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家里闯来一些不速之客,第一次提出了关于举办化装舞会的事儿。那天弗兰克・克劳利来曼德利吃了午饭,我们三个满以为可以到栗树下过一个清静的下午,谁料车道的转弯处却传来了令人心悸的汽车声。要通知弗里思已为时过晚,汽车转眼便到了我们跟前。当时我们腋下夹着坐垫和报纸,正站在游廊上。
我们见状只好走上前迎接不期而至的客人。事情往往这样,客人要么不来,要么纷至沓来。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的光景,又开来一辆汽车,紧接着有三位当地人从克里斯步行前来拜访。这一天的清静算完全葬送了。我们把那些可憎的熟人接待了一批又一批,按照惯例领他们房前屋后转一周,还要到玫瑰花园走走,到草地上散步,再去幸福谷观光览胜。
客人们自然还要留下来用茶点。这样,我们就不能到栗树下懒洋洋地消受黄瓜三明治了,而只好在客厅里摆出全套茶具,拘谨矜持地用茶点,这恰恰是我一向所讨厌的。在这种场合,弗里思当然如鱼得水,使着眼色把罗伯特支来支去,我则慌乱得浑身冒汗,不知如何驾驭那一对硕大的银质茶炊和水壶。至于何时用滚水冲茶,怎样才算恰到火候,我发现实在难以掌握,更令我作难的是跟旁边的客人虚与委蛇、敷衍周旋。
值此关头,弗兰克・克劳利成了我不可多得的帮手。他从我手中接过茶杯递给客人们,当我全力以赴对付那个银质茶炊,言语显得有些含糊其词时,他便不显山不露水地插几句话为我解围。迈克西姆一直在房间的另一端,给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看书或观画,以无与伦比的技巧完美地尽着地主之谊,而沏茶倒水在他看来只是无关紧要的雕虫小技。他的茶放在鲜花后边的小桌上,已没有了热气。我和弗兰克孤军奋战,招呼着两大群客人的吃喝。我提着水壶忙得热汗直淌,弗兰克殷勤地为客人递送司康饼和天使蛋糕。关于化装舞会的事儿是由克里斯的令人厌恶的长舌妇克罗温夫人提出来的。当时出现了任何茶会都有的那种冷场局面,我看见弗兰克嘴唇嚅动正要说出他常挂在口头的那句“吉人自有天相”的傻话,克罗温夫人把一块蛋糕小心地放到盘子边上,抬头瞧见了碰巧来到她身旁的迈克西姆。
“哦,德温特先生,”她说,“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请告诉我,有没有指望在曼德利恢复化装舞会?”她说话时把头一偏,露出两排醒目的白牙,这在她看来算一种微笑。我慌忙把头低下,避到茶壶的暖罩后边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沉吟了老半晌,迈克西姆才作出了答复,声音异常平静和沉着。“我没考虑过,”他说,“大概别人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哦,可我向你保证,我们私下里常念叨这事,”克罗温夫人又说道,“每逢夏季,化装舞会曾给这个地方的人增添过无穷的乐趣。你不知那时我们多么快活。听了我的话,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呢?”
