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正好推门进来,听见这句话,他笑着道:“为什么不信,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又怎能让别人接触到你的身体?”
唐悦皱眉,明显抵触他用这种亲密的语气对她说话。一旦恢复神志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对苏梦枕露出任何引人遐思的表情。
苏梦枕道:“我虽然不喜欢你现在对我这样冷淡,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想起来我们曾经有多相爱。”
小怜咋舌,为他家公子说谎毫不脸红的强大能力折服。
窗外的夕阳照进来,在苏梦枕俊美的脸上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使得另外两人看得目不转睛。
三月的春天,阳光细软,风和日丽。湖心碧波荡漾,湖边一行行的垂柳。不时有黄莺翠鸟辗转啼鸣,为这样明媚的好天气带来更多的欢快气氛。一个紫衣男子倚在树下,手中的长笛横在唇边,轻轻吹奏出动听的曲子。不少路过的少女,都偷偷瞧着他,望着他,盼望他能够抬头看自己一眼。然而他似乎只专注于自己的吹奏。直到有一个红衣女子远远走过来,他突然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
阳光灿烂如金,却仿佛所有的光彩都投影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的眼中光彩耀目,看着红衣女子露出一个微笑,便突然有人重重磕到了柳树上,引起了一阵讪笑。
唐悦原本总是苍白的脸色已显出了一些红晕,她的身体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已比从前好了许多。她心里真的很感激苏梦枕,因为若没有这个男人,她绝不可能活下来。苏梦枕的身份来历她都不清楚,但对方对她,却一如既往的好。即便她心中对他没有爱意,却也明白若是对方提出要成亲,她一定不会拒绝。她一无所有,没有可以报答他的东西了。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可她每每这样劝说自己的时候,心口那种隐隐的疼痛又是怎么回事。
她走到苏梦枕身边,看着他道:“小怜说你让我到这里来。”
苏梦枕望着她,眼神柔和,“是请你来,愿意与否都看你自己。”
唐悦尽量让自己的微笑不那么僵硬,她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不会拒绝的。”
苏梦枕垂眸,不再看她,道:“你是为了报恩?”
唐悦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不论我是为了什么,你不像是会看重原因的人。”
苏梦枕抬起头,笑容如旧,“当然,我看重的是结果。”
唐悦避开他的眼神去看那流动的碧波,眼底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她咬着嘴唇不想将这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但还是得说,非说不可,“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你的照顾,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生活得也好,所以你有任何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苏梦枕道:“你觉得我会让你答应什么?”
唐悦犹豫了片刻,道:“我以为……或许你会——”
苏梦枕的声音有些冷冷的,“你以为我会要求你嫁给我。”
唐悦不说话了,但这样的答案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是小怜一直在明示暗示,要求她懂得知恩图报,不要忘记公子是如何对待她的。
苏梦枕的眼神也冷下去,道:“我自认为不是什么君子,但决不要你抱着这种自以为是牺牲的想法嫁给我。你要嫁给我,这固然让我很高兴。但如果是用这样委屈的表情和语气来说,那还是免了,因为这无疑是看低了我。”
唐悦吓了一跳,并没打算触怒他的,他待她一向很有耐心,从不曾发过怒,但他对别人的那些手段,唐悦其实见了不少,不由得有些胆寒。她这样自以为是的想法,真的是太天真了。也许小怜以为他想娶她,实际上他并没有这种打算。
心里便突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想法,她道:“谢谢你。”
苏梦枕道:“你不必谢,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为止。什么时候你心里爱我到离开我不能活下去的地步,我才能娶你。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得太久。”
唐悦手心发颤,没有说话。
苏梦枕对待女人的手段何止千百种,以退为进的法子,唐悦这样毫无经历的女人自然是不会懂得,她还真的以为对方是体贴的男人,真心为自己着想才会拒绝。却不知道自己傻傻地掉进了猎人的陷阱,对方不过是在饱食美餐之前先养肥猎物而已。
苏梦枕问道:“你莫非一直在怕我?”
唐悦心中一跳,口中道:“我怎么会……怎么会怕你。这段日子以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一直生活得很快活。”
苏梦枕凝神道:“哦,你说的是实话?”
