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第二十八章 安得双全法(2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432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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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原想等皇上来与臣妾道明缘故,或安排入六宫,或打发了别的司职,皆在皇上之念。只是御前司职向来紧要,皇上可心有所好,但容不得身侧觊觎之想。此乃臣妾的本分。”

咏薇抿了抿嘴唇,轻眨了几下眼睛:“臣妾不想妄测圣意,不会以他人投皇上所好为自己争得青睐,更不会以压制他人立威固位。臣妾虽为女流之身,却也有自矜与骄傲,臣妾不屑于做那等阴损之事。只是,虽非臣妾指使,但臣妾理后宫内廷之事,无论如何却与臣妾脱不开关系。惹恼了皇上便是失职,是故,臣妾于此向皇上请罪。”

苏缜听完,便有点意外地看着咏薇,觉得她平时总是蔫声不语谨小慎微的,却不想说出话来如此通透分明。寥寥几句,不卑不亢,既阐明了前因后果,又把自己的心思态度摆了个清楚。神情间没有丝毫闪烁之意,也未作惺惺姿态替自己辩白。于是他之前心中对咏薇的失望便去了个七七八八。

咏薇见苏缜的神情渐松,心跳才平缓了一些,默默地兜转了一遍这些事之后,又觉得很是悲哀。

她是皇后,是苏缜名正言顺的妻子,却为了一个区区从五品典侍之事担惊至此,站在御书房外的日头下给自己做番辩白。她有她的骄傲,而此刻这份骄傲是如此不值钱。

苏缜缓了缓语气:“想来是小人矫了皇后之意,也是防不胜防,内廷还需整饬,皇后费心就是了。”

“是,臣妾分内的事。”咏薇的声音稍稍有些冷淡,垂着眼眸了无情绪地应道。说完福了福身,“臣妾先告退了。”

带着芊芊行了两步,苏缜却又叫住她,“你为什么会对夏初格外照拂?”

咏薇暗自苦笑了一下后才转回身,道:“臣妾没安了旁的心,也没有别的打算。臣妾只是感佩她一介女流却能做了西京捕头,与她一见如故,乐于亲近罢了。更何况她是哥哥举荐入宫的,照拂也是应当。”

苏缜听见这最后一句,不觉微蹙了眉头,默然着没有说话。咏薇等了片刻见他不出声,便敛衽点了下头:“臣妾告退。”

离了御书房,咏薇昂首稳步地往凤仪宫方向走,面沉似水。芊芊跟在她身边,憋着话想说又不敢说,悄悄瞄着咏薇。走了一段后咏薇才缓下步伐,道:“芊芊,你想说什么?”

“娘娘,那个夏初怎么办?”芊芊撇了撇嘴,“要是皇上纳了她做嫔妃,以皇上今天这番举动,怕是要宠上天了呢。改日后宫进了人,谁不会看个脸色?如此一来,怕不会把娘娘放在眼里了。”

“那我该怎么做?”咏薇看着她,静静半晌后眼睛一眨,便掉了滴泪下来。用手抹去,却依然是那有些倔强的模样,“我想把她轰出宫去,可我做得到吗?芊芊,其实我现在最该做的是去看看她,嘘寒问暖,视如姐妹。或者我索性应该上奏皇上为她请一个妃嫔的身份。皇上那么在乎她,封妃也是早晚的事,亲近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有利无害,将来后宫充盈了也是我的一大助力。”

“娘娘……”芊芊一时语结,看着自己的小姐,在将军府时那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现在这般伤心的模样,心里难过得不行。

“可我不想。正因为皇上那样在意她,我才不想。”咏薇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轻声地说,“我尽得了自己的本分,可我过不去自己的心。”

夏初下不了床,她想等着咏薇过来找她,是探病也好,是质问也罢,或者过来骂一顿也行。她想见见咏薇,想把事情与她开诚布公地说一说。可咏薇一直也没有来,她让元芳找来笔墨给咏薇写了封短笺,说自己与苏缜在宫外已相识,她无意于宫中嫔妃之位,待伤好便请离宫。

写好了信,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妥,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在伪装无辜,一股以退为进的气息扑面而来。真送出去了恐怕误会更大,便又揉了给扔了。