“这个……不好办啊,”迈克西姆干巴巴地说,“筹备起来十分费事。你还是问弗兰克・克劳利吧,这种事由他操办。”
“啊,克劳利先生,你可得站在我这一边,”她锲而不舍地说,旁边有一两位客人跟着敲边鼓,“要知道,这是最得人心的活动,我们都很怀念曼德利的欢乐气氛。”
我听见弗兰克在我的身边用平静的声音说:“如果迈克西姆愿意举办舞会,至于筹备工作,全不在话下。此事由他和德温特夫人定夺,跟我无关系。”
这一下,我立刻成了攻击的目标。克罗温夫人把椅子挪了挪,使茶壶的暖罩再也不能作为我的保护伞了。“德温特夫人,你该劝劝你的丈夫,只有你的话他才肯听。你是新娘,他应该为你举办舞会。”
“这是理所当然的,”有位男客随声附和道,“我们没参加成婚礼,总不能把我们所有的乐趣都给剥夺掉吧?诸位,赞成在曼德利举办化装舞会的请举手!看见了吗,德温特?一致拥护!”接着响起了一片欢笑声和鼓掌声。
迈克西姆点了支烟,我们的目光在茶炊的上方遇在了一起。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不知道,”我含含糊糊地说,“我无所谓。”
“她当然希望能为她办场舞会啦,”克罗温夫人激动地说,“有哪个女人不愿意呢?德温特夫人,你扮成德累斯顿牧羊女,把头发塞进大三角帽,看起来一定漂亮。”
我心想就凭自己这副笨拙的手脚,再加上削肩膀,哪能扮端庄典雅的德累斯顿牧羊女!多么荒唐的女人,难怪没人附和她。这次我还得感谢弗兰克,是他把谈话从我的身上引开了。
“迈克西姆,其实那天有人还谈起过这事哩。‘克劳利先生,难道我们就不能为新娘举办一次庆祝活动吗?’那人说,‘希望德温特先生再开一次舞会。过去我们玩得可高兴了。’说这话的是塔克,我们农场上的。”他冲着克罗温夫人补充了一句,“当然,任何一种热闹的场面都会叫他们心花怒放。我告诉他,我不清楚,因为德温特先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
“听见了吧?”克罗温夫人得意地对着客厅里所有的人说,“我刚才是怎么说的?你们自己的人也要求开舞会哩。要是不给我们面子,也得为他们着想呀。”
迈克西姆犹豫不决的目光越过茶炊仍在观察着我。我突然觉得他也许担心我承受不了。他把我摸得透透的,知道我天性腼腆,无法应付这种场面。我不愿让他把我看扁,不愿让他觉得我丢了他的面子。
“我认为那一定非常有趣。”我说。
迈克西姆转过脸去,耸了耸肩膀说:“既然这样,事情就算定了。好吧,弗兰克,你放开手筹办吧。最好请丹弗斯夫人助你一臂之力,她可能还记得程序。”
“那位了不起的丹弗斯夫人,还在你们这里?”克罗温夫人问道。
“是的,”迈克西姆简慢地说,“再吃些蛋糕吧?如果吃够了,那我们到花园里转转。”
我们信步来到游廊上,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舞会的事情以及在哪一天举行比较合适。最后我总算大大松了口气,乘车来的客人决定告辞离去,步行来的接到邀请,也搭便车跟着一起走了。我回到客厅又喝了杯茶,这次由于卸掉了应酬的负担,好好品了品滋味。弗兰克也走了来,我们把剩下的司康饼掰碎,全都吃进了肚,从感觉上就像两个同舟共济的难友。
迈克西姆在草坪上扔木棒逗杰斯珀玩耍。不知家家是否都如此,客人一走便洋溢着温馨愉快的气息。有一会儿的工夫,我们俩谁都没提舞会的事情。喝完了茶,我在手帕上擦了擦黏糊糊的指头,然后对弗兰克说:“说实话,你对化装舞会一事是怎么想的?”
弗兰克略加犹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草坪上的迈克西姆说:“我也不知道。迈克西姆似乎并不反对,是吧?我觉得他好像非常赞成那项提议。”
“他的处境很难,不能有别的选择,”我说,“克罗温夫人真是太令人讨厌了。你真的认为这一带的人津津乐道、翘首盼望的只有曼德利的化装舞会?”
“我认为大家都喜欢在一起热闹热闹,”弗兰克说,“对这类事情,当地人是很讲究传统习惯的。说老实话,克罗温夫人建议为你举办舞会,并没有言过其实的地方。德温特夫人,你毕竟是个新娘呀。”
这话听起来多么浮华乏味!但愿弗兰克别总这么一本正经。
“我算什么新娘,连个像样的婚礼也没举行,没穿过白婚纱,没戴过香橙花,也没请过女傧相。我才不稀罕为我开什么毫无意义的舞会呢。”
“披上喜庆盛装的曼德利火树银花,景观格外好看,”弗兰克说,“到时候你一定会喜欢的。你不必费心劳神,只要接待一下客人就行了,那没什么难的。也许,你到时候肯赏脸,陪我跳一支舞吧?”
