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暗暗咋舌,断腿?闵风真挺下得去手的。转念又觉得钟弗明活该,但愿不等他腿好就先落罪。
钟弗明断腿休假去了,他手下的那几个捕快便成了没有老虎撑腰的狐狸。夏初作为捕头自然有权力支配他们的工作,于是二话不说直接远远地发去城郊办事了。这下,对于夏初而言办事便松快了许多。
姚致远那边接了口谕,要进宫去与苏缜说案子。这钟弗明受了伤,他也只好叮嘱夏初多警醒着点:“如今事情多,有报案的接下来就行,凡事等我回来安排,拿不定主意的就找白司户。钟弗明被劫一事,你让捕快去查查。”
夏初恭恭敬敬地点头:“姚大人放心。钟大人的案子我一会儿就去安排,朗朗乾坤之下竟有人敢袭击官员,实在可恶,一定要好好查。”
姚致远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了她两眼,道:“蒋熙元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啊?”夏初茫然抬头,“什么事儿?我出门回来就没见过蒋大人了,他怎么了?”
“没什么。”姚致远摆了摆手,正了正冠往外走去。夏初还追了两步,“姚大人,蒋大人怎么了?”
姚致远也没理他,负着手走得飞快,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夏初轻轻地哼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这姚致远是不是哪一股势力中的一个,但小心为上总是没错的。
待姚致远一走,夏初忙跑回捕快房找到了常青。
常青满眼的红血丝,身上还残留着酒气。夏初扇了扇鼻子,笑道:“你也不说洗个澡。”
“老杨头真能喝,昨晚上回去我倒头就睡了,哪儿还顾得上洗澡。”常青抬胳膊闻了闻,“还行吧?我自己也闻不出来。”
夏初走过去,常青立刻跳开了一步。夏初瞟着他:“干什么?”
“嘿嘿,不是说嫌我身上有酒气吗!”
夏初觉得好笑,道:“酒气倒没什么,你别喝多了把我的正事儿给忘了,那就不是嫌弃的事儿了。”
“不能!”常青自信满满地答道,“我这酒量,再来个老杨头我也扛得住,一准忘不了。”说完他往夏初对面一坐便把昨天杨仵作告诉他的,都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夏初。
三个被杀的官员,户部左侍郎死在丰乐坊,而吏部员外郎和工部侍郎死在崇德坊。吏部员外郎和工部侍郎是同天死在了一处,相隔不过丈远,工部侍郎死尸俯卧,后心刀伤一刀毙命。
而户部侍郎和吏部员外郎的伤是一样的,致命伤都在脖子上。伤口在脖颈偏右的位置,长约两寸,很深,切了喉管和大动脉,也是一刀毙命。
“什么凶器看得出来吗?”夏初问他。
“老杨头说应该是匕首一类的短刀,双刃,工部侍郎商大人的伤很深,是齐根没入的。”常青皱了皱眉头,道,“他说看伤口的情形,刀刺进去之后还拧了拧。”
“啧啧。”夏初听得后背难受,点着额头想了想,道,“短刀或者匕首,这倒是与洪竟袭击顾迟章时所用的一样。”
常青点了点头:“老杨头还说呢,验尸的结果钟弗明写得很简略,草草记了个刀伤,查卷宗都查不到详细的情形,得亏你让我直接去问他。”
夏初笑了一下:“得亏你跟他关系好。那死亡时间能推出来吗?”
“推断是戌时左右被杀的,那时候除了升平坊外,街上很少有人了,所以尸体都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的。”
“戌时?那么晚他们干什么去了?”
常青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现在就管点偷鸡摸狗的,这种案子根本不可能让我们碰。”他想了一下又道,“不过我觉得有一点比较奇怪,这三位大人都没有坐车。这么大的官出门一般不会走着就去了,可能是要去的地方并不远,或者有什么别的缘故。”
“可是顾迟章坐车了。”夏初道。
“所以他没事,死的是车夫啊。”
“顾迟章是什么时候被袭击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常青肯定地道,“他们过来的时候不到酉时三刻,天才刚黑下来。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护卫牛满坡,俩人惊慌失措地拽着马车,车上还放着那车夫的尸体,跑得别提多狼狈了。”
“护卫也很惊慌?”
常青点点头,不屑地笑道:“不过到了府衙后就好多了,录口供的时候还不够他吹牛皮的呢,说自己别提多英勇了。”
“这样啊……”夏初低头琢磨了一下,“常青,你那帮兄弟里有没有认识顾大人的那个护卫的?”
