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广场前后皆挂满红绫与彩灯,四周花草齐盛,风灯闪烁,有女子舞着水袖已在广场中扭转腰身,配着乐师的鼓点翩翩起舞,风拂在鬓发间,让人闻到脂粉的味道。各官员互相执礼后一一就坐,有侍者传来琼浆佳酿,倒在青玉琉璃盏中,琼液映着灯火,只一看,就让人醉了。
人越来越多,舞女退下,又上来一拨,乐师换了琵琶,再奏一曲。官员夫人被安排在一侧,此时已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七夕佳节,这些女人才是主角,每个人心里的愿望也都只有一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月华流瓦,此夜,良辰佳景美极。
庆元帝着黄袍,上绣金龙、翟纹、蝙蝠纹,袖口一色金丝,间以五色云,风姿奇秀,气韵独超。身边皇后着凤袍,浅蓝色的丝线绣出了一朵朵怒放的兰花,双冠髻,配玲珑珠,发髻间戴着一枚乳白色玉簪,看起来美玉莹光,尔雅清贵,众人只远远一瞥,便惊叹天家风华。
庆元与昭容皇后就坐,就迎来官员起身恭贺,大呼万岁。
“众爱卿不必拘礼。”鼓乐声音渐小,庆元广袖一挥,清和道,“乞巧佳节,众人同乐,今晚没有过多礼数,众爱卿携着家眷吃酒赏月听曲高兴了,朕就欣慰。”
“哈哈哈哈……”底下官员们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待会众王妃献节目,官员夫人也可以来,有什么好的点子都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庆元一边说一边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指尖,笑意不减,“朕看着好的,重重有赏。”
“是。”声音一拨盖过一拨。
待太监唱诺节目开始,众人才又落座,侍者进酒添食,官员与皇子们也完全放松下来。
“不觉得父皇今晚不太开心吗?”坐在东南角的慕疏涵摇扇玩味道。
众皇子都坐在一边,王妃们也都互相挨着,夏芷宜搭了腔,“没有。”
……
“大概觉得皇后尚未清醒,一切活动都也变得无趣了吧。”苏年锦顿了顿,“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可至少还有这一回,可皇后疯癫的日子越来越长,皇上难免落寞。”
“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慕宛之吃了盏酒,浅道。
众人沉默,唯有夏芷宜狂叫,“还有什么原因?快说快说。”
坐在对面的慕嘉偐皱眉,真是个疯女人。
广场上有宫女簇拥一起,各自挽着水袖成蝴蝶状,等琵琶弹到最高音,忽都张开双臂作展翅状,一下子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绸缎随风而舞,赢来一阵又一阵喝彩。
这厢宫女还未退下,就见又有一拨女子穿着戏服上来,最前面一人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穿大靠,顶盔甲,一身红艳如火,热烈张扬。一列女子排成弧形,互相打斗,一连串漂亮的动作一气呵成,众人直惊艳那红衣女子的手段,如此侠骨柔情,如此干脆利落。
“那女人是谁啊?这么厉害?”夏芷宜看的痴了,连忙问身边人。
“是四王妃。”鸳儿答道。
苏年锦也才刚反应过来,原来台上那一身红装的女子竟是许幼荷。
铛铛镪——
随着铜锣与弦子音调变高变急,就见七八支花枪在空中一下子舞动起来。许幼荷双目美瞪,柳眉紧锁,两手并用接枪甩枪,脚下也不停功夫,一人智斗七人。在花枪不断的挥舞空抛中,许幼荷前踢,后踢,旁踢,拐踢,前桥踢,后桥踢,虎跳踢,过包踢……一连串的动作看得人叹为观止,喝彩连连!
好一段耍花枪,身姿曼妙,行动带风,配着身侧女子咿咿呀呀的唱腔,让整段表演精彩至极!
“好!”