亲爱的弗兰克!我喜欢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殷勤神态。
“你愿意让我陪你跳多少支,我都乐意奉陪,”我说,“我只跟你和迈克西姆跳舞。”
“哦,那看起来多不好呀,”弗兰克认真地说,“客人们会生气的。谁邀请你,你就应该跟谁跳。”
我忍俊不禁,急忙把脸掉开。他受了我的戏弄,却还蒙在鼓里,那副憨态着实有趣。
“克罗温夫人让我扮成德累斯顿牧羊女,依你之见,那是不是一项好的建议?”我淘气地问。
他脸上没一丝笑意,表情严肃地把我打量了一通说:“挺好的。我觉得你扮牧羊女非常合适。”
我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啊,弗兰克呀弗兰克,我真喜欢你!”我说道。他微微红了脸,一定是对我冲动之下说出的话感到有些震惊,同时也有些气恼,觉得我在嘲笑他。
“看不出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他板着面孔说。
迈克西姆从落地长窗走了进来,杰斯珀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高兴个什么呀?”他问。
“弗兰克的看法真有意思,”我说,“他认为克罗温夫人的建议并不可笑,觉得我扮成德累斯顿牧羊女挺合适。”
“克罗温夫人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迈克西姆说,“要让她写那么多的请帖,亲自张罗筹办,她就不会那么起劲了。不过,情况历来都是这样的。当地人把曼德利看成防波堤末端歇脚的凉亭,指望我们为他们提供娱乐活动。这一来,我们怕是要把全郡的人都请来喽。”
“办公室里保存有记录,”弗兰克说,“其实费不了多大的劲,最耗时间的要数贴邮票了。”
“此事就劳你的大驾了。”迈克西姆冲我笑着说。
“不用了,办公室里有人办这事,”弗兰克说,“德温特夫人什么心都不用操。”
如果我突然宣布我打算包揽一切事务,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们可能会一笑置之,然后便谈论别的事情。不担责任当然叫我高兴,可一想到自己连贴邮票的本事也没有,心里便多了一分自卑感。我脑海中浮现出了起居室里的写字台,还有那个鸽笼式文件架,每一格的标签都用铁画银钩的斜体字写成。
“到时候你穿什么?”我问迈克西姆。
“我从不化装,”迈克西姆说,“唯有男主人可以享受这种特权,是不是,弗兰克?”
“我的确不能扮成德累斯顿牧羊女,”我说,“这下该怎么办呢?我对化装不太在行。”
“在头发上扎根丝带,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不就行啦,”迈克西姆调侃地说,“看你啃指头的样子,还挺像的。”
“讲话别那么难听,”我说,“我知道自己的头发不好看,但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等着瞧吧,我要让你和弗兰克大吃一惊,叫你们认不出我来。”
“只要你不把脸涂得墨黑,去装猴子,任你扮什么我都不介意。”迈克西姆说。
“那好,一言为定,”我说,“我的装束将是个秘密,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公开,你们别想打听到什么。跟我走,杰斯珀,我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是吧?”走进花园时,我听见了迈克西姆的笑声,他还对弗兰克说了些什么,我却没听清楚。
我希望他不要总是把我当成撒娇任性、缺乏责任感的小孩子,高兴了便时不时宠宠我,可平日却置我于不顾,或者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到一边玩去。但愿我有神奇的法术,能够使自己聪明些、成熟些。这种情况何时了局?他跟我总隔着一段距离,我不了解他的情绪,不知道他内心的忧虑。难道我们永远不能肩并肩、手拉手地站到一起,中间没有鸿沟,他作为男人,我作为女人吗?我不愿充当小孩子的角色。我想成为他的妻子、他的母亲。我想成为一个老成的人。
我啃着指甲站在游廊上眺望大海,一时疑窦满腹,不知是否根据迈克西姆的吩咐,西厢房里木家具齐全,保持着原样。这个念头一天当中在我的脑子里翻腾了足有二十次。我不清楚他是否像丹夫人一样常去触摸梳妆台上的发刷,常打开衣柜门用手摸那些衣服。
“快点,杰斯珀,”我叫喊道,“你能不能跟我跑快些?”我怒不可遏,发疯似的在草地上奔跑,苦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杰斯珀一蹦一跳地跟在后边,歇斯底里地狂吠不止。
举办化装舞会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开了。我的贴身使女克拉丽斯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把这事提来提去,从她的表现我猜得出,仆人们都在为此感到高兴。“弗里思先生说这儿将会重现昔日的风光场面,”克拉丽斯热切地说,“今天上午我听见他在甬道里对艾丽斯这么说。夫人,到时候你穿什么?”
