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开玩笑了。你怎么对每件事情都没个正经?”
“我没开玩笑。我是非常认真的。”
“不对,你的态度并不认真,从你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你一直都在取笑我,仿佛我是个傻头傻脑的小姑娘似的。”
“就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这可是我给你出的好主意。你买饰带和扎头发用的丝带了没有?”
“我警告你,到时候看到我的化装舞服,你可别惊得灵魂出窍。”
“我相信我一定会灵魂出窍的。吃你的桃吧,嘴里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饭后我还有许多信要写呢。”他未等我吃完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随后吩咐弗里思把咖啡送到藏书室去。我坐着不动,满肚子的不高兴,故意细嚼慢咽,磨磨蹭蹭地想引他发火,可弗里思不顾我正在吃桃,立即把咖啡送了去,迈克西姆见状便独自到藏书室去了。
吃完饭,我上楼到吟游诗人画廊观赏那些画。当然,对那些画我现在已十分熟悉,但从没有抱着以此为范本复制化装舞衣的目的细心研究过它们。丹夫人无疑是对的。我真蠢,以前竟没有想到过这点。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那个手拿帽子的白衣女郎。那是雷本[17]的手迹,画的是迈克西姆高祖父的胞妹卡罗琳・德温特。她嫁了一位叱咤风云的辉格党人,好多年一直是风靡伦敦的美人。可这幅画是在那之前画的,当时她仍待字闺中。画中的白衣服倒不难仿制,那灯笼袖、荷花边以及紧胸衣,全都不在话下,难就难在那顶帽子上,恐怕到时候我得戴假发套。我这直直的头发怎么也卷不成那个样子。也许,丹夫人说的那家伦敦的沃斯裁缝店可以包揽全套行头。我把临摹下的图样以及我的尺寸寄去,让他们如法炮制。
最后我拿定了主意,顿感如释重负,像去了一块心病。我几乎有点盼望着开舞会了。说不定我和克拉丽斯一样,能够高高兴兴玩个痛快。
第二天早晨,我给那家裁缝店写了封信,随信寄去了临摹的图样。对方的回信十分叫人满意,满纸的客气话,说对我的订货深感荣幸,他们立刻动手缝制衣服,并负责准备假发套。
克拉丽斯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随着那个辉煌日子的迫近,我也染上了舞会狂热症。贾尔斯和比阿特丽斯将在曼德利留宿,但幸好再无他人,不过,有许多客人将留下用晚餐。我以为开这样的舞会,家里肯定会留下大批宾客过夜,可迈克西姆却决定不那样做。“光举办舞会就已经够耗精力的了。”他这样说道。不知他只是在为我考虑,还是真的像他所声称的那样讨厌宾客盈门的场面。我常听人说,过去曼德利办舞会,总是人满为患,连浴室里和沙发上都睡着人。而今偌大的一幢房子里,留宿的客人却屈指可数,算算也只有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两人。
曼德利开始换上了崭新的喜气洋洋的面貌。工匠们来到大厅里铺设舞池;客厅里的一些家具被搬了出去,以便靠墙根摆放长条自助餐桌;游廊上和玫瑰花园里张灯结彩。不管到哪里,都会看到筹备舞会的忙碌景象。到处都是庄园里打杂帮工的人,弗兰克几乎天天来吃午饭。仆人们议论的净是舞会的事,弗里思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仿佛整个舞会都靠他一人独力支撑。罗伯特掉了魂似的丢三落四,午饭时不是忘送餐巾就是忘上菜肴。他的神色焦虑不安,像是忙着赶火车。那两条狗却情绪低落。杰斯珀夹着尾巴在大厅里转悠,见了打杂的张口就咬。它总是站在游廊上狂吠,然后就发疯似的冲到草坪的一个角落,暴躁地把青草往嘴里送。丹夫人从不跟我照面儿,但我始终能觉察到她的存在。工人们在客厅里布置长条桌时,可以听得到她的声音,在大厅里铺设舞池时,也是她在发号施令。每次我到场,她总是先我一步离开,只能瞥见她的裙角轻拂门槛,或者听见楼梯上她的脚步声。我是一个酒囊饭袋,谁的忙也帮不上。我无所事事地这儿走走那儿转转,老是碍别人的事。“请让让,夫人。”我听到背后有人这么说,他背着两把椅子,脸上淌着热汗,从我身边经过时冲我抱歉地笑笑。