她摸不清咏薇现在的态度,事情又有点复杂,恐怕还是要当面说清楚比较好。只能再等等,等伤好了自己去一趟凤仪宫。

苏缜每天都来看夏初,有时是趁她午睡时,有时干脆是夜里,静静地站一会儿,用目光细细地一遍遍地描绘她的眉眼脸庞。听元芳说她的伤日渐好转,结痂了,消肿了,能下床了,他放心之余又觉得害怕。

怕她伤好了,这宫里就再也留不住她了。而自己,舍不得。

青城郡平乱之后,蒋熙元先行策马回京,快马加鞭四天便入了城,回家稍事休整了一下,便进宫去见苏缜。入宫门往御书房走的路上,蒋熙元看着无比熟悉的皇宫,心中莫名的紧张。

不是因为要见苏缜,而是因为夏初在这里。

在京城的日子难熬,他便主动请缨去了青城郡,以为不触景就能不生情,多少能好过一些。可这些日子里,除了行军杀敌之外,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便转到夏初身上。

他担心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苏缜待她如何,咏薇对她如何,那些宫规有没有让她烦躁,宫里的饭菜她吃不吃得习惯,襦裙钗环她穿戴起来会是怎样的模样?她会想念自己吗?她会想念在宫外、在府衙的日子吗?她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大步流星地走路,还会不会开怀大笑……

蒋熙元知道这些与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可夏初的模样就那样深刻地印在脑海里,挥也挥不去,如在眼前。真实得好像她就在西京城的小院里等着自己,回去便能看见,而又虚幻得只在想象当中。西京城里,他与她隔了那样厚那样高的一堵宫墙。

苏缜听安良传蒋熙元来了,当即便从龙书案后走了下来,迎到了门口。蒋熙元入得门来撩袍欲拜,苏缜一把将他扶住,笑道:“辛苦了。”

“皇上言重了,臣惶恐。”蒋熙元改了拱手之礼,“幸而未负了皇上重望。”

他稍稍抬了抬头,越过苏缜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瞧见那耳室的帘子一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官模样的女子来,不禁心中猛然一紧。

待再看清,却不是夏初,眼里不禁滑过些失落。默了默才道:“离京半月有余,皇上别来无恙。”

“嗯。”苏缜看了看他,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回身慢慢地踱到了里间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蒋熙元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去,进门又忍不住往旁边看了看,却仍是没能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那女官端了茶盘过来,安良接在手里放在了榻桌上。蒋熙元的目光追着那女官,看着她的发鬓衣衫,想着夏初如今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连苏缜招呼他坐下都没有听见。

苏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女官,心中岂有不明白。默了默便遣了屋里的人出去了。待屋里没了旁人后,他才又道:“熙元,坐吧。与朕说说情形。”

蒋熙元坐了下来,象征性地抿了口茶,敛了敛心情与思绪,将青城郡的状况与平乱的过程给苏缜简要地说了说。

苏缜越听眉头越紧。到最后,蒋熙元道:“依臣所见,这次叛乱似乎并不普通。匪首占据了腾石县,所置编制、人员,倒还真有些法度。朝廷官员暗中也有依附之举,对平乱军多有干扰,若不是已有免职的旨意在先,恐怕是会造成掣肘。”

蒋熙元端起茶来润了润喉咙:“所以腾石县一破,臣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为的便是这个缘故。如果不是对方所用的兵丁是素日只做农耕的百姓,远不敌家父所带的精兵,这乱还不知道要平到什么时候去。”

苏缜若有所思地点了一点头:“那依你看,倘若当时朕没有下旨平乱,而是采取了怀柔政策,其结果如何?”

“割肉饲虎。”蒋熙元缓缓而清晰地说。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看着苏缜道,“假以时日生了根,再拔,怕是难了。”

饶是苏缜刚刚想到了这一节,但听蒋熙元说了,仍是不免心中一惊。不禁恨恨地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所图果然非小。”

“是。招安定是招不下的,反会成了长久之患。乱不平则人心不定,难免朝中臣子心留余地,抱臂观望,于皇上自是极大的不利,想拔除权臣一党更是难了。”

苏缜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冷声一笑:“自吴宗淮一事之后这帮老匹夫暗里就没安生过,朕放了权,果然便跳得欢了。只是朕没想到他们会弄出这样一桩事来,这遭……走得有些险了。”

