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苏缜又招了一帮臣子御书房问案。
姚致远心中叫苦不迭。
昨天已经在御书房耗了一天了,说得口干舌燥,翻过来调过去地把情况说了又说,苏缜却沉默居多,也没个态度。好容易挨到黄昏散了,没想到今天又给招了来。
叫苦的不止姚致远,御书房外跪了些臣子。初秋的日头虽不毒辣但仍是灼人,这些臣子跪得一身大汗,苦不堪言。
苏缜由着他们跪着,一直晾到日头偏西才打发人给送了些凉茶出去。传了口谕说案子还在查,对奸佞不会姑息,但也绝不会草率定罪,各位臣子忠心可鉴,他都知道,今日便先散了。
这帮人跪得膝盖都要淤血了,得了这话倒也如蒙大赦,叩头谢恩后正准备各自散去,却听苏缜又说明日散朝后继续来御书房商讨案情。
臣子们听了都快哭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苦着脸抖着腿走了,准备回家好好歇一歇,明日再战。
苏缜留下了卷宗,让姚致远也走了。等殿里没了人才把卷宗重重一扣,揉着眉心露出了一丝烦躁。
安良沏了杯醒神的茶端了出来,轻放在案上,道:“闵大人传话回来了,说夏典侍让他暗地里把钟大人打了一顿,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姚大人被扣在御书房,所以,现在府衙里的情形还算好。”
苏缜闭着眼睛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坐直了身子端过茶喝了一口,忍不住又笑了笑:“她还真是直接。”
“是,闵大人也是这话。”安良看苏缜笑了,心里也稍稍松泛了点,“夏典侍冒着奴才的名去过刑部大狱了,看来这些日子奴才是不能在那儿露面了。”
苏缜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蒋熙元如何?”
“目前还好,钱大人这两天都住在刑部了,没敢回家。皇上放心。”
苏缜手里摩挲着那枚坠子,若有所思:“关起来的那帮老臣呢?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动向?”
“没有。钱大人说都老老实实地在牢里待着呢,他连他们家人都没敢往里放,谁都没让见。不过……”安良顿了顿,低声道,“蒋大人之前提拔进六部的传书黄门刘西江说,好像他们各自都在暗中处理那些烂账。”
“那是当然。”苏缜冷笑了一声。之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得了喘息的空当儿,必然是要处理掉的。来日蒋熙元要是定了罪,他们各个身家清白的,便又是蒋熙元的一桩诬蔑之罪。
“刘西江,是不是之前月筱红案子的那个证人?”苏缜问道。
“皇上好记性,正是。”
“嗯,你跟他说,让他暗里观察着动向就是,别的一概不要管。”
安良应了个是,踌躇了一下道:“皇上今儿传晚膳吗?凤仪宫之前差人来问过,那边备了,您……”
“去凤仪宫。”苏缜没等安良说完便起身走出了御书房。
咏薇在凤仪宫里听传报说苏缜要过来,心中一紧,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整了整衣裳便让芊芊去膳房传菜,自己迎出了殿外。
叩迎之后,苏缜把咏薇扶了起来,看了看她:“皇后清减了些。”
咏薇抬头迎着苏缜的目光浅浅一笑:“皇上也是。臣妾做不了别的,备了些秋补的汤菜,皇上要多吃一些,有了精神才有力气处理国事。”
咏薇侧开身请苏缜进了殿,除了安良和芊芊外,把别的伺候的人都遣开了。等苏缜落了座之后,咏薇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隔着一张八宝桌,说远不远,说近却是也不近。
安良给苏缜舀了一碗山药炖的鸡汤,微浊浓郁的汤色却是一点儿油星也不见,看上去是下了不少功夫的。苏缜捏着勺柄喝了一口,垂眸看了会儿碗里的汤,缓缓开口道:“皇后别太担心。”
不过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咏薇却差点儿落了泪,用力地眨了眨眼才把那酸涩之意压了回去,抬头弯唇一笑:“臣妾不担心。臣妾知道皇上是明君,也相信蒋家是忠臣。臣妾就好好地做个妻子,帮皇上打理好家事。”
家事,苏缜默默地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又舀了一勺汤,这才放下碗,道:“将军府封了宅子,但于日常无碍,不过是出不来罢了。朕也传了密旨给蒋悯,让他暂且不要回京,能拖便拖。”
“只要皇上信得过蒋家,臣妾就什么都不怕。”咏薇看着苏缜笃定地道,“阴霾总有散去时,青天必有重开日,皇上也不要太过忧心。”她夹了个金丝卷放进苏缜面前的盘子里,“皇上瘦了些,这可不好。”
苏缜听了这有点孩子气的话,不禁笑了一下:“是不好。”
“山药、莲菜、金丝卷。”咏薇一样样地点过去,“臣妾入宫前问过哥哥,这都是皇上爱吃的,臣妾都学着做了,皇上多吃一点儿好不好?”