“实在对不起。”我会慌忙闪到一旁说。随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游手好闲,我会建议:“我帮帮你吧?把椅子放到藏书室怎么样?”那人露出困惑的神情回答:“丹弗斯夫人吩咐我们把椅子送到后屋不碍事的地方,夫人。”
“噢,”我说,“当然,当然,我好糊涂呀。就按她说的送到后边吧。”我匆匆忙忙地走开,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要找纸笔什么的,企图蒙骗人,让他觉得我很忙,但只是枉费心机。他穿过大厅时表情惊讶,我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小聪明并没有欺瞒住他。
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拂晓时分,大雾弥漫,天空阴沉沉的,但晴雨表的水银柱却居高不下,打消了我们的顾虑。浓雾倒是一个好的征兆。果然不出迈克西姆所料,十二点左右迷雾散尽,顿时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好一个宁静的夏日。整整一个上午,花匠们忙着往屋里运送鲜花,有今年最后一批白色紫丁香,有五英尺高的羽扁豆花和飞燕草,有数以百计的玫瑰花以及各种类型的百合。
丹夫人最后终于露了面,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指挥花匠们摆花。她自己也整理花束,用敏捷、灵巧的手指插花。我看她看得入了迷,但见她插了一瓶又一瓶,亲自把鲜花从花房送往客厅,摆到屋里的各个角落。她摆的花疏密得当,色彩恰到好处,而需要庄重气氛的地方则一瓶花也不摆。
为了不碍别人的手脚,我和迈克西姆跑到办事处隔壁——弗兰克的光棍汉寓所里用午餐。我们三个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像是参加完葬礼后需要放松一下。我们开的玩笑漫无目的,空洞无物,因为我们心里老在想几个小时后将要发生的事。我的感受就跟结婚那天上午一样,沉甸甸的,觉得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说什么也得把今天晚上顶下来。感谢上天,沃斯裁缝店的师傅及时地送来了我的衣服。那衣服巧夺天工,无可挑剔,包在薄绵纸里。假发套也非常合适。早饭后我试了装,为自身的神奇变化惊呆了。我看起来丰姿绰约,完全不同于以往,像是换了个人,显得风趣、活泼,充满了生气。迈克西姆和弗兰克不明真相,老是追问我穿什么样的衣服。
“到时候让你们认不出我来,”我对他们说,“你们会惊得傻了眼。”
“你该不会扮成一个小丑吧?”迈克西姆沮丧地问,“不会绞尽脑汁想博得一笑吧?”
“不,根本不是那样。”我神气活现地说。
“我还是希望你扮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他说。
“依你的发式,也能扮圣女贞德。”弗兰克羞答答地说。
“我从没往那方面想过。”我斩钉截铁地说。
弗兰克一听涨红了脸,于是便用他那种典型的弗兰克式语调殷勤地又说道:“不管你穿什么,我相信我们都会喜欢的。”
“别再助长她的气焰了,弗兰克,”迈克西姆说,“她被她那宝贝化装服迷了心窍,已经遏止不住她啦。现在只能指望比了,她可以杀杀你的威风。她要是不喜欢你的装束,马上就会直言相告。上帝保佑亲爱的比,她遇到这种场合总是洋相百出。记得有一次她扮蓬皮杜夫人[18],进屋吃饭时脚下绊了一跤,假发套便松动了。‘这烂玩意儿让我实在受不了。’她说道,那腔调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然后,她便把发套扔到椅子上,裸露着一头短发度过了一个晚上。她当时穿着淡蓝色绸缎裙什么的,那副怪模样可想而知。可怜的贾尔斯那一年时乖命蹇。他扮了个厨师,在吧台里坐了一晚上,样子愁闷到了极点。我想他大概是觉得比丢了他的脸。”
“不,不是那回事,”弗兰克说,“难道你记不得啦,他是在试骑一匹新买的牝马时摔掉了门牙。他觉得难为情,所以不愿张口。”
“哦,是因为那个缘故吗?可怜的贾尔斯。平时他是很喜欢化装的。”
“比阿特丽斯说他喜欢玩猜字谜的游戏,”我说,“她告诉我,他们每年圣诞节都玩那种游戏。”
“这我知道,”迈克西姆说,“所以我从不到她家过圣诞节。”
“再吃些芦笋,德温特夫人,要不再来点土豆?”