“也未见得。青城郡造反之事固然是被捂了一段时间,但这事儿想一直捂下去却也不可能,早几天晚几天罢了。只要皇上没让步平乱一事,结果倒也不妨碍。”蒋熙元话中甚是自信。蒋悯在官场混得不是太开,多靠着蒋家荫蒙,但用兵打仗却是不在话下的。

苏缜也明白,遂笑了笑:“令尊自是头功,朕予他个爵位也是应该的。你呢?”他重又坐下来,“不如再等等,等去了权臣一党入尚书省,有你在朕也放心些。”

两人说话,依旧如从前那般毫无嫌隙的模样。只是说到这里,蒋熙元却笑了笑:“皇上家国天下,臣并非不可或缺,待去了权臣一党,皇上该提拔更多心腹堪任之人才是。祖父只求蒋家安稳富贵,不图烈火油烹,臣也如是想。”

苏缜浅浅一笑:“朕明白,但你未免也太小心了。”

“不是小心……”蒋熙元脸上的笑容渐敛,显得有几分淡淡的冷,“只是臣想要的,怕皇上不肯给。”

苏缜心里一沉,没有说话。房里一时间静悄悄的没了声息,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沉默。茶渐冷,连落在地上的阳光都暗了些许。

过了许久,蒋熙元才轻声地叹了口气:“皇上,应做的事宜早不宜迟。今次这帮老臣能与叛军勾结,下次且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稳,经不得折腾。”

苏缜点了点头:“是时候了。”

蒋熙元站起身来,拱手一礼:“如此,臣先告退了。”言罢,退出了御书房。

安良在御书房门口候着,见蒋熙元走了出来便堆起笑,拱手道:“蒋大人这次立功了,我这儿给您道个喜。”

蒋熙元浅浅一笑,摆了摆手:“安公公与我就不用说这些虚话了。”

“怎么是虚话呢?我真心道贺。”

蒋熙元瞧了瞧他:“看着安公公好像瘦了些,这些日子也累着了吧。”

“可不。”安良跟着他走了几步,“咳,我倒没什么,皇上熬心熬力的才是辛苦,国事繁重心情又不好,前些日子还病了。眼下青城郡的乱平了,也能松心点了。”

蒋熙元心中一念起,不觉微微蹙了眉头,问道:“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事?”

“还不是叛乱一事。这万寿节好容易接了捷报,还没等高兴两天呢,紧接着夏典侍那儿又受了伤。这一桩接一桩的……”

“夏初受伤了?”蒋熙元惊道,停下脚步来看着安良,“怎么伤的?严重吗?”见安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自知有些失态,便勉强一笑,“在府衙时见过夏初的功夫,还不错,怎么会伤着的?”

“我都差点儿忘了,大人与夏典侍是共事过的。”安良拍了拍脑门,道,“也没什么,就是内廷那边小人作怪,已经发落了。夏典侍是受了杖责,倒也不算很严重,如今正养着呢。”

杖责?蒋熙元心里一紧,立时便想到了咏薇身上去,忍不住探道:“皇后娘娘年纪尚轻,入宫时间也不长,安公公还得多帮衬着些才是。”

“娘娘人好得很,阖宫都赞娘娘宽仁、端庄。我是要指着娘娘照应的,说帮衬可真是折杀我这做奴才的了。”

听安良这样一说,蒋熙元才放了点心。思及夏初,不禁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御书房,很想冲回去问苏缜个究竟。

他有些想不明白,何故安良会说苏缜心情不好?若是因为朝中之事的话,那还岂有心情好的时候,况且这些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又或者是因为夏初?夏初现在已经入宫,苏缜得偿所愿了,还哪里不好?难道夏初对苏缜与对自己一个德性,话说急了也吵架打架不成?这刺儿头不至于胆子这么大吧!