“你做的?”
“对啊。”咏薇有丝得意地点了点头,“之前皇上每次来吃的东西,都是臣妾做的。皇上吃着还顺口吗?”
苏缜点了点头,却又想起那次在夏初的家里她做饭时的情形,唇角不禁泛了一点儿笑意,可心里却是苦的。他夹了那块金丝卷吃了,又对咏薇道:“做饭辛苦,这些事还是交给宫人吧。”
“不辛苦,臣妾喜欢。”
咏薇一边给苏缜夹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说这些菜都是怎么做的,当初自己是怎么学的,哥哥如何嘲笑过她。
苏缜觉得今日的咏薇与往日不大相同,亲和了许多,也生动了许多。他一边听一边吃,不知不觉倒是吃了不少。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不知丢到哪里的食欲,倒是给找回来了一些。
吃过饭清了口,咏薇又让人把棋盘搬了上来,两人各执黑白开始落子,走了几步后苏缜顿了顿,问咏薇:“你不问问案子的进展?”
咏薇稍稍迟疑了一下,道:“其实臣妾说不担心,是假的。臣妾的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干系到臣妾所有的家人,臣妾如何能不担心。”
“这才是实话。”
“臣妾之前说的也是实话,只要皇上信蒋家、信哥哥,臣妾虽担心却不怕。”咏薇从棋盘上挪开目光,看着苏缜道,“皇上为这些事已经很烦了,不需要臣妾再多说。臣妾知道,臣妾是蒋家的女儿,蒋家一旦倾覆,臣妾这个中宫也就做到头了。”
她涩然一笑:“可其实臣妾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只能相信皇上。臣妾能做的就是准备些饭菜,陪皇上下下棋,让皇上能有地方休息休息。所以,臣妾也不想问。”
苏缜默默地看了看她,没再多说。
晚上入寝熄了灯,两人各自无言地并肩躺在床上,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也好像听得见彼此的心事。
这样睁着眼不知躺了多久,咏薇才听苏缜对她道:“就算不为蒋家,也为朕自己。朕不会让人断了朕的肱骨,你安心就是。”
咏薇只浅浅地“嗯”一声,在黑暗里掩住眼睛,默默无声地流了眼泪。
她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担心得已经几天没有睡安稳了。事情出来之后她一直没有见过苏缜,不知道苏缜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
也许苏缜有路可退,但蒋家没有,她更没有。蒋家一门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都在苏缜一念间,她真怕他会断臂求稳,怕他权衡之下会放弃。
今天苏缜肯来,她就放心了大半,现在再听见这样的话,那颗揪着的心才算安稳了下来。心里一松,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
苏缜听见咏薇颤抖的呼吸,没再多说什么,翻身将她轻轻搂进了怀里。咏薇倚着他的胸膛,脸上泪痕未干,却终于沉沉睡去。
许是那些跪疼了膝盖的臣子再不堪忍受,第二天一早上朝时,便开始催促苏缜尽早定案。理由也算充分:证据确凿。
苏缜面上不动声色,但的确是很心烦。
已经是蒋熙元入狱的第四天了,夏初那边还没有给他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姚致远奏折中所列罪名,眼下没有一个能翻过来。
可话又说回来,蒋家的罪名也绝不能一个个地翻。不能让罗织罪名的对手看见自己的动作,更不能在全盘胜利之前暴露了夏初。