“不要了,真的,弗兰克。我已经不饿了,谢谢你。”
“是紧张了吧。”迈克西姆摇摇头说,“别害怕,明天的这个时候戏就演完了。”
“我衷心希望如此,”弗兰克表情严肃地说,“我正准备吩咐下去,让所有的汽车明晨五时等待送客哩。”
我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泪花涌上了眼眶。“啊,天呀,”我说,“还不如给客人们发电报,让他们别来了。”
“算啦,鼓起勇气迎战吧。”迈克西姆说,“在若干年当中,再不用举办这种舞会了。弗兰克,我心里有些不踏实,我们还是到宅子里去吧。你觉得呢?”
弗兰克表示同意。我勉强跟在他们后边,实在不愿意离开这间既拥挤又不舒适的小餐室。这间餐室是弗兰克光棍寓所的缩影,而今在我眼里却象征着平静和安宁。到了家中,我们发现乐队已经抵达,正站在大厅里,脸色绯红,神情很不自然。弗里思比平时更加神气,招呼他们吃点心。乐师们将留下来过夜,我们对他们表示欢迎,大家在一起说了几句应景的无关痛痒的笑话,然后他们便被引到自己的住房,接着将有人领他们参观庄园。
下午的时光过得真慢。这就像出远门前的最后时刻,行装已打点停当,光等着出发了。我从一个房间转悠到另一个房间,失魂落魄之状几乎跟气哼哼跟在我身后的杰斯珀一个样。
我帮不上忙,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彻底走开,带上狗到远处散步去。待我作出了这项决定,却又来不及了。迈克西姆和弗兰克吩咐上茶,等到喝完茶,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已双双而至。傍晚就这么猝然降临了。
“曼德利又恢复了昔日的风采。”比阿特丽斯吻吻迈克西姆,瞧了瞧四周说,“你们对每个细节都无一遗漏,可喜可贺。这些花典雅别致。”她转向我补充道,“是你插的吧?”
“不是,”我惭愧难当地说,“一切事务均由丹弗斯夫人负责操办。”
“噢,是这样,不管怎样……”比阿特丽斯只把话说了个半截。弗兰克为她点烟,待把烟点着,她似乎把要说的话也忘了。
“还是跟从前一样,由米切尔餐馆承办宴席吗?”贾尔斯问。
“对,”迈克西姆说,“大概一切都照旧,是吧,弗兰克?筹备舞会的详情末节,我们的办事处都存有记录,该记着的一样没忘掉,该请的人可能谁也没漏掉。”
“就我们几个人,多轻松自在,”比阿特丽斯说,“记得有一回我们也是这个时候来曼德利的,家里已聚了二十五个客人,全要留下来过夜。”
“你们都打算穿什么样的化装服?迈克西姆大概还是老样子,拒绝化装吧?”
“对,还是老样子。”迈克西姆说。
“我觉得你这样是大错特错。你要是化了装,整个舞会的气氛会更加活跃。”
“那你说说,曼德利的哪一次舞会气氛不活跃?”
“都很好,我亲爱的弟弟,每一次都筹备得有声有色。不过我觉得东道主应该起个带头作用才对。”
“我觉得有女主人作表率就足够了,”迈克西姆说,“为什么非得让我扮得跟傻瓜一样,出一身臭汗,弄得浑身不自在?”
