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第二十六章 你我皆凡人(2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390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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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熙元站在巷口匀了口气,疾步走了进去。越走近心越凉,那地面脚印杂沓,车辙浅迹犹在,确是来过人的,等再近前,依稀能瞧见门上暗光的铜锁。

他一步便上了门前台阶,拽了拽那把锁,浑身已是如坠寒冰,却犹不甘心地拍了拍门,扬声道:“夏初!夏初!”

院里毫无回应。

蒋熙元往后退了两步,提身一跃,脚蹬墙面跃上了墙头,又稳稳地翻进了院子里。这是他第二次翻墙入内,上一次是来确认夏初究竟是不是女子,心情忐忑而激动,带着希望。

而这一次也带着希望,那一丝用来骗自己的希望。骗自己夏初只是出门上街了而已,什么宣旨入宫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而此刻这一点儿希望,却更像是绝望中抓的一棵稻草罢了。

院里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小石桌、葡萄架。那铜壶洗刷得锃亮放在厨房外的窗台上,院角排水处浅浅的水渍未干,廊檐下还挂着一顶洗过的帽子。

蒋熙元心慌地看了一圈,转头走到正屋门口,手放在门上时竟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

门吱呀一声推开,阳光透进短短寸余,蒋熙元眯了眯眼睛,待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才缓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陈设已是再熟悉不过,西间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张纸,他走过去,见上面空无一字。旁边的那方端砚里磨好了墨,此时已经干涸,留下黑亮的印迹;松烟墨躺在一旁,紫砂水注里还盛着半盏清水。

蒋熙元轻轻地抚了抚,柔软平整的纸却犹如芒刺,从指尖扎进了心头。他收回手又去了东间,见那身豇豆红的长衫平整地叠好放在床角,下面压着中衣,上面码着腰带和束胸的棉布,床边是夏初穿的那双布鞋。

全都换下来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叠衣服好半晌,心里的那一点点希望再也不见,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胸口,堵得发疼。抬眼看见墙上的那幅画,一如原来那般规整地贴着,画中的夏初也像从前那样浅浅地笑着。

蒋熙元伸手想要扯了去,手碰到那张纸,却转而在夏初的脸上浅浅一抹。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画中人的笑意嫣嫣,只觉得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造化弄人,真是好生讽刺。

那日原平山半日,他听她说不愿入宫时的那刻松心犹记,可这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所做就变得那样可笑了起来。

他给她选择,可皇上却不给他们选择。那时而漫过心头的隐忧与惶惶,如今终于还是成了真。圣意面前,他微不足道,夏初亦是微不足道。

他低头轻笑了一声,无尽的嘲讽。唇角轻轻地抖着,泪已盈眶,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酸苦滋味直压心头。

片刻后,蒋熙元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去。

安良将夏初送到了内廷,嘱咐了尚仪姑姑好生照顾着,只教导礼仪宫规,万不可苛待。得了姑姑的保证后这才往御书房复命去了。

苏缜在与礼部尚书说着选秀之事,见安良奉了茶进来,心头蓦然一紧,随即匆匆与尚书说完了事,便让他退下了。

安良见了礼,眼底颇有喜色,不等苏缜问便上前道:“启禀皇上,夏典侍已经接进宫中了。按您的吩咐先送去了内廷,奴才也嘱咐过姜尚仪了,皇上尽可放心就是。”

苏缜默不作声地听完,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沉了沉才问道:“夏初……可有说什么?”

安良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也没什么,大抵是宣旨有些突然,奴才劝了几句便也没事了。”

苏缜睨了他一眼:“照实说。”

安良一凛,屈膝跪了下去:“皇上,确是没什么。只是皇上您待夏典侍的一番心意,奴才擅言了。夏典侍是通透人儿,心里定是明白的,也自是感怀于皇上一片真心。”

苏缜看了看他,将茶盏放下,起身踱到了安良身边:“你起来吧。”

安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谢字还未出口,就听苏缜又道:“何必巧言遮掩?朕知道,以夏初的性子,该是不愿意进宫的。”

“皇上……”安良暗暗一惊,开口又要说点儿什么,却被苏缜抬手拦住了。苏缜捋下手腕上的坠子,放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深宫寂寂,朕想逃却终归还是要回来,拖了她入宫,是朕自私。”

“皇上。”安良近前一步,躬身道,“这入宫奉君乃是子民百姓天大的福气。无论招考女官还是选秀,谁家不是争抢着想侍君左右呢?”