“问一问,七拐八拐肯定能找到认识的人。然后呢?”
“然后你找个身手好一些的人,寻个事端跟他打一架就行。”
听夏初说完,常青微微地愣了一瞬,随即侧头一笑:“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觉得那牛满坡不靠谱。”
常青领了夏初的吩咐便出门了,没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夏初以为他是漏掉了什么东西,他却摇摇头,坐下来不以为意地道:“交代下去了,有信儿了回来告诉我。”
夏初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忽然间有一种自己是西京黑社会老大背后的终极BOSS的感觉,甚是酸爽。
“看来这段时间你在府衙是憋屈,在外头倒是风生水起了。”
常青笑道:“咳,瞎混呗。不过头儿你放心,重要的事我肯定亲自办,不会坏了你的事儿的。”
“信得过你。”夏初站起身来拍了他一下,“走着,跟我去趟监牢。”
监牢的牢头倒是没换,还是那个好喝两口的。上次蒋熙元说过他之后他收敛了一段,现在蒋熙元走了,这点爱好重新又捡起来了。夏初进了牢房一闻,这家伙也是一身的酒气。
“夏捕头。”牢头还是那样把酒瓶子扔到篓子里,迎了过来,嘿嘿笑道,“我倒是听说您回来了,这还没得空去跟您打个招呼呢。”说完,打了个酒嗝,又忙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
“没事!”常青先一步过去,一搭他肩膀,道,“钟大人受伤了,我们头儿又刚回来,过来看看最近都是个什么情形,了解一下。”他把牢头带到桌子旁边,“藏什么好酒了?我昨儿没喝痛快,正好跟你这儿再来两盅。”
牢头一听眼睛就亮了,献宝似的把自己的酒从篓子里翻了出来,与常青絮叨叨地说起来。常青抽个空回头对夏初挤了下眼睛,夏初微微一笑,往牢里走去。
常青真不容易,都快成了她的公关经理了。夏初一边往里走一边想。
牢里仍是那么昏暗,夏初瞪大了眼睛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看过去,终于在最里面的一间找到了九湘和柳莺。
夏初谨慎地往两边的牢房里看了看,见两边都是空的,这才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木栅,低声地唤了声九姑娘。
静了一瞬,听见九湘不确定地说:“夏初?”
“是我。九姑娘还好吗?”
“夏初!”九湘从草铺上爬了起来,走到木栅边上,皱着眉头努力地看着,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
九湘看上去精神还好,就是没有了往日那种淡定的妩媚,发鬓松散得有些狼狈,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夏初瞧着有点鼻酸,伸手从她头上摘了两根稻草下来:“九姑娘受苦了,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敢对我怎么样,今天你来就见不着我了。”九湘冷笑一声,“他们要是以为青楼女子都无情无义,都怕死,那就错了。”
牢房里的柳莺轻轻地啜泣了一声,九湘回过头去,脸上尽是轻蔑与鄙视:“哭什么啊你,既然做了婊子还在乎什么良心。”
“我就是个弱女子,哪里担得起这么大的事。”柳莺的声音仍是尖细,带着无尽的委屈,“年初龚元和死在我门口,这会儿乱贼头子也往我屋里藏,我怎么这么倒霉。九姑娘与我过不去有什么用。”
九湘回头呵斥道:“年初你贪财偷了龚元和的玉佩我就没与你计较,现在你又贪图那乱贼头子的银两,还怪什么自己倒霉!”
夏初捏了捏九湘的手,安抚道:“九姑娘,时间不多咱就拣要紧的说吧。这洪竟究竟是怎么到莳花馆的?”
“谁知道!莳花馆做的开门生意,人来我们也不会往外轰,只当他是个来消遣的,我也没在意。七月廿三到廿五在莳花馆接连来了三天,都是入夜来到转天晌午走,晚上再来,到廿六便被搜出去了。”
九湘的语速很快,说完回身一指柳莺:“那人出手很大方,酒菜点的都是最贵最好的。柳莺可是费了心思把人留在自己房里的。”
夏初皱了皱眉头,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一时又理不清楚,只好先暂时放下,问九湘道:“钟弗明审你们了?你们可说了什么?”
“哼。”九湘冷笑一声,“刑具往我们柳姑娘面前一摆,动都没动就哭爹喊娘的,说那洪竟是蒋大人安排藏在她那儿的,还画了押。”九湘运了口气,又问夏初,“大人现在如何?有事吗?”
