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第二十五章 浅语诉深情(1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449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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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镜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夏初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魔术。分明是黄公子在眼前,却又偏偏襦裳罗裙簪钗配环。熟悉的眉眼间不见英气,肤若脂眉如黛,一个绝世佳人盈盈而立。

她一时间竟有点想笑,几乎脱口而出要问问她为何做了女子的装扮,可马上又知道不是。再想下去,脑子又卡了壳,连晚镜对她说的什么她都没明白过来,只是直愣愣地瞧着。

蒋熙元听见晚镜说话,扔下玄道长快步走了过来。近前先看了一眼发愣的夏初,随即对晚镜拱手深施一礼:“臣见过安元公主。没想到在此遇见,方才未及请安,是臣失礼了。”随后又与林钰见了礼。

晚镜看着他笑而不语,片刻才轻声道:“是巧了。大人不必多礼。”

夏初听见“安元公主”四个字才回过神来,心头骤然如翻了波浪,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仍是被这惊骇定在了原处,手脚好像都是麻的,没了知觉。

蒋熙元眼角余光看见夏初的样子,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压住了,心跳也跳不动,一点点地沉下去,连说话都费力气。

蒋熙元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按了按夏初的胳膊。夏初转头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蒋熙元对她勉强一笑,轻声道:“夏初,给安元公主请安。”

夏初微点了一下头,这才面向晚镜低下头去,拱手深躬,声似蚊蚋:“西京府衙捕头夏初,参见……安元公主。”

晚镜抬了抬手:“夏捕头不必多礼。”

夏初收了礼站直了身子,头却没有再抬起来。晚镜看了她一会儿才移开了目光,对着蒋熙元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没想到蒋大人今日还有空闲来仙羽观。”

蒋熙元知道晚镜不怎么喜欢他,闻言只是笑了笑:“是。”

“那想必是有要事,既如此我与林钰便不耽搁大人了。”

“是。”蒋熙元拢袖拱手,“臣改日再向公主请安。”说罢,又对林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一下夏初的肩,向中院门外走去。夏初草草行礼,又悄悄地看了晚镜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晚镜一直目送着二人的身影走出中院,这才渐渐地敛去了笑容,轻摇着罗扇垂眸不语。林钰也收回目光,转头问她:“你是又瞧见什么了吗?”

晚镜摇摇头:“我瞧见的你也瞧见了,并无其他。”

“是吗?”林钰歪头想了一下,又笑道,“不见得,最近我又没有入宫去。”

晚镜嗔了他一眼:“别与我打这机锋。你嘴上是不探问那紫玉坠子的事了,心里倒还惦记着,早就想问了是不是?”

“没有。”林钰无辜地摊了摊手,“要不是在这儿又遇见他了,恐怕我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玄道长悄没声地探过头来:“什么紫玉坠子?”

晚镜一回头正看见玄道长一张大脸在旁边,吓了一跳。拿扇子冲他猛扇了两下风,笑道:“收了人家的银票,还要探人家的事,这可不厚道。”

玄道长嘿嘿一笑,一脸坦然:“那姑娘要是个寻常的,我才懒得多问。”

“如何不寻常?”晚镜眨了眨眼问道。

“收了人家的银票,自然就该闭口不言。我可是有职业操守的,莫问,莫问。”玄道长把手背到身后,腰身太宽,只能手指勾着手指,一步一晃地走了。

“你卖了我们的行踪这事儿又要怎么算?”晚镜微微扬声问他。玄道长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走得越来越快,火球一样,片刻的工夫就滚没了身影。

林钰扳过晚镜的肩膀,神情诧异地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姑娘?夏初?”

“嗯。姑娘。”晚镜用扇子打开他的手,又往蒋熙元和夏初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须臾,轻轻地叹了口气,“林钰,还是不问不说好。”

林钰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想了一下道:“你是说夏初与蒋熙元?还是说夏初是个姑娘?”