苏缜若有似无地笑了一笑。侍君,侍奉的是身份,是权力,而不是他。他不在意也不稀罕那些侍奉,他想要的是陪伴,是情感,是真正属于苏缜的感情,而不是皇帝。

他是自私,就这样一纸圣谕压下来将她接进宫中。可他放不开,更不敢给她选择,怕她对自己摇头,怕她退去半步再与自己告别,那便是永远的再无相见。

一个多月,难忍难咽到了如今,生生地熬着、忍着,不知何时才能放下。倘若他永不知夏初的身份也就罢了,也许事情真的也就是这样了。

可既知道了,他又如何再骗自己,那压在心底的爱恋不再苦涩,却又成了煎熬。想见她,想要她,想这生都再不经历那样的告别、那样的痛苦。

他知道她对自己有情,他猜她畏惧自己的身份。可他不要她怕,他要她再以如今的身份认识自己、看着自己、爱上自己。

自私便自私吧。既然情难舍,爱难离,那就搏上一把,总好过日后悔恨,好过漫长人生里无尽无数的自问:“如若当初……”

皇宫内廷位于西侧,掌管宫内一应事务的女官,除了在各宫服侍的之外都居于此。念及苏缜至今也不过只有一个中宫,这个范围基本可以囊括进全部女官队伍了。

姜尚仪是四品御前待诏,比夏初高了两个品阶,年纪大了一倍,面相方正神情端肃,颇有点男版姚大人的意思。

夏初顶了一头靠假发撑起的发髻,走得很小心,直怕一不留神整个头发就会掉下来,惊悚了别人。身后两个低阶的采女,原是准备为她拿包袱的,结果她什么都没带,换了这身衣服两手空空便来了。

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倘若今天是离京去了别处,或许那些曾经珍藏的东西她会带着留作记忆,而今却是进宫。

曾经给她回忆的那个人让她进宫,那么回忆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夏初的心情颇是复杂,有一点儿再见故人的期待,也有一点儿故人不再的感慨。全变了,她不知道再见苏缜会是什么样的情形,究竟是熟悉,还是完全的陌生。

事情来得太突然,像平地里走着走着一脚踩空,不期然便掉到了另外的天地里。前一秒还说笑着的人,回转头的工夫,就不见了。

夏初穿着浅绯色的宫装,团领窄袖,遍绣菱纹,束着浅紫色的腰带,脚踏着与装同色的厚底宫鞋。这是五品女官的服制,色系像一碗草莓冰淇淋,她实在不是太喜欢。

低头看了看,便又想起那日在莲池边,蒋熙元说要第一个看她穿女装的话来。当时只是玩笑,自己还讽刺了几句,觉得肉麻兮兮好不恶心。而此刻再想起,心中却泛起异样的愧疚来,酸酸的,有那么一点儿想哭。

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是不是还在国子监,晚上会不会去安丰坊找她,寻她不到会不会着急。若是知道她被苏缜接进了宫中,又会作何想。

思及此,夏初不禁暗悔自己没能给他留下点什么话。可当时自己被按在那儿换衣梳妆,想留言也是不太可能。她又想,早知如此,从府衙一休假就应该逃出京去,躲开这一遭;又或者她不该拦着蒋熙元给她换个住处。

可谁能想到呢?现在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她记得在原平山上时,蒋熙元曾许诺会护她自由,可现在夏初却希望他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才好。她对朝堂之事一知半解,但也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一个君一个臣。苏缜有一百种方法能压得他再难翻身,可他却没有一种方法动得了苏缜。