“暂时没事。我这次回来府衙为的就是大人的案子,说什么也得给翻过来。”夏初伸进手去拉着九湘,九湘吸了口气躲了一下,夏初一愣,急道:“受伤了?”
“没事,死不了。”九湘不甚在意地道,“既然要翻案就赶紧说正事。柳莺的口供怎么办?是不是对大人很不利?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吗?”
“自然是很不利。”夏初咬了咬下唇,稍稍提高了点声音,喊柳莺过来。柳莺没有动,也没有回话。夏初心头微恼,握拳捶了一下木栅,“私藏乱贼头子,你以为你把黑锅扣在蒋大人身上就没事了?这件事,不管你拽上谁,你都是必死无疑!”
柳莺“哇”的一声就哭了:“我冤枉,我冤枉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不想死就给我滚过来!”夏初咬牙切齿地道。
九湘转身过去拽柳莺,夏初这才看见九湘背上的衣服都破了,一条条纵横的紫黑血迹,不禁心里一颤。
柳莺被薅了过来,仍旧哭个不停,不停地说自己冤枉。九湘气得够呛,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扇得脆响:“闭嘴!再哭我现在就掐死你!”
柳莺的哭声被扇了下去,捂着脸抽搭,像只鹌鹑一样瑟缩地站在木栅边上。夏初探手进去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拽得近一些,低声道:“柳莺我告诉你,你冤枉,蒋大人比你更冤枉!你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你诬陷他就等于把自己送上绝路。现在唯一能救你的就是蒋大人无罪开释,懂吗?”
柳莺两眼红肿地看着夏初,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可是……可是我害怕,我怕他们打我。”
“我不用你现在翻供,我要你好好活着,到你该说实话的时候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他们不杀你,我也会亲手宰了你!”夏初松开她的领子一推,“你给我记清楚!”
九湘看了柳莺一眼,对夏初道:“我们会小心的,你自己也要留神。”
“放心,你们的饭菜我找人安排,回头再让人给你送药。”夏初轻轻地握了握九湘的手,“九姑娘你信我,我一定救得了大人,救得了你。”
“我信你。”九湘点了点头,反拉住她的手问道,“刘起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受牵连?”
夏初定定地看着她,须臾安慰地拍了拍九湘的手:“我还没有见过他。九姑娘放心,他应该没事,只不过蒋府如今被封了,他想出也出不来。”
九湘无声地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握住夏初,道:“如果你能见着他,就替我告诉他一声,倘若这次能出去我九湘就嫁给他,他要是敢嫌弃老娘,老娘就阉了他!”
此地此景实在很是悽楚,但夏初听见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才不会。”
“夏初,人生跌宕,哪想到无风都能起了浪,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世间难得有情郎,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莫负了自己、负了真心才是。”
夏初抿了抿嘴唇,点点头:“我知道。”说完抽身而去。
离了牢房,远远地看见常青与那牢头喝得正爽,聊得正欢。夏初熨平心中的情绪,负手迈着步子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她进去的时间不算短,常青一见她出来便先声说道:“头儿,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们这儿正聊得起劲呢。”
夏初也顺势说道:“随便看看就行了。”她走上前对牢头道,“成,我瞧着你这儿做得不错,回头我给你两壶好酒,只要这牢里的犯人别出事儿,尽管喝。”
“谢谢夏捕头,谢谢夏捕头。”牢头一个劲儿地哈腰点头,“您放心!”
离了监牢,夏初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外面的光线,转头对常青道:“你一直在府衙,比我清楚,你去找个可信的人每天给九湘和柳莺送饭送水,不用丰盛,馒头青菜管饱就行。”
常青想了一下:“郑琏吧,他与我走得近,跟钟弗明也一向不对付。”
“行,跟九湘就说……是刘起交代的,她便知道了。”
常青点头应下,又问夏初九湘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夏初抱臂抬头看了看天:“她说洪竟是自己去的莳花馆,这个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糟糕就糟糕在柳莺那边招供画押说人是蒋大人安排藏在那儿的。”
“招供画押了?!”
夏初点点头。常青往地上啐了一口:“婊子就是无情,她们眼里哪儿有礼义信,眼睛就盯在钱上。”
夏初听常青这口气,不禁摇头笑了笑:“你这就有点以偏概全了,也不是所有的青楼女子……”话说到此,夏初忽然顿了顿,盯着常青道:“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常青不明就里地眨眨眼,“我说什么了?”
“眼睛就盯在钱上!”