“我也不知道,克拉丽斯,我想不出来穿什么好。”我说。
“母亲要我摸清后告诉她,”克拉丽斯说,“对于曼德利上一次舞会的情况,她记忆犹新,始终难忘。从伦敦租一套衣服,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没拿定主意呢,克拉丽斯,”我说,“不过实话告诉你,我一旦决定下来,只让你一个人知道,而不告诉别人。那可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可外泄。”
“啊,夫人,太叫人激动啦,”克拉丽斯掩饰不住感情地说,“真不知我怎么才能熬到那一天。”
我很想知道丹夫人对这消息有什么样的反应。自从那天下午以来,我连她打电话的声音也害怕听到,幸好有罗伯特在我们之间传话,我就省得遭那份罪了。我忘不了她跟迈克西姆交谈后离开藏书室时脸上的表情。谢天谢地,她总算没看见我躲在画廊里。我还想知道她是否认为我把费弗尔来访的事情告诉了迈克西姆。真是那样,她一定会更加痛恨我。一想起她用手抓住我胳膊,以亲昵得令人发毛的声音附在耳旁绵绵细语的情景,我就感到不寒而栗。所以我避免跟她讲话,甚至用电话联系也不愿意。
舞会的筹备工作在按部就班进行。万般事端似乎均集中到了庄园办事处。迈克西姆和弗兰克每天上午都到那里去。正如弗兰克所言,我任何心都不用操,恐怕连张邮票也没贴过。关于服装的问题开始搅得我心神不宁。连个方案都想不出来,这似乎太无能了。我不停地想象着来自于克里斯以及当地的宾客,其中有那位在上次舞会上玩得很开心的主教夫人,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有令人讨厌的克罗温夫人,还有许多跟我素昧平生的人。他们个个都会对我评头论足,怀着好奇心观看我将怎样应付场面。最后,绝望之余,我记起了比阿特丽斯当作结婚礼物送给我的几本书。一天上午我跑到藏书室坐下来,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翻动着书页,把插图发疯似的浏览了一幅又一幅。鲁本斯、伦勃朗以及其他名画家的复制作品里的那些华丽的天鹅绒服饰和衬衫绸衣全都精美浮华,似乎没有一件适合我穿。我取过纸笔临摹了一两幅,但都不中意,一气之下便扔进了废纸篓,再也不愿去多想。
傍晚时分,我正在更衣准备去吃饭,有人叩响了卧室的房门。我说了声“请进来”,心想一定是克拉丽斯。门开了,来人不是克拉丽斯,而是丹夫人。她手里拿着一张纸。“前来打搅,希望多加原谅,”她说,“我不清楚这些画你是否真的不想要了。每天下来,所有的废纸篓总要拿来让我检查过目,以防扔掉有价值的东西。罗伯特告诉我,这张纸是扔在藏书室的废纸篓里的。”
我一见她的面就全身发冷,起初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把纸拿到跟前让我看,原来是我上午画的草图。
“不要了,丹弗斯夫人,”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扔了没关系,不过是张草图,我不需要了。”
“那好,”她说,“我想着最好问问你本人,免得发生误会。”
“是的,”我说,“这当然是对的。”我以为她会转身离去,谁知她仍站在门旁不肯挪窝。
“看来你还没有决定舞会穿什么服装?”她的声音包含着冷嘲热讽,显得有些幸灾乐祸。我想她一定是从克拉丽斯那儿听到了风声,知道我在为服饰伤脑筋。
“没有,我还没拿定主意呢。”我说。
她仍不住眼地观察着我,手搭在门柄上。
“我觉得你不妨到画廊里选一幅画,把上边的衣服样子临摹下来。”她说。
我假装在修指甲。其实我的指甲又短又脆,不宜再修磨,但手里有点事做,就不必去看她的嘴脸了。
“好的,我可以考虑考虑。”我嘴上支吾着,心里却责怪自己怎么从未想到过这个主意。看来,这是我走出困境的一个极好的出路。不过,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思,便继续修磨着指甲。