只盼着蒋熙元被别的事绊住,近几日都发现不了她的去向;盼着自己能见到苏缜,劝他把自己放出宫去;盼着蒋熙元那些誓言信语不过说说而已。

但这些盼望她自己都不太相信,想得越多便越担心,担心得整个人都有点发慌,心神不宁。

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尚仪宫,姜尚仪回过头来看了看夏初,审视了片刻后语调平平地说:“夏典侍,这便是尚仪宫了。”

“哦。”夏初抬头看了一眼洞开的朱门,又仰头瞧了瞧门上匾额,轻轻点了点头。姜尚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显然对她这个“哦”字颇是不满,却碍着安良的嘱咐不好轻易发作,耐下性子冷声道:“对品阶高的宫人女官,应话当回‘是’或者‘明白了’,对皇上娘娘或将来的妃嫔主子,应自称‘奴婢’再答,懂了吗?”

夏初仍是点头,触到姜尚仪的目光后忙又改口:“明白了。”

姜尚仪这才缓了口气,道:“新的采女前日已经入宫了,你便跟着一起先学了规矩吧。不管你与安公公是何关系,如何做的这典侍,在我眼里,没规矩就是个死人。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罢了。”

夏初听她说得骇人,不禁抬眼看了看她,随即才低头蔫蔫地说了个“是”。

尚仪宫虽是宫,实则却是个颇大的两进院落。夏初进去的时候,几十个新入宫的采女正一言不发地在烈日下走来走去,旁边有年纪大一些的姑姑盯着、吆喝着,这个步子大了,那个胯扭得风骚了……甚是严厉的样子。

夏初看着,不禁暗暗叫苦。心说自己这不是倒霉催的吗,跨了千百年,这是又摊上军训了啊。

姜尚仪把她领到后进院子东厢的一间,推开门:“这间就安排了你一个人住。安公公嘱咐我好生照应你,御前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说完,她看着夏初,却见夏初毫无意思意思的意思,不禁恼得鼻子出气儿,甩脸走了。

屋子不大,家具倒是全乎,床铺衣柜茶桌牙凳俱有,还有个妆台。夏初过去从妆台上把那面大铜镜拿了起来,瞧见自己这铅粉敷面白白的一张脸,又看了看高绾的云鬓,觉得十分搞笑,好像自己是男扮了女装。

她把铜镜扔下,缓缓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良久,才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苏缜,见到苏镇,自己能不能说动他,让他放自己出宫。她看着白花花的窗纸,听着远远传来宫中姑姑斥责的声音,忽然间便想象不出自己与他开口的方式。

不再是安丰坊的小院,拉开门,欣喜地叫上一声“黄公子”了。

到中午时分,蒋熙元的御前求见帖子便递了进来。安良给了苏缜,苏缜拿在手里静默了半晌,轻轻地放到了一边,命人传膳。

安良见苏缜这个态度,心中纳罕,却也没敢问什么,依言去了。

蒋熙元见安良从御书房宫门出来,只匆匆瞟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就往别处去了,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不禁自嘲地凉凉一笑。

安良进进出出地忙乎,蒋熙元不叫他也不问他,就那样站在日头下等着。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安良从御书房再次走了出来,终于走向了蒋熙元,拱手低声问道:“大人,您跟皇上这是……”

“没什么,一些私事罢了,自然是要多等上一等的。”蒋熙元勉强地对安良扯了扯嘴角,“皇上有口谕?”

“哦,是,是。”安良心里虽是好奇,却也不好再多问,轻咳了一声让开半步做请,“大人,您往鉴天阁移步,皇上在那儿等您。”

“鉴天阁?”蒋熙元有点意外。

自苏缜登基后,宫中便弃了国师一职,鉴天阁也随之荒废了。大半年了,怎么好端端又去了鉴天阁?

问安良,安良却笑道:“大人,皇上吩咐我带您过去,这缘由却是没说的。不过素日里不太忙时皇上自己也经常去。内廷在那里也安排了几个人,日常洒扫着。”

蒋熙元遂不再追问,听见内廷二字便小心地探安良道:“内廷如今进了采女?”

