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阁的折子是在五日后递到苏缜手中的,报的只是一些编纂书籍的杂事,落款是“弘文阁主簿李檀跪奏”。
苏缜拿到折子心里便是一沉。晚镜离京十三天,回锦城的路程就要有七八天,再暗查青城郡的事,修书快报,那必然是有相当紧急的问题,这消息才会如此快地递回京中。
他提朱笔批了,让安良送回到弘文阁去。待到下午时便换了便装,轻车简行从北边安礼门悄悄离了皇宫,往侍德楼去了。
路上,苏缜坐在车里忍不住想要冷笑。现如今三省多由老臣把持,吴宗淮一案后收敛了一段,现在给开个口子果然便又嚣张起来了。自己现在要听点实情真话还得微服出宫,像个细作一般。
诚然,这帮老臣为官时他苏缜还没出生,前朝留到如今的也都是夺位时站对了队伍的,资历老又自诩有功,却未免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欺他年少?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要坐稳自己的位置,就得让臣子也守好自己的本分。
这遭压不下去,让他们架空了自己,来日若再想收权,怕他们连废立之事都能办得出来。
李檀早早地便等在侍德楼了,见苏缜进来忙起身一揖,恭敬地叫了一声公子。苏缜脸色微沉,让安良盯着雅间外面,落了座。
李檀把锦城递来的信交给了苏缜,信口封漆未开,苏缜接过来挑开信口,头也不抬地问道:“可有捎了什么话来?”
“臣大哥说,信中所言只能给您看个大概,详尽的,霁月山庄却是不方便查了。”
苏缜看着那封信,眉头越拢越紧,一刻看完后扬手便将信拍在了桌上,虽未见暴躁,但看那神情却知已是大怒了。
林钰的信不长,只写了一些在青城郡的所见,如管中窥豹,却也可见一斑。
淮水已退,受灾村县房倒屋塌,人和牲畜尸体曝露遍野无人掩埋。赈灾粮悉数入仓由郡衙县衙守卫,全郡共设粥棚不足五十,粥米稀寡几可透见。受灾严重村镇已有饿殍于路,十户九绝,欲往临县临郡逃荒者皆被镇压,其状上不达天听。
朝廷百万两赈灾银子发出去,就换来了这么一个结果。苏缜知道他们会从中盘剥,却没想到他们胆子肥得做到如此地步,居然捂住逃荒百姓,阻了言路,还敢递了折子邀功请赏。
侍德楼的这雅间里,空气静得如同暴雨前般稠密而压抑。李檀虽没看这封信,但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皇上让霁月山庄报密信,还要通过自己递上去,这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
他在弘文阁,虽不是实权的部门,但朝中最近的情况总还是清楚的。苏缜虽对老臣一让再让,但他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必有所打算,只是不晓得这封密信会不会让苏缜提前有所动作。
缓了一会儿,苏缜的怒色渐渐平缓了下来,仿若无事一般,将那封信仔细叠了放好:“于弘文阁不可多言。”
“臣明白。”李檀一凛,郑重地应了个是。苏缜没再多留,起身离去。
苏缜很生气,但再生气终归还是得冷静下来,因为生气全无用处。时机未到,拳出得再狠也只是打在石壁上,撼不动那些权臣反可能伤了自己。青城郡的天灾人祸,于青城郡百姓是灭顶之灾,可于他苏缜想要做的事而言却不一定是坏事。
他不是不悲悯,不是不心疼,但正反两面的事情总要有所取舍。想涤清沉疴,开创清明治世哪里会来得那么容易。他得沉住气,再难忍也得忍。
苏缜于马车中缓缓地睁开眼睛,又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一眼,轻敲车壁唤了安良:“这个时辰蒋熙元在哪儿?”
安良瞧了瞧天儿:“这个时辰应该已经离了国子监吧。”
“往回敦义坊的路上等他。”
“公子,蒋大人要是回了将军府呢?”
