜晚,因为那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那个梦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因为很熟悉,熟悉到令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
她坐在高高的树上,看着远处高大的房屋、穿戴华丽的客人和漂亮的马车,心里很沮丧,很难过。一辆辆马车驶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人停下来看她一眼。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她,那人拥有让她心动的面容,理所当然地对着她微笑。
他仰着头看她,温柔的阳光给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明媚的色彩,他清澈的眼睛里有阳光在熠熠生辉。他招招手,似乎对她说了什么。但唐悦再如何努力去听,也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任何声音都听不到。她心里一急,大声地追问。但那人却落寞地笑了笑,仿佛不再想看到她似的,转身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拼命地喊着那个人,却突然从树上掉了下来。
无尽的深渊,唐悦从梦中惊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为什么?她看着自己手掌心晶莹的眼泪,心中疑惑,为什么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然后是难以言喻的心痛,这种心痛让人感觉心脏都快要裂开,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很快,她就开始浑身发烫,一阵热一阵冷,不只是心脏的部位,疼痛扩展到了全身。喉咙很渴,慢慢开始有灼烧的感觉。唐悦张大嘴,疼得想要呼救,却不知为什么,现在并不想看到任何人的脸。她整个人蜷缩起来,手用力捂住曾经受过剑伤的地方,困难地呼吸。原本以为寂静的黑夜很难熬,现在才发现这种不能抵挡、没有来由的痛苦才让人更加绝望。唐悦很难受,难受到恨不得自己不要再醒过来,额头上的冷汗一点点地将枕头弄得湿漉漉的,她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苏梦枕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滚烫,在发着高烧,却还是压抑着不肯叫任何人来帮忙。光从她煞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她一定疼得要命。什么都变了,只有她骨子里的倔强和对他的厌恶从来不曾变化过。这么想着,苏梦枕便觉得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酸涩感觉涌上来。他自嘲地笑笑,认命一般抱起她,叫着她的名字,但唐悦似乎已没了意识,完全不懂得回应。
他轻轻将她抬起来,她却猛地痉挛了一下,趴在床边吐了,但是半天吐不出东西。苏梦枕突然就觉得心疼,看她这样,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自己,在街边没人管没人理的模样。他还是将她抱回来,这时候唐悦竟然异常的乖巧,柔顺地任由他抱着,依偎在他的身边,仿佛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
他还没欣慰多久,这个毫无防备的孩子就突然喃喃叫起了别人的名字。苏梦枕的心一沉,万没想到即便是消除了她的记忆,她却还是对那个人记忆得如此深刻。那名字刻在她的心底,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突兀地在她口中出现了。
苏梦枕叫小怜进来,吩咐他去烧了些热水,煮了一点粥,稍稍冷却后苏梦枕一口一口喂唐悦吃下去,然后才让她喝下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的药。
唐悦喝了半碗,剩下的全都吐了,弄得苏梦枕的衣服上都是秽渍。
小怜看得面色发白,实在是担心得要命,生怕这位生性爱洁的公子当场震怒。
可是没有,公子平静地换了外衣,让他清理了地上的秽物,就挥手让他退下去了。公子竟然还要留下来继续照顾那个女人……小怜觉得不可思议,可他没有将这种惊讶放在脸上,带着怪异的表情退了出去。
苏梦枕和衣躺在唐悦的身边,却没有闭眼,一直瞧着她的痛苦慢慢平息下去。
不过是伤口发炎造成的高烧,竟然都能让她想起那个男人的名字,看来真是半点都不能放松。苏梦枕想着,决定将药的剂量加重。
苏梦枕说不清自己对唐悦的感情,只是单纯的想要让她变成自己的,然后永远和别人一刀两断。他是个想什么就要做到的人,永远可以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手段。
天快亮的时候,唐悦不知怎么又闹腾起来,额头上冷汗滚滚。
苏梦枕一夜未眠,半倚在她身旁,这时便将自己这边的被子也替她裹上,小心地把她抱过来。
小怜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家公子和衣抱着唐悦。他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略想一想,还是捧着药准备退出去。
“药放下。”却突然听到有人轻声道。苏梦枕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这样说道。
小怜眨眨眼睛,问道:“公子要起来梳洗吗?”
苏梦枕看了一眼唐悦,她还紧紧闭着眼睛,他点点头。他下床的时候,唐悦突然似乎惊醒了,挣扎着拉住他的袖子,“不要走……”
小怜惊异地盯着唐悦,才发现她昏昏沉沉的,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拉着什么人,只径自喃喃道:“不要走……”之类的话。
苏梦枕的表情变得柔和,他竟又重新回到她身边去,道:“我不走。”
唐悦在苏梦枕的怀里,许是高烧未退的缘故,低声地抽泣着。苏梦枕紧紧抱住她,神情是很少见的温和。他的手轻轻指了指,原本目瞪口呆的小怜赶忙将药盅端过去。
苏梦枕道:“乖,吃了药就会好了。”
小怜看着苏梦枕脸上少见的表情,嘴巴张得足以吞下一只鸡蛋。他突然对这个女孩子起了一点同情心,公子这个人付出多少,就要有多少回报。依照他现在的表现,将来唐悦若是不能给他同等的回报,那将来还不被生吞活剥了……他联想到那画面,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而现在,唐悦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一个生病的人大多时候就像是个孩子,她这样依恋着苏梦枕,很委屈地被他抱着。苏梦枕成功地将药给她喂了下去,还伸出手替她检查了下伤口。他摸摸她嫣红的脸颊,将自己的脸贴近她的额头,感受了一下后皱起眉头。他还是起身,重新换了一服药方吩咐小怜去抓药。自己简单梳洗一下后就又回到唐悦身旁喂她喝些稀粥。
唐悦自己迷迷糊糊被人抱起来,感觉有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上她的嘴唇。什么香气顺着口齿流散开来,一直穿过喉咙到了冰冷的胃,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一开始不过是轻轻地碰触,慢慢连舌尖都已探进去。唐悦却没发现自己被别人吻了。苏梦枕笑笑,乘人之危虽然恶劣,但很有甜头。
唐悦的烧第二天下午就退了,等她醒过来,小怜迫不及待将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她。唐悦惊讶之余,有一点点感动。她知道要一个大男人来照顾人是多么为难的事情,况且还是苏梦枕这样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他的手只适合拿扇子,拿画笔,她简直不能相信对方会亲自替她喂药。
她惊讶的表情有一点点触怒了小怜,他挑起眉头道:“你不信?”
唐悦摇头道:“不,我……只是不太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