“听听,你的话有多荒唐。谁让你打扮得跟傻瓜一样?我亲爱的迈克西姆,你一表人才,无论穿什么衣服都英俊潇洒。你可不像可怜的贾尔斯一样,得为自己的腰身担忧。”
“贾尔斯今晚穿什么?”我问,“是不是也要保守秘密?”
“不,我没有什么秘密,”贾尔斯眉飞色舞地说,“老实讲,这里边浸透着不少心血哩。服装是我请当地的一位裁缝赶制的。我将扮一个阿拉伯酋长的角色。”
“老天呀。”迈克西姆说。
“他的行头相当不错。”比阿特丽斯兴致勃勃地说,“当然,他得在脸上涂些颜色,还得摘掉眼镜。那头饰可是地道的真货,是我们从一位曾经侨居东方的朋友那儿借来的,其他的装束则由裁缝按报纸的图样复制。贾尔斯打扮起来,神气极啦。”
“你准备扮什么,莱西夫人?”弗兰克问。
“哦,恐怕我就比较逊色了。”比阿特丽斯说,“为了跟贾尔斯成双配对,我也弄了套东方的装束,但不瞒诸位,我的行头是假货。我准备脖戴几串珠子,脸蒙一块纱。”
“听起来挺不错嘛。”我有礼貌地说。
“是啊,是不赖。穿在身上很舒服,这是一大优点。热了我就取下面纱。你穿什么衣服?”
“别问啦,”迈克西姆说,“她谁也不会告诉的,没见过有哪个人把秘密瞒得这么紧。我坚信,她的衣服是她写信到伦敦定制的。”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颇感兴趣地说,“你花这么大气力折腾,是要让我们无地自容吧?要知道,我的服饰只是我自己随便做出来的。”
“别担心,”我开心地笑着说,“其实我的服饰很简单。迈克西姆老是取笑我,我发过誓要让他惊得灵魂出窍。”
“理应如此,”贾尔斯说,“迈克西姆自命清高,其实心怀妒忌,巴不得跟我们一样化装,就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绝无此事。”迈克西姆申辩道。
“克劳利,你扮什么?”贾尔斯问。
弗兰克面露内疚之色。“我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最后才考虑这事。昨晚翻出一条旧裤子和一件条纹足球衫,我想蒙一只眼睛扮海盗。”
“你怎么不写信向我们借衣服?”比阿特丽斯说,“家里有一套荷兰佬的服装,是罗杰去年冬天在瑞士买的,你穿上一定很棒。”
“我不准我的代理人扮成荷兰佬招摇过市,”迈克西姆说,“那样一来,他就别指望再收租啦。还是让他扮海盗吧,闹不定能把一些人吓得服服帖帖。”
“扮什么不行,怎么非扮海盗。”比阿特丽斯附在我耳旁嘟哝了一句。
我假装没听见。可怜的弗兰克,比阿特丽斯总是挑他毛病。
“我往脸上化妆,要花多少时间?”贾尔斯问。
“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比阿特丽斯说。
“我要是你,现在就要考虑动手了。总共有多少人吃晚饭?”