“怎么了?”常青默默地把这话念叨了两遍,也不知道夏初发现了什么问题。
夏初一打响指,拽着常青就走:“咱们现在就去莳花馆。”
常青快步地跟着她,一边走一边道:“莳花馆那边已经封了,柳莺房间相关的东西都被查抄了,这会儿去找什么?”
夏初没回答,先与常青直奔了马厩,两人手脚麻利地套了辆车。等车驶出了府衙后夏初才道:“我刚才就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你看,现在他们的证据链条是这样的,莳花馆是蒋大人的产业,洪竟是从莳花馆被搜出来的,所以证明洪竟与蒋大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是这意思。”
“可刚才九湘说洪竟在莳花馆花钱很大方。莳花馆是蒋大人的产业,如果人真的是大人藏在那里的,怎么还要花钱呢?”
常青听完捶了下手掌:“说的是!这不合常理。”
“现在咱们去莳花馆找账本。刚才我在牢里没想到这层,不然直接问问就好了。再回去怕牢头起了疑心,希望九姑娘别藏得太隐蔽才好。”
常青扬鞭甩了下马屁股,笑道:“账本这东西,不是床褥下面,就是卧室柜子的暗格里。”
“你怎么知道?”
常青一笑,对夏初挤了挤眼睛:“嘁,女人藏东西,就那么回事儿。”
莳花馆已经被封,门板上贴着府衙的封条。不过钟弗明显然觉得这地方再没有什么价值了,并未派人把守。
不过夏初还是留了个心眼儿,先赶着车回了安丰坊,和常青换掉了那身捕快的衣裳,然后步行着去了莳花馆。俩人沿墙根走到一处僻静小巷,常青三两下便把那平时里走泔水的小侧门打开了。
就像上次出了命案之后一样,莳花馆一派灰头土脸的气息。不过比上次看上去更糟,上次出事后,大多数姑娘丫鬟和厨子杂役都留下来观望,毕竟那次只是人死在了莳花馆而已。
可这次不同了,藏匿造反的逆贼头子,这是什么样的罪!没有把整个莳花馆的人都抓起来已经是老天开恩祖宗保佑了。所以莳花馆现在真的是人去楼空,连个扫地的都没留下。
夏初从后厨一路往前楼走,这不过几天的工夫,曾经流光溢彩的莳花馆已经是一片狼藉。看样子值钱的东西已经都被卷跑了,地上散着一些打碎的杯盏,一些没人欣赏的字画,一些姑娘们曾经与客人传情的酸诗。
常青时不时地捡起张纸翻看,啧啧两声又扔到一边,感慨道:“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莳花馆呢,没想到看见的是这么一副模样。”
夏初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心里发沉,觉得这番所见像是从前在哪儿听过的一段话: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想到这儿,夏初又默默地呸了几声,暗道:塌个屁!才不会塌!
正如常青所言,九湘果真是不能免俗地把账本藏在了自己的褥子下面。夏初找到后拍了拍这账本,心说这么藏东西意义何在呢?
账本里自然是没有写着“洪竟几月几日到几月几日在莳花馆花了多少”这样明明白白的证据。不过也无妨,只要发生过的事,不管隐藏多深早晚都会浮出水面。
夏初收好了账本,让常青找机会把柳莺的口供找出来看一看。
“柳莺既然能做伪证,这样的人,就算翻了供也不是那么可信。最好能找出她口供中的漏洞来,借力打力。”
常青点点头:“到时再指钟弗明一个屈打成招,多来几棍,让他断着腿去死好了。”
“你够狠啊。”夏初回头看了看常青,片刻后咧嘴一笑,“不过我很欣赏。”
“这都是你教导有方啊!”常青一本正经地回道。
夏初听罢忍不住大笑了几声,心情便也好了一点儿。她摆了摆手,让常青驾车回府衙去了,自己则回了安丰坊的小院。
她把今天的线索和依据整了一遍,之后又把之前在苏缜那儿看过的奏折中的要点默写了下来,两相一对照,发现目前调查的东西还都太细枝末节了,照这样下去得什么时候能探到核心呢?
别的案子可以慢慢查,可现在大人在牢里,每拖一天苏缜就多一分压力,大人也多一分危险。
夏初回了安丰坊之后闵风便抽空回了趟皇宫,等他再返回安丰坊时,发现夏初依旧在书桌前,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看了一眼,见她胳膊下压了张纸,上面乱七八糟地画着很多圈,有的圈着几个被杀官员的名字,有的圈着地点,有的圈着时间。
还不等看得仔细,夏初便抬起了头来,看见闵风后微微一愣,随即呼地便站起了身来,道:“闵大哥,您刚才去哪里了?我喊了您半天您都没出现。”
“回宫了。有事?”