官员与夫人们看得连连赞好。
“四娘娘好美……”连小人儿吟儿都忍不住扑在慕宛之怀里一边撒娇一边惊叹。
苏年锦笑看了看慕疏涵,只见其竟一个劲地喝酒,全然不在意台上的许幼荷。
她挨着他偷偷捏了他一袖子,“那么美的夫人,怎么不多看两眼?”
“一直看着啊。”慕疏涵笑嘻嘻的。
“作怪。”
眼瞧得苏年锦不想搭理他了,慕疏涵才一甩袖子,悻悻道:“她那舞,我看过。”
“看过?”
“嗯,最初遇到她的时候,她就表演了花枪给我看。”
苏年锦一怔,于月色下看着他顿了一会。不同于慕宛之刀刻一般的五官,慕疏涵的颜是比较清润的那种,像质地温良的玉,又似新柳尖上的风,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袍子,给人的感觉永远像初夏的雨一样,清透透的。她第一次见慕疏涵的时候是在晚上,却仍能感受得到,对面的他该是如何的一番品貌。许幼荷如此喜欢他,确实是不无道理。
凤眸一眯,慕疏涵猛地将脸贴在她对面,“喂!”
“啊?!”苏年锦吓了一跳。
“你想什么呢?”他顺势又吞了口酒。
“没……”苏年锦撇了撇嘴,“女为悦己者容,她对你痴情若此,是石头也该感动了。”
慕疏涵一顿,没搭话,抬眸正巧看到台上的许幼荷已表演完毕,正冲着他笑呢。
他也略略扯了扯唇角,似是想起什么事情,埋头又饮起酒来。
“就算是不喜欢,都娶了人家,还能有别的心思吗?”看慕疏涵那样子,苏年锦觉得好笑。
“喂!”
“嗯?”
慕疏涵皱了皱眉,四周喧嚣入耳,他也不管不顾,只气哼哼地跟她吵道:“不就是个节目吗,怎么说的我要休了她似的。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不然一会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苏年锦挑了挑眉,顺势把他桌子上的瓜果全端过来给了一旁的吟儿,“静候。”
“你……你……你!”
“忘了说,四王妃刚才看见你一直跟我说话,家里可能连搓衣板都给你准备好了。”
“怎么……怎么会……”
“嗯?”苏年锦转头看他,“说错了?”
“明明……是藤条……”
“哈哈哈哈……”
连着周围都传来一连串捧腹的笑声。
舞台上宫女散去,太监唱诺下一个,还没唱完,就见夏芷宜慌慌张张地起身,“哎呀,到我了!”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就见她一路小跑到台上,气喘吁吁地大笑道:“怡睿王妃,就是本宫,也要开始表演啦!”
底下一众官员哪里听过如此爽朗的笑声,一时间鼓完掌都翘首期待着。
东南角的慕宛之半眯了眯眸,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面,我给大家唱段《武松打虎》!”夏芷宜说完,就示意拿着竹板的下人登上台来,而后自己挺了挺胸,抬了抬头,正当众人觉得她要变得很严肃的时候,而后见她猛地一咧嘴,鼻子眼睛眉毛全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虽然不知这《武松打虎》是什么东西,可是见她那样子就很好笑啊哈哈哈。
笑声没完,就见夏芷宜摆了姿势,开始唱到: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
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
闲言碎语不多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
那武松学拳到过少林寺,功夫练到八年上。
回家去时大闹了东岳庙,李家的五个恶霸被他伤。
在家打死李家五虎那恶霸,
好汉武松难打官司奔了外乡。
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
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包袱背到肩膀上。
顺着大道往前走,眼前来到一村庄。
嚯,村头上有一个小酒馆,风刮酒幌乱晃荡。
这边写着三家醉,那边写着拆坛香。
这边看立着个大牌子,
上写着:“三碗不过冈”!