“是呢。”安良点点头,随即又笑了起来,“蒋大人是想问夏姑娘吧?”他并不知道蒋熙元与夏初之间的事,只当他是与夏初熟识,便照直了说道,“夏姑娘是今儿上午刚接进宫的,我去接的。”

“是吗?”蒋熙元略蹙了一下眉头,听见他说“夏初”两个字,心跳陡然快了几分,“她可还好?”

“怎么能不好呢?一来就亲旨封了从五品典侍之职,这可是从没有过的。皇上还特意让我去尚仪宫嘱咐照应着。”安良呵呵地笑着,回头瞧了蒋熙元一眼,“大人不知道吧,皇上与夏姑娘……哦,夏典侍,在宫外就认识了呢。”

“皇上如何知道了她是个女子?”

安良略缓了一下脚步,想了想忽然回过点闷儿来:“哎,对啊。这么说大人您早就知道了?”见蒋熙元轻点了一下头,他便拍了一下手掌,“咳,这事要早没瞒着大人您就好了,那样早早就知道了,何必还……”

“怎么?”蒋熙元见他咽了半句话下去,便问了一句。

安良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了,眼前这位不再只是那个大人,还是皇后娘娘的哥哥,于是便摆摆手:“也没什么。”

蒋熙元也能想到大致是什么意思,灼热的风扑面,心里却是凉的。他没有作声,又走了一段之后才问安良:“皇后娘娘现在如何?”

“皇后娘娘万安,皇上待娘娘很好。大人尽可放心就是。”

说话间便已到了鉴天阁。鉴天阁顾名思义,并不是宫苑,而是阁。楼高五层,下宽上窄,如宽塔一般的建筑,是宫中除銮殿外最高的建筑。最后一任国师曾在此祝祷国运,鉴天卜吉,苏绎夺位败北后这国师被苏缜赐了鸩酒。

他算来算去,没算出自己的结局。就像这鉴天阁,再高高不过銮殿,再高也碰不到天。

鉴天阁的门敞了半扇,御前随侍的宫女太监都在院内廊庑下歇凉。见安良与蒋熙元进来后,便有个小太监过来,见了礼后说道:“皇上在楼上,说等蒋大人到了之后让大人自己上去便可。”

安良一听,便侧开半步做了个请:“大人,您请。”

蒋熙元进了阁中,沿木楼梯缓行而上,一直走到了最顶层才停下脚步。踏于楼梯上站定,却已经看见了苏缜。他一身轻薄团花银白长衫,凭栏而立,风扫过衣袂款动如白羽欲飞。

“来了?”苏缜回过头来,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希望你来,是与朕谈公事的。”

蒋熙元迈上最后几级台阶,往前走了几步,却未行叩拜之礼。只是微微地低了头,沉默片刻:“不是。”

苏缜看了蒋熙元一会儿:“朕之前还猜你究竟会不会来。为臣者,当是不会,但作为一个男人,你会。”他弯唇笑了一下,“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了。”

“臣若是顾忌君臣之礼,也就不必来了。”蒋熙元微微颔首,“皇上后宫之事不该臣多置喙,但臣与夏初说过,便是拼了一切也要护她周全、护她自由。所以,臣来了。”

“说得倒是不错。”苏缜抬眼看了看他,“你的一切?你的一切包括蒋家一门,你的高堂祖父、兄弟姐妹。你要如何拼?便是你舍得,朕也不想落了这幽王后主的骂名。实则你也知道朕并非迁怒之人,何必说这个。如此,还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有。”蒋熙元轻轻握了握拳头,道,“夏初无家世背景,也无关社稷,入宫对皇上并无助益,皇上何苦陷了她一生。”

“的确无甚助益。”苏缜点了点头,却道,“但朕所有的不只是社稷,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朕不过是想要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子。与你无异。”

“但一纸圣谕并不算追求,皇上应该给夏初自己选择的机会。”