“您知不知道押孙尤梁回京的是什么人?我想去问问他死时的状况。”
闵风想了想,回道:“押送的士兵可能还在河源。”
“河源?是案发地?如果我想见,您觉得见得到吗?”
闵风看了一眼天色,点了点头,“不远。快马一个半时辰便到,顺利的话城门关之前应该可以赶回来,姑娘现在要去吗?”
如此雷厉风行,夏初反倒愣了一下:“那要是不顺利呢?回不来怎么办?”
“不过城墙而已。”闵风不咸不淡地说道,“不会误了打劫之事。”
啧,这功夫好的人真是不一般。夏初轻打了一个响指:“既然如此,赶早不赶晚,大人在牢里一天就多一天危险,现在去就是了。”
“姑娘会骑马吗?”
夏初一滞,想起上次骑马去管阳城的惨痛经历。虽然心里有点打鼓,却仍是咬了咬牙道:“会!我就是把自己绑在马上也得去。”
闵风默然一笑:“蒋熙元好福气,平光门外等我,我去找马。”说完一纵身便不见了。夏初愣在原地,咂摸了闵风的这句话,觉得这寥寥几个字里面包含的信息量真大。
夏初把桌上画得乱七八糟的那张纸揣进了怀里,又收拾了收拾便出门了。到了平光门的时候闵风已经等在那里了,身后站了两匹骏马,一看那模样就比上次夏初骑的黄马要给力。原本夏初还有些打鼓自己不能驾驭,结果跑起来才知道这好马比普通马舒适得多。类似于好车与代步车的区别。
河源位于西京东部大约百里,刚出东灵山不远便是,再过去一段路便是依山的皇陵了。一路平原官道,马跑不费什么力气,但那是马不费力气,人就不一定了。
马好路平,但纵是如此,跑到后半段的时候夏初还是觉得吃力,单一的频率磨得两条腿生疼,直恨自己没有双马靴。可她也不敢叫停,怕停下来腿更疼,磨磨蹭蹭地耽搁了时间。就这样咬着牙一直坚持到了河源,到了目的地下了马之后,夏初两腿一个劲儿打战,都不知道要怎样迈步了。
“还好?”闵风问她。
“挺好。”夏初佝偻着腰,叉着腿坚定地点了点头。闵风瞧了瞧她,递了个水囊过去,倒也没说什么。
夏初喝了几口水,缓了一会儿后才找回两腿的感觉。她把水囊还给了闵风,一边琢磨一边说道:“案发后姚大人已经派捕快来了,我估计十有八九是钟弗明的亲信,府衙的捕快都认识我,我得避开去问才行。路上我就在想这事儿,不知道闵大哥有没有蒙汗药什么的东西,能不能先把他们撂倒了,或者……”
闵风心道这姑娘手挺黑,谁挡她就撂倒谁的路数实在有些生猛。他把夏初的马拴在路旁,反手打了自己的马屁股一下,等那匹马跑开之后才道:“不必,皇上也在查案。”
夏初一下子没能明白闵风的意思,眨眼看着他。闵风把那块腰牌掏出来:“问案理所当然。”
夏初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弄懂,不禁苦笑道:“闵大哥的意思是,皇上现在也在查这几起凶杀案,所以派个御前侍卫来查问合情合理。那么也就是说,这几个士兵由您来问?”
见闵风点头,夏初道:“那我过来干什么?”
“稍后溜进去。”闵风说完转身便往驿站走去。夏初愣了一下,追在他身后几步:“您……您说话也太言简意赅了,好费脑子。”
两人大概布置了一下方案后,夏初便猫着腰往驿站后面走了过去。
闵风进了驿站,那几个府衙来的捕快果然在。他亮了腰牌,御前的身份自然是晃瞎了人眼,把那几个捕快吓得够呛。直到闵风说明了来意之后,那几个人才放下心来,依着闵风的要求腾了间屋子,把那四个押送的兵丁带了进去。
这四个兵丁两个是京畿营的,两个是蒋家亲兵,年纪都不大。孙尤梁被杀之后一直惶惶不可终日,现在见御前的人亲自来问了,只觉得大难临头,一个个白着脸不敢说话。
闵风在屋里坐着也不开口,弄得他们更加紧张,好一会儿忽听窗户外面有人咳嗽了一声。闵风动了动唇角:“进来吧。”
紧接着,在几个人讶然的表情里,夏初从窗外利落地翻了进来。进屋掸掸身上的土,扫了眼这四个兵丁,冷着脸道:“看见什么了?”