唐悦道:“当然是实话。”她一边说着,一边却不敢瞧对方那双仿佛穿透人心的眼睛。
苏梦枕道:“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是做什么的?”
唐悦道:“你当然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又何必问呢。”
苏梦枕淡笑道:“难道你竟丝毫不关心自己未婚夫的来路?”
“未婚夫”三个字让唐悦皱了皱眉头,但终究没有反驳。
苏梦枕接着道:“我是商人,你没看出来么?”
唐悦笑了笑,道:“原来苏公子是经商的,你若不说,我真的猜不到。”
苏梦枕面上神情自若,身姿潇洒,两人一路行过,惹得路上不少行人纷纷回过头来瞧他们。他心里想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在经商,卖出买进,有钱的用钱,有权的用权,无钱无权只好依靠头脑。江湖中最大的买卖就是利益之争。本质上来说,他的确是个生意人没错。
唐悦哪里想得到自己身边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拜月大权在握的苏教主呢?
他们一路沿着湖边漫步,唐悦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熟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苏梦枕瞧着,问道:“你怎么了?”
唐悦的笑容有些勉强,“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苏梦枕突然愣住了,他看着唐悦,脸上神色虽然平静却显得有些奇怪,“你对这里有印象吗?”
唐悦低下头,道:“我总觉得……好多场景很熟悉,但真的去想,却还是记不起来。”
苏梦枕不说话了,脸色有些沉沉的。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无论怎样加大药量,她心里的那些记忆,那个人的影子,还是抹不掉。因为她毕竟从未爱上过自己,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的。苏梦枕手中的笛子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他付出的一切从来都会得到回报,不是吗?
他微笑着,笑得那样亲切,“也许你在梦中来过,这里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
唐悦问道:“你会不会怪我,是我不好,一直在想从前的那些事情。”
苏梦枕顿了顿,道:“我不怪你,这世上毕竟谁都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去,但如果你肯给我机会,我们能创造出更好的记忆。”
唐悦没有说话,却不自觉地抚摸了下自己脸上的蝴蝶印记。
苏梦枕道:“我知道,你始终不肯全心全意地信任我。”
唐悦的眼神有些凄然,她慢慢地道:“苏公子,我一直不敢问你,你真的是我的未婚夫吗?”
苏梦枕叹了口气,突然凑过来,亲了她的嘴唇。呼吸相闻的瞬间,苏梦枕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你。”
唐悦的心怦怦直跳,再也压抑不住心底那种厌恶感,扭开脸去,“不要碰我!”
她的声音压抑而激动,决非少女含羞带怯的拒绝,是真正的厌恶。
苏梦枕顿时停了动作,低头看她的脸。
唐悦身体一瞬间僵直了,觉得对方那目光有一种让人不能动弹的力量,这世上大概还从未有女人拒绝过他。
他抿着嘴巴不说话,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受到打击的委屈,唐悦居然觉得于心不忍,结结巴巴地道:“对……对不起……我……”话还没有说话,苏梦枕已经转身走了。
唐悦知道这一次将对方的心给伤透了,因为他完全不答理她了。虽然那苏梦枕一向看起来是文弱贵公子的样子,但唐悦知道他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这时候方才想到,外面的皮再厚实的人,也挡不住心里受伤。她觉得自己伤害了对方,一时间所有对苏梦枕的厌恶和恐惧感竟然都变成了愧疚感。对方待她温柔,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却不能知恩图报,甚至连一个亲吻都要刻意避开,实在是太对不起苏梦枕。
但是苏梦枕生气的时候跟旁人都不一样,既不红脸,也不骂人,甚至连重话也不说,就那么冷冷淡淡的,不愠不火的,即便是唐悦想要道歉都无从开口。他永远是一副高贵优雅的模样,唐悦对着他,就这样连想好的话都说不出口。
小怜看到他们之间的情形,便大概猜到了几分,原本笑呵呵的小脸也垮了下来,对唐悦的那种热情和照顾便一下子没有了,甚至说话的时候还有些恶行恶相的,仿佛唐悦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在苏宅里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了,唐悦沉默了好几天,最后只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决定离开。这里本来就不是她的家,但说要收拾,其实什么都是苏梦枕的,她真的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东西都收拾好了,却想需不需要告别。
这一日,小怜监督着唐悦喝完药,连话也不肯与她多说一句就离开了。唐悦目送着他走出门去,低声地叹了一口气。
天色慢慢暗下来,她也出了门,走到苏梦枕的房间门口,却不知自己要不要推门进去。廊下已燃起了灯笼,但唐悦的心情却越发的沉重,她的手抬起来,僵持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去。
门内的苏梦枕早已瞧见了映在窗格上的影子,柔和的烛光,洒在那片黑影之上。他的目光望着那片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唐悦推门进来,他还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唐悦略显苍白的面容,在温柔的烛光中,美好如玉。
屋中一片静寂,良久之后,苏梦枕叹了口气,道:“你要去哪里?”