……
夏芷宜一边唱一边做手势,喝酒的时候自己也假装提了酒坛子,打虎的时候也仿着打斗的动作,人物对话的时候还附带着表情,让底下的人笑的一个个捶胸拍桌,不能自抑。
“哈哈哈哈……”松牙在下面早已笑的合不拢嘴,台上的那个女人也太放得开了。
就连慕嘉偐也忍不住笑了两声,那个女人,真是“惊喜不断”、“精彩之极”啊。
这朝代架空,夏芷宜正好利用空隙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苏年锦很久没听快书了,此时她一唱,也不自觉跟着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达到高潮,众官员越听越出神,原来那个武松这么厉害,打斗场面激烈勾人,就连一些官员夫人都忍不住跟着节奏叫起来。
再看夏芷宜一会摆个倒勾拳,一会甩个八卦掌,一会跳上跳下,一会跑来跑去,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完全成了剧情中的各个人物!包括老虎!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且看台上的夏芷宜最后唱到:
武松把拳头攥得紧紧得,
“啊——嘿!”
“闷”
“啊——嘿!”
“闷”
“啊——嘿!”
“闷”
打完了三下又摁住,
抬起脚,奔奔奔儿,直踢老虎的面门上。
拳打脚踢这一阵,
这只虎鼻子眼里淌血浆。
武松打死一只虎,
留下美名天下扬!
“好!”
“哈哈哈哈……”
“好!”
待夏芷宜下得台来回头看了一眼庆元,也是眉开眼笑的样子,不由心中一喜,这重赏,怎么也得是她的了吧?!
“爷,爷,我表演的还行吗?”坐回自己的座位,夏芷宜美滋滋地跟慕宛之道,“这回夺了好彩头,爷也得给我长点月俸吧?”
“咳咳……”慕宛之当没听见。
“爷?爷?”
“呵,如此张扬嚣张的表演若传出去说是怡睿王妃所为,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慕嘉偐冷道。
“喂?表演怎么了?大家不都爱看吗?”夏芷宜一听就来气。
“街头乞丐一样,你怎么不去唱个《莲花落》?”
“噗……”苏年锦一个没忍住。
秦语容也跟着笑起来,而后低身对向慕宛之,“爷,不然我也献曲一首吧。”
慕宛之似乎有些惊讶,却也弯了眉眼,点了点头,“嗯。”
不一会,台上舞女退下,一女子怀抱琵琶,着一色碧绿的翠烟衫婀娜走上来。眉间盈秋水,潋滟轻启唇,刚一坐定,便挥舞指尖,浅浅弹起。
“娘亲,娘亲!”
吟儿兴奋地在下面大喊大叫,一忙被慕宛之堵住,“好好听。”
小人儿乖乖地窝在慕宛之怀里,瞬间安静下来,只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台上。
夏风清丽,开腔婉转。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嗓音圆润,出口清澈,有无端情思,悬于鼻口心尖。
裙衫逶迤摇曳,她扬了滚袖半扶在琵琶上,一出口便让人犹如饮了冰融沉溪,好不清冽。裙角绣着点点玉兰花瓣,淡粉的蕊心正映她眉目间的明色,一深一浅,一扬一动,口齿清脆咿呀婉转,拂着三月风就这样漫在众人耳内。
她的声音本就清澈,如今将相思字句捻在口齿之间,却是让人动情。苏年锦听到后面愈发痴了,只觉这首《满庭芳》全付托在自己魂魄里,那字字相思句纠错交缠在心尖上,尽诉缱绻衷肠。
一曲毕,连痴傻的皇后都笑了出来,目光温柔。
“想不到老三家的各个都很厉害。”庆元看着皇后的样子心中大喜,忙喜上眉梢,“赏!珍珠玉石一盘,黄金千两。”
“啊?这么多!”台下的夏芷宜差点跳起来。
“谢皇上。”秦语容福身拜谢,笑意染在眉角下得台来。
“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无人理会夏芷宜。
四周太过喧嚣,高处的庆元帝根本听不到夏芷宜的嘶喊,只跟众官员一起寒暄着,期待着下一个上来表演节目的人。
只是跳舞的宫女上来一拨下去一拨,仍没有人再上来,庆元命人停了鼓乐,问道:“没有人了吗?”
