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仪将夏初安排在尚仪宫之后,便去了最高尚宫处回了这件事。回事之后又问这新入宫的夏初为何一来便是从五品的典侍。宫规不清,礼仪不晓,如何当得了典侍之职。来日若是捅了娄子,她担待不起,也不愿担待。
安公公固然是御前的人,但监司从不插手内廷之事,现下开了这样的先河,若是将来哪个大太监都要插了人进来,内廷早晚沦为监司的附庸。且不说这夏初究竟何人,这般入宫又是谁做了暗中打算。
最高尚宫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完后不咸不淡地道:“姜尚仪为内廷之事真是操碎了心,还是从前那刻板的性子。既如此,不如姜尚仪出面去与安公公说上一说?我也无所谓。”
这最高尚宫原是与她一起入宫的宫女,当初攀上了德妃的关系,后来皇后薨逝,德妃理了六宫事务,便将她提拔到了最高尚宫的位置上,生生地压了姜尚仪一头。
两人明里暗里多有不对付,姜尚仪对她并不服气。现在自忖为内廷所想,却碰了这么个软钉子,憋了一肚子气便走了。回了尚仪宫,她坐在自己的屋里用扇子猛扇了一通,盯着书案上的几本名册,想了想,便拾掇起来出了门。
咏薇在凤仪宫里正在跟尚宫局核对各宫各室,理了之后道:“今次招考的采女不知道有多少,够不够用。”她转头对芊芊道,“今儿就算了,明天让尚仪宫的来一下,若是不够分恐怕还要再招才是。”
正说着,就见凤仪宫的宫门少使打帘走了进来,福身道:“皇后娘娘,尚仪宫姜尚仪求见。”
咏薇听见少使的禀报,便笑了一下:“正说着就来了,让她进来吧。”
姜尚仪捧了一摞书册而至,见了咏薇行礼叩拜,平身后又与尚宫局的陶尚宫见了礼:“皇后娘娘,奴婢已将新入宫采女名册整理誊写成册,另有宫中六品选侍以下宫女和年届将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名册,一并呈上。”
咏薇点点头,让芊芊把名册接了过来:“将满二十五的便不用了,万寿节后恩放出宫,恩例照以前便可。”她翻了翻新入宫的册子,“新入宫采女多少人?”
“应算是六十一人。”姜尚仪道。
咏薇抬眼看了看她:“何为应算?是多少便是多少。”
“是。”姜尚仪躬了躬身,“娘娘若问采女,便是六十人,若是新入宫的,实则为六十一人,其中典侍一人。”
“典侍?”咏薇听得有些糊涂,“新入宫便是典侍,是何缘故?”
姜尚仪低着头牵唇笑了一下,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咏薇道:“奴婢不知。”
咏薇看她这神情,略略思忖了一下,便将那采女名册放到了一边,转而说起有品级的宫女和女官来。姜尚仪有些失望,却也少不得应付着将事情一一回禀了,并陶尚宫一起核算了一下调配。
待事情都完了,陶尚宫便行礼告退,姜尚仪也不好多留,与她一并往殿外走去。刚至门口,却听芊芊扬声道:“姜尚仪请稍留片刻。”
姜尚仪心中一喜,应了个是,转身又走了回来。咏薇从坐上走下来,到茶桌边坐下,双手交叠按在膝上,抬眼看了看姜尚仪,让芊芊给她赐了个坐。
姜尚仪见她这端庄威仪的样子,心中稍稍一凛,谨慎地坐了半个凳子。咏薇拿起那采女的名册翻着,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姜尚仪有什么要与本宫说的,便说吧。”
“是。那新入宫的典侍,奴婢不知该如何安排才算妥当,故而想请娘娘示下。”
“既然已经是典侍了,又怎么会没有安排。”
姜尚仪微微一笑,在座上欠了欠身:“入宫采女皆要先受训,通过了考试方可从九品少使做起,层层递升。也有格外优秀之人会破格晋升,但一来就是典侍的,奴婢却是没见过。”说完,她抬眼看了看咏薇,又低下头去。
“何人安排进内廷的?”