小兵们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干愣着不说话,有个机灵的回过闷儿来,上前一步猛摇头:“什么都没看见!”他一指闵风,“屋里从头至尾只有这位大人!”
另外三个这才明白,赶紧也跟着点头站了出来,齐声道:“屋里只有这位大人!”
“小点声!”夏初赶紧用手压了压,瞪了一眼,低声道,“你们不认识我,没关系,不需要。但你们知道这位是御前的人。”她指了一下闵风,随后又指了指自己,“所以我是什么身份你们心里也能大概有个谱。”
夏初说完这话顿了顿,目光依次扫过这四个兵丁的脸庞。原本闵风的身份就够让他们紧张的了,夏初这模棱两可的话一说,几个人更是不知所措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夏初觉得压力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继续道:“我是来查案的,更是来帮你们的。今天我的出现若是你们谁漏出一点儿风声,我不管是谁漏的,你们四个……”
夏初一一地点了点四个人,轻飘飘地道:“谁都别想活。”
话音方落,其中俩胆小的兵丁扑通便跪在了地上,磕着头说:“不敢不敢!小的绝不敢吐露半个字,大人饶命!”这里人一跪,另两人也忙跪了下来,生怕衷心表得不够强烈。
夏初看吓唬得差不多了,便让他们起来回话。她自己走到椅子边上坐了下来,掏出纸笔包袱递给了闵风。
闵风瞄一眼并没有接,夏初转身背对着那四个兵丁,堆了满脸的乞求看着闵风,希望他不要刚把自己忽悠起来的神秘身份直接给拆了台。闵风似是无奈地看了一眼窗外,这才接过了包袱,掏出了纸笔。
夏初搞定了氛围后,抖了抖衣摆,开门见山地问道:“孙尤梁死的那个晚上什么情形,一点不落地都给我说出来。”
她指了指那个机灵的:“你先说。”
“是!”这个叫齐大海的兵丁高声应道,随即赶忙掩了下嘴,压低了声音,“哦……大人,那天晚上我们到了这河源驿站歇脚,孙尤梁就关在角房里,那屋子没有窗户,跑不了人。我们几个在院里吃饭,还喝了点酒。入夜准备歇着前,项大哥说去看看孙尤梁,过去没一会儿就听见他在那边喊了起来。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孙尤梁已经死了。”
“他喊的什么?”
“大概就是杀人了,快过来之类的。喊得挺大声。”
夏初在脑子里把当时的画面还原了一下,问道:“当时就他一个人过去看孙尤梁吗?角房外面有没有人守着?”
“有。”齐大海点了点头,神色沉重地吸了下鼻子,道,“胡金山那天本来是值前半夜的,也……也死了。”
“孙尤梁的尸体你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那几个兵丁都点点头,其中一个道,“脖子都快砍断了,血流了一地,睁着眼,怕人得很。”
这么狠?夏初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昏暗的小屋里,一个人脑袋和身子只连了半个脖子,豁着伤,流着血,还睁着眼睛,不禁后背有些发凉。
沉吟了片刻后又问道:“那个胡金山呢?也是砍的脖子?”
“不是。”齐大海接过话去,道,“胡金山身上没伤,就倒在角房门口了。我们是后来才发现他死了的,先开始还以为只是昏过去了。”
“没伤?没伤怎么死的?”夏初问道。
“也不是没伤吧。”另一个往前欠了欠身,说,“我整理胡金山的尸体时,那脖子上一片紫红,是不是被勒死的啊?卡着脖子出不了声,要不然咱们早就知道那边有变故了。”
“那也可能。”齐大海点了点头。夏初问道:“没人验尸吗?”
几个人齐齐地摇了摇头,齐大海道:“京城府衙的捕快在呢,就看了看尸体,问了一下我们出事的时间,有没有人看见凶犯,别的倒是没说。”
“你们看见凶犯了吗?”
“没有。”几个人又都是摇头,“项大哥过去得早,他应该是看见了的。他让我们守住了现场自己去追去了。”
“他人呢?”
“没回来。”齐大海又叹了一口气,“这都好几天了,不管追上没追上早该回来了,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
“除了胡金山和孙尤梁死亡,你们还有别人受伤了吗?”
