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却忽地安静下来,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眼泪却一直流一直流,顺着脸颊悉数都淌在他的手心里。
太医在一侧没敢动,这时候让一切都安静下来才是最好的。
庆元双目也微微湿了起来,只盯着皇后看了好大一会子,见她仍是不停的掉眼泪,再没有其他动作,才重新坐回位子上,手掌将她的指尖握的更紧,缓缓道:“这次表演,朕宣布,苏氏第一,赐玛瑙一百串,珍珠千颗,黄金万两。”
“皇上万福。”苏年锦低身谢礼,眉心却皱了一皱。
“天啊!”夏芷宜方才表演累得身上裙衫都湿透了,却什么都没赢来……
“天啊!天啊天啊!”夏芷宜仰天长啸,“老天爷!你看我一眼呐,看我一眼啊!我很缺钱啊!特别缺啊!呜呜呜!”
苏年锦下台就听到夏芷宜的哭腔,上前一笑,“我分你一半。”
“啊?”
夏芷宜刚要吃惊地叫出声来,却见台上忽地走上一群黄衣女子,簇拥在一只高五丈宽三丈的打鼓前,水袖婉转,舞姿曼妙,让人眼花缭乱。
众人都在不知所以时,庆元帝却猛地一惊。
鹅黄色女子们摆出各种姿势,形如环,如月,如波光,如山色巍峨,美轮美奂叹为观止。
“哎呦……”夏芷宜方才听苏年锦分她一半金子,一个激动忍不住竟然肚子疼!这一会好痛苦,夏芷宜忙拉着鸳儿问,“哪里有茅房?哎呦我一激动一紧张就肚子疼,大爷的!”
“啊?茅厕……”鸳儿连忙扶着她,“奴婢带你去。”
“快点快点。”夏芷宜低着头曲着身子艰难地迈步向台后走去。
月色正浓。
无人在意身边动静,只被台上的表演吸引住目光,谁都不肯松神半刻,那台上女子,简直美极!
正看表演的苏年锦却有一瞬怔了,只见那鹅黄女子们排成一列,从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开始,不断伸出手指展在外面,后面的展幅更大,再后面就比前一个伸出的弧度更长,一个一个全部展开之后,从最前面看,第一个鹅黄女子竟然成了——千手!
苏年锦皱了皱眉,难道这里也有这种舞蹈么……
正怔愣间,忽有女子从天而降,戴玉钗,着白衣,眉心一朵海棠花痣,大红绫缎飘飞,疑如仙来。
歌喉嘹亮,如月色洒满大江,银灰一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苏年锦踉跄一步,莫不是眼前那个白衣女子,也是异世来的?!
曲子柔了很多,声调也不如原版雄浑,可是由女子唱出来,却多了一分英气。词写的极好,待谱了曲子唱出来,让人感叹世事沧桑无常。
白衣女子在鼓上踱步,唱一句,绫缎便甩出去在鼓上敲打一声。咚!咚!咚!配着底下鹅黄女子的舞姿,整个大台都显得光彩夺目。
声音再度响起,女子媚眼如刀,目光凛冽,口中曲子直击人心,似有高山青松屹立不倒,如海上明月清朗孤绝,如有魂魄入梦,千军万马。
最后化成一点乌篷船,在江上随意游泛,一壶酒,一张琴。
那情景,如在眼前。
正当众人魂游在天外时,忽而,大鼓撤下,鹅黄女子也一一退出,白衣女子下了鼓台,周身突然多了百树桃花。那桃花虽是假的,却栩栩如生,风一吹,竞相也能抖动,看起来如梦似境,让人流连忘返。
桃花林中多了一个青衣男子,正抚案读书,白衣女子执了茶壶给他倒茶,两人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座上庆元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紧紧攥着那个白衣女子!口中喃喃,“阿雪,阿雪……”
桃花下,二人执手,许下一世婚约……
庆元痴痴看着,那一幕幕,似曾相识,却又物是人非。他仍记得,那一日,他在桃花下给她说的话,字字真切——初雪,以后这天下,都是你的!