“回娘娘的话,是安公公今儿刚带来的。最高尚宫大人交代奴婢安排妥当,说是要做御前的司职。奴婢接了人之后心里拿不定主意,便赶紧来与娘娘禀报此事了。”
咏薇听了这番话不觉浅浅蹙了一下眉头,看了姜尚仪半晌后复又笑了笑:“本宫知道了。姜尚仪是个做事妥当的。”她回头对芊芊道,“本宫记得有柄素绢团扇来着,桃丝木的柄。”
芊芊会意,转身去取那扇子。咏薇便又对姜尚仪道:“安公公做事妥当,既然安排了必然是有缘故的。姜尚仪依安排做就是了。”
就这样?姜尚仪微微一愣,心说这皇后看着倒是很通透的样子,怎么就听不明白自己的话呢?御前的司职,多少嫔妃都是从这个位置上爬上去的。
咏薇瞧着她的模样,一笑:“姜尚仪在宫中有年头了,内廷的事还要尚仪多替本宫费心。有事尽管来凤仪宫就是了,本宫信得过你。”
姜尚仪一听这话才放下心来。虽然皇后话里没有半句责问最高尚宫的意思,但现在得了这句话自己也算是达到了一半的目的。她原想的就是卖个消息先搭上凤仪宫这趟线,眼下宫中只皇后一人,就算选了秀,新来的嫔妃想立稳了脚跟也得需要时日。
有了皇后这座靠山,自己在内廷也不至于时时看着最高尚宫的脸色,又或许自己还有机会搏上一搏那个位置。思及此,姜尚仪便起身拜谢,得了咏薇免礼的话,再抬起头来便是一脸松快。
“这典侍叫什么名字?”
“回禀娘娘,姓夏名初,年十七。”
夏初?咏薇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正想着,芊芊已经取了扇子回来,依咏薇的意思给了姜尚仪,姜尚仪谢过恩赏后又说了几句自谦自勉的话,告退了。
等姜尚仪一走,咏薇便歪靠在了桌上,随手拿了个杏子在手里揉着,又皱了皱鼻子:“累死了。”
芊芊跳过去帮她捏着肩膀,笑道:“这姜尚仪瞧着一脸的古板,没想到是个爱传闲话的。内宅里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了,娘娘就不该赏了她。”
咏薇不以为意地道:“那是你们觉得这种人讨厌,主母可都是喜欢呢。这种人,我不用她将来就会是别人用她。你以为她是传闲话?宫里待这么久的人了,怎么敢随便传闲话。”
芊芊手里一边捏着,一边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娘娘要不要召那典侍过来?”
“召她干什么?”
“看看呀!这安公公是御前的人,好端端插手内廷的事做什么,这典侍之职可是不低呢。”芊芊想了一下又低声道,“万一……要是什么别的人透了安公公的关系,说是典侍,其实是往皇上面前塞人怎么办?”
“你还挺操心。”咏薇把手里的杏子往她手里一塞,站起身来,“依你的意思,我该好生防着这来路不明的典侍?”
“不防着吗?”
“防得过来吗?”咏薇抓起桌上的团扇放在手里抠着那扇柄,低下头撇了撇嘴,“他是皇上,想往上爬的人多了去了。”
“话是这么说。”芊芊嘟着嘴道,“皇上现在待娘娘亲密了许多呢,一起用饭,一起下棋。奴婢瞧着也高兴,可不想平白地跑出个人来捣乱。”
咏薇听她这么一说,稍稍红了脸,眼角眉梢尽是羞赧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芊芊看她这样子,便也笑了起来:“娘娘脸红了。”
“去!没个规矩。”咏薇拿扇子拍了她一下,“给我递杯茶来。”
端着茶盏,咏薇抹着茶盏盖子出神了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有那么多人喜欢皇上,盯着皇上。可皇上那么好的人,我喜欢,拦不住别人也会喜欢。”
“可娘娘毕竟是中宫,还是得小心着别让人爬到您头上去才是。”
咏薇寂然地笑了一下:“从前我不了解皇上,只听过他的事儿。现在在他身边倒是看得清楚多了,咱皇上是个有主意的人。大婚之前就有人弹劾蒋家,借着水灾的事想把我拦在中宫外面。可皇上不还是娶了我吗?”