苏缜轻哼了一声:“最近他的婚事被催得紧,轻易不会回去的。”安良无声地笑了笑,掉了车头往敦义坊的方向去了。
说起婚事,苏缜便又想起蒋熙元与他说过的那个女子来,后来他也没再顾上问一问如今情形如何。但看意思蒋家仍是不知道,也就是说尚无结果。
这家伙在这方面一直没什么长性,也没准已经腻烦丢在了脑后。什么非她不娶之类的话,大致也就是听听算了。
苏缜卷开车帘散一散车里的闷气,入眼看去觉得街景倒是越来越熟悉。蓦然想起这里快到安丰坊了,不由得心中一跳,随即便是浓浓的感伤席卷而来。
他想也没想让安良停了车,车停在路边上,却许久没有动静。安良看前面不远就是安丰坊,大致也猜得到苏缜是什么心思,便道:“皇上可要去看看?”
看看?他何尝不想去看看。可他要怎么出现在夏初面前?他不再是黄公子了,于夏初而言他谁都不是。
他们要说什么,难道还要再让她去问一遍自己是谁,难道还让他在压抑中再与她告别一次。何苦徒惹了伤心。
静了一会儿后,车帘掀开,苏缜从车里走了下来,远远地看了一眼安丰坊的方向,对安良道:“你先去敦义坊吧,若是看见蒋熙元了就带他过来,我在这附近走走。”
安良有点犹豫:“公子,那您自己可小心着点儿。”说完他抬眼看了看,也寻不见闵风躲在什么地方。等苏缜慢悠悠地走了,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往敦义坊去等蒋熙元了。
蒋熙元晚上约了人去莳花馆,这日白天里倒是清闲,去国子监待了半天,下午便溜了出来,带着夏初去了莲池赏荷散心。
这本来是极为暧昧风雅的一件事,哪儿想到夏初一到莲池边上,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大人还记得吗?方义从前的那个未婚妻洪月容就是死在莲池的。”
她抽出扇子摇了摇,又半合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凉亭:“我看过卷宗,应该就是那里。”
蒋熙元重重地叹了口气:“亏得你做捕头的时间还不算长,不然满西京在你看来恐怕都是命案现场了。”
“触景生情,触景生情。”夏初呵呵地笑了笑,“后来也不知道方义和刘榕怎么样了。”她声音中有一点儿感慨。那是她做捕头后接手的第一桩案子,那时候多有干劲儿啊!
“方义随他父亲回了老家。刘榕……我就不清楚了。”
夏初稍稍沉默了一下:“两个人到底还是没有缘分。”她看了蒋熙元一眼,转身往凉亭走去。蒋熙元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凉凉的,就觉得那“没有缘分”的话好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追过去走在夏初身边:“莫说西京,就算整个景国看下来能有几个那样的个案?那是造化弄人罢了。”
“有缘无分的,可不都是造化弄人嘛!”夏初随口说道。说完放眼看了看,见一男子正掐了一朵初开的荷花,转身递给了一个小丫鬟,那小丫鬟抿嘴笑着接过去快步走到不远处又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女子接过荷花来看着仍立于岸边的男子,羞赧一笑,四目相对满满都是情意。
“那才是人间常态。”蒋熙元说,目光又在那女子身上定了定,低声道,“你到何时才能换上女装呢?”