“所以她并不是妃嫔。”苏缜淡淡地道,“今天我若是一纸封妃,又有谁能奈我何?我珍惜,故而不想用强,但我同样需要一个机会。”

苏缜转头看了看鉴天阁外,那一片皇城外模糊不清的街宇。“这鉴天阁收拾出来了,你可知为何?”他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那边是府衙,而安丰坊更远,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朕不像你那样每天都能看见她,甚至朕以为此生也许都不会再见到她了。”

蒋熙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心中五味杂起。如果今天不是夏初,或许他倒要感佩这深情了。想见而不能相见,凭栏而望,只不过是记忆中的言笑转身罢了。相望,却何等无望。

时间又过了月余,他以为许多事都变了,可叹苏缜这情意却未减。仿佛又是那天的一声叹息再起,挖走的那株葡萄仍迟迟未能栽回去。

今日这一遭恐怕只是空走了。怕的不是苏缜不明白,不明白可以说明白,怕的是他什么都明白,却情难自禁。

苏缜转过头来:“你来,究竟是因为对夏初用情匪浅还是怕朕用情不深?又或者担心皇后,怕后宫中有人占了专宠?”

这问题问得蒋熙元心中一凛,默了默,轻轻避开剑锋道:“其中必然有臣情之所至,但臣更想问一问,皇上如此做是想要给夏初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只宠不爱算不得珍惜,宠爱愈深却愈将其置于众矢之的。以夏初的身份背景,后宫之中岂有立足之地?她不适合宫中。”

“哦?”苏缜闻言不禁笑了一声,“朕便是她的立足之地,能给的朕都会给。那蒋卿你又希望夏初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不适合宫中却适合深宅?还是让她继续去做西京捕头?莫要忘了,这,也是朕给的。”

“皇上能给她的臣或许给不了,但她想要的,臣却可以给。她想要自由时,臣尊重她的意愿。如有一天她愿嫁臣时,臣必以正妻相娶,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蒋熙元说到此,抬起了头,目光坦然地看着苏缜,“臣愿为她所愿,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这便是臣想要的结果。”

苏缜的表情滞了滞,低头看了看手中坠子:“这几日朕倒还想起一桩事来。”他把坠子从手腕上取下来,放在掌心,“这是夏初从管阳城给朕带回来的,如果朕没记错,那比翼鸟的摆件也出自管阳城,都是天工坊的东西。你认识这个,对吗?”

蒋熙元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认识。”

“所以,那日凤仪宫中,你本要向朕求旨赐婚,却因为看见了这个坠子而改了主意。”苏缜将手一握,走到蒋熙元面前,“朕且不论你隐瞒之事,只问你,倘若朕与夏初并不相识,现在是否赐婚圣旨已下?那时夏初可愿嫁你?”他轻拍了一下蒋熙元的肩膀,这亲密信任的举动,却伴着几分冷淡的声音,“你那天想做的,与朕今日所做的,其实又有什么分别?”

蒋熙元未料到苏缜能将这件事翻出来,心一下便沉了下去。这件事上,无论是以君臣,或者是论朋友,他都是理亏的。那是他的私心。他给了夏初选择,但是并没有给苏缜选择的余地。

见蒋熙元不说话,苏缜便缓了缓语气:“你是朝臣,是朕的亲信。朕如今最该做的是将夏初送出宫去,与你赐婚,送你这一份人情。而你最该做的,其实是早该告诉朕夏初的身份,将她送进宫来,给朕一份人情。可你与朕却在这里谈了如此一番。你当日如何不愿,便不妨以己之心度朕今日之心。”

“君臣人情……”蒋熙元苦笑了一下,“皇上置夏初于何地?”

“内廷从五品女官。”苏缜负手道,“朕于她有情,她于朕也并非无意。朕说了,朕要的是一个机会,与她重以今日身份再识再知,再叙情意。这如何不是朕给她的选择。”

“如若他日夏初不愿留在宫中,皇上当真会给夏初选择?”

苏缜不由得蹙了蹙眉,手指摩挲着掌中的那枚坠子,眯起眼睛看了看他,冷声道:“你以何立场来问朕?”