“皆是。个人有个人的机缘,个人有个人的命,咱们如此,他们亦是如此。该来的逃不过去,该散的聚不到一起,实不必你我去别人的因缘里多上一句嘴。”她转过身缓步而行,“人也好鬼也罢,何苦去担了别人的心事。下月回锦城了,我想家了。”

仙羽观荡着淡淡香气,有道士似吟似唱的颂声喃喃萦绕。幽幽铃音,不知又超度了谁,收住了谁,将红尘纠葛化作了虚无。

夏初低着头跟在蒋熙元的身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仙羽观。安元公主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直疑心自己是不是记错了黄公子的模样。

可黄公子的样子她又怎么会记错呢?那眉眼笑容,在心里不知道画了多少遍。

安元公主与黄公子长得如此肖似,那黄公子是谁,答案便摆在了明面上,想有个别的解答都不行。

这世界怎么这么可笑?夏初想。她在北京的大街上连个明星都没遇见过,跑到这儿来竟然撞上了皇帝,竟然还做了朋友,竟然还……

原来真的有微服私访这回事吗?原来真的有游龙戏凤这出戏吗?

那不是后人吃饱了撑的编出来的故事,用来赚票房、赚眼泪、赚广告的玩意吗?自己这凡人怎么就会遇上了呢?

她回想前尘,往事倒更像是自己做的梦了。在街上的偶遇是真的吗?在福记羊汤吃饭是真的吗?在泰广楼听戏是真的吗?在马车上相依而眠是真的吗?

那些心情都是真的吗?那个拥抱,那声呜咽,那一晚自己流的泪都真的存在过吗?又或者是一枕黄粱罢了。

“夏初。”蒋熙元停下来,回头唤了她一声。

夏初抬起头来,眼里点点水光,可却是笑着的,仿佛瞧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事。蒋熙元微微诧异地看着她,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夏初依然是那不可置信的表情,略带茫然地问道:“大人,那真的是安元公主吗?安元公主与皇上……真的长得很像吗?”

蒋熙元点了点头。可夏初却摆手:“不对,龙凤胎不都是异卵双胞胎的吗?不会特别像的,这不科学。”她询问地看着蒋熙元,蒋熙元没有说话。少顷,夏初像泄了气一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闷声道,“我真傻,大人你是见过皇上的……”

蒋熙元默默地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拉下来,却瞧见她满脸的泪水,心里一阵刺痛:“抱歉……”

夏初摇了摇头,反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蒋熙元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怀里。夏初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哭了一声,含混地说:“我就是……我就是不太相信。我也没有那么想哭,可,可我也不知道……”

蒋熙元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合眼咽了咽,觉得喉咙里苦涩微咸。那日他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彻夜未眠地想自己要如何做才是对的。可想了很久,却发现这件事根本没有对错,只有自私。

他能做到的只有如此了。

好半天夏初才平复了情绪,眨着发红的双眼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蒋熙元肩膀上的潮湿:“我……我失态了,抱歉。”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无措地甩了甩手,“是不是……很可笑?”

“还好吗?”蒋熙元轻声地问道。

夏初抿嘴点了点头,放眼望着原平山郁郁葱葱的草木,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了,甚至哭完了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这压在心底的一桩事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再觉得荒诞,再不能相信,可它终究是那个正确的答案。

盼望也盼望过了,纠结也纠结过了,气恼也气恼过了,伤心也伤心过了。五味杂陈到这一刻,积蓄的情绪缓缓展平,更多的似乎是释然。

至少她知道他是谁了,至少她能理解黄公子了。哦,现在应该唤作苏缜,唤作皇上。

夏初涩涩地笑了一下。过往黄公子的一切,她都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就打探到官员的事;明白他为何不与蒋熙元碰面,为何那样的一个公子却在西京全无踪迹;明白为何他不告诉自己住在哪里,为何不说他是谁。