她站起身走到小榻桌的边上,打开棋盒捏了个棋子出来:“皇上不让人爬到我头上,自然就没人爬得上来。要是皇上允了,我再防着也没用。”她把那棋子扔回去,转头对芊芊道,“你真觉得这人是安良安排的?我看倒未必。”
芊芊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听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懂:“娘娘,那这事……就不管了?”
“管不管再说,知道了总是好的。姜尚仪要往我身上靠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不能让她牵了鼻子走。”
芊芊点了点头,抿嘴一笑:“娘娘有主意就好。”
咏薇坐回桌前,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少顷,又问芊芊:“夏初……这名字我怎么总觉得在哪儿听过呢?”
“夏初?”芊芊眨了眨眼,“这不是那阵子在西京闹得沸沸扬扬的捕头吗?跟四少爷……娘娘怎么说起他来了?”
“捕头?”咏薇愣了愣,“我说的是那个新来的典侍。重名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看了半晌,咏薇忽然把茶盏往桌上一顿:“芊芊,赶紧给我研墨,我得问问哥哥!”
转天下午,刘起跑到敦义坊去找蒋熙元,瞧见他的模样倒是吓了一跳:“少爷,你这……”他指了指蒋熙元的眼睛。两眼红红的血丝,眼下一片乌青,脸色苍白带着憔悴,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
蒋熙元瞥了他一眼:“有事就说。”
刘起走了下神,然后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他:“娘娘从宫里捎了信出来,送到将军府了。信是写给你的,夫人怕有什么要紧的事,让我赶紧给您送过来。”
蒋熙元把信接过来,展开后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完后揉了揉额角,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咏薇的这封信写得十分平淡,说了说自己的近况,只不过在末尾点了一句,问蒋熙元近来如何,西京流言可彻底平了,那个叫夏初的捕头如今怎样,还假模假式地规劝他要早日成家。
蒋熙元一看就明白了。夏初昨天刚进宫,今天咏薇的信就送了出来,显然是知道了她的存在,向自己求证来了。他看着这封信,心里简直一团糟乱,一时想不好应该怎么回复咏薇才好。
刘起凑过头来:“少爷,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夫人那边等我回话呢。”
“没什么要紧的。”蒋熙元把信折起来,“回去与我母亲说,最近我这边事多,暂时先不回将军府了,有事你来传话就行。”
刘起偷眼看了看蒋熙元,促狭地笑了笑:“我说少爷,您这不会是跟夏兄弟又吵架了吧?”
这话问得蒋熙元心中一阵刺痛,默然着没有作声。刘起一看这反应不对头,心里慌了慌:“少爷?”
蒋熙元转头对他粲然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说:“刘起,没有什么夏兄弟了。”
刘起听蒋熙元说没有夏兄弟了,不由得一惊,跑过去绕到蒋熙元面前:“少爷,什么意思?夏兄弟又出什么事了?他不是从府衙休假了吗?”
“她入宫了。”
刘起听得眉毛都拧了起来,觉得脑子不太够用,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道:“做侍卫去了,那不是好事吗?”可他看着蒋熙元的神情又不对,于是轻轻地抽了口气道,“不会是……做公公去了?!不可能啊!”
“做女官去了。”蒋熙元低声嘶哑着道,低头苦笑了一声,“女官……”
“他做女官?!那不是疯了吗?”刘起惊讶地张着嘴,忽然脑子里一个闪念,连声音都变了调,“少爷!夏兄弟不会是个姑娘吧!”
蒋熙元轻点了一下头。
“嘿!这家伙……”刘起握拳捶了一下手掌。难怪了!难怪他风流倜傥的少爷突然就断了袖,闹了半天关节在这里。刘起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是不对,疾声道,“少爷,那夏……夏姑娘进宫了,您怎么办?”