“不以立场,只以臣怜惜之心,情深之意。皇上不予臣今日所求,臣便求来日皇上能愿她所愿,予她之所求。”

“你倒是很有信心。”苏缜牵唇一笑,“朕也是。朕平生主动地争过两次。上一次争皇位,为的是母后;而这一次,朕想要为自己,为这个叫苏缜的皇帝争一人心。”

蒋熙元脸色微变,看着他的神情,像是又看见了那个初雪之夜,于宫宴之上翻覆天下的苏缜。是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隐忍从来不只是隐忍,他可以放弃,但他想要的,从不让分毫。

苏缜走到蒋熙元身边,放缓了语气道:“因夏初身份一事,朕责罚了闵风,但朕不责罚你。所念的,不过就是你这因情而致的私心。于情都有私心,于世都有牵绊,你要拼了一切护着她,实则你根本不可能拼得了;我想舍了龙位与她山水之间,可我也根本不可能舍得了。回去吧。”说完,径自往楼梯口走去。

蒋熙元回过身去,扬声道:“皇上舍不了江山龙位,但臣却当真拼得了一切。”

苏缜顿住身形,默然片刻才转过身,按着楼梯的木栏,含了一点儿虚浮的笑意,道:“朕不让你拼,你便是想拼也是不行!”说完,信步走下了楼梯。

蒋熙元听着脚步声渐远,一下下如同踩在自己的心上。良久,才合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喉咙被吐不出咽不下的心疼与不甘哽得酸疼,连呼吸都扯动如割。

君臣,这便是君臣。

论情深,苏缜不逊于他;论权力,他当真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去与皇权相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君要臣不死,臣就是想死亦是无门。

苏缜走出鉴天阁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亦是叹了口气,招呼安良过来:“鉴天阁封了吧。”

安良一愣:“皇上不赏景了?”

“如今已不必了。”苏缜低头浅浅地笑了一下,“撤了仪仗,朕要去内廷。”

此时夏初刚吃过午饭,正跟着姜尚仪指派过来的一个八品恭使熟悉着院子里的环境。这常侍名叫元芳,弄得夏初每次叫她的名字,都想顺嘴问问她怎么看。

元芳与夏初年纪一般大,白白净净长得十分讨喜,对夏初甚是恭敬,手交叠在腹前,一口一个夏典侍称呼着。

“你在宫里待多久了?”夏初问她。

“我十三岁入宫,现在有四年了呢。从前服侍过德敬皇后的。”元芳抿嘴笑了笑,语气中有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夏初被她这点得意勾得有点好奇,便问道:“德敬皇后是……”

“夏典侍……”元芳掩了掩嘴,不可置信地瞧着她,“德敬皇后是皇上的生母呀,夏典侍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啊!”夏初摊了摊手,“我是问,德敬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美很端庄。”元芳手按在嘴唇上,眼睛滴溜溜地往旁边瞧了瞧,“那时候我还经常能见到皇上呢,哦,现在的皇上。”

“皇上很难见到吗?”

元芳想了想道:“从前倒也不是太难。现在后宫里除了凤仪宫外都没有人,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皇上也不会往内廷来,不容易见到了。”

夏初默默地点了点头,心说要真是这样可麻烦了,难道自己还真得参加完了军训才能看见他?

顶着太阳看完了尚仪宫,已是一脑门子的汗,伸手一抹,抹下一层粉来,不禁腻歪地甩了甩手,拉着元芳问她有没有可以打水洗脸的地方。

“夏典侍这晌要净面吗?”元芳看了看她的脸,便伸手去掏荷包,“我这里带着粉呢,夏典侍补一补就好。”

“不用。”夏初忙拦住她,“粉在脸上不舒服,还是带我去洗脸吧。”

“那……”元芳想了一下,“夏典侍先回房等我吧,我去帮您拎壶水来。”说完便踩着细碎的步子走了。

夏初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元芳便拎着个铜壶进来了,还给她拿了胰子过来。夏初向她道谢,倒弄得她直不好意思,直摆手说不用。