“等头发长了呗。”夏初耸耸肩,“也许。”
蒋熙元转过头来看着她头顶的帽子:“好漫长。改天去找柳大夫,问问他有没有能让头发生得快一些的东西。”
夏初笑道:“说得我跟谢顶了似的。”
两人又缓缓前行,微风送来阵阵清凉,携着荷花的香,浓郁得有一丝辛味。湖面有轻舟分荷而行,留了一路细碎的琵琶絮语,绵柳扶风,如若随着那乐声轻舞。唯仲夏才有的景致,软糯黏人。
“你喜欢什么颜色?”蒋熙元问她。
夏初认真地想了想,却道:“没什么特别的。绿色!我姓夏嘛。”她笑了笑,“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回头去瑞锦给你做身衣服备着。”蒋熙元低了点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我得第一个瞧见。你答应我。”
浅浅的声音像羽毛刮过耳廓,痒得夏初直缩脖子,侧开点头,又觉得脸皮发热。便打开扇子隔在自己的脸侧:“挺大个人了,撒的哪门子娇。嗯,好恶心……”
两人在莲池附近简单地吃了饭,蒋熙元说还有事要办,便先送夏初回家。夏初直说不用,蒋熙元却道:“反正我要去的是莳花馆,也顺路。”
夏初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一下。蒋熙元忙道:“是正事。”
“当然,当然。”夏初点点头,“莳花馆是大人的产业,去去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有正事。”说罢转身先行。
蒋熙元笑着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夏天日头长,两人一路慢悠悠走到安丰坊时天还亮着,层层屋宇檐后红霞映天,蝉息鸟归巢,别样的一种安静。
夏初在巷口对蒋熙元摆了摆手,道:“我回去了,大人喝好玩好。”
蒋熙元笑道:“都说了是正事。”
“一切顺利。”夏初笑着摊了摊手,转身走进了巷子。蒋熙元笑意温柔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径自往莳花馆去了。
安良在敦义坊外翘首等着,见那红霞渐隐天已擦黑,便估摸着蒋熙元今儿怕是有别的事耽搁在别处了,于是拉了车准备回安丰坊接上苏缜。
刚转过车头就瞧见了苏缜,忙迎了过去,道:“公子,蒋大人还没回来。”
“我知道。”苏缜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在车旁站了一会儿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安良看他的神色犹疑,迟迟不动,便道:“公子,要下钥了,得回去了。”
苏缜微点了点头,坐进了车里。
方才他就在夏初家巷子对面的茶楼上,原也没想着能看见夏初,只是想寻个地方缅一缅旧事,缓一缓心情。他与自己是这么讲的。但终归心中还是有一丝希望,就远远的,哪怕看上一眼也好。
老天待他不薄,这一眼到底是看见了。苏缜见她从远处走过来的那刻,竟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把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到走近,已是双眼有些发酸了。
夏初还是老样子,依旧那身豇豆红的长衫,戴了一顶软帽,却已不是自己送的了。苦夏中稍稍清减了些,身形愈发瘦了,气色倒是不错。眉宇间的神态较以前多了点沉稳,想来也是经过了之前那些事的缘故。
她看上去一切都好,早已走出那场骚乱的阴霾。苏缜看着她说话看着她笑,觉得自己与她仿佛已是隔了两世一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凝视,不发一言。
这期待却又不期然的一眼,落在心底,涟漪泛了心湖,不知是喜是悲。缓缓地,对自己此般竟生出一些怜悯来。
待到夏初进了巷子再看不见身影,他才回过神。又见蒋熙元仍在巷口站着,便将目光放在了蒋熙元的身上。正想着要不要叫他上来,蒋熙元却转过了身,唇角含着一丝笑意,步履轻快地走了。
苏缜看着他走远,心头却攀上一丝疑惑。
蒋熙元已不在府衙,何故仍与夏初走在一起?他倒不知他们二人的关系有这么好。之前的骚乱中传过蒋熙元与夏初的事,但事情业已澄清,贼首已办。难道那传言倒是真的不成?
苏缜思及此又暗暗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夏初的品格他还是清楚的,她断不会是那种人。蒋熙元一向厌恶南风断袖之事,再者他也说了,自己有心仪的女子。或许旧时同仁偶然遇见而已,大抵是自己多想了。
进了宫,安良停下马车将车帘挂起,摆好脚凳请苏缜下车。
苏缜将那紫玉坠子握在手里,手指轻捻着串珠往御书房走,脑子里仍想着刚才安丰坊外那短短的片刻。他想起蒋熙元离开之前唇边的那抹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走到御书房外的石阶处,苏缜猛然顿住脚步停了下来,原地站了片刻后转过了头。安良不明所以地近前一步,问道:“皇上,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苏缜盯着安良,微皱着眉头,眼中尽是打量,看得安良心里直发虚,不禁咽了咽唾沫。苏缜把目光放在他的喉咙处,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随即动作一顿,神情也跟着变了变。
“心仪的……女子?”