苏缜瞧着銮殿中一个个据理力争慷慨陈词要求治罪蒋家的大臣,索性也不去费心思想说辞了,直接耍赖道:“朕觉得还有疑点,还要再查。”
把这帮臣子气了个仰倒。
散朝后,姚致远又被叫进了御书房;还有那一干请求定蒋家谋逆之罪的臣子,也被一并叫了进来。
在苏缜的要求下,姚致远又把案子复述了一遍,说得嗓子都哑了。苏缜等他说完,又把之前蒋熙元办的那些权臣的案子都搬了出来,抛给了那些大臣,让他们各抒己见,谈谈这些案子的疑点。
这么庞大的命题,把那些臣子搞得头都要炸了。一人一本卷宗捧在手里,一边看一边琢磨着怎么避重就轻,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把罪过往蒋家推。
其实苏缜连听都没听,他现在要做的就一件事:拖。就盼着能掩护住夏初,盼着夏初能快些,再快些……
与此同时,西京城里,延康坊牌楼下有人因为肢体冲撞吵了起来,吵了没两句便红了眼,撸胳膊挽袖子动起了手,引了一帮人围观叫好。
常青和夏初坐在旁边茶楼的二楼里临窗看着,看了没一会儿,夏初便摇了摇头:“啧,这个牛满坡的功夫实在很一般。”
“的确不怎么样。”常青也表示赞同。
“那么问题来了。”夏初收回目光对常青道,“死的那三个官员两个是一刀割在脖子上,一个是直接没入后心,稳准狠。官员虽然功夫不一定好,但毕竟是大男人,凶手要是身手一般,很难做得这么利索。”
“嗯,你要是给我把刀,对方站着让我杀,我都不见得能杀得那么利索。”
“我不知道洪竟的功夫如何,但那也不要紧。总之,杀了那三个官员的人,没道理会被牛满坡这样的人挡回去,更没道理还被他刺了一刀。”夏初道。
常青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杀了那三个官员的凶手,根本不是洪竟?”
“这也不是重点。”夏初剥了颗花生放在嘴里,“那三个官员死在戌时左右,那时天已经黑了。而顾迟章到府衙的时候才酉时三刻,减去路上的时间,遇袭大概是在酉时一刻,那时天还没黑。”
常青听到这儿便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明白了,顾迟章很有可能是故意遇袭的。带着护卫是为了给自己能活命找的理由,时间提早是为了能够让护卫看见那人的样貌,而那一刀就是所谓的线索,都是为了后来的搜城。”
夏初点了点头:“苦肉计。”
常青侧头看了看夏初,眼里尽是赞赏:“头儿,你让我找人试探牛满坡的时候就想到这一点了?厉害啊!”
夏初摆摆手:“那时候还没有。就是听你说侍卫也惊慌失措的时候,我有点疑惑。他惊慌,说明他是被吓到了,我觉得那不是个功夫好的人该有的临场反应。”
“还真是。”常青点点头,“我也是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却没往深了想。”
“但想到苦肉计这层,却是因为昨天跑了一趟河源。”夏初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瞧了一眼茶楼外被揍得求饶的牛满坡,道:“这个案子的每一步似乎都说得通,所以会有现在证据确凿的假象。而实际上若仔细看,又会发现每一步都那么别扭,经不起推敲。”
常青点了点头:“不是自然发生的,总会有漏洞。”
“就是这个意思。而且,这样一来对方反而露了个马脚出来。”
“什么马脚?”
夏初抿嘴一笑,略略压低了声音说道:“首先我们可以确定,这次老臣集团中是有一个首脑的。因为这里面涉及了很多关键的时间点,案情又是从青城郡一直延伸到京城,如果是分头行动,衔接上一定会有问题。”
常青接口道:“所以需要一个人来统一安排,是顾迟章?”