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样的情感之下却毅然与自己道别。

黄公子,她许是他家国天下责任重担中的一隅喘息之地。她所遇见的,是蒋熙元口中那个真正的苏缜,有着爱笑的眼睛,有着单纯的情感。

她何其有幸,她不该怪他的。因为他的孤单更甚于自己,他的放弃更甚于自己,而他的难过,怕也是更甚于自己。

而今满心的歉意,却无人可致。黄公子去了西疆,而苏缜,却在那比西疆还要遥远的地方。

夏初也猜得到,安元公主是蒋熙元故意要遇见的,不然不会在自己妹妹大婚前有闲情逸致来原平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黄公子;不会特意问她是否还记得安元公主的故事。

今天他古怪的情绪想来也与此有关,只是他说要来卜一个前程,夏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思及此,心中微微一沉,她便转回了目光看着蒋熙元,略带了窥测地问道:“大人,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黄公子就是皇上的?”

“入宫请罪那天,我看见了那枚葡萄坠子。”

“那……”夏初顿了顿,觉得心口有点发闷,“大人还知道什么了?”

蒋熙元垂眸苦笑了一声,转身向山下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她道:“半山有个草庐茶肆,去坐坐吧。你想听的我都告诉你。”

“关于……皇上?”

“嗯。”蒋熙元轻轻点头,继续往下走去,“还有我自己。”

夏初跟着蒋熙元从石阶上拐出来,沿着细窄的黄土小径往山中走。山树葱葱,一下仿佛就隔出了另一个世界,身后灼人的阳光和来往的人声霎时便远了。

走了没一会儿便瞧见了那茶肆,掩映在郁郁树丛之中,黄土泥墙的矮屋,顺山势搭出一片草棚来,放了些简陋的桌椅。有缕缕焚烧的香气传来,还有咕咕的鸡叫声,瞧着更像一处农舍。

这里原是仙羽观供人歇脚的,可原平山实在不高,大多不需要歇脚就上去了。于是道士们渐渐地不再打理,后来让一对信道的老夫妻住了去。

老夫妻想沾沾仙羽观的仙气儿便以此处为了家,平日里修道念经,捎带手供些茶点。无非是一两种粗陋茶叶和白水,点心也就是咸盐炒的花生瓜子,能给人嗑嗑牙罢了。

蒋熙元走进院子招呼了一声,便有个穿着道袍梳着髻子的老妇人出来,面目甚是祥和。看了进门的二人两眼,道:“二位公子往屋后坐吧,天儿热,那边通透一些。”说完引着路绕了过去。

这矮屋前面都是山树,清幽是清幽,视野却极窄。不想,绕到屋后却是直面了原平山下的茫茫旷野,一眼望去连西京城的城墙都能看见。

山风陡然大了一些,一下子便带走了暑热。夏初稍稍展开双臂搂了一袖清风,不禁舒服地叹了口气,觉得连脑子都被吹得清明了几分。

“公子稍坐,老身去给二位沏上一壶茶来。”老妇拿起立在墙角的扫帚,把这屋后唯一的木桌椅扫了两下,返身走了。

蒋熙元对着那桌椅微皱了一下眉头,回头对夏初道:“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粗陋是粗陋了些,难得清静凉快。我怕你一肚子的问题,等不及下山了。”

夏初站在山边极目远眺,看着远处棋盘似的西京城,稍稍眯了眯眼睛:“其实我也没有更多想要问的了。”她转头对蒋熙元笑了一下,“关于皇上。”

“不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

夏初想了一下,慢慢地走到木桌椅前坐了下来:“大人认识的皇上,与我所认识的黄公子,可能真的不是一个人。我是说,不像是一个人吧。”

“不能这样分。”蒋熙元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揪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捋着,垂眸说道,“你看见了这一面,我看见了另一面,但终究是同一片叶子。”

夏初看着他手里的那片树叶,不免又回忆起苏缜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关于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他曾淡淡提起又轻轻放下。如今知道了他是皇帝,方知他所经历的一切,方知那不经意流露的哀伤与惆怅背后的伤痛。

思想起来,愈发为他心疼。自己寥寥的劝慰曾经多么无力,而该心疼的时候,却又已经过去了。

她犹自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只拣得一句话,像问起经年不见的老友故交一般问道:“他现在一切都还好吗?”