蒋熙元有些出神地看着窗纸,就像那上面写着什么办法似的,可惜没有。上琼碧落下黄泉,谁能给他一个办法,他豁出命去也要去寻去找,可惜没有。
好一会儿,蒋熙元抿了抿嘴唇,转过头看着刘起,近乎无声地说:“我不知道……”
刘起心都要被他这个神情看碎了,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少爷……您振作一点儿。过往那么多姑娘,今后也少不了的……”
蒋熙元听了不禁嗤笑了一声,往前一步,一头扎在了刘起的肩膀上,浑身无力般吊住了他。
刘起耳听着蒋熙元细碎的呼吸,觉得他肩膀轻轻地抖着,不禁愣了愣,随即表情也垮了下来,撇着嘴角,用手轻轻地拍着蒋熙元的背。
“不一样……”蒋熙元闷声地道。
“对,不一样,是不一样。”刘起勉强地笑了一下,“这天下的姑娘哪个一样呢,是不是?我们少爷还怕找不着个好姑娘?”
“不一样……刘起,我爱她啊!”
刘起鼻子一酸,差点儿就哭了。
说起这件事来,刘起忍不住地叹气。九湘坐在他对面出神,好一会儿,恨恨地把手中的扇子扔了出去,声音也带着哭腔:“欺负人嘛这不是!”
“九湘,你说你怎么早不告诉我呢?”刘起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告诉你顶个屁用!”九湘斥了一句,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噼里啪啦地道,“大人现在都没办法,你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是你能杀进宫把人抢出来,还是我能混进去把人换出来?”
刘起闷闷地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的少爷啊……”
“还好意思说!有你那么劝人的吗?”
“从小到大,我哪见过少爷这样?”刘起臊眉耷眼地道,“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
九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前她就特想看蒋熙元吃瘪,可没想到这瘪吃得也太大了点儿!跟皇上抢女人,这让人怎么说呢?真傻!
她忽然想起那次夏初来找她,问她一个什么骗子朋友的事。如今听刘起把这其中的纠葛一说,心下估摸着夏初口中的那个朋友,应该就是皇上了。那倒也难怪会骗夏初。
九湘想着当时夏初的神情,便问刘起:“刘起,大人这次是惨了些。可夏初她自己呢?她对皇上又是个什么心思?”
“我哪知道她对皇上什么心思。我才刚知道她是个女的。”
九湘瞟了他一眼,低头又把扇子捡了起来:“如果人家两情相悦的,这事儿,也怨不得皇上。”
“是不是两情相悦我不知道,就算不是现在也没辙啊。”刘起又叹了一口气,“还有麻烦的呢。我家小姐还在宫里呢,夏初跟皇上两情相悦,我家小姐又怎么办?”
这下九湘也叹气了。
咏薇收到蒋熙元的回复已经是两天后了。这两天中姜尚仪没再来过,皇上也没来过,说是前朝事忙。她猜了关于夏初的许多种可能,但自己又觉得挺荒诞。
苏缜不来,她便忍不住去猜测那个小典侍是不是已经到了御前,又生生地把自己的这个念头按住。
到今天,芊芊终于把蒋熙元的回信拿进来时,咏薇简直觉得像暑天里终于来了场暴雨,迫不及待地便将信展开了。
“娘娘,四少爷怎么说的?”
咏薇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哥哥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个夏初是他的朋友,是他举荐入宫的。”
“哦!”芊芊恍然般点点头,“那难怪了,一上来就是从五品的典侍。这倒说得通了。”
咏薇托着下颌想了想:“那也就是说,这个夏初就是当时府衙的那个夏初。那不是个男的吗?怎么变成女的了呢?”