是啊,这天下,就是他给她的最好的礼物……可如今他坐拥这万里江山,她,却疯了……
桃林散去,再出场的,是一座府邸。
仍是由假木搭建的,却如真的一般,门环,石狮,木槛,还有门上的字,楣上的牌匾。
那是他的宅子,在京郊的一处,与她专门赏风景的宅子……
老泪纵横。
庆元记得啊,记得当时……
白衣女子躺在床上,青衣男子手托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孩,喜极而泣,“阿雪,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的儿子……”
白衣女子微弱地笑了笑,“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她一说,竟让他情不自已……
“阿雪,我决定了,这孩子叫辰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以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他在她面前,是从不说“朕”的啊……
往事历历在目,但凡往回看,心里都像绽出血泡一般。
那白衣女子又唱起来了,嘤嘤啼哭,似哽似咽,纱帘杨飞,如泣如诉。
桃根桃叶。一树芳相接。春到江南三二月。
迷损东家蝴蝶。殷勤踏取青阳。风前花正低昂。
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与我同心栀子,报君百结丁香……
一幕幕,犹如万箭穿心之痛。
庆元转头看了看坐在旁侧的皇后,眼中的泪水更多了……
台上女子退下,众人还未回神之际,便听一句“父皇”从最远处遥遥传来,撕心裂肺,闻者惊心。
庆元微湿的双目也清明起来,用尽力气看清此时已跪在台上的慕辰景,鼻子竟是一酸,朕的好儿子……
“父皇,儿臣年少无知,犯下大错,儿臣不求饶恕,只求给儿臣一个机会,让儿臣侍奉在侧。如今母亲病重,儿臣日日在中宫茶饭不思,儿臣死罪,但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改错的机会……”慕辰景声泪俱下,将额头狠狠抵在台上,“母亲需要儿臣,母亲需要儿臣啊……”
庆元见他哭出声来,心内酸痛,忽又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的阿雪,是如何喜爱他们的儿子……
“皇上?”
身侧一惊,庆元猛地转头,喜出望外,“阿雪,你清醒了?!”
“皇上,太子在哭么……”
分不清昭容皇后是清醒还是疯癫,只是话音一落,庆元连忙自袖口中掏出锦帕为她擦拭眼角的余泪,哄着,“没有,咱们的儿子没有哭。”
“母后!母后!”慕辰景清清楚楚听见昭容的声音,连忙跪着一路爬到台子最前面,伏在庆元与昭容的脚跟之下,大哭道,“儿臣不孝!”咚!额头碰在台子上,瞬间一个血印。
“儿臣死罪!”咚!又一个血印!
“儿臣不孝!请母后原谅!”咚!
“你这是做什么……”昭容一边看太子,一边也哭出来,“是不是娘亲对你不好?是不是娘亲又疯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一着急,整个人瞬间从椅子上跌滚下来,庆元一把拉住,却止不住她眼角的热泪如瀑一样滚落。
“你拉我做什么,你拉我做什么……”
昭容一边挣扎一边想离慕辰景近一些,慕辰景抬头吸气,连忙又靠着她跪得近一点,哽咽道:“母后,儿臣想你,儿臣想你……”
“乖,乖,阿景不哭,阿景不哭……”疯癫的昭容搂着慕辰景的额头,温软地念着。
“唉……”
庆元一声浓浓的叹息。
“父皇,儿臣有错,父皇怎么责罚儿臣都无话可说,可是请让儿臣待在母后身边吧,母后需要我。”
堂堂七尺男儿,此时哭得连外人都无尽动容。
庆元看着他,满是老茧的双手缓缓将他扶起,半晌喑哑道:“以后,多来你母后身边看看。”
“儿臣一定谨记!”慕辰景扑通又是一跪,“谢父皇!谢父皇!”
“方才那白衣女子的戏,都是你安排的吧?”