夏初却摇了摇头:“不是他。顾迟章只是个中书舍人,官阶低是一方面,关键是我查了他的履历,以他的履历不足以安排起这么多样化的案子。还有一条,顾迟章太明显了。”
通常规律上来说,在前面冲锋陷阵的都不是主角。
顾迟章受伤,顾迟章指认凶犯,顾迟章看见了那封奏章,顾迟章私下里找了官员想暗中查底,然后官员就死了,等于死无对证。
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顾迟章说的,用一招苦肉计,看似偶然地把这幕后的一切都推出来,就算他不是主使,也一定与主使者有密切的关联。
夏初捋了捋整件事情,低声对常青道:“常青,你去盯着顾迟章。”
“行。”常青二话不说就点了点头。
“如果需要的话,找几个你外面的兄弟帮你,不要用府衙的人。主要是看他除了皇城和家之外还去哪里,另外,注意有没有人去找他。”
常青略略思索了一下道:“还是尽量别让外面的人知道好,保不齐哪个嘴快的走漏了就全完了,况且盯梢的人多了也显眼。”
“行,你看着办就好。”夏初道,“有什么动向记得赶紧来告诉我,别轻举妄动。”
“没问题。”常青扔起一颗花生用嘴接住,跷着腿抖了抖。外面的架已经打完了,常青的那个兄弟正仰头看着他,他对人家摆了下手,那兄弟便走了。
夏初看见,冲常青笑道:“你这挺潇洒的,任着公职,外面还一堆小弟。”
“还行吧。”常青笑了笑,看了她片刻后略略正了神色说,“对我来说待不待府衙两可,不过蒋大人在的那段日子真不错。后来我也觉得,其实我还是挺想做个好捕快的。”他忙又补充道,“不过得你是捕头,钟弗明那种就算了。”
“不如你自己做捕头啊。”夏初道。
常青笑了笑未置可否,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花生皮:“我走了。”
夏初稍后也离开了茶楼,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把闵风叫了出来。每次如此,夏初都不厚道地觉得闵风就像头能被召唤的神兽。
“闵大哥,能不能查到那三个被杀官员,当晚都去了哪里。”夏初问他。
“你查不到。”闵风直接地回答她。
夏初一阵气短,被他噎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想想也是,这条线索如果无关紧要,一早就该查到了,可现在毫无痕迹,正说明这很重要。那也就是说故意隐藏下来,想凭问是肯定问不出来的。
她咬着下唇思索片刻,咬了下嘴唇:“闵大哥,那你知不知道那三个官员都住在什么地方?”
“我去问。”闵风撂下这三个字,扭身便不见了。
夏初本来还想问问那个项青找到没有,没来得及,只好先放下。想来如果有什么消息,闵风应该会告诉他的。
她真希望能找到,现在全部的事情捋下来,逻辑没什么不通的,但是都没有实证。而正相反的是,对方逻辑站不住脚,却全是证据。
最站不住脚的就是蒋熙元谋逆的目的。掌权?要是蒋家愿意,这权还不是分分钟握在手里!还有什么孙尤梁的奏章,他本来就已经往京中押送了,有什么话入京再说不行吗?写什么奏章,简直脱裤子放屁!
真是硬拗啊!夏初愤愤地想。
夏初回了府衙露了个面,象征性地问了问有没有什么事,钟大人的案子有没有进展,然后从府衙偷了一张西京的地图便溜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闵风已经在院子里坐着了,夏初看看手里的门锁,觉得自己特傻。这人的执行力真不是一般的强啊!她一边想着,一边与闵风打了个招呼:“闵大哥速度好快。”
闵风只是点了点头。
夏初把那张西京的地图在桌上摊开,闵风上前指着长兴坊道:“户部左侍郎住在这里。”他又把手指移到靖善坊,“工部侍郎和吏部员外郎住在这里。”
夏初拿了笔把这两个地方标了出来,又把他们被杀的丰乐坊和崇德坊标了出来。共同的特点是,以中轴朱雀大街为线,三个人都住在东边,死都死在西边。
“长兴坊在丰乐坊的正东,而靖善坊是在崇德坊的东南。人肯定都会选择较短的距离去到达目的地。”
夏初咬着笔管,习惯性地一边想一边说道:“按杨仵作的说法,这几个人死的地方应该都是第一现场,那么就排除了抛尸的可能性。如此看来,他们去的地方一定是在城西或者城西北。”
闵风也看着地图,难得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或者赞同。
夏初深受鼓舞,继续道:“酉时下班到戌时被杀,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就算是到了那里马上折返,这个地方最多也就是在步行一个时辰的范围内。”她大概测算了一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包含了十二个坊和一个西市。
“他们去的是一个地方?”闵风问道。
“十有八九。”夏初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三个人都是放弃马车而改步行,死亡地点相距不过一个坊间,凶手的手段相同,我觉得这里面不该有那么多巧合。”
闵风又看了一眼地图,道:“范围太大。”
“是啊。”夏初放下笔,抱臂盯着那个圈。范围的确还是太大,尤其这里面还包含了一个西市,那处茶楼酒肆林立,鱼龙混杂的。别说还包含了十几个坊间,就算光圈出一个西市恐怕都没什么用。
“闵大哥,我觉得他们放弃马车肯定是对方提的要求,这样方便刺杀。多一个车夫虽然也不顶什么事,但总归还是多一点儿风险。况且,万一惊了马跑起来,兴许真可能让人逃了,远不如对付个步行的人把握大。”夏初道,“可是,对方不让坐车是对方的考虑,他们干吗这么听话?”