蒋熙元满脑子念头,还不等理出个所以然来,安良便唤他回了神,低声道:“刚才大人一过来,我就差人去知会娘娘了。”他往外看了一眼,“这会儿大人出去走得慢点,要是碰上了还能说几句话。从蒋尚书和您离了京,娘娘可一直担心着呢。”

蒋熙元对安良感激地点了点头:“安公公费心了。”安良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蒋熙元刚走出御书房的宫门,远远地就听有人叫了一声四哥。他停下脚步顺声音看过去,见咏薇正往这边走过来,虽然拢着袖走得很稳,但那脚步却有几分急切。

他负手站定,目光锁在咏薇的身上,看着她越走越近不禁笑了起来:“别急。”

待到近前,蒋熙元才拱手欠身笑道:“臣见过皇后娘娘。”

“哥……”咏薇喊了他一声,抿抿嘴,眼眶便已经泛了红,“我听说你进宫来了,紧赶慢赶地过来,生怕赶不上。哥,你都好吗?爹爹好吗?可都平安吗?”

“这不是好好的嘛!”蒋熙元展开手臂,示意自己一切安好,“爹也很好,只是青城郡那边还有些善后的事情要处理,所以我先回来了。”

咏薇仔细地看着他,点头笑了笑,却又抬手捂住了眼睛。蒋熙元心头微酸,手指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傻丫头,担心了是不是?”

咏“嗯”了一声,从芊芊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才绽开个笑容:“好端端的,哥哥你跑去青城郡做什么,你又没打过仗,我可不是要担心嘛!”

“在京里待着闷得慌。”蒋熙元轻笑着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可还好吗?皇上他……待你还好吗?”

“皇上待我挺好。”咏薇笑道,垂眸像是有些羞赧,掩去了眼里的几分黯淡,“我就是……就是想家。”

蒋熙元笑眼看着咏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家里都好,你安心就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就差人给家里递个消息,万事莫要落了莽撞。”

“哥哥放心。”咏薇说着眼里又蓄了泪,忙眨了眨眼,忍了回去。

蒋熙元沉吟了一下,想到安良刚才所说的,大约咏薇也已看出苏缜待夏初的不同,便索性直言道:“咏薇,关于夏初,上次的家信里有些事不便言明,也说来话长。你只记得莫要与她冲突就是,皇上对她……”

“她与皇上之前便认识,对不对?”咏薇的眼泪实在是忍不住了,眨落后仰头苦笑了一下,“这些天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了。以皇上那样清淡的性子,几天的工夫,远不至于如此上心。”

“是。”蒋熙元想像以前那样替她抹抹眼泪,如今却又隔了身份,只得作罢,“当时家中避着锋芒,我是怕告诉你实情你会莽撞行事,不可收拾。”

“如今不会了。”咏薇把眼泪擦了去,仰起头道,“若没有哥哥那封信在先,我也不会与她相熟。若不相熟,怕真会觉得她是那种狐媚钻营之人了,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她沉默了一下,“我对她讨厌不起来,可如今,也喜欢不起来了。”

“这样也好。”蒋熙元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苦涩。忆及自己与夏初的过往种种,半是感慨半是劝慰道,“情爱一事往往也不是争来的,该是你的迟早会来,不是你的……任做什么也是徒劳。”

“道理我懂……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聊了这一会儿的工夫,见远处有小黄门捧了折子往这边来。蒋熙元身为外臣与皇后说话说久了怕又无故惹出是非,又叮嘱了两句,这才出宫去了。

咏薇看着蒋熙元远走的背影,思忖了半晌才低声对芊芊道:“芊芊,我怎么觉得……”

“娘娘觉得什么?”

咏薇缓缓地摇了摇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回去吧。”

蒋熙元回京了,带来了更为详尽的关于青城郡一事的奏报,被苏缜按在了自己的书案上。转过天来便着中书省拟了旨意,封了蒋悯正三品上护军的勋官,擢升蒋熙元入尚书省任左丞,军中有功者待回朝后皆有封赏。

左丞这个位置虽是正四品,却可掌吏部、户部及礼部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景国开国以来,还没有以蒋熙元这个年纪入尚书省,坐到此处的。

一时间蒋熙元又炙手可热了起来,朝中那些当初主怀柔政策的人像是得了失忆症,闭口不提当初,只道皇上英明万岁,蒋大人年轻有为,栋梁之才。

苏缜在上朝时拿了蒋熙元带回来的奏报,痛陈了此次青城郡之乱的教训,将吏部尚书以失察渎职之罪免了官。又指言路不畅之弊,把尚书令刘大人批了一通,下旨广纳除弊清疴之谏。

京中官员嗅到了风向,很快便开始有折子递了上来,谏言的不多,弹劾的不少。这里有政治投机的,有真看不过去的,当然更多是蒋熙元和苏缜私下里授意的。因着蒋熙元被安在了尚书省,这些折子倒是没人敢再压着了,十之八九都到了苏缜的龙书案上。