“把我们算在内,总共十六个,”迈克西姆说,“没有生人,你全都认识。”
“我真有点急不可耐,想立刻就开始化装。”比阿特丽斯说,“这一切多么有趣啊。你决定重新举办舞会,实在让我感到高兴。迈克西姆。”
“要谢你就谢她。”迈克西姆朝着我一点头说。
“哦,冤枉好人,”我说,“那全是克罗温夫人的过错。”
“胡扯,”迈克西姆对我微笑着说,“看你激动的样子,就像小孩子头次参加晚会。”
“没有的事。”
“我真想看看你的服饰。”比阿特丽斯说。
“一点也没有新颖独到之处,真的。”我硬是不肯让步。
“德温特夫人声称到时候让我们认不出她来呢。”弗兰克说。
大家都笑盈盈地望着我。我高兴得红了脸,心里感到很幸福。周围的人对我既亲切又友好。想到这次舞会,想到自己的女主人身份,我突然乐得心中开了花。
这次舞会是特地为我而举办,因为我是新娘。我坐在藏书室的桌子上,两条腿悠来荡去,而别人却站立一旁。我真想跑上楼对着镜子试试那衣服和发套,在墙上的长镜前翻来转去欣赏自己。贾尔斯、比阿特丽斯、弗兰克以及迈克西姆全都围着我看,谈论着我的服饰,蓦然使我产生了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自豪感。他们都很想知道我将穿什么样的衣服。我在想着那件包裹在薄绵纸里的柔软的白衣,想着它将怎样掩饰我平板板的难看身躯以及尖溜溜的肩膀,想着光滑、明亮的鬈发套将怎样遮住我又细又直的头发。
“几点啦?”我漫不经心地说,张口打了个哈欠,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该考虑上楼去……”
在穿过大厅回我们房间的路上,我才第一次发现周围节日的气氛多么浓重,那些房间装点得多么美丽。就连那客厅,无人时我总觉得它肃穆和冰冷,此刻却五彩缤纷、姹紫嫣红,每一个角落里都有鲜花,红色的玫瑰花插入银质花碗,摆在餐桌洁白的台布上;长条窗面朝游廊洞开,一旦暮色垂降,便将燃起明亮的华灯。在大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把家伙铺摆停当。大厅里洋溢着一种奇特的等待良辰佳时的气氛,我产生出从未有过的暖意,这暖意来自宁静、晴朗的夜晚,来自那些油画底下的鲜花,来自我们漫步走上宽宽的石头楼梯时送出的阵阵笑声。
原有的那种严肃的气氛已荡然无存。曼德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复活了,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静得似一潭死水的曼德利了。此刻,这儿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意义深远的气氛,一种自由自在、喜气洋洋、温馨愉快的气氛。很久很久以前这幢房子里的情景仿佛又跃然眼前,那时的大厅是举行宴会的地方,墙上挂着刀剑及饰毯,人们坐在大厅中央又长又窄的餐桌旁,哈哈大笑着,那笑声比我们现在的还要爽朗,扯起嗓门喝叫添酒、唱歌助兴,并把大块的肉扔到石板地上喂那些昏昏欲睡的狗。在以后的岁月里,曼德利依然一片欢快的气氛,不过又增添了几分典雅和庄重。今晚我即将扮演的是身穿当时白衣素服的卡罗琳・德温特,从这宽宽的石头楼梯步入大厅翩翩起舞。但愿我们能拂去岁月的阴霾,一睹她的芳容;但愿我们别用现代快步舞亵渎了这块地方,这种舞和环境太不相称,太缺乏浪漫色彩,与曼德利格格不入。我不知不觉竟突然跟丹夫人的看法一致了,认为应该举办个古装舞会,而不是搞成这种不伦不类的大杂烩,不要怪可怜的贾尔斯那样用心良苦、热情认真地想扮什么阿拉伯酋长。我发现克拉丽斯在卧室等我,圆圆的脸上激动得泛着红晕。我们似小学生一样咯咯笑个不停。我让她把门反锁上。接着,屋里响起了薄绵纸窸窸窣窣的声音,给人神秘的感觉。我们悄声低语,踮起脚尖走路,活似两个密谋策划的阴谋家。我觉得自己又成了圣诞节前夜的小姑娘。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偷偷摸摸地窃笑,压低嗓门惊叹感慨,这一切使我想起了多年前临睡时挂袜子的情景。不用担心迈克西姆,他在自己的更衣室里,到这儿来的房门已经关死。屋里只有克拉丽斯一个,她是我的盟友和亲密伙伴。衣服非常合体,我站着一动不动,克拉丽斯为我扣衣服时,我简直无法耐住性子。
“真漂亮,夫人。”她赞不绝口地说,一边还把身子向后仰着欣赏我,“这身衣服就是给英国女王穿也配。”
“左肩下边怎么样?”我担心地问,“那根扣带会不会露出来?”