安良没听明白,上前了半步,躬身道:“皇上……”
不等安良的话问完,苏缜却是一甩手,疾声道:“让闵风进来见朕!”
安良被惊得心直怦怦跳,不知道皇上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却也不敢耽搁,急忙四下里喊闵大人。闵风闻声从门外走进来,问他何事。
“不知道啊!”安良抖了抖手,“皇上让您进去呢,看样子像是发了火。不是,也不像是发火……咳,我也说不清楚。您赶紧进去吧,自己多留点儿神。”
闵风进去的时候,御书房里的宫人都已经被遣了出去。苏缜站在龙书案前,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坠子出神。闵风听得出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稳,这却是少有的,心里暗暗地琢磨了一下,不知是因为见了李檀,还是因为看见了夏初。
“闵风。”苏缜听见他进来了,将坠子往手心紧紧一握,走近了几步,“朕要你去查查夏初。”
闵风听见默默地怔了一怔,看着苏缜的神情,略略想了一下便明白了,不禁心中一沉。
到底,还是没能瞒过去。
苏缜见他没有反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欲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转而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苏缜看着闵风,两人隔了半步对面而立,静静半晌。他牵动了一下唇角,好似一丝冷笑,又像是根本也没有笑:“怎么不问问朕让你查什么?”
闵风依旧是什么都没说,屈身单膝点地,将手中的剑也放到了一边。苏缜俯视着他,冷声道:“朕想对了?那,闵爱卿早就知道了是吗?”
闵风沉了沉:“是。”
“蒋熙元告诉你的?”
闵风摇了摇头:“臣在夏公子的宅子里见过一些衣物。”
“夏公子……”苏缜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轻轻地合了合眼。这熟悉的称谓撞进心房,忽然就不再是以前的滋味了。一念思及过往,回忆都变得荒诞,而自己的心情也变得可笑了起来。
早知又何必。
那自嘲何必,那隐忍何必,那道别何必,那日复一日想见不敢见的心情又是何必。他被她瞒得如此辛苦,一瞬间甚至都有些恨了起来。可这种种繁杂的情绪,终究还是盖不过心底巨大的喜悦。
仿佛干涸的清泉重新涌出来了,枯萎的芳菲重新绽放了,熄灭的心房重新灼热了。他好想长长地叹一口气,尽数呼出这段日子的烦闷。心都轻了。
苏缜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闵风,一字字地问道:“为何不说?”
“臣以为,皇上所想的是一个朋友。”闵风抬起头来,“是以,男女并无所碍。”
“你以为?”苏缜听了这话,心中蓦然起了恼怒之气,冷然一笑,转身缓缓踱到书案前。
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拿起案上的青瓷水注狠狠地摔在了闵风面前。清脆的一声,在这空荡安静的御书房里格外刺耳,瓷片飞溅划过闵风的手背,割出一道伤来。
苏缜踏着那粉碎的瓷片走了过去,面若寒霜:“朕所想的是什么,朕想要的是什么,何时轮到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一个个去以为?”他说得很慢,声音也不大,却语气森然,好像把这屋里的空气都冻住了一般。
闵风并起双膝跪地,低垂着头,却是不卑不亢:“臣知罪。但望皇上能允臣说一句话。”
苏缜冷声道:“说。朕倒想听听。”
“皇上若为夏初想,不应令她入宫为好。”
苏缜闻言咬了咬后牙,眉梢轻扬,嗤笑了一声:“为何?”