弹劾的对象从青城郡的郡守郡尉,继而牵扯到京中户部吏部侍郎尚书,然后便到了三省中的那些实权大臣。这里有贪墨受贿的、有渎职卖官的、有圈地欺民的,在苏缜的鼓励下,连停妻另娶,宠妾灭妻这类的事也都来了。

那些老臣人人自危,亦是四处搜罗积极反击,官场被搅得十分兴奋。

苏缜把折子扔给了尚书省,责令三省并吏部刑部详查,凡被弹劾者一概避嫌,不得染指。经此一排除下去,这事儿最后就落到了蒋熙元的手里。

弹劾蒋熙元的不是没有,但蒋熙元做官时间不长,又没娶媳妇,说来说去也总是他在府衙任职时的那次骚乱。苏缜一句此事已有惩戒,不必再提,便过去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十分快,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实际的证据早已经备好。还未等那些被弹劾的官员开始处理自己的一屁股烂账,旨意便已经下来了。罪责轻些的降职或者免官,窟窿大的,包括了尚书令、中书令等几个位高权重之人,都被拿进了刑部大狱,只等着问罪了。

空缺下来的职位很快便被补了上去,到处都是上任的三把火。三省六部一改旧日里的拖沓推诿,官场中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侥幸还留在任上的老臣都夹了尾巴做事,而新人自然知道谁是老板,苏缜的权力回收得十分见成效。

然而就在这一切向着预想中的结果推进时,有一封奏报被送了上来。奏报中说,青城郡郡守孙尤梁在押解入京的路上被杀了,凶手未能抓到。

青城郡的郡守和郡尉都是重罪,郡尉自知逃不过去便自裁了。这孙尤梁没这个胆子和魄力,逃往外郡时被蒋悯擒了,派了一个千卫长和六个士兵押送回京。

原本进京也是个死,但死在押送的途中却是另一回事。苏缜捏不准这是怎么一回事,便让京兆尹姚致远派人去查看一下。

姚致远那边刚派人动了身,便有人报案到了府衙,新任的户部左侍郎被杀了。府衙这还没开始着手查案,转天,便又有吏部员外郎和工部侍郎死于街巷。

一个或许还可能是个刑事案件,但接连死了三个京官,事情可就大了。官场中一股恐怖的气氛蔓延开来,使刚整饬一新的气象蒙上了一层阴影。

西京这么大个都城,命案不鲜见,但几天之内多起命案,而且死的都是官员,这明显是针对朝廷的一种挑衅。

苏缜震怒不已,把姚致远拎到御书房让他限期破案。姚致远头都大了,刻板的脸上藏不住的忧惧,一是这几桩案子除了死的都是官员外,眼下找不到其他的关联,根本不知道这作案的人是有目的性杀人,还是随机见着官员就杀。二来,他怕下一个会是负责案子的自己。

就在姚致远从御书房回去的当天晚上,中书舍人顾迟章又出了事儿。好在顾迟章随身带了自家的护卫,所以凶手这一次并未得逞。

车夫死了,顾迟章自己抵挡时伤了胳膊,那护卫倒是毫发无伤,两人驾着车带着车夫的尸体和满身的血直接跑到了府衙。

彼时姚致远在府衙正发愁案子,门子奔来说顾迟章出事时,他手里的茶杯一抖直接摔到了地上,脸都白了。霍然起身道:“又死了?!”

“死了……死了……”门子咽了口唾沫,“死了个车夫,顾大人只是受了点伤。”

姚致远被这大喘气的门子吓得心都要停跳了,等听完了才松了口气,揪着衣摆绕出来往外就跑:“看看去。”

今儿晚上府衙是常青和郑琏值班,此时的顾迟章正在捕快房由郑琏处理着伤口,常青则在给那护卫做笔录。郑琏手劲大了一些,勒得顾迟章一声叫唤,惹了声骂后便愤愤地退到了一边。常青抬眼看了看,道:“郑哥,你说你粗手粗脚的也包不好,弄疼大人了吧。还是赶紧帮顾大人拆了,找个大夫去才好。”

郑琏一听便乐了,道:“说的是,顾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小的这就给您拆了。”说完过去就要拽顾迟章的胳膊,顾迟章一躲,胳膊甩在扶手上,疼得他又是一阵大叫。

姚致远推门进来,皱了皱眉头,对郑琏道:“闹什么呢!”