“我就在隔壁屋里住着,夏典侍若是有事尽管吩咐。”元芳福了福身,出门了。夏初把水倒进铜盆里,挽了袖子,一捧凉水扑在脸上,舒服得她直想叹气。用胰子把脸上的粉洗了之后,夏初闭着眼睛去摸擦脸布。摸了两把没摸到,正眯了眼睛要看一看,那擦脸布却又忽然自己进到了她手里。

夏初以为是元芳去而复返了,道了声谢谢便接过来把脸擦干了,等布巾落下,却看见苏缜正浅笑吟吟地倚在墙边看着她。

苏缜的出现总是如此不期然。如同平淡的一天里,匆匆走路时忽然抬头,便看见了天边的彩虹。

短短的阳光打进房门,在墙上画出一块灿白如透明般的画框,他站在那儿,一袭白衫锦绣,眉眼如画,笑容依旧。

夏初愣愣地看着他,脑子猛然间空白了。仿佛时间卡在了这一刻,然后缓缓倒回。没有令人沮丧的隐瞒,没有摧人心肺的告别,没有哭泣,没有遗憾。回到四月初夏的那天,她打开了门,仍是那个玉润竹清的少年,分花踏露般翩然而至。邂逅得令人怦然。

也许只是一瞬,却像过了好久。夏初回过神来,把布巾紧紧地握在手里,茫然片刻后屈身拜下:“奴婢参见皇上,吾皇……哦,万岁万万岁。”

夏初这一拜,让苏缜也从一念的回忆中猛然抽离。心中一刺,上前将她拉了起来:“夏初……”他勉强地笑了笑,“不用自称奴婢,不用下拜。”

夏初看了看他,稍稍低了下头才又抬眼对他笑了一下:“谢皇上。但……不拜不行吧。”

“我说行自然是行的。至少你我单独相处时,还如从前就是。”苏缜上上下下打量了夏初一番,弯唇笑了笑。夏初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局促地将挽起的袖口捋下来,又抹了抹衣裳,最后扶着头上的发髻也是一笑:“挺怪的,是不是?”

苏缜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不太习惯。罗裙发鬓,金钗玉环,与我记忆中的你真是不一样。”他上前一步,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头发还是没有长长,还是那么瘦……”

苏缜的目光仔细而小心地落在她的脸上,呼吸都带着谨慎,指尖碰到耳边的发鬓,真实得让他心都轻轻地颤了起来,眼眶微热:“我想象了好久,你换上女子的装扮会是什么样子……”

“我自己也……”

没等夏初的话说完,苏缜已经伸开双臂将她轻轻地揽进了怀里。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发出幽长的一声叹息:“夏初,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诗词戏文刻画了多少红尘情事,笔墨如花描写了多少怨恋痴缠,世间万千情句,到此刻什么都抛诸脑后,只是这平淡的“我很想你”。

那是日夜的牵挂,那是将薄薄的过往反复堆积,落在心头擦不去抹不干的相思成灰。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凭栏远望那一点儿与你相关的痕迹,都只是想你。

房间里很安静,夏初听见他呼吸间的颤抖,便像是谁用指尖捏住了心底不可言说的柔软,捏得阵阵酸疼。她想笑没笑出来,想说话却也只是张了张嘴,闭上眼睛,终于忍住了没让眼泪落下来。

好一会儿,苏缜才抬起头来,又拉着夏初看了看:“现在看习惯了,再想你应该就是女子的模样了。从前,你瞒得可真好。”

夏初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女子做不了捕头,我也是不得已。皇上恕罪。”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是我瞒了你在先,还怕你不肯原谅。”

“怎么会……”夏初低头搓了搓手掌,“这身份是有些吓人,也难怪皇上不能对我说实话。”

苏缜低头笑了一下:“你若是愿意,依旧可以叫我黄公子。或者,你愿意叫我苏缜,也好。”

“不好,这毕竟是在宫中。”夏初摇了摇头。说完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皇上让我来做这女官,是想……”

苏缜心中一紧,笑容微滞了一瞬,复而又展颜轻声道:“想让你来陪陪我。”

“陪陪……皇上?”夏初不知道这句话应该怎么理解,有点含糊地看着他。苏缜点了点头:“以前黄公子骗了你,实非得已。你说你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你说你说服不了自己认识我,我想……与你重新相识。”

夏初怔了怔:“重新相识?与……皇上?”