“很好,夫人,一点也看不到。”
“怎么样,看上去怎么样?”不等她回答,我便扭身转体地照起了镜子,又是蹙额又是微笑,心理状态已有所不同,不再为自己的外表牵肠挂肚。那个平庸乏味的自我终于隐去了形迹。“把假发套递给我,”我兴冲冲地说,“小心别弄坏了,上面的发卷不能压平,戴上去不能把脸遮住。”克拉丽斯站在我肩后,我从镜子里看见了她的圆脸,看见她两眼异彩闪烁、嘴巴微张。我把耳朵根后面的头发梳整齐,用颤抖的手接过柔软、发亮的鬈发套,低声笑着,望着克拉丽斯。
“喂,克拉丽斯,”我说,“德温特先生见了会怎么说呢?”
我用鬈发套遮住我那鼠毛色的头发,尽量想掩饰住得意的心情以及自豪的微笑。这时有人走来把房门擂得山响。
“谁呀?”我惊慌失措地喊道,“你不能进来。”
“别害怕,是我,亲爱的。”比阿特丽斯说,“你打扮得怎么样啦?我想看看。”
“不行,不行,”我说,“你不能进来,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克拉丽斯抓了满把的发夹站在我身旁慌作一团,而我正一个个接过发夹整理那在匣子里被弄皱的鬈发套。
“我准备好了就下去。”我喊道,“你们都先下楼去,别等我。告诉迈克西姆,他不能到这里来。”
“迈克西姆已经下去了,”她说,“他来找过我们,说他敲你卧室的门,里面没人应声。时间别拖得太长,亲爱的,我们的兴趣都让你给逗起来啦。你真的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我气昏了头,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你走吧,先下楼去。”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跑来添麻烦,搞得我手忙脚乱、晕头转向?我用一个发夹乱戳一气,把它固定在一绺鬈发上。比阿特丽斯那边已没了动静,想必她已顺着甬道走了。不知她穿着东方衣袍是否满意,不知贾尔斯把脸化得是否顺心遂意。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为什么要这么瞎折磨,孩子一样幼稚?
镜子里冲我张望的那副面孔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一双大大的眼睛,樱桃小嘴,冰肌玉肤,鬈发如云似雾套在头上。我照着镜子,觉得那里面的人根本不是我,于是不由绽出了微笑,那是一种新奇、悠然的微笑。
“瞧,克拉丽斯!”我说,“瞧,克拉丽斯!”我用双手提起裙子对她行了个屈膝礼,荷花边轻扫着地面。她激动得咯咯笑起来,有点难为情,可是却高兴得绯红了脸。我照着镜子轻移莲步,孤芳自赏。
“把门打开,”我说,“我要下楼了。你快跑去看看他们是否都在。”她领命而去,嘴里仍咯咯笑着。我把裙子从地上提起,跟在后边跑到了走廊里。
她回头望望我,招招手低声说:“德温特先生、少校和莱西夫人他们下楼去了。克劳利先生刚到。他们都站在大厅里。”
我从大楼梯口的拱门处偷偷朝楼下的大厅张望。
不错,他们全在那儿。贾尔斯身穿阿拉伯白衣,哈哈大笑着向大家炫耀腰间的佩刀;比阿特丽斯裹着一件样式奇特的绿色长袍,脖颈上挂着珠子;可怜的弗兰克穿的则是条纹衫和海员靴,显得拘泥不安,有点傻乎乎的;唯有迈克西姆跟平时一样,穿着晚礼服。
“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迈克西姆说,“都在卧室中闷了老半天啦。几点啦,弗兰克?吃晚饭的客人马上就到,会让我们措手不及的。”