“画廊里的每一幅画上都有漂亮的服饰,”丹夫人说,“尤其是那幅手拿帽子、着一身素装的年轻女子画像。不明白德温特先生怎么不举办古装舞会,大家都穿同一历史时期的服饰,样式基本一致,看起来和谐一些。让一个小丑跟一个涂脂抹粉、脸贴饰颜片[16]的夫人跳舞,看上去总是别扭。”
“有些人喜欢形式多样化,”我说,“他们认为那样更有趣。”
“我反正是不喜欢,”丹夫人说,声调出奇的正常和友好。我不由心想,她为什么要不辞劳苦地把我扔掉的草图又拿给我呢?莫非她最后终于想跟我握手言和了不成?要不,她发现把费弗尔的事情告诉给迈克西姆的并非是我,想以这种方式对我的沉默表示感谢?
“德温特先生没有建议你穿什么服装吗?”她问。
“没有,”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到时候我想让他和克劳利先生大吃一惊。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知道自己不配提什么建议,”她说,“不过,你一旦决定下来,我劝你还是在伦敦定制衣服,此地没有干这种活儿的能工巧匠。据我所知,证券大街的沃斯裁缝店出一手好活儿。”
“我一定谨记心中。”我说。
随后,她打开房门说:“夫人,我要是你,就到画廊里把那些画细细研究一下,特别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幅。你放心,我不会泄漏你的秘密的,我一定守口如瓶。”
“谢谢,丹弗斯夫人。”我说。她轻手轻脚地带上了房门。我又接着更换衣服,同时为她的态度感到困惑不解。她的言谈举止跟上次相见时迥然两样,也可能这得归功于那个令人讨厌的费弗尔。
费弗尔是丽贝卡的表兄!既然是丽贝卡的表兄,迈克西姆为什么不喜欢呢?他为何禁止费弗尔到曼德利来?比阿特丽斯称他是个俗不可耐的家伙,别的再没多说什么。我越想越觉得她独具慧眼。他那火辣辣的蓝眼睛、松弛的嘴角以及放肆肉麻的笑声,都透含着俗气。有些人会觉得他风度迷人,糖果店柜台后咯咯浪笑的女售货员和电影院里发放节目单的小妞就属于这类人。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怎样笑盈盈地给她们飞媚眼,嘴里还低声吹着口哨。那种媚眼和口哨声会让人浑身不舒服。我怀疑他对曼德利非常熟悉。他似乎像在家里一样随便,杰斯珀显然认得他,可这两桩事实跟迈克西姆对丹夫人讲的那番话格格不入。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丽贝卡联系在一起。丽贝卡美丽动人,举止温文尔雅,怎么会有杰克・费弗尔这样的表兄?真是咄咄怪事!我断定他是家里的害群之马,天性宽容大度的丽贝卡是出于怜悯才时常邀请他来曼德利,也许是了解迈克西姆不喜欢他,趁迈克西姆不在家时才让他来。夫妻俩之间可能为此产生了龃龉,丽贝卡又总护着表兄,后来他的名字一经提起,便会出现叫人有些尴尬的局面。
我来到餐厅里,在平时的位子上坐下吃晚饭,迈克西姆高居首席。我想象着丽贝卡当年就坐在我这个位子上,正操起刀叉准备吃鱼,电话铃却响了。弗里思走进来说:“夫人,费弗尔先生想跟你通话。”丽贝卡从椅子上站起身飞快瞥了迈克西姆一眼,而迈克西姆什么也没说,只顾埋头吃鱼。她打完电话回来后又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谈论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口吻轻松愉快、满不在乎,借以掩饰他们之间的愁云惨雾。起初,迈克西姆闷闷不乐,爱搭不理的,可她又是讲她一天的遭遇,又是讲她在克里斯见到了某某人,一点一点会使他心情好转起来。待吃完后边一道菜,他又会朗声大笑起来,笑吟吟地望着她,隔着饭桌向她伸过手。
“你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迈克西姆问。
我骇了一跳,顿时绯红了脸。在刚才那短暂的一瞬间,也许有六十秒钟吧,我把自己当成了丽贝卡,而那个乏味无聊的自我根本不存在,压根就没到曼德利来。我的整个身心都回到了逝去的岁月里。