沉默了片刻后,闵风与夏初同时开口道:“隐藏身份。”
京官的马车上都有身份的标志,一来办事出城都比较方便,二来在京中行走免去了被人冲撞的可能,百姓看见官员的马车就都闪着点,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这也是一种官威。
夏初皱着眉头在院子里疾走着转了几圈后,停下来对闵风说:“皇上说得没错,这次的事不只是针对大人针对蒋家的。”
侍郎、员外郎,这都是大官了,让他们听差遣还要隐藏身份,那这主使的身份必然更大于他们。地位高,官品大,还见不得光。
夏初拿了纸笔把这几天的情况和大致的推测简要地写了写,折好交给了闵风,道:“闵大哥,这个麻烦您转交给皇上,希望能对他有所启发。”
闵风接过来转身要走,夏初赶紧扑过去一把将他拽住:“差点儿又来不及问,项青那边有没有什么斩获?”
“动了江湖上的关系在找,有消息我便告诉你。”闵风说完纵身上了房。
江湖啊……夏初看着闵风消失的方向暗暗叹了口气。真是风声鹤唳,现在不光朝堂之上,就连侍卫太监都不敢轻信。她算领会到什么叫盘根错节了。
苏缜正在御书房与一众大臣“查案”,安良悄悄地将夏初的信递了过去,他展开后速速地看了,眉尖轻皱。
他原本以为整件事的主使是三省内的高官,刘尚书那拨人。但如果是夏初所推测的这样,那这个主使之人可能并不在朝堂之内。
不在朝堂之内,却熟悉朝堂之事,能用朝中之人,而且图谋这么大……
又拖延了一会儿后,苏缜便推说乏了,让这帮臣子先散了。这帮人如蒙大赦,纷纷放下卷宗叩首谢恩,退出了御书房。
苏缜把目光放在顾迟章的身上,略略一想,便扬声道:“顾爱卿留步。”
顾迟章正往外走,听见这么一句不禁心里一颤,稳了稳心神才转身走了回来,躬身道:“臣在。”
苏缜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起身走下了龙书案,到他身边后缓声问道:“顾爱卿的伤可好些了?”
顾迟章惶恐道:“臣谢皇上关心,小伤而已,并无大碍。”
“顾爱卿今天话不多,不知对这案子可有什么看法?朕想听听。”
顾迟章看着苏缜温和的笑容,打心里觉得发毛,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单独把自己留下问看法,好端端的又问起了自己的伤。
心里打鼓,顾迟章不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道:“臣以为……皇上亲查此案乃是明君之举。只是事发至今蒋家全无上表辩解之辞,岂知不是做贼心虚。蒋家过去虽是有功之臣,但功过不能相抵,皇上对不臣之人万勿有仁慈之心,救豺狼于困顿,来日必成大患。”
“说的是。”苏缜笑意愈深,点了点头,“只是朕疑心……”
顾迟章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可苏缜说到这儿却又不说了,摆了摆手道:“罢了,顾爱卿先回去吧。”说完唤了声安良,先一步离开了御书房。
皇上走了,顾迟章也不好在御书房久留,怀着一颗极其忐忑的心走了出去,觉得腿都有些发软。
疑心?皇上疑心什么?怎么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
顾迟章咽了咽唾沫,沉吟片刻后快步走了。
待顾迟章走了,苏缜从廊庑后转了出来,手里捻着珠串轻声对安良道:“传话给闵风,让他这几日护好了夏初。还有蒋熙元那边,告诉钱鸣昌也警醒着点,若是蒋熙元出了什么意外,就让他提头来见。”
安良心中一凛,重重点头说了个是,退开后小跑着去传话了。
日已西沉,阴了一日的天此时越发灰暗,凉风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卷过,倒让昏沉的头脑清爽了很多。苏缜让仪仗远远地跟着,自己一边思量着夏初的那封信,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夏初已经派人盯着顾迟章了,方才他与顾迟章一番语焉不详的对话,势必会让他慌了神乱了阵。现在不怕他们有所动作,反而怕他们不动。只有动了,才看得见足迹,才好揪出这幕后之人。
这见不得光的幕后之人……
从一开始苏缜便知道这件事不是单纯针对蒋熙元的。
苏缜筛滤着整件事情的起落转折,分析着事情如果按他们所计划的,走到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忽然脚步一驻,他回身招了安良过来,道:“更衣,朕要去一趟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里,蒋熙元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书,倒是一派颇闲适的模样。书是钱鸣昌送进来的,给他打发无聊,牢里还多添了几盏灯,亮度够了倒也不显得那么阴冷了。