“皇上以朋友之心待之,夏初是以为朋友。皇上若以妃嫔之心待之,以她的身份和性情,则应以何身份自处?恕臣直言,皇上的后宫之中,并不需要夏初那样的女子。”
苏缜的心情微微一滞,将那枚坠子在手中握得更紧了些,沉默了一瞬,道:“朕自以真心情意待之。朕不需要夏初,但朕也不只是个皇帝,朕还是个男人。”他顿了顿,“朕这话已是说得多了。”
闵风抬头看了苏缜一眼。苏缜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神情不辨喜怒,只是那握住坠子的手,骨节却已是泛白。闵风暗暗地叹了一叹,未再多言。
“闵风,此非国事,朕可以不论是非,也不问你到底是何心思,但食君之禄便应忠君之事。”苏缜手掌一松,将手串抹回到腕子上,负了手道,“朕当你堪用可信之人,令你去查夏初的底细,你既已知晓却隐瞒不报,却有是非对错。”
“臣愿领罪。”
苏缜看了看他,转过身去,轻描淡写地说:“去内廷领二十板,暂到銮殿戍卫,无旨不得离宫。日头下也晒一晒,想清楚何为君臣之纲。”
这已是宽责,因为夏初的这档子事实在是有些难分难断。连苏缜自己也不知道,倘若闵风早早地告诉了自己,他会如何。也许没有了这一遭的伤与离别,便却也没了这一遭的爱与牵挂,是好,或是不好。
闵风应了个是,握剑站起身来退出了御书房。迈出门槛阖上门时,他又回头看了看。苏缜在龙书案前站着,一身寻常富贵的装束,被案上垂下的明黄桌帷衬得格外清淡。
书房内灯盏亮如白昼,但再如何亮终究还是夜晚。或许这就像是,再多后宫明艳娇媚的女子,也只是君之妻妾,是盘根中的一节,是面目模糊的前朝权势投影。花团锦簇也不过虚假,唯那一缕不经意的闲草却撩了心房,又有什么道理可以说。
他不只是个皇帝,他还是个男人。或许并非不明白,只是情何以自禁?放手岂仅仅只是为难,又或者不甘那样简单。
闵风不是不懂,不然他也不会是如今在宫中的闵风了。他想守护的人已经不在了,不过是不想夏初再蹈了覆辙。宫中何必要有那么多的痴愿,耗去那么多的年华。
可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真是造化弄人。唯今,他也只能看着了。
从夏初无限期休假开始,蒋熙元便把外放离京这事儿放在了心里,只希望朝中之事尽早平了,他也好在御前提一提。
同理,朝中这一波事若是解决了,外埠的缺定是少不了,离京的由头并不难找。倒是去哪儿上任值得思量思量,不要离京太近,但也别去了那苦穷之地才好。
苏缜从李檀那里拿到了林钰送来的信,而蒋熙元那日去莳花馆,也见了安排在三省六部中的眼线。所谓眼线,其实就是些新科入职或者做些文书工作的官员。这些人年轻又没有太深厚的背景,扎不进老臣的圈子,老臣对他们也瞧不上眼,于是便想跟着蒋熙元搏上一把。
蒋熙元的背后是皇帝,忠于皇帝还是保险的。等打破了壁垒扳倒了老臣,自己来日便是老臣,比一点点混资历要有希望。
蒋熙元从他们说的一些事里大致也嗅到了些端倪。青城郡折子太少,状况太好,实在不像是如今格局下该有的状态。没事便是没事,有事大概就是大事了。
又听说苏缜那边下旨填充内廷空缺,为的是选秀之事。如今已经让中书省拟诏了下达各郡应诏,于是他不免又为咏薇担心了一把,也不知道那丫头是否应付得来。
夏初自从休假开始便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难得的懒散。爽了几日之后竟开始懒得犯懒了。无事可做便出门买了点拓本回来,终于开始攻克自己的短板——写字太丑。
这天早起洗漱之后,刚铺平了纸研好了墨,便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蒋熙元过来找她,可算算日子今天却也不是休沐,那家伙再怠工,每日却都还是不误了应卯的。
夏初走出房间扬声问了一句是谁,就听外面的人声调略带亢奋地回了一句:“是我呀!”