齐大海与其他几个人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都没受伤,项大哥就不知道了。”
夏初问完了这些,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可这次她回头看见的是闵风,并没有像蒋熙元那样与她有什么交流。闵风只是表情平静地在那儿写着笔录,那状态,好像是与屋里的事全无关系,自己在写文章而已。
夏初心里有点憋得慌,只好把想说的话先咽了回去。又问齐大海,“你们说的这项大哥是什么人?”
“项大哥名叫项青,是京畿营的千卫长,这次押送孙尤梁就是项大哥带队的。一路都挺顺利的,我们就是防着孙尤梁别自裁了,哪儿想到……”齐大海懊恼地捶了下手掌,“这眼看着快到京城了,却落了这么个结果。我们……我们恐怕也没个好了。”
“是啊,大人,大侠,我们会不会被军法处置了?”一个小兵弱弱地问道,带着点哭腔,“那还不如死在青城郡呢,还能给家里挣点恤金。”
夏初也不知道,但她还得往下问案子,也只能打着包票道:“放心,顶多就是个失职,不会有事的。”
几个人这才松了口气,直向夏初道谢。夏初有点惭愧,干笑了两声道:“项青平日里为人如何?”
“挺好的。”齐大海说道,“我是蒋家的亲兵,跟项大哥就接触了这么几天,他年纪比我们大,对我们挺照顾的。”他回身一指刚才问自己会不会被军法处置的小兵,“他是项大哥手下的兵。”
那小兵忙道:“项大哥是梁城人,是娶了媳妇的,家里穷才来应的兵募。”小兵眼眶软,说着眼睛就已经红了,“本来这次回去也就该回家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那一家老小的,还不跟天塌了似的……”
夏初又问了问那项青的外貌特征,所穿衣物,便没有更多要问的了。她起身拍了拍齐大海的肩:“行吧,你们多保重自身安全。别漏了今天的事,否则谁也保不了你们,明白吗?”
“是!”几个士兵一凛,齐声应道。
夏初让闵风去看一看那个出事的角房,自己重新又从窗户翻了出去,悄悄地到拴马的地方等着。近前瞧见地上多了不少的脚印,暗暗一笑,心说闵风这大男人心还真细,幸亏之前他先赶跑了一匹马,不然现在已经穿帮了。
等了没一会儿闵风就回来了,蜷指打了个呼哨,独自跑走的那匹马便跑了回来。两人上马往西京走,夏初腿疼得夹不住马,比来时速度慢了很多,闵风将就着她的速度,索性松了马缰抱臂在马上闲坐,那姿态简直就是对夏初的骑术表示赤裸裸的蔑视。
“闵大哥,那角房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夏初问他。
“很干净。”
“意思是,打扫过了是吗?”夏初翻译着闵风的话,求证道,见闵风点了头才继续说,“简要来说,案发的经过是这样的:凶手是偷偷摸进驿站,先杀了守卫胡金山,然后进屋杀了孙尤梁。这时候项青来了正好撞见,于是喊了人,自己跑出去追凶。”
闵风点点头。
“项青是负责押送的,犯人在还没入京的时候被杀了,这是个很大的过失。如果他能抓到凶手责任可能就会轻得多,甚至可能会被免予追责。所以他去追凶是合理的。”
闵风继续点头。
“但是,他发现孙尤梁死了之后,先是喊了人,等人都到了之后他又自己跑出去追凶。按道理来说,他至少应该会带上一两个人跟他一起去才对,这样胜算更大。毕竟凶手敢闯驿站杀钦犯,不是一般人啊!可他为什么把所有人都留下了呢?”夏初在马上向闵风那边探了探身子,“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合常理吗?”
闵风仍旧是点头。
夏初被他憋得用力地吸了口气,才觉得喘气顺当了一点儿。闵风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总算是给了她点面子,说道:“所以你怀疑项青是监守自盗。”
“不能排除。一则他平乱回去之后就要回家了,二则他家里穷,如果有人许了银钱给他,倒很值得他干上一票。”
那个胡金山是认识项青的,所以项青去角房不会引起他任何警觉。项青很可能趁他不备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悄悄勒死后进了角房。
而孙尤梁也是认识项青的,所以他去看孙尤梁合情合理,不会引起孙尤梁的警觉,也就不会惊动其他人。项青趁孙尤梁不备将他杀死,然后再喊人,等别人赶过来之后他再以追凶这样的理由溜之大吉。
可以说,项青来做这件事,比任何人都要便利。
夏初想,如果她是那个想要除掉孙尤梁的人,也会选择一个押送的人来做这件事。
沉默了一会儿后,夏初握紧缰绳缓了口气儿,自言自语似的道:“胡金山是被勒死的,这样可以防止他发出声音。那干吗把孙尤梁砍成那样呢?何必采取两种作案手法,也勒死不就完了?”