“咳,娘娘,这有什么奇怪的。”芊芊笑道,“那戏文小说里不是经常有女扮男装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女子吗?做将军的呀,做状元的呀。夏初做了捕头嘛,现在身份被识破了,四少爷看她有本事就举荐入宫了。”
咏薇点了点头,又把信看了一遍,觉得自己应该是没理解错蒋熙元的意思,便折起来收到了抽屉里。缓缓地舒了口气,展颜笑道:“既然这么说了,那改天寻个机会倒应该见见她了。我还挺好奇的,女子做捕头……”
“是呢。既然是四少爷举荐的,将来又在御前,好事好事。”芊芊轻轻地拍了拍手。
蒋熙元的这封信,他实则思忖了良久。他不能害了夏初,更不能害了咏薇。夏初不管是因何进宫的,但在后宫内廷,咏薇便是她的顶头上司。
若是告诉咏薇她进宫的真实原因,他怕咏薇因妒生恨,会做出什么不智的事情来。她如果去针对夏初,以皇上对夏初之情,那就等于是害死了她自己。
眼下看上去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将她们放在一边,而能将她们放在一边,能让咏薇有所念及的,只有自己了。蒋熙元也知道这非长久之计,但眼下能做的却也只有如此了,只希望在朝局平定之前,咏薇别将自己和蒋家置于什么险境才好。
蒋熙元提笔回信,说夏初是自己举荐入宫时,只觉得这世间事怎么会如此荒唐,倘若不是自己,倘若这是他冷眼旁观的一出戏,他简直会笑出来。
想起那天莲池边,他看着那对以荷传情的男女,他对夏初说那才是人间常态。结果,落到自己头上却只剩下造化弄人四个字。
造化弄人,所有的还击都显得自不量力。
夏初透过安良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蒋熙元的情况,得知他没什么状况,这才稍稍安心地跟着新入宫的采女学行走跪拜。因着安良的叮嘱,那几个训导的姑姑对夏初并不苛责,但该学的却一样也没让她落下。
夏初有散打的底子,对于身体协调性控制得很好,几天下来,这仪态倒是有了进步,终于有点姑娘家袅袅婷婷的样子了。可到习字这一节时,训导姑姑看见她那两笔字,简直是头疼。
夏初带着几分尴尬发了狠,与自己那笔破字较上了劲儿,练得还算刻苦。
苏缜并不是每天都有时间来内廷看她,自己过不来时,便会找安良带她出来。在流觚亭与她一起吃个晚饭,在临近的淑景园里散散步。
淑景园有一面浅湖,正是荷秀柳繁的时节,傍晚间绵枝轻摆风送荷香,甚是清幽别致的一个去处。
两人步履缓缓,苏缜与她说着从前,忆着哪一次自己险得说漏了嘴,哪一次又恨不得自己说漏了嘴。夏初听得掩嘴直笑,说他们那次从百草庄出来,苏缜说她像个姑娘家,把她吓了一跳。
“我还真是笨。”苏缜浅笑道,“话都说到那里了,竟然也没想过你真的就是个姑娘家。”
夏初低头看着脚下的碎石子路,伸手划开迎面而来的柳枝,顺便揪了片叶子下来,放在手里转着。也笑道:“大人说西京没有黄公子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黄公子会是皇上。一叶障目。”
她顿了顿:“有人与我说过,他说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了,眼睛只看见心想让它看见的,它反过来却要蒙蔽心的宽阔。我那时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只想着皇上就是黄公子,到现在……恍惚地觉得,你还是黄公子。”
“不然我是谁?”
夏初默然地笑了笑:“那老和尚太能打机锋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不知道。”
“哪个老和尚?”
“就是那次去万佛山,那个禅院里的和尚。我本来……”
“本来什么?”
夏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本来是去看看你还在不在那个禅院的。”
苏缜侧头看了看她,眼底便不自觉地漫上了笑意。他脚下停了一步,离了石子路走到湖边,探身折了一朵半开的荷花下来:“这枝开得好。”
荷花递进夏初手中,她冷不丁地便想起了那天在莲池边,也有这样一对男女,折了荷花,送了情意。彼时蒋熙元对她说,那才是人间常态。
如今荷花在手,这便是人间常态吗?
荷花馨香郁郁,花瓣粉嫩得像自己身上这浅绯色的宫装,柔弱待怜般绽放。粗糙的花茎微微刺手,夏初捏在手里用拇指轻轻地捋着,有一点儿出神,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苏缜往她面前迈了一步,低头嗅了嗅她手里的花,又抬起眼来看着与自己不过咫尺的面庞,轻轻地问她:“在想什么?”
