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的人是我。
陈鹤年想, 当他直面这个邪物时,它就像匍匐于山野的黑狼,舔舐着它锋利的冷白牙齿, 那不完全是看猎物的眼神,煞气写在它鲜红的眼珠里,并且只是在看着自己,而他不喜欢这种“特殊”待遇。
这里才是真的主墓室,他们看见了一口已经打开的棺材,那是古时候锻造的铁棺材,整个宽大墓室里没有金光灿灿的珠宝古董,那里只摆放着一架古筝,葬的不是姜武文王, 也不是姜太子。
那它会是谁?
它动了,于是,从那一摊浓墨中走出了一个八尺高的男人,它并不能算是人,穿着玄色衣袍是古人的打扮,披头散发,迈出一步,就发出一阵铜器的响声,它的腰间和脚踝绑着一串密集的铜钱, 那是古老的青铜所造,黑色的边缘带有翡翠的绿, 它出现在火光中时,是个有手有脚的人,只是它的指甲是深黑色,很细, 皮肤像是裂开的一片薄纸,苍白却不朽。
它就是一只僵尸,靠近时,还带来死亡的味道,这种压迫感比他们以往遇到的邪祟都要强,它还能操控这里的墓室机关。
陈鹤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僵尸,对付僵尸,那是道士们才喜欢干的活儿,所以他看向左贺,左贺比他还要紧张,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额头的碎发下已经有了汗水,明明这里阴冷森森。
“为什么要看别人!我不许!”那只僵尸却突然愤怒地吼了一声,连嘴唇都在颤抖,“我在这里!阿兄,你只能看我!”
它吼完,眼睛红得滴血,依然声声质问:“阿兄,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为什么不看着我?我就这么入不了你的眼么!”
它像个咆哮的疯子,陈鹤年皱起眉头看过去,这一看,僵尸又恢复了些许平静,露出崭新的笑容,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铜钱的声音摇得好吵,这只僵尸也好烦,陈鹤年想。
“它的目标是你。”左贺紧绷的手腕握着木剑,扭身,挡在陈鹤年的面前,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你退后,找机会离开。”
“他说得对。”姜皖说,她猜测出了这只僵尸的身份:“他应该是姜朝王子,姜太子同父异母的弟弟——姜礼,被姜武文王囚禁之后不知所踪的人。”
姜礼……
陈鹤年翻阅书本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这个名字,他在历史上存在的痕迹更微渺。
左贺的身体将陈鹤年严实地挡住,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那只僵尸。
“你也配?!”
整个墓穴都回荡起它的吼声,如一道惊雷落下,震得人腿发颤。
铜钱的声音一晃而过,一瞬间,僵尸的整张脸就出现在左贺的面前,它太快了,快到左贺刚提起剑就被击中,他瞪大了双眼,一下被击飞到了墙壁上,僵尸的手触碰了他的桃木剑,跟铁一样的指甲差点将他剑挠断,已经留下深深的凹痕,南派的家伙儿最克的就是僵尸,但哪里知道会是这么老的僵尸。
这只僵尸很厉害,非常厉害,并不是他这等小辈有能耐处理的,刚才那一下的冲击太大,他的背很疼,左贺来不及管这些,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他得想想办法。
没了左贺,就成了陈鹤年和这只僵尸面对面,这样近,他直接抓起腰带上的一把糯米甩了出去,那些米洒在僵尸的脸上,但效果什么也没有,陈鹤年只从它脸上看见了一个玩味儿的笑,像是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不痛不痒,反而是被取悦到后的兴奋。
这样的表情,陈鹤年还是第一次在邪祟的脸上看见,对上那双眼睛,他感受到了一股冷意。
一刹那,陈鹤年发现自己听不见别的声音,连环境也变得空虚,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拉入了这只僵尸的幻境里,他看见了雪,雪还在飘,很厚,地上的雪已经淹没了他的脚,他身上有一件厚重的狐裘,脖子上围着白色的绒毛,扫动着他的皮肤。
“阿兄。”