“重犯戴枷。”闵风淡淡地说。
夏初习惯了把所想的事情念叨出来,与蒋熙元你一言我一语一点点推进案情,觉得十分有成就感。可闵风话少得她心里直犯堵,好容易说上几句,自己还总有一种被藐视了智商的感觉。
虽然说的都在点儿上。
比如刚刚这句。
夏初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点头道:“对,戴枷,所以不方便勒。我把这事儿给忘了。闵大哥厉害啊。”
闵风对她拱了拱手,也不知道是懒得和她再多说还是欣然受了这夸赞。
夏初把这个作案过程反复地想了几遍,觉得本身没有什么逻辑上的漏洞。不过有一点她不太明白,从青城郡那么远押过来,为什么到了河源才动手?
是离他要去的地方更近,还是出了山更好跑一些?可山里明明更好藏匿才对。
夏初想到这儿,便拿了这个问题去问闵风。闵风听完也没有说话,仍是抱着肩,夏初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整件事情我并不清楚。”好半天闵风才回了她一句,“我只是协助。”
闵风不能像蒋熙元那样指出她的盲点,这让她备觉破案艰难,各种线索想法乱糟糟地盘踞在脑子里,只能自己慢慢理。
闷头想了一会儿,夏初把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那张纸掏了出来,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团着那张纸一点点地捋着看。闵风也没打扰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往回京方向走着。
过了有一会儿,夏初忽然叫了一声:“对了!”
闵风转头看着她:“想到了?”
“那个折子嘛!”夏初一打响指,有丝得意地说,“还真得整件事情想。传说中那个孙尤梁上奏的折子嘛。从对方的安排上来说,这折子总得到了京中,才能被蒋大人销毁,然后才能派人来杀孙尤梁。自然不能早早动手。”
闵风虽然不知道那折子的事,但推也能推出是什么意思,便点了点头。夏初想通这一节,觉得似乎是摸到了个思路。
换位去想。
既然所有的事情都是凭空捏造的,那么他们也只会按常理去推,埋上一条主线然后再用人证物证去把这条主线填充实。但是人为的填充总会有不合理的地方,因为并不是自然发生的,只要把每个证据都查透,一定可以找出来。
“闵大哥。”夏初把马驱得离闵风近了一些,道,“有没有什么人可以调用的?我要找找那个项青。”
“这么多天没出现,估计已经死了。”
“死了也没事,死了有尸体也行。死在什么位置,为什么会死在那里,被什么凶器杀死的,死时是个什么状态,周围有没有打斗的痕迹……这些都是线索。”
夏初滔滔不绝地给他分析道:“他们指蒋大人杀人灭口,那么蒋大人会派什么人杀人?如果项青的死亡状况可以反证这个人不是大人派人杀的……”
“知道了。”没等夏初说完,闵风便干脆利落地答道,“我会安排。”
夏初又被他噎了一下,无奈地咽了咽唾沫:“闵大哥,你们做暗卫的是不是都是这样?不闷吗?”
闵风弯唇笑了一下:“不闷。”
夏初彻底无语了。
回到西京的时候赶上城门将闭,俩人波澜不惊地进了城。夏初有点遗憾地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城墙,没能看见闵风口中那个“不过城墙而已”是怎么个意思。但想想也是算了,这节骨眼上没必要的事情能少做就少做。
夏初回了安丰坊,先把今天在河源问到的口供记了下来,然后忙乎半天给自己烧了一桶水洗澡。
骑马跑了个来回,两条腿被磨得发红,皮都薄了似的,一泡进水里疼得她直挠桶壁。屁股上的伤原本已经结了痂,这磨了半天儿也磨掉了,疼是不疼,只不过原本那些好药也白瞎了,疤估计是要落下的。
夏初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胡思乱想,想将来结了婚洞房花烛的时候,被看见屁股上一道伤疤,会不会很煞风景?会不会被嘲笑?她会不会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来个实实在在地大战三百回合。
想着想着,夏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象中竟然有个实实在在的男主角,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脑门子噌噌地冒汗。愣怔半晌,她把鼻子一捏,“噗”的一声将自己整个埋在了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