两耳不闻世事,除了风景差点儿,勉强也算是个世外桃源。
牢房外的回廊里脚步声起,渐近,到这门前便停了下来。蒋熙元以为是夏初又来了,低头悄然一笑,把书盖在脸上,顺势往床上一躺开始装睡。
苏缜跟着钱鸣昌到了大牢,开了牢监的门后,便挥了挥手让钱鸣昌先退下了。牢门在他身后合拢,那“哐”的一声让他猛地心中一惊。又停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上锁的声音,才松下心来。
苏缜心内自嘲一番,自己不管有多么坚信那属于自己的胜利,多么自负自己的手腕与方略,内心到底还是不安的。此番若是输了,自己便是这样的结局,甚至如此都算是好的了。
他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蒋熙元,觉得好笑又有些羡慕。这时候了,竟还能如此安睡,真是命好的人不知愁事。
苏缜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把盖在蒋熙元脸上的书揭开。目光刚落在书上,还不等看清一个字,就觉得左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给钳住了,紧接着那手便发了力,硬扯着苏缜往床上扑过去。
苏缜一惊,甩手把书扔到一边,右手按着蒋熙元的胸口稳住重心,左手一拧反钳住蒋熙元的手。随即身形一转一压,便揪着蒋熙元的领口来了个过肩摔,把他从床上直接扔到了地上。
牢房地上铺的都是硬邦邦的青石板,蒋熙元这一下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半晌才吐出口气来,手腕的大筋还被苏缜扣着,一阵阵发麻。
他抬眼看了看苏缜,笑得极为尴尬。苏缜也看着他,轻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醒了?”
蒋熙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误会。”
苏缜转过身没理他,把那本书捡了起来,放在手里胡乱翻了几页后才头也不抬地说:“知道。”
蒋熙元瞄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地轻轻清了清嗓子:“皇上怎么来了?”
“嗯。”苏缜的目光还放在那本书上,一页页翻得飞快。见他答非所问,蒋熙元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牢房里一片静默,只听见唰唰的翻书声,有种心照不宣的尴尬。
过了好一会儿,苏缜才抬起头来,点了点手里的书:“你怎么读起经来了?”
蒋熙元很捧场地笑了笑,寻了个轻松的声调说:“我闲得无聊让钱鸣昌找本书来看,他就送进来这么一本。那老匹夫的小算盘打得好,他不知道最终蒋家是败是兴,送别的怕将来落了把柄被人说项,送经安全,又满足了我的要求。”
“嗯。”苏缜又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把书扔在床上,抖平衣摆坐了下来:“朕来……是与你说说案子。”
“有进展了?”
“是。”苏缜从袖中把夏初写的那封信掏了出来,递给了蒋熙元,“这是夏初递上来的,你看看。”他顿了顿又自嘲般轻笑了一声,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了。”
蒋熙元暗暗地叹口气,接了过来,一边展开一边说道:“臣身陷牢中,除了知道皇上为了臣的这个案子殚精竭虑,又能知道什么呢?”
苏缜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失态了,便压下心中浓浓的失落。换了个姿势也换了个语气,道:“夏初大致勾画了幕后指使的身份,朕觉得甚是有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蒋熙元微蹙着眉头把信看完,放下的时候眉头却展开了,对苏缜道:“不管整件事是针对蒋家还是针对皇上,其实最终的结果都是针对皇上的。可是,架空皇权并非长久之计,毕竟皇上您并不是个会任人拿捏的性子。”
苏缜浅浅地笑了一下:“所以,他们要换一个。”
“正是。倘若不是这个打算,那只需要扳倒我蒋家就可以了。新臣势力尚弱,蒋家倒了自然都会趋利避害地依附老臣们,皇上您便是孤立无援。如果他们要的只是相权独大,如此就够了。”
蒋熙元把那封信叠好递还给苏缜:“皇上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是吗?”