夏初抬头,望进那双裁了夜色染了月华般的眼眸中,心神一阵恍惚。两厢这样的凝视,悄然地便让人忘了呼吸,夕阳清风间的天地如若消失般宁静,只听得到自己一拍拍的心跳骤然乱了、紧了。
苏缜的睫羽微动,目光滑过她的眉眼鼻尖,落在了嫩如荷瓣的唇上,小心地敛住了呼吸,又往前探了探。
夏初捕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陡然紧张了起来,气息也变得短促而纷乱。眼瞧着苏缜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
她紧了紧手掌,被荷茎上粗糙的芒刺扎了一下,蓦然便回过神来。几分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将手中的荷花举了起来,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夏初……”苏缜进了一步。夏初便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头嗅着荷花略带辛辣的香气,掩着自己烧红的面庞,心跳得直发空:“皇上……时间不早了,我,我得回去了。”说完也没敢再多看苏缜一眼,没敢多听他说一个字,仓皇地逃了开去。
苏缜看着她的背影在石子路上跑远,直至消失在柳荫树丛间。许久,才将窒在胸口的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去。有点失落,有点烦闷,还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说起过去,夏初好像还是那个夏初,可面对现在时,他却总在她的眼里看见犹疑与茫然。她似乎很小心,就像他一样小心,唯恐一个神情一句话,便会碰碎了什么。
转过一日,姜尚仪一早来找夏初,依旧是那样打量与忖度的神情,笑又不笑地看着她。夏初礼数周全地对她福了福身,心说这姜尚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毛病,来了这么多天了,怎么每次瞧见自己都跟不认识似的。
“拾掇得还算妥当,走吧。”姜尚仪一边道一边转过身去。
“去哪儿?”夏初追上了一步,问道。
姜尚仪回头眄她一眼:“凤仪宫,皇后娘娘要见你。”
夏初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步子。姜尚仪瞧见她这畏缩的样子,轻牵了一下唇角,语调平平却带着些不耐烦:“没听见吗?走啊。”
这一路上夏初没少胡琢磨,脑子里满满都是《还珠格格》中那个跋扈的皇后和狠辣的容嬷嬷的形象,还有密室里针扎水泼的情节。她知道蒋熙元的妹妹年纪没有那么大,可就是挥之不去这生搬硬套的想象。
事关宫斗,皇后几乎都是反派啊!
姜尚仪这一路什么都没说,没告诉她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嘱咐她见了皇后应该注意什么,哪怕是一句拿腔作势的“警醒着点,别失了礼数”这样的话都没与她说。这愈发让她心头忐忑。
到了凤仪宫门口,姜尚仪禀明了宫门少使,只略等了片刻工夫,内殿便召了她们进去。
正殿开间颇大,铺着暗红色的柔软剪花地毯,行步无声,夏初踩在上面却觉得脚底像踩在针板上。咏薇着了件牙白的轻绫广袖外裳,海棠色的裙摆自凤座柔柔泻下,有着少女的娇美亦不失端庄。
夏初偷偷看了她一眼,连模样都没瞧清楚便跟着姜尚仪大礼拜下,齐声问安。得了平身后,姜尚仪拢袖欠身,笑得格外由衷,道:“启禀娘娘,这位便是新入宫的从五品典侍,夏初。”
夏初有点走神,正揣测着这位皇后会与自己说什么,自己要不要与她攀一攀蒋熙元的交情,又或者她会不会问都不问,两步冲到自己面前一个巴掌挥过来,尖声斥责自己“你个狐媚子,胆敢勾引圣上!来人,赐一丈红”之类的。
听见姜尚仪提到自己的名字,夏初抬头愣了一瞬,赶紧又拎着裙摆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叩头:“奴婢夏初,参见皇后娘娘。”
咏薇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觉得这人瘦瘦高高的,也难怪能扮作男子做了捕头,长得谈不上多漂亮,却还颇合自己眼缘。
“起来吧。”咏薇抬了抬手。待夏初站起身来,她便对姜尚仪道,“劳烦姜尚仪了,夏初暂且在本宫这儿留一会儿,姜尚仪只管忙去便是。”
姜尚仪应了个是,退身出了正殿,走过夏初身边时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夏初直想跟着她一起跑掉,可又不行,瞧着这教导主任般的人物走了,居然有点依依不舍。
等姜尚仪走了,咏薇便从座上站了起来,挽着披帛冲着夏初便过来了。夏初惊得退后了一步,抬手就想去挡自己的脸。手抬到一半,却被咏薇抓在了手里。
“夏初,你真是那个捕头夏初?”咏薇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弄得夏初一愣,再抬眼去看眼前的人,有些茫然地道:“娘娘……知道我?不是,知道奴婢?”