顾迟章是五品官,比姚致远的级别低,见他进来忙起身见了礼。姚致远对他点了点头,到上首坐下:“顾大人,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顾迟章捂着自己的胳膊,有些后怕地道:“姚大人啊,这得亏我随身带了护卫,不然命案恐怕又要多一起了。”他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中书省事情多,您也知道,下官走得晚了些,刚拐进崇业坊眼瞧着到家了,不知哪儿就窜出个人来,上来就把我的车夫给杀了。”

顾迟章抚了抚额头,指了一下旁边的护卫:“我这护卫跟他打起来了,我想下了车赶紧冲回家去,结果那人竟踢开护卫过来追我!眼瞧着挥了刀,我就拿胳膊这么一挡,这不,就这样了。”

姚致远眉头锁得眉毛都快连成一线了:“后来呢?顾大人如何逃过的?”

“后来护卫到他身后用匕首刺了他,他负了伤便逃了。”顾大人说完连连摆手,“好险,真是好险啊!”

姚致远回头看了常青一眼,常青忙晃了晃手里的笔,道:“小的这都记着呢。”姚致远点点头,又问顾迟章:“那人样貌如何,身高几许,可有说些什么吗?”

“姚大人,这有护卫牛满坡的笔录。”常青拿着笔录走了过来,递给了姚致远,道,“此人身高五尺开外,比他稍矮一点儿,蒙了面瞧不见长相,但能看见眉毛很浓。那人只说过一句‘哪里跑’,听着不是西京的口音,像北方的。”

“就这些?”

牛满坡点了点头凑过来,笑得有点谄媚,道:“就这些。小的拼了一死上去伤了他的右肩膀这才救下大人。那人回身挥刀划过来,也幸亏小的有功夫在身,灵敏闪得快才没被伤到。”

顾迟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瞥了那牛满坡一眼没说话。姚致远听完抚着胡须想了一想:“顾大人可知道此人是谁?”

“这下官哪里知道呢。”顾迟章苦笑道。

“那顾大人近来可有与人结仇?”

顾迟章愣了一下,面色略显得有些艰难,欲言又止一番后却道:“朝中做事难免得罪人,这结仇……该是没有吧。”

姚致远一看这神情,不禁皱眉肃穆了神情,道:“顾大人,京中接连多起命案,眼下只有你逃出升天,你万不可知情而不报。须知这人欲要杀你,一次不成便可能有二次,不为同僚也为自己,顾大人务必直言才好。”

“这……”顾迟章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下抬头扫了眼屋里的几个人。姚致远心下明白,于是起身道:“顾大人,咱们移步书房说话。”

待二位大人走了,郑琏站到常青身边,面有忧色地道:“常青,你说这凶手抓得着吗?我可听说今早上姚大人进宫面圣去了,这事儿都捅到皇上跟前了,要是破不了,咱们会不会也一起跟着吃挂落啊!”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咱就是小捕快,现在也就配管管偷鸡摸狗的事。”常青抱臂撇了撇嘴,“破了也没咱的好处,爱破不破吧。”

牛满坡在旁边一听不乐意了,高声插进话来道:“嘿!我说官爷您这话怎么意思?我们大人那伤白受了!府衙不是号称百姓青天吗?”

“有你什么事!”常青回头不屑地嗤了一声,嘀咕道,“还百姓青天呢……”

“行了行了。”郑琏拍了拍常青的肩膀,“反正就这样了,咱混一天是一天呗,怎么不是过。如今还少费点心思,乐得清闲。”

常青暗暗地叹了口气。自这府衙换了天儿之后,他就没再接触什么大案子,露脸的有功的事都让钟弗明带着他的人拿去了,他净管点鸡零狗碎。眼瞧着蒋熙元和夏初好容易立起来的府衙清名一天差似一天,他也索性破罐破摔了。

别人笑脸把钱塞在自己手里,转头便骂,他也知道,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对现状的愤怒、憋屈,对过往的怀念,最后统统都归结俩字:没劲。