“与苏缜。”他点头一笑,又将夏初眼中的茫然与犹豫尽数看在眼里,心中微沉,带着几分小心问道,“不想见我?或者,讨厌我?”

夏初脑子有点乱,吸了口气想说话,可看着苏缜的神情话又咽了回去。少顷,摇了摇头:“不是。”

说自己不想见他,这的确有点违心了。她也不是不想见他,她要放下对他的感情,并不代表她就不会想他,或者讨厌他。毕竟是真真切切动过心,毕竟这里有着不得已。

情感上她愿意,却又隔了理智的高墙。她想见他,可不是这般的情形,不是在宫里。

苏缜松快地笑了笑:“暂且先在这里住下,过些日子我让安良给你换个宫室,内廷这边人多,免得你疲于应对。”

“皇上。”夏初听他这样一说,便敛了敛心神,犹豫了一下道,“我并非不想见皇上,更谈不上讨厌。只是,我没想过要在宫里相见。皇上封了我女官,自是为我思虑了许多,可我……并不想入宫。”说到后面,夏初便在苏缜的注视里稍稍侧开了头,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

话说完,屋里霎时便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听苏缜轻声地道:“夏初,你抬头看着我。”

夏初抿了抿嘴唇,踌躇了一下才抬起头来,苏缜的神情便闯进了她的眼里。他唇边有一抹极清浅的笑意,目光像月华下一弯清澄的湖水,无端地让人只是这样看着,便觉心疼了起来。

两厢凝视片刻,夏初忍不住想要躲开这目光,却又听他浅声叹息般说:“你知我心意,是吗?你心里也并非对我无情,是吗?”

夏初的心重重一跳,没有应声。

“所以我接你进宫,所以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想你在我身边,我想我可以转头便能看见你,可以伸手便护着你。你在府衙被人围攻、你受伤、你被人诬蔑,我心很牵挂很心疼。我派人偷偷去看你,可那毕竟不是我自己。我发现我连关心的权力都没有时,可知我有多恨。”

苏缜说得很轻很慢,像是娓娓道来,却字字投进了夏初的心底。她闭上眼睛低了头,紧紧地抿着嘴唇,努力将眼泪咽了回去。手足无措地抚住自己的额头,怕苏缜会看见自己的表情,却按不住自己指尖的轻颤。

“可否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地、光明正大地喜欢你。我不想总沉浸在过去的苦涩里,不想永远只有那告别的回忆。我是一国之君,我可以勉强所有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可我不想也不能勉强你的情感。”

苏缜将夏初的手轻轻拉下来,抹了抹她眼角的晶莹:“不做妃嫔,哪怕只是让我看着你也好。如果哪天你告诉我,你不想再见到我,你讨厌我……我送你走。夏初,可以吗?”

苏缜握着夏初的手,那枚紫玉的葡萄坠子悄然落在了她的手上。夏初泪眼蒙眬地看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的心很疼。

他是她的人间四月天,最初美好如林间清风般的悸动,为他笑过哭过牵挂过。他没有对不起自己,他没有做错过什么。缓缓诉情深,寥寥几语中却满是如履薄冰般的谨慎。话里没有乞求,可那每一字每一句又都像是乞求,这一国之君近乎卑微的姿态。

说不出可以,说不出不可以。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缜替她拭了泪,不知是该安心还是应该难过,默然半晌,只道改日再来看她,便匆匆而去。他怕自己再这样面对着她的泪眼,会抑制不住紧紧拥她入怀。

夏初捂着脸无声地坐在床沿,心如乱麻,情感与理智似乎已双双崩溃。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糊涂,什么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