“你指什么?”

“我指一切。”夏初抬头看着他,神色略有不悦,“大人既然想与我说说,何必还要带着试探呢?”

蒋熙元轻笑了一下,有点苦涩:“淮水闹了灾,他现在正忙着赈灾之事。身体倒是好的,情绪……如果不想让人看出什么来,别人也就看不出什么。”

“可大人还是看出来了。”夏初扭开目光,低头一下下地划着自己的掌心。

“我不是看出来了,我只是无意间知道了。”蒋熙元低声道,“那紫玉的葡萄坠子用玉珠串成了手串,如今就戴在他的腕子上。腰佩扇坠都要离身,手串却不必,我想应该是这个缘故。”

夏初心里像被芒刺扎了一下,随着悸动带出些疼痛来,依旧低着头:“原是新婚的贺礼,最后变成了临别的纪念。若知……是这样,当初不如不买。”

“当初……”蒋熙元往后仰了仰,看着西京城的方向,“所有的当初都是因为不知道以后。也许以后他知道了你是女子,又要后悔当初的告别。”

夏初愣了一下,随即心中大骇,手上顿时失了控把自己的掌心划得生疼。她猛抬头去看蒋熙元,蒋熙元也缓缓地转回了目光,眼中无波无澜了无情绪一般。

清凉的山风忽然变得刺骨了似的,刮得夏初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沁出,连血也仿佛都没了温度,心跳空空。

“夏初……”

蒋熙元一出声夏初便打了个战,起身便想跑。刚转过身那老妇却端着茶盘从墙角绕了出来,看见夏初站着,便道:“水烧得慢了些,公子是不是等急了?”

老妇人步履缓慢地走到夏初身边,腾出只手来把她按回到了椅子上,笑道:“这茶呢,不是什么好茶,可水好。山下松林有泉眼呢,知道的人可不多。”

她提壶斟了两杯放在桌上,又放了一小碟花生,笑呵呵地道:“尝尝看,有松香味儿呢。二位慢聊着,没水了唤老身一声就行。”

老妇走了,夏初也过了那阵震惊,虽然身板僵硬挺直地坐着,却也没再跳起来。蒋熙元笑了笑,把茶推到她面前:“你跑什么?”

“我……不是。”夏初有点警惕地看着蒋熙元,试探地道,“大人是不是在逗我?也……也还算好笑。”

蒋熙元抬眼看她:“你这话才是真好笑,夏初姑娘。”

夏初干笑了一声,笑完神情尴尬,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蒋熙元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话才说了一半,你要是就这么跑了就不怕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夏初暗暗地哀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道,“大人你一直都知道?”

蒋熙元摇了摇头:“说起来还要谢谢皇上送你的那幅画。”

“那幅画?”夏初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来,“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如果那幅画有问题,那苏缜也早该发现了才是。

“画本身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你在说起你的身世时曾说过你有一个哥哥,却并没说你有一个妹妹。”蒋熙元抿了一口茶,“就这样。”

夏初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路弄明白了他的话,不禁抹了抹额头。手肘架在桌上支着头,发出无奈的一声苦笑:“真是……谎言就是谎言,再小心也总归是有圆不了的漏洞。”

“如果不是你那天喝醉了,如果我没有送你回去,许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蒋熙元轻声道,“我倒希望是天意。”

“那天啊……”她扶着头,仰起脸来问蒋熙元,“大人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到今天才戳穿我?”

“本来不想这么快戳穿,可不戳穿你,很多话便没法说下去了。”蒋熙元把茶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我说了,我是来卜一个前程的。”

夏初想了想,若有所悟,默然片刻问道:“那……皇上也知道了,是吗?”