她顶不喜欢这样的回答。是我,谁知道“我”是谁?夏初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觉得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还未想出是谁,她便已经握着笔到了门口,拨开门闩的一瞬忽然却又想起来了,不禁心头猛地一跳。
安良一身精细考究的绛色内造宫装,戴着系了垂缨的弁,笑意盈盈地抱着一杆拂尘。见夏初开了门,便微微一躬身,习惯性地道:“夏公子,许久不见了。”
“小良?”夏初怔了一瞬,亦是习惯性地这么叫他。待越过视线再往他身后看去,更是愣了一愣。
安良的身后,一辆榉色车驾套着匹高头枣红马,细竹篾的车帘落着,垂着天青色的压风带子,素净雅致,也格外考究。马车两侧垂首立了两男四女六个宫人,后面还有四个肃然的软甲羽林卫,挑着红羽缨枪。
她以为是苏缜在车里,眯了眼睛不动声色地仔细瞧着,光影绰绰间却见那里并没有人,心下有些纳闷。
安丰坊并不是什么富贵之地,平日里没见过这等阵仗,巷口处已是围了一堆的人,正低声议论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此时夏初开了门,那些目光便悉数投了过来,让夏初有些不自在。
这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工夫,安良那边打过招呼后又掩了掩嘴,笑着改了口:“咳,瞧我这是顺了嘴了,如今要改叫夏姑娘才是了。”
夏初心里猛地一惊,退了一步:“夏姑娘?”
安良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笑模样,道:“夏姑娘有所不知,小良实则姓安,全名安良,是宫中的御前太监。”说完,他笑意愈深,对夏初挤了下眼睛,想等着看夏初想明白他伺候的主子是什么人时那惊诧的表情。
可夏初愣了片刻后,却没给他期待中的反应,只是稍稍地低了头,低声叫了个安公公而已。
夏初面上是平静的模样,可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了。若不是之前已经知道了苏缜的身份,恐怕这面上的平静也是难了。
安良叫她夏姑娘,也就是说苏缜也已经知道了她根本就是个女儿身。如今御前太监带着这副阵仗,穿着这样的衣服毫不遮掩地来了,明摆着等于说苏缜也不打算再隐瞒身份了。
那他想干什么?只为了宣告身份,实不至于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夏初这一思忖,不免心里一沉,抬眼看着安良,有几分小心地问道:“安公公,皇上让你来,是……”
安良没想到夏初这么稳当,如今知道了苏缜的身份竟也未见紧张,微微一愣,却又笑了起来,未答夏初的话,只啧啧赞道:“夏姑娘果真是有几分气度。”
说罢,他侧身招了下手,两个宫女便捧着东西随他一起进了院子。安良进去后粗粗看了一圈,那些日子陪皇上过来他也没进来几次,但此时看着却也有几分感慨。
他把目光落在那架葡萄上,又想起大婚前皇上让自己从凤仪宫移走的那一株,不禁暗暗有些感慨。
他的皇上太不容易了。这些日子虽未说过什么,但那份落寞寂然他却是看在眼里的,连大婚那样的喜庆也没能暖去半分。他替皇上难过,这等无望的思恋可要到何时才算完呢?
却不料峰回路转,这夏初竟然是个女儿身。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吧?安良嘴角不自觉地含了丝笑意,如同这几天看见皇上亦是如此神情。莫说是他,就连宫里的空气仿佛都轻快了许多。
他转过身来,指了指院中的一块平地,对那宫女道:“放这儿就行了。”那宫女应了个是,将一个软垫放在了地上,退到了一边。
“我想夏姑娘家中也没有香案,罢了,也不必拘着那礼了。”安良道,一边从宫女捧的托盘里拿了份明黄布帛,“我就说夏姑娘是个好福气的人。”
见夏初站在院里发愣,便有年纪大一些姑姑模样的宫女上前,谨慎地虚扶了夏初的胳膊上前:“姑娘须跪下才行。”说完帮她拢了长衫的下摆,弯着腰等她屈膝。
“跪下?”夏初心中一凛,越发绷直了身子,转头对安良道,“小良……安公公,这是要宣旨?”