“我前几天去安丰坊了,想看看咱头儿去,结果……”郑琏道。常青“嗯”了一声,“没在吧?我也去过两次,都没人。可能是出远门了。”

“唉……”常青和郑琏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

转过天来,姚致远从早起就阴着脸,弄得整个府衙气压都低了。到中午时,府衙的捕快都拿到了一份缉捕令,上面画着个浓眉毛的蒙面男子,写着身高体征,常青一看便知是昨晚顾迟章的那桩案子。

“都给我听好了!”钟弗明背着手踱到他们面前,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人,就是最近西京接连几桩命案的凶手!缉捕令都给我看清楚,记牢了,西京各处张贴!两个人一组,全西京地给我搜!”

郑琏用胳膊肘推了推常青,哼笑一声:“瞅瞅,这就认定是几桩命案的凶手了,要是头儿在,一准儿得骂街。”

常青把文书卷卷塞在怀里,低声道:“咳,他怎么说你怎么听就完了,上街遛遛呗,反正天儿也没那么热了。”

“嘀咕什么呢!”钟弗明横了常青这边一眼,常青冲他一乐,他才继续道,“都做捕快有年头了,怎么搜我不多废话。客栈、酒楼、青楼、茶寮!人多的地方都给我查仔细了,搜不出人来谁都甭想回家!听明白了没有!”

捕快们应了个“是”,便各自结伴散了去。

夏初对这些一无所知。朝中的事她不太关心,只知道苏缜最近很忙很忙;还知道蒋熙元回来后又升了官,很替他高兴,旁的事她也没有问过。

如今她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就是结的痂还没掉,伤口痒得很。元芳尽职尽责地盯着夏初,一见她的手往屁股上放就提醒一句。

夏初整日里被人这样盯着屁股实在也是难受,今天得了医女的话说能出去走走了,便忙不迭地要奔去凤仪宫。出门时那医女还在身后扬声嘱咐道:“夏典侍精心着点,别让伤口着了水受了凉风。”

夏初简直哭笑不得,心说她伤的是屁股,怎么才能着水受凉风去?元芳也闷笑不已,挽着夏初一路说话一路慢慢地往凤仪宫去了。

咏薇正在殿中看着尚服局的尚宫报这次的秀女服制,听说夏初来了,却只是“嗯”了一声,沉了一瞬后道:“让她等等。”

夏初第一次被拦在了凤仪宫外面,少使一说等,她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咏薇的态度,反而愈发定下心来。事情一定得说清楚了,别说等一会儿,就是少使抱个被子出来让她在这儿睡两晚上,她也愿意。

约莫半个时辰后,尚服局的尚宫出来了,宫门少使便引夏初进了殿。夏初进去见咏薇正支在榻上看书,瞧都没瞧她一眼,便忍着屁股疼大礼跪了下去:“奴婢夏初叩见皇后娘娘。”

咏薇盯着手里的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紧一阵松一阵拿不定个态度。半晌才道:“芊芊,扶夏典侍起来吧。”

芊芊一脸不愿地搀了她起来。夏初感激一笑:“奴婢多谢娘娘体恤。”

咏薇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这才将手里的书放下,却又端起了茶来:“夏典侍不养着伤,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事?”

“奴婢有很重要的事,原想着写封信给娘娘,但怕说不清楚反而误会更大。所以奴婢今日刚得了赦能出来,便来求见,想与娘娘当面说一说。”

“误会?”咏薇到这时才看了她一眼,揽袖把茶盏放在了桌上,道,“本宫没什么可误会的,该瞧见的都瞧见了,猜想的事也问过哥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她淡淡地涩然一笑:“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本宫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往后在宫里的日子还长,姐妹也多,不差你一个。”

“奴婢不是怕娘娘误会奴婢与皇上的过往,而是怕娘娘误会奴婢与皇上的将来。奴婢很喜欢娘娘,但是……”夏初低头抿了抿嘴唇,复又抬起头来,言辞清晰地道,“奴婢从来没想过去做娘娘这层意思上的姐妹。”

夏初说完这番话,咏薇像是有好一会儿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一双美目尽是疑惑地看着夏初:“本宫不明白。”

她听夏初的话里并没有否认与皇上的感情,可这什么将来,不做姐妹的又说的是什么意思。

夏初开场把话说了后,此时心里已是轻松大半。于是浅笑道:“奴婢的伤快要好了,待伤好之后便会向皇上请旨离宫。”

咏薇怔了一下,稍稍倾了倾身子:“你不想留在宫里,为何?是由于本宫的缘故,还是……你不喜欢皇上?”