乐师们换过装,已到了画廊里。其中一个在为大提琴调音。他轻轻拉了一个音符,然后按着琴弦。灯光照射在卡罗琳・德温特的肖像画上,我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按临摹的肖像草图如法炮制的。这灯笼袖、腰带、蝴蝶结,以及我拿在手中的宽檐软帽,全都跟画上一模一样,我的鬈发就是她的鬈发,似画中人一般披散在脸的两旁。我觉得自己从未这般激动、快活和自豪过。我冲拿大提琴的那人招招手,然后将手指按在唇上让他别作声。他笑笑,弯腰鞠了个躬,穿过画廊向我所站立的拱门走来。
“你去让鼓手宣布我的出场,”我悄声说,“叫他擂鼓或什么的,然后高声通报卡罗琳・德温特小姐驾到。我想让楼下的人吃一惊。”他点点头表示心领神会。我的心突突乱跳,像有个小鹿在冲撞,脸颊火辣辣发烫。多么有意思的玩笑!多么疯狂、荒谬、幼稚的玩笑啊!我对着仍躲在走廊里的克拉丽斯微微一笑,两手提起裙子。咚咚的鼓声在大厅里回荡,把我这个一直在等待起影响的人,一时间反而吓得魂飞魄散。我看见楼下大厅里的人仰脸投来了惊讶、困惑的目光。
“卡罗琳・德温特小姐驾到。”鼓手高声喊道。
我趋前一步走到楼梯口,笑吟吟站在那儿,手中拿着帽子,跟画上的姑娘一样。我以为只要缓步走下楼梯,定会响起一片掌声和欢笑声。谁知没人鼓掌,没有人移动。
他们全都似木雕泥塑般呆呆望着我。比阿特丽斯低叫一声,随后又用手捂住了嘴。我仍微微含笑,一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
“你好,德温特先生。”我说。
迈克西姆一动未动,手里端着酒杯愣愣凝视着我。他面无血色,如死灰一般。我见弗兰克走到他跟前仿佛想跟他说话,可迈克西姆把他推到了一边。我一只脚已踩在了楼梯上,这时却犹豫起来。情况有点不对头,他们可能没看明白吧?迈克西姆怎么那副模样?他们为什么都像哑巴,都像精神恍惚的病人一样?
迈克西姆走到楼梯跟前,眼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面孔。
“你这是在耍什么把戏?”他说话时,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烈火,脸色仍跟死灰一样白。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手搭在楼梯扶手上。
“这是画上的衣服,就是画廊里的那幅。”我被他的眼神和说话的声音吓坏了,连忙说道。
接着,半晌都没人吭声。我们眼睛也不眨地呆视着对方。大厅里的人谁也没有动。我吸了口冷气,不由把手伸到咽喉处问道:“怎么啦,我做什么错事啦?”
但愿他们不要再那么木呆呆、表情茫然地望着我。但愿有谁说些什么。当迈克西姆再次开口说话时,我竟认不出他的声音了。那是种我所不熟悉的平静、沉着、冷若冰霜的声音。
“去把衣服换掉,”他说,“不管你穿什么都行。找件普通的晚礼服,或任何一件衣服。趁着客人还没来,你快去。”
我说不出话来,只顾愣愣地呆视着他。在他如面具一般惨白的脸上,只有眼睛是活的。
“怎么还站着不动?”他的声音严厉而古怪,“听见我的话了吗?”我转身昏头昏脑地穿过拱门跑进走廊,无意中瞥见那位为我通报的鼓手一脸的惊讶。我冲过他身旁,顾不得东南西北地跌跌撞撞朝前奔。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克拉丽斯已经不见了,走廊里空无一人。我中了邪一样,惊恐万状、晕晕乎乎地四处张望。这时我瞧见通向西厢的那扇门敞开着,有个人站在那儿。
那人是丹弗斯夫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脸上那种得意洋洋的可恶表情。她活似幸灾乐祸的魔鬼,站在那儿冲我狞笑。
我从她身边跑开,顺着狭长的甬道向我自己的房间奔去,一路上被裙子的荷叶边绊得脚步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