苏缜抬头环视了一遭牢房,低声道:“庶人苏绎死了;陈王绥王母亲的身份低向来也没什么人支持,如今在封地日子过得舒坦;我那几个皇弟年纪又都太小。这实在不难猜。”
“他在河源守陵,无诏终身不得离皇陵一步,京中必然有个人在替他办事。夏初所勾画的,其实是这个人。”
苏缜却浅浅地摇了摇头:“不是京中有人替他办事,而是京中有人在办事。他不过就是这个人将来要用到的傀儡罢了。”
蒋熙元笑了笑,点头道:“是,京中的这个人要抓住,而河源那位,这次也得一并除了才好。他的身份尴尬,免得将来再出事端。”
苏缜看了看蒋熙元,起身到桌前了倒了杯凉水,一言不发地缓缓饮了。杯子放下时,蒋熙元听见他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苏缜的心思,便道:“人总有不得已,九五之尊也不例外。”
“知道。”苏缜回过头来,脸上倒也看不出更多情绪,“河源那边不能等到京中事定再动,现在就要布下人去。给朕个信得过又不招眼的人。”
蒋熙元想了想道:“刘起。他现在在蒋府关着,皇上让他出来就是。蒋家的亲兵尚未裁撤,若是需要人,便从亲兵里带几个,他都清楚。”
苏缜点点头,默然片刻似仍有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只道:“你接着睡吧。”说完便往牢门口走去。
蒋熙元觉得在刚刚商议完那种大事之后,以这么一句做收尾实在是有些奇怪,只能也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句:“臣遵旨。”
走到门口的苏缜又回过头来,稍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用担心夏初。”
没等蒋熙元说什么,牢门便关上了。他盯着那扇门,想着苏缜临走前的这句话,忽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已近秋日,日头西沉后起了风,有了丝丝凉意。
夜里,蓄了一天的雨终于是落下来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绵绵的,无声无息,在瓦檐上汇聚成珠,滴在廊下才发出一点儿闷响。
夏初躺在床上,睁眼看着这无边无沿的漆黑,听着若有似无的雨声,睡意全无,心里无由来地发慌。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所有的线索证据渐渐拧成一线,但这一线究竟能不能带出她想要的结果,她却没底。
过了没一会儿,门忽然被拍响了。夏初愣了一下后惊起,心脏猛烈跳了起来:“谁?”
闵风的声音传来,也是低沉的:“是我,闵风。”
夏初抓起外衣披在身上,都来不及束好腰带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疾声道:“怎么了?是大人那边有什么变故吗?!”
闵风摇了摇头,默了一瞬后道:“是常青,府衙来人了。”
夏初愣了愣,推开闵风往门外跑去。
她坐着府衙的马车一路奔了城西怀远坊,车在一个巷口停下来。撩开车帘,不远处的黑暗中几点火把格外醒目,隐隐传来含混不清的哭泣声,在这稠密的黑暗里如幽灵的低诉。
夏初感到害怕,她很想转身跑开,可还是顶着雨踏着泥泞一路冲了过去。
巷子里有三个人,夏初看身形认出其中一个是裘财,举着两盏火把;另外一个穿着蓑衣戴着帽子,手里的风灯能看出是个打更的;还有一个人蹲在地上。
夏初走近了才看出是郑琏,她叫了他一声。郑琏抬起头来,红肿着双眼看了看夏初,动了动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粗大的手用力掩住了自己的脸,哽咽一声后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初往地上郑琏身前看过去,泥泞的墙根下躺着她熟悉的常青。身上盖着两件蓑衣,暖黄的火把光映在他脸上轻轻摇动,看上去好像睫毛轻闪,可细瞧却其实一动不动。
檐上冰冷的雨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脸上,他还是一动不动。
她轻轻叫了一声常青,他还是一动不动。
夏初被巨大的恐惧摄住了心神,身子晃了晃,站立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盯着常青,看上去他只是躺在了地上,躺在了泥泞中,好像下一刻就会爬起来,爬起来嘲笑自己的恐惧。
可是没有,无论她看得多么仔细,多么努力,常青还是那样一动不动。蓑衣下露出的脖颈上一道翻起的伤口,连血都不再流了。
他死了。
也许是梦,只是梦里的雨为什么这么凉?为什么这么大的恐惧却仍不能让自己醒过来?夏初看着常青,这样清晰的事实摆在眼前,可她还是不能相信。
“怎么这样?”夏初转头看着裘财,恐惧瞬时变作了巨大的愤怒,“怎么这样!”