“是呢是呢。”安良频频地点了头,“御笔亲旨的册封,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还特意让我来宣旨,怕那些不长眼的会怠慢了姑娘。”
夏初脑袋一蒙,张了张嘴,脱口道:“可是我不想进宫。”
安良手中的圣旨已经展开,听了这话却是笑容一僵,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夏姑娘,这可是别人烧高香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怎么……”
夏初垂下头,苦笑了一下。是啊,是求都求不来的。可当初想求的时候不能求,如今不必再求也不想再求时,来了,又岂是福分。
“民女……”她抿了抿嘴,换了自称,费力地斟酌着字句道,“民女无深厚家世,无过人才德,不过仗了点机缘有幸得见天颜。皇上……蒙皇上一番错爱,只是,民女不愿为妃为嫔。”
安良一听这话却又笑了,见那姑姑还屈身帮她敛着下摆,便上前一步虚按了一下夏初的肩膀,道:“那倒不是。皇上亦是有所考虑的,夏姑娘且听便是。”
那姑姑很有眼色地又往下拽了拽那衣摆,夏初被这力道一带,便屈了膝跪在了软垫上,抬头瞧着安良,不知道他所说的考虑是什么。
安良将手中圣旨抖了抖,清了嗓子朗声道:“咨尔夏氏女名初,天资清懿,性与贤明,是用以擢为从五品典侍,随侍笔墨。今布告天下,咸使闻之,望尔勿替钦承,尽职守忠。钦此。”
用词太复杂,夏初听完却跟没听一样,虽然的确没听见什么妃嫔之类的词,却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安良合了圣旨,见夏初一脸的茫然,不禁笑了笑,扬手将跪在一旁的宫女驱开,扶了夏初起身。又将圣旨递在她手中,道:“虽只是从五品典侍,但皇上特命姑娘只是随侍笔墨,不会辛苦。”
夏初低头看了看书里明晃晃的布帛:“女官?从五品……典侍?”
安良往旁边走了几步回头看夏初,夏初会意跟了过去,他这才压低了点声音说:“我与姑娘也算熟识,有话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安公公请讲。”
“夏姑娘也莫怪皇上,实则女官也是委屈了姑娘。只不过姑娘身世背景浅,若真直接封了妃嫔,反倒怕成了众矢之的。”
夏初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手握了握那圣旨便按到了安良的胸前:“安公公,民女不愿进宫,这无关委屈不委屈。还请公公与皇上言明。”
安良却像是被那圣旨烫着了一般,跳开半步,惊道:“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违抗圣旨可是大罪,姑娘万万不要儿戏!”
“安公公。”夏初伸着胳膊往前追了一步,心里直发急,也顾不得再斟酌那些文白的言语,直咧咧地道,“皇上不是那强人所难的人,我若是抗旨,皇上还真会砍了我不成?”
安良听了这话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推回她的手,道:“夏姑娘,皇上会不会砍了你我不知道。可你如此,却未免太伤皇上的心了。皇上一心念着你、挂着你,这俩月是如何煎熬过来的,你可知道?国事忧患下还替你考虑这许多,生怕委屈了你,可如今你却要捏着皇上之情硬要违了圣旨,你让皇上怎么想?非要皇上折了一国之君的面子,全你一个‘不愿’?”