“有!”
众人循着声音往东南角一看,正是放浪形骸的四王爷慕疏涵。
“怎么?老四家的不是刚表演过了吗?难道还有节目?”庆元不解。
“她是没有了,不过儿臣倒是有一些人选。”起身的慕疏涵堪堪一笑。
苏年锦心里咯噔一沉。
“哦?说来听听?”
“是——三王府妾室,苏年锦。”慕疏涵望了望目下坐着的苏年锦,笑得眉眼俱弯,“听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各种曲艺,儿臣慕名许久,却迟迟没有机会欣赏,正逢今日佳节,儿臣斗胆想请苏氏上去表演,不知父皇可允?”
苏年锦越听脑袋越重,这厮把她夸到天上,是为待会看她如何狠狠摔在地上吗?
“苏氏这么厉害?”庆元听罢也转头看向苏年锦,眸中多了一丝兴味,“如果老四说的属实,那朕也确实想看看你的才艺了。”
“是啊,方才三王妃和秦氏都已献过节目,唯她没有,众人不服啊。”慕疏涵不忘一边添油加醋。
苏年锦这才知道,方才他说的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原来在这呢……
苏年锦快速白了他一眼,而后起身,对着庆元帝行礼道:“因才疏学浅,实在不敢哗众取宠,所以妾室才没敢登台。”
“你倒是过分谦虚了。”庆元笑了笑。
“你就别说废话了,我们都等着呢。”慕疏涵小声提了一句。
苏年锦见这样子根本躲不过去了,顿了顿,又道:“之前不曾准备,如今四王爷专门点到,妾室也只有献丑了。”
“嗯,让老四一说,朕还真想看你的表演。”
“是。”
苏年锦提着裙摆缓缓上了台,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的时候,心也跟着渐渐沉下去。之前完全没准备,难道要即兴来一曲吗?
乐工都已做好准备,只等苏年锦吩咐。
她今日着了一件素白色的长锦衣,腰间宫绦坠地,走起路来轻盈灵秀,斜插的花木簪子更让她显得清雅,和着风浅月凉,婷婷袅袅。
众人都缓缓安静下来,只等着看眼前的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样的表演。
“请,再弹一遍刚才的曲子吧。”苏年锦上了台,观察了一下四周,而后吩咐乐师道。
只是话音未歇,底下的人便啧啧起来,“啊?这是要重唱一遍刚才的曲子吗?那还有什么意思?”
苏年锦也不顾底下人的质疑,只用眼神再次示意乐工开始。
琵琶声再度响起,如方才一样轻灵婉转。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斜阳。
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茫茫。
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东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
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若说秦语容的唱词清和秀丽,那么苏年锦的词却在清和与秀丽中,透着一股子哀伤。
柳眉樱口,细瓷如水,浅浅唱出来的字词像一个个从湖央里挑出来的。吴侬软语绵绵脉脉,加上时不时隔山望水旖旎出来的腔调,真真有闺秀之韵,仿似一转弯,古屋黛河氤氲着水气,紫藤长廊拢簇着书香,荷香四溢映着厅堂就这样映入眼来。盈楚婉媚,文气清雅。女子的闺怨与薄愁,也在这无限的风景里,变得更加相思成殇。
韵改而韵致不改,才是才情的显现。
众人一度吃惊,这么一会功夫,苏氏不仅和出来了《满庭芳》,而且还在仅仅改了几个字的基础上改了韵,改了味道,果真不一般……
慕宛之吃了一口酒,想起下午时与她的对弈,唇角微微一笑,这女人的记忆力,当真是好……
庆元听后心中一动,大概是被词句所感染,刚想开口,却见身侧皇后却忽地哭出声来。
皇后哭了!
众人一惊,连着庆元帝都惊讶在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来人,来人,宣太医!”庆元一手攥住皇后,摇着她道,“雪儿,雪儿?你能听得懂是不是?你能听得懂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