“回父皇,是……”
“又让朕想起来当年与你母后初见的情景,那时候,初雪就是一袭白衣,唱着《临江仙》,缓缓出现在大鼓上的。”庆元的声音沧桑空灵,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旧时候。
“儿臣……曾经听无慧大师说过……”
“呵呵,他呀,就是疼你。”
“小时候,母后与父皇常常带着儿臣来这里……”
“嗯。无慧跟了朕大半生,当初和朕一起遇到的你母亲。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的歌喉比那白衣女子唱得好听一万倍。”
“小时候母后还常常唱催眠曲给儿臣听……”
父子对话,一点都不像帝王与太子,仿佛就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和儿子,对话恬淡,温馨。
“父皇,儿臣之前犯下的错……”
“算了。”庆元看着刚刚安静下来的昭容,无力地摆了摆手,“都过去了。”
当初他允诺要给初雪天下,如今初雪不要了,他就给他们的孩子不是更好吗……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儿臣……叩谢父皇!”慕辰景眼角又弹出泪来,曲身一跪。
夜风微凉,好一个七夕月夜。
苏年锦侧眸看了看身边的慕宛之,只见其眉头紧皱,不言不语。
如此温馨的父子戏,别说他慕宛之,就算是大皇子,也完全没有办法阻止吧……
苏年锦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他给太子送的信笺起到作用了。劝诫太子不要硬来,努力触到庆元的软肋,才能逃过这一关……如今,他做到了……
苏年锦期冀以前她所有的幻想都是假的,慕宛之不会杀太子,不会逼宫,不会自作主张拥立大皇子。只是,她不会无动于衷的,一旦这些幻想都是真的,那么生灵涂炭抑或血流成河,遗臭万年,也都是他慕宛之的了……
她宁愿这个故事就这样结局,没有杀戮,没有血腥,有的只是庆元与太子的父子情,有的,只是像从未发生过的那样——清安殿的传位圣旨依旧在,三爷还是三爷,太子还是太子。
她能做的,也只能是阻止他铤而走险了吧。毕竟,日子还长着……
“哎呦,这是个什么情况?”刚才茅房回来的夏芷宜刚看到台上一幕就惊呆了!
苏年锦闻声看了看她,忽而一笑,却又想起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舞蹈,那曲子,如果都是当年皇后所作,那么……
月,猛地一下隐进了云雾里……
慕宛之于书房中坐了一夜,直到翌日慕疏涵进门,第一道阳光扑进来,他才缓缓回了神,不知觉,竟到早晨了。
“三哥,我们是不是没戏了……”慕疏涵扯了扇子挥来挥去,懊恼地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慕宛之没说话,只听得房间里的更漏声滴滴答答。
“哎?三哥,你别沮丧,我看着这日子长着呢,以后咱们还有机会。”慕疏涵见他半天没吱声,赶忙劝道。
“三哥?三哥?”
“这次,有人帮太子。”
慕宛之缓站起身来,单手负后,眸光竟是一暗。
“谁?”
慕宛之摇了摇头,“他的行事风格,从来不是服软,是……”
“激进!”慕疏涵一拍脑子恍然大悟,“对啊对啊,他从小就是急性子,才没那么多弯弯绕,这次肯定有人暗中帮他,是谁呢?会是老五吗?”
慕宛之顿了顿,又轻摇了摇头。
“也是,老五不比太子心软……”
慕疏涵蔫蔫地颓到凳子上,恨恨道:“奶奶的,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帮他?!”
吱呀。
苏年锦刚端着羹汤进来,就听见这一句。
“爷,喝点粥吧,养胃。”苏年锦把汤盏轻轻放到桌子边上,又看了看慕疏涵,“这一大早就赶过来也是没吃饭吧?你喝不喝?”
“不喝。”慕疏涵撇了撇嘴,“我现在就想知道是谁帮了太子。”
“知道了真相,就能改变皇上和太子的关系了吗?”
“嗯?”
苏年锦浅浅一笑,借着窗外的光吸了口晨曦下的凉气,“还不如省点功夫来用点早膳吃点新茶。”
“你倒是想得开……”慕疏涵哼哼一句。
慕宛之倒是转过身来,亦笑了笑,伸手端起桌案上的羹汤喝了一口,啧啧道:“里面的豆腐丝真清淡。”
“加了些黄瓜片和香菜末,尝着更清爽一些。”
“你自己做的?”慕宛之多往碗里瞅了两眼。
“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处拈来的食材,倒是常做。”
“啊啊啊?那么好喝吗?”慕疏涵一下子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靠近慕宛之看了看,“我也要喝,速去给我盛一碗来。”
“方才……不是不想喝的吗?”苏年锦打趣,站在原地不动。
“哎呀,求求你了,我这大清早就赶来容易么我,别说没吃东西了,连口茶都没喝上,你快去给我盛一碗让我尝尝。”
“不去。”
“哎?”慕疏涵扯了步子,俩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说要喝呢你就得瑟上了是吧?”