“你可知道,你刚才没有吃鱼,而是做了一连串离奇古怪的动作?”迈克西姆说,“你先是竖起耳朵,仿佛听见了电话铃声,接着嘴巴一动一动的,心不在焉地朝我瞧。你摇头晃脑,微微含笑,还耸动着肩膀。约摸只有一秒钟,你的表情便千变万化。你是不是在勤学苦练,准备开化装舞会时亮相?”他望着我,开心地笑起来。他要是了解我的思想、心绪和念头,了解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把他视为昔日的迈克西姆,而我则是丽贝卡,那他不知还会怎么样呢。
“你看起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说,“到底是什么事?”
“没什么,”我连忙说,“我没做亏心事。”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干吗非得告诉你?你从来就不把心里的想法讲给我听。”
“你好像从未问过我嘛,不是吗?”
“我问过你一次。”
“我记不起来了。”
“当时我们待在藏书室里。”
“也可能吧。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你在思索谁被选入苏里队跟中塞克思队对垒。”
迈克西姆又爆发出大笑声。“叫你大失所望啦?你希望我心里想什么呢?”
“反正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什么事情?”
“哦,我也说不上来。”
“我就知道你说不上来。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想苏里队和中塞克思队的事,那便是想苏里队和中塞克思队的事。男人家比你想象的要简单,我的小宝贝。可女人们的脑子弯弯道道多,里边装的是什么就让人捉摸不透了。知道吗,你刚才显得有些恍恍惚惚的,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是吗?什么样的表情?”
“我可能描绘不出来。你突然显得老成和虚伪了,反正让人挺不舒服的。”
“我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喝了些水,目光越过杯口注视着他。
“你愿意让我显得老一些吗?”我问。
“不愿意。”
“为什么?”
“你不适合出现老相。”
“总有一天我会老,这是无法避免的。我头上将会长出白头发,脸上布满皱纹,显得老态龙钟。”
“我不会嫌弃的。”
“那你嫌弃什么?”
“我不愿看到你刚才的那副模样。你嘴一歪,眼睛便闪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你悟出的不是正当的事情。”
我的好奇心被逗了起来,情绪异常兴奋。“此话怎讲,迈克西姆,那不正当的事情指的是什么?”
他没有立即给予答复,因为费里思回到了餐厅撤换盘子。迈克西姆等弗里思转至屏风后,进了仆人的通道,才又开始说话。
“我初次见到你时,你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他说,“至今那种表情依然存在。在此我就不加以描绘了,因为我不知怎样描绘才好。不过,这是我娶你的原因之一。刚才你进行离奇古怪的表演时,那种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表情。”
“什么样的表情?跟我讲讲,迈克西姆。”我急切地说。
他把我打量一通,眉毛一挑,轻轻吹了声口哨说:“听着,我的心肝。你小的时候,大人是不是禁止你看某些书籍?你的令尊大人是不是把那些书锁得严严实实?”
“是的。”我说。
“那就对了。说来说去,丈夫和父亲差别并不很大。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知道,而情愿把它们锁起来。情况就是如此。好啦,吃你的桃吧,别再东问西问的了,否则我就罚你站墙根。”
“希望你别把我当六岁的小孩子对待。”我说。
“你想让我怎样待你?”
“丈夫对待妻子那样。”
“你的意思是让我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