他顿了顿,看着夏初,又想想皇上的不易。觉得一国之君用情如此,怎还会有这等不暖人心不识抬举的?于是语气越发不悦:“旨意已颁了内廷,断无撤回的道理。夏姑娘若真是这冷硬心肠,也硬给皇上看吧。咱家只是来宣旨的。”
言罢一甩袖子,对那姑姑道:“替夏典侍挽鬓更衣。”
蒋熙元那边头天晚上将近期的事汇了汇,整成文书准备哪天进宫与苏缜呈报。歇得晚了,早起去国子监时掩不住倦意,掩嘴连连打着哈欠。
卯时敲了磬钟,不消片刻国子监中便安静了下来。他坐在案前翻了翻监生的太学应文,看了一会儿后就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撂到一边,自己歪到软榻上补觉。
国子监里松柏成荫,晨鸟啁啁,甚是静谧。蒋熙元这一小憩,直到过了巳时才睁开眼,翻身看了看日头已高,展了臂坐起身来,觉得神清气爽。
他推门出去,从后院慢慢踱到雍楼,一路上与对面而来的监生寒暄了几句。待绕过雍楼后,远远地便瞧见几个官家子弟正聚在一堆聊天,听了一耳朵倒有皇上、秀女之类的话。他悄然过去站在他们身后,想偷听点摆不上台面的话,不想刚走近,就有那眼尖的监生瞧见了他。
“夫子。”几个监生得了同窗提醒的眼色,纷纷回过头来,对他拱手施礼。蒋熙元微微点了点头,笑道:“神神鬼鬼聊什么呢?”
蒋熙元不比他们大多少,授学之外,私底下鲜有夫子的架势,监生听他轻快地问起话来,便也抛了拘束,道:“学生们在说一桩趣事。”
“什么趣事?”蒋熙元走近了几步,拢袖靠在一棵树上,显出几分兴致来。其他几个监生笑了笑没说话,钱鸣昌的长子钱承训与他更相熟一些,左右看了看,便站到蒋熙元身边,说:“是关于皇上,我们也不过是私下聊聊而已,并无不敬之意。夫子可不能听完了又要罚我们才是。”
“敬不敬也不在嘴上。”蒋熙元轻笑道,“我又不是那几个老学究,你说就是了。”
钱承训指了指旁边站着的一个胖子:“阮庭这厮昨晚宿在百花楼了,今儿早起来晚了。”
阮庭脸上一红,甩了手道:“你说你的就是了,扯上我干什么!”
“不说清楚了怎么好,你家在北城,若不是晨起从百花楼那边过来,又怎么瞧见那桩事。”钱承训回了他一句,转头继续对蒋熙元道,“宫里最近正招考采女,多少家塞银子挤破头的要把姑娘送进去,可就有那走运的,闭门家中坐,册封的圣旨就从天而降了。”
“哦?”蒋熙元看了阮庭一眼,“谁家姑娘?”
阮庭接了话说道:“不知道。我路过安丰坊的时候正瞧见那车驾从巷子里出来。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是宫里去人册封女官的。”
蒋熙元听见安丰坊三个字,愣了一愣,站直了点身子:“你说哪儿?安丰坊?”
“安丰坊。”阮庭点点头,压低了点声音,笑道,“听那坊里的人说,那家挺神秘的,甚少与街坊走动,也没见过什么妙龄的女子,不知怎么突然就领旨入宫了。”
“许是哪户金屋娇养的女子,就等着皇上开宫,好送进去呢?”旁边一人插嘴道,“今上一表人才,泱泱大国天子,我若是女子也要往宫里扎呢。”
几人闻言都哄笑起来,闹了那人些话,等钱承训再回头要与蒋熙元说话,却发现蒋熙元已经没影了。
蒋熙元出了国子监,上了马便往安丰坊跑。这一路上他都暗暗祈祷,希望阮庭所说的那个人不是夏初,可思及苏缜对夏初的感情,心里又有些骗不了自己。内里焦灼得如同被点了一把火,越接近安丰坊越是害怕。
到了夏初家的巷口,蒋熙元未等马站稳便跳了下来。这巷子一如往日地平静,丝毫也看不出起了变化。
凡事最好的结果是“虚惊一场”。
他真希望一会儿站在那小院门口,叩响了门,然后便能看见夏初探出头来,略带惊讶地问他:“哎?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