“那倒不是。”
“那是为何?”
苏年锦卖关子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笑了笑,“想喝我做的汤也可以,答应一件事呗?”
“你……”慕疏涵往后倾了倾身,“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想见见四王妃。”
“啊?”慕疏涵和慕宛之同时一愣。
见他二人不明所以,苏年锦扑打了一下身上的细尘,弯着眉眼,“听闻四王妃和太子妃早前的关系很好?”
“这个……都是待字闺中时候的事了……”慕疏涵皱眉想了想,“自嫁过来就联系很少了,虽然是妯娌,不过要是没有皇家活动聚在一起,她们也很少见面。”
“足够了。”
“啊?”慕疏涵一惊,“什么意思?”
“太子妃刚刚小产不久,正是需要人陪着说话的时候不是吗?”苏年锦看了看慕宛之,好似从他眸子里看出些许亮光来,“太子重新稳固地位,我们确实不易与他有大的过节,不如让四王妃牵个线,重归于好。”
“重归于好?哈哈哈哈哈……”慕疏涵仰天大笑,“你也太幼稚了,我们从来没好过,哪里来的‘重归’?”
“那就结新好。”苏年锦看着他,认真道,“如今和他交好,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慕宛之挑了挑眉,好似更有兴趣听。
“太子妃生性温良无害,与太子妃结好,一来可以打听太子事情,二来也让外人看着你们兄弟情深,三来,必要时候还可以借用一下……”
“借用?”
“上次用的太子衣服,就是太子妃给的。”苏年锦抿了抿唇,“兄弟结好,在皇上眼里看着,也是有用处的。”
“怎么可能。”慕疏涵听不下去,不屑道,“别说太子不和我们交好,就算假装好起来,他也是时时刻刻防着我们的,哪里有什么用处。”
“自是有的。”
慕宛之忽而出了一声,两人都往他那看去。
“兵权现在在太子手里,我们与他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如今能做的,唯有隐忍栖身,在他那里分得一杯羹吃。”
“啊?”慕疏涵大惊,“三哥,你要服软吗?”
“非也。”苏年锦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冰释前嫌之后,才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攻其不备是指……”
苏年锦与慕宛之相对一笑,竟觉窗外的花儿都是暖的。
午中。
许幼荷传了话来,若想让她去找太子妃也可以,除非,苏年锦求她。
慕疏涵把话传到的时候气得牙根痒痒,冲着苏年锦直呼,“你别去!这局棋咱不走了!她爱怎么样怎么样,你坚决不能去求她!”
殊不知苏年锦反而一笑,缓缓站起身来,“这有什么,我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她还不知道要给你使什么招数呢,你别去,她故意难为你呢。”
“为了三爷,做什么都值。”苏年锦淡淡一笑。
“你……”慕疏涵撒了气似的垂了垂头,“都怪我,根本阻止不了她……”
“别说你了,就是皇上来了,我该求的也得求不是?”苏年锦软语安慰着,随之就要迈出门去,“她就是要故意让我难堪,我难堪了,她舒心了,事儿也就办了。”
“可是……”慕疏涵还想再说,却忽地抬头,“三哥呢?”
“他呀?”苏年锦一顿,“在秦姐姐和吟儿屋里。”
“那让三哥和你一起去吧,我倒要看看,我那好王妃要给你使什么绊子!”
“还是别了。”苏年锦堪堪一笑,“秦姐姐好几日没瞧着他了,方才吟儿也闹,就让他多陪陪她们吧。”
“怎么可能?”慕疏涵一怔,“这几日三哥不是一直在秦语容房里吗?怎么就叫‘几日没瞧着他了’?”
“呵,你倒是摸得清……”
苏年锦白了他一眼,随往外走,也不再同他说,院子里的阳光正灼,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
慕疏涵紧随其后,忙又向管家木子彬吼了一嗓子,“快去找三哥来,让他去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