“奴婢不是不喜欢皇上。”夏初双手交叠在心口,想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应该说,奴婢喜欢的是在宫外与奴婢相识的公子,而不是皇上。”

“哦……皇上就是皇上,如此说未免有些矫情了。”咏薇听完却不以为意地道,“在宫里或者宫外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换了个地方。”

“不一样。”夏初摇了摇头,“奴婢平凡普通也没什么本事,给不了皇上助力,也做不了贤惠的解语花。可奴婢偏偏心又窄,受不住皇家的诸多无奈,装不下皇上心中的万里江山。宫外的皇上与奴婢一样普通,而宫里的皇上,奴婢除了仰望再无更多可以给予的。只凭着一份喜欢,只能一味索取的情感,非奴婢所想。”

咏薇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初,好半晌才道:“你真是……胆子很大。”

夏初苦笑了一下:“奴婢胆子不大,不然当初就应该抗了圣旨。奴婢也优柔寡断,入宫后心念糊涂,没能早早与皇上言明,给娘娘造成了困扰。现在只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她迎着咏薇的目光看过去,弯唇一笑:“奴婢不该瞒了娘娘,但奴婢却也是真心喜欢娘娘。如若他时异地相识,一定会是很好的朋友吧。”说完,又谦恭地低下头,“奴婢冒犯了。”

咏薇几乎脱口而出一个“是”,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殿中静默了一刻,才听她叹了口气,浅声道:“你说的本宫都明白了。可是皇上喜欢你,本宫不能逆了皇上的意思。只怕……”

“娘娘误会了。”夏初忙道,“奴婢此番前来只是想与娘娘阐明心意,没有请娘娘替奴婢陈情的意思。皇上那边奴婢已经说过了。”

“说过了?”咏薇讶然,“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让奴婢先养伤,倒没给个明确答复。”夏初轻轻地叹一声气。自那天之后她就一直没再见过苏缜,不知道他是真的很忙还是故意对自己避而不见。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不可能再这样含糊下去了。

想到这,夏初便又对咏薇道:“奴婢会再去请旨。无论怎样,这是奴婢与皇上的一段纠葛,该由奴婢来解决。奴婢只求娘娘一个原谅,莫怪奴婢一时的糊涂,也别怪蒋大人善意的欺瞒,如此,奴婢便知足了。”

咏薇犹豫着点了点头,默然片刻后又笑了笑,对她道:“我只知道你做过捕头,不拘常理胆子大,现在觉得你是个有担当的,并非鲁莽。夏初,我与你确实是相识错了时间,相识错了地方。”

夏初一听这话,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鼻子酸溜溜的有点想落泪,哽了声音道:“娘娘抬举了。”

夏初离开了凤仪宫后,芊芊陪着咏薇在花园里散心。咏薇一直沉默着,神思不知道飘在何处,芊芊忍不住问道:“娘娘,夏初要出宫,这不是好事吗?”

“是吗?”咏薇顺手掐了一片叶子,盯着上面细细的脉络道,“其实她入宫本身也是好事。没有这一遭,她在皇上心里便是谁也逾越不过去的永恒。”

芊芊闻言笑道:“那倒也是。现在她自请出宫,皇上若真是放了,往后也就不会再惦记了。还是娘娘想得多一些。”

“可我还是羡慕她的。”咏薇叹道,“皇上要是能遂了她的意愿,放手让她出宫,倒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爱了。”

“娘娘……奴婢觉得,您这样压着自己的性子,一心为皇上做好这个中宫,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爱了。可惜皇上不知道。”

“是啊。”咏薇扔了手里的叶子,仰头看了看天,“我也是个笨,这才想明白一件事。我首先得是个女人,然后是皇上的女人,再然后,我才是中宫。芊芊,之前我好像把顺序弄反了。”

芊芊眼睛一亮,瞧着咏薇笑了起来。咏薇转头看着她,眨了眨眼,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