白天,就是这个白天,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好好的。他还坐在她的对面说话,她怎么能相信几个时辰之后再见,竟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裘财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脸,哑着嗓子道:“头儿,这打更的来府衙报案,说这儿……这儿死了人。我们套了车过来,没想到……”
裘财也说不下去了。夏初愣了片刻,转身抓着那个打更的人:“说清楚,你怎么发现的,都看见了什么,说清楚!”
打更的瑟缩了一下,神情紧张地道:“今儿下雨,我……我原本不想出来的,可是更头儿非让我出来……”
“说重点!”夏初一把甩开打更人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吼道,“说!”
打更的扑通一下就跪下了,风灯也扔到了一边,哭丧着道:“我走过这巷子的时候,听见有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掉了。就……就进来看看。”他瞟了一眼常青的尸体,“然后就看见他躺在地上,那会儿还在挣扎。我以为是犯了急病,想……想搭把手,结果一走近才看见好多好多的血。”
打更的捂着自己的脖子,满脸惊恐,话也说得急促了起来:“我吓坏了,起身想跑却被他给抓住了,他还跟我说话,那声音简直像鬼一样。我拼了吃奶的劲儿才挣脱开,赶紧跑去府衙报案了。”
“他说的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吓都要吓死了……”
夏初一把薅住打更人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推抵到旁边的墙上,打更人吓得大叫。只听夏初狠狠地道:“想!必须给我想起来!死的那是捕快,那是我的捕快!给我想!”
“我真的,真的听不清楚啊!官爷……”打更的浑身直抖,努力地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试着张嘴重复着自己听到的音儿,“春花?还是,粗话……大大大概是这个声音。”
夏初松开了手,那打更的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春花,粗话……夏初脑子一团乱,重重地将头抵在墙上,盯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黑暗,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常青最后的话,他要说什么?这是个什么信息?
他是盯着顾迟章的,今天苏缜那边给了顾迟章一个刺激,顾迟章很可能出门去找那个幕后主使,常青会跟着,常青一定会跟着……
对,地点,应该是地点。
春花,粗话……
与这个音相近的地方,有通华、敦化,还有崇华和崇化。夏初努力回忆着那张西京地图,这里面在城西北的只有崇化坊。她猛地回过头,大声叫道:“闵风!闵风!”
闵风站到了她的身边,她从怀里把苏缜给的那封手谕拿出来递给了他,疾声道:“去找禁军,快去!派人给我围了崇化坊!快!”
闵风犹豫了一下,接过手谕,道:“你不要妄动。”说完纵身而去。
夏初看了一眼常青,又迅速地扭开了头,道:“郑琏跟我走!裘财,你带常青……带常青……”
她急急地喘息着:“带常青先回府衙。”
郑琏抹了眼泪,拿了支火把走到她身边。“去崇化坊!”夏初说完拔腿便走,走到巷口又回过头来,哑着嗓子颤抖着声音对裘财说,“小心一点儿,别磕着他……”
迎着雨,夏初一步步往崇化坊走着。郑琏跟在她旁边,问道:“头儿,常青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初没有说话。
“早起还好好的,这人还活得好好的,还说休沐去喝酒。”
夏初仍是没有说话,借着火把的光,踏着泥泞走得极其用力。她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压得她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郑琏颤巍巍地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兄弟……”话没说完,却见夏初脚下一个踉跄,摔跪在了地上。
郑琏赶忙过去搀她,却怎么也拽不起来。他绕到夏初面前,刚要说话却又红了眼眶。夏初在哭,脸上全是泪;在哭,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她审了打更人,布置了闵风去找禁军,安排了裘财送常青回府衙,她忍到了现在,她再也忍不住了。
常青、常青……
那个油嘴滑舌的常青,啰里啰唆的常青,忽悠死人不偿命的常青。因为他收贿银,让夏初彻底对府衙失望了。可她回来,常青却说,你现在还能信得过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常青说,其实我是很想做个好捕快的。常青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
他走了。
离开她的身边,走出茶楼,去办她交代的事情,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还等着他得意扬扬地对她说:头儿,怎么样?我还行吧。
她还等着这桩案子结束了,就举荐他做这西京的捕头;她还说自己欠了他一份情,将来必会报答于他。可是没有将来了,没有将来了!
夏初大声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