唐悦道:“你知道我要走?”
苏梦枕轻声笑了笑道:“你总是在怀疑我,不放心我,走也是早晚的事。”
唐悦道:“不,我只不过是想找回自己的过去。”
苏梦枕淡然一笑,道:“这只是你离开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不过是因为你担心我是个恶人,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欺骗你。”
唐悦目光一闪,却还是默默无言。
苏梦枕悠然道:“在你心中,人或许是有好坏的。然而若说这武林,不过是少数人在主宰罢了。如果一百个人将你看成英雄,你便是英雄了;若一百个人将你看做恶人,那你无论做什么都是恶人。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呢?唐悦,你真的能分清吗?”
唐悦看着他的神情,有一瞬间无所遁形的感觉,仿佛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是透明的,毫无遮挡。她道:“我总是感激你的,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毕竟救了我的命。”
苏梦枕轻笑一声,春水般的眼睛波光荡漾,道:“唐悦,你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你若将我看做好人,为何迟迟不肯对我说实话,从不愿意将心事告诉我?”
唐悦垂下眼眸,道:“我很想对你说,但很多话……我——”
苏梦枕叹了口气道:“我了解,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名字,或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你一直觉得那个人不是我。”
唐悦的泪水已经流下,她流着泪道:“对不起,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虽然我只不过看见一点点轮廓,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绝不会是你。”
苏梦枕握紧双拳,忍不住道:“你离开,其实是为了去找那么一个莫须有的人是不是?仅仅为了梦中那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影子,就不顾一切要离开这里?”
唐悦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那个人?”
苏梦枕没有回答,冰雪般的眼神,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
唐悦流着眼泪道:“不,你错了,我只是想要找到自己的过去,我总是在想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除了一个名字之外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梦中的那个人和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对不起……我一天不知道,就一天不能平静下来。”她说着,脸上的蝴蝶印记已有些颤动,使得她美丽的面庞更添了几分动人。
从前的唐悦,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示弱的表情,更加不会在苏梦枕的面前哭。
苏梦枕看着她,心底那最冷酷、最坚硬的地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情,他低声道:“若是我不让你走呢?”
沉默了许久后,唐悦擦干了泪水,看着苏梦枕道:“对不起,我一定要走。”
她这样说着,眉梢眼角又出现曾经的冷漠和坚毅,苏梦枕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她的情感已被冻结起来,她又恢复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了。
他目中的怜悯慢慢变成隐忍的怒气,但他的微笑还是那么动人,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道:“你真的要走,我是有很多的方法可以留下你。比如割断你的脚筋,让你一辈子都不能行动;封住你的嘴巴,让你永远不敢再说一句离开我的话;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控制你的药,让你永远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他看着唐悦脸色慢慢变了,慢慢道,“我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不屑勉强来的女人。”
唐悦咬住嘴唇,吐出一口气来,似乎终于放下心了,道:“谢谢你,不为难我。”
唐悦走出来的时候,还带走了倾城。苏梦枕似乎早就知道她要离开,已将倾城替她准备好了。她丝毫没有留恋地走了出去,庭院的青砖在月光的投影下,留下一点点的黑色阴影。苏梦枕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也不曾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
一阵风吹过来,桌上的蜡烛熄灭了。苏梦枕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唐悦的身影越走越远,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