咏薇点了点头,笑道:“本宫乍听觉得这名字几分耳熟,倒是芊芊提醒本宫,说西京府衙的捕头也叫这个名字。”
她这样一笑起来,眼睛便弯成了很好看的月牙,与蒋熙元笑的时候很像。夏初看着,忽然就不觉得紧张了,有几分亲近之感,便也笑了笑。
芊芊正侍了茶进来,听见咏薇的话也是笑意满满,将茶放在桌上后直瞧着夏初打量:“从前在将军府奴婢常听人说起夏典侍来,与四少爷破了许多的案子,却没想到是个女儿身。夏典侍巾帼不让须眉呢,奴婢好生羡慕。”
“羡慕呀?改日让安公公安排你扮了男装去做宫门护卫可好?”咏薇笑着嗔了芊芊一句,又转头对夏初道,“本宫去信问了哥哥,他说是他举荐你入宫的。你既是哥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本宫的朋友。”
夏初听见这话微微一怔,旋即便有些明白了蒋熙元的用意,心中泛出些酸涩的滋味来。默了默,才问道:“蒋大人这些日子可好?”
咏薇笑意轻敛,眼中一丝落寞:“应该还好吧。入了宫也没机会再见家人,想极了就写写信,也不敢多说旁的,怕落了有心人的套子。”
夏初看着她的神情,从那肖似的眉眼中仿佛看见了蒋熙元。她想起了那次去原平山。那时他已经知道了黄公子就是皇上,他准备好了要送自己入宫,于是从来神采飞扬的一个人,连呼吸仿佛都是苦的。
现在她真的进了宫,突然得连声告别都没来得及说,他又怎么会好呢?
咏薇说完了话,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复又笑了起来:“宫里其实挺闷的,现在好了,你来了也能陪本宫说说话。这样,咱们也都不拘着了,你私下里也不必自称奴婢,我便也不称本宫,可好?”
夏初涩然地笑了笑,稍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咏薇让芊芊布了些零嘴小吃,就像个普通的闺阁女儿那样指了这个又指那个,让夏初都尝一尝。
她也是憋坏了,原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却被一身翟衣一顶凤冠压得只能端庄威仪。除了与芊芊独处时露一露本性,常日里每个笑容每句话都要拿捏着,实在累得慌。
夏初一个姑娘家敢扮了男装去做捕头,想也知道必定不是个拘礼的人。她接到蒋熙元的信之后闲着没事净拉着芊芊问“夏捕头”的事,像听故事似的,人还没见到心里却已经喜欢了几分。再加上蒋熙元这层关系,一见面便热络了起来。
“夏初,哥哥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有。”夏初点头笑了笑,“大人说他几个兄弟姐妹中,与娘娘最是亲近,虽然尽是吵吵闹闹的。大人很心疼娘娘,有一次我们办案回来,刘大哥说娘娘在家哭鼻子了,大人嘴上说麻烦,却一刻都没耽搁便跑回将军府去了,连午饭都没有吃。”
说起蒋熙元,夏初心情便流畅了许多,与咏薇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讲着他们当初如何办案子,遇到过什么样的趣事,什么样的难事。说她与蒋熙元吵架打架,说蒋熙元审案时多么威风……
咏薇听得很是认真,忽而蹙眉,忽而掩嘴发笑,听着听着,眼里却泛起了点泪光。夏初正说得兴味盎然,沉浸在那些回忆中,看见咏薇如此便停了下来。
咏薇缓了缓情绪,用帕子按了下眼睛,勉强一笑:“没事……我就是想家人了,想哥哥了。臣子不能入后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他一面。”
夏初静静地没有说话,却被咏薇的这句话戳得心里一沉,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水底,压抑得像是没有办法呼吸。
犹记入宫前的那一天,蒋熙元站在她身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临的字,夺过笔来,在被她写得乱七八糟的纸上寻了一处空白,写了“蒋熙元”三个字。
“写得好吗?”
“还凑合吧。”夏初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你来写写看,蒋熙元。”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