僵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扭过头,看见了这只僵尸本貌,它平静地看着自己。
它的眼睛很像自己,嘴角弯起来,就算是人的皮囊也掩盖不了它的邪性,而陈鹤年也是从僵尸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
大雪中他是一头乌黑的长发,而他的脸比真实的自己还要白,更细腻,是养尊处优过的,像块精心雕刻的美玉,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成熟,就连下巴都有些锋利,不笑的时候就是冷的,跟雪一样,谁也抓不住。
他还看见了一棵桃树,就种在那红围墙的一角。
鬼曾对他说过,它看见了桃花。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只宽大的手属于一只傻鬼,陈鹤年笑了,而僵尸脸上的笑容就从他眼前消失了。
好大一阵儿风吹了起来,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陈鹤年的意识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手指正勾住衣袖里的银针,他看到,僵尸的手正伸向他,朝他脸上去,姜皖横插进来,似乎是要将他推开,黑煞发出一声尖啸,陈鹤年的头发被吹了起来,左贺忙将他的剑掷了过来。
这一切在同一时间发生。
他被所有人包裹着,手指上的红绳也张开到最大的限度,绳子的一端甩在空中,一个巨大的黑影猛地从他身下的影子里拔地而出,就这样,一鬼一僵尸,两股力量直接冲击在一起。
像海啸,那水幕建起一道高墙,正要压下来时,而他们正处于深海中央,站在一叶孤舟的边缘,
陈鹤年和姜皖都被推后了三米远,他靠手腕的力量才让自己稳住。
地上沙尘被吹得又高又散,引出齐齐的一阵咳嗽声,他们忙掩住口鼻,再看去,大鬼就站在陈鹤年的面前,这一次,他看见的是它高耸的背影,甚至觉得,它是整个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他听到了鬼的喘息声,比汽车的轰鸣还要响,它感到愤怒和仇恨。
僵尸却指着他们尖笑起来:“没用的女人和贱奴,阿兄,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
它称呼大鬼为贱奴,说话时眼睛盯着陈鹤年,是那样的不满和愤怒:“我们才是血肉相亲啊!我是你弟弟!我才应该是你最亲近的人!”
它又哀伤起来:“可你的心里从来没有念过我,只有这两个贱人!这么多年,还是他们!我恨啊,我真恨啊!”
“阿兄,这个贱奴偷走了我们的姜朝江山啊!竟然还敢出现在你面前!阿兄啊……你被他蒙蔽双眼这么久,还不够么?”
“我恨啊!我恨你的愚蠢——!”
僵尸的怨气释放出来,这就是它的模样,嗜血又可怖,它不断开始大笑,脚下顿时鲜血淋漓,血流得越来越多,连脚下青铜上的灰烬都被血洗净,甚至流去了两侧墓底。
鬼最先动手,黑雾一瞬间笼罩了他们的视线,它身上数十条触手刺出去,重重地落下几乎可以扎穿石壁,整个墓穴都抖了起来,它的身体融于整个黑暗,而僵尸并不畏惧。
空气里的都是沙尘,还有浓浓的血腥味儿,黑色里夹杂着红色的弯月,僵尸虽然在流血,但它的血却是阴极,像把斩刀。
千年僵尸,和鬼是一个级别的邪物。
鬼本该有龙气功德加身,但是它并不是实体,它的身体还埋葬在某个衣冠冢,凭借着陈鹤年的契约,并不能将它的威力全部发挥出来,以往战无不胜的鬼这次未必能碾压僵尸。
局势如何,陈鹤年根本看不清,顶上的灰都抖落下来,连地面都在摇晃,它们像两个巨人,争斗足以撼动整个墓穴,而僵尸的血溢到了他的脚边,一低头,才发觉地上刻了符咒,那些血陷进了凹痕中,一点点将符文呈现出来。
陈鹤年看见了唤神两个字。
神自然唤不出来的,这符文的作用是唤鬼,而里面的僵尸已醒,唤的又是谁?
突然沸腾的血给了他们答案,那团血污中鼓起了一个小山包一样的形状,轮廓立起之后又不断缩小,血珠簌簌地在往下掉,它变成了一个人,僵尸在和鬼缠斗,这里却又多了一个“人”。
“人”在他们面前露出了一张苍白可怖的脸,一个中年男人。
一个邪祟。
陈鹤年颇受鬼的喜爱,这只邪祟的眼珠也是准确地黏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