“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也就不必带你来仙羽观见安元公主了。”

夏初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烦躁,坐直了身子:“大人我这人直来直去地绕不出那么多的弯子,我……”

“夏初。”蒋熙元打断了她的话,勾唇浅浅一笑,“你真的不像是一般的女子,不娇嗔不软弱,入府衙之初打架滚了一身的灰土,急了还会骂脏话。别的女子都爱抚琴作画,你却热衷查案破案。要不是那幅画,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人。”

夏初听完撇了撇嘴,未见赧意,却好似还有一点儿自得的神情,拉过茶杯来喝了一口:“那是大人你少见多怪罢了。”

“是我少见多怪。”蒋熙元笑道,往前倾了倾身子,“我还以为我所想的那个姑娘不会出现呢。”

“哪个姑娘?”夏初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认真地问道。

蒋熙元笑意愈甚,目光却幽深如潭含了万般心思,轻声道:“我喜欢的,那个直来直去没心没肺的姑娘。”调音似羽般飘然于风中,“你以为是在说谁?”

话如轻羽缓缓落下,却直击了心湖,划出层层的波来。夏初的心咚咚直跳,血都涌到了头顶,红晕从脖子一直蹿到了耳根。

对于蒋熙元喜欢自己的事,她不是全无心理准备,可她的心理准备不是在这时候啊!不是在忽然知道了黄公子的身份,又忽然被戳穿了女儿身之后;不是前两件事造成的震撼余波未退,她脑子都要不转了的时候啊!

蒋熙元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那次在酒楼吃饭我说过,你想听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你现在也许还不想,但我已经没办法再等了。”

夏初低着头没有说话。

“别想了。你不用给我什么回答。”蒋熙元伸过手去,夏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蒋熙元的动作一顿,“茶凉了,给你换一杯。”

夏初有些尴尬,微微抬头对他勉强一笑:“大人……”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他把茶重新斟满放在了夏初面前,“就像你知道皇上对你的心意那样,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蒋熙元收回了手,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那天你喝多了,我鼓足勇气说了个笑话,没想到你醒来便真当作一个笑话给忘了。”他轻声一笑,像是自嘲,轻得化在风中便没了踪影。

“不妨再说一次吧。”他抬起眼眸来看着夏初,专注而认真,“我喜欢你,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只要是你。不要再忘了。”

夏初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是想起来了。

那个星稠月如钩的晚上,记忆的碎片模糊不清,却依稀还记得他的目光。

他说:“你动心吗?”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吗?做了什么吗?自己……动心吗?

而此刻再追溯那时的记忆好像也没有必要了,晴朗天空之下,徐徐山风之中,他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地敲在了自己的心上。

这是她第一次遭遇面对面的表白,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我喜欢你。而她,手足无措。

对蒋熙元的情感她朦胧而模糊,从她猜测蒋熙元对自己有意开始,她就一直没有界定清楚过。那似乎不同于对黄公子那般清晰的喜欢,却也不同于对刘起常青那般清晰的坦然。

动心吗?手悄悄攀上自己的襟口,指尖下无律的心跳,她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动心。

蒋熙元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便放松了些许。端起茶杯来润了润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喉咙,不免暗笑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会因为诉情而紧张。

夏初抬眼悄悄地看他,遇上他的目光又慌张地避开,盯着旁边一丛开得正好的野花说:“大人……你,你那时候不是说你不是……”

“不是断袖?”见夏初点头,蒋熙元便笑了起来,又是往常那明朗的模样,“是啊,所以我痛苦了一段时间,不然怎么会去知意楼?”他轻拍了一下桌子摇头叹气,“真是傻得可以。被个男人抱着,头发根都要炸起来了。”

夏初偷眼瞄他,看他往事不堪回首一脸嫌恶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忙掩了嘴,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蒋熙元现在说得轻松,但异地而处,夏初也能想象出他当时心中的苦楚。沉默片刻后便再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了,喃喃地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是要说对不起。”蒋熙元轻声笑了笑,“你说,你是隐藏得好呢,还是不好?若是好,我又怎么会被吸引了过去,皇上又为何对你念念不忘?若是不好,我又怎么会以为自己断袖,皇上又怎么会要与你别离?”

夏初低着头,想起苏缜与自己的告别,心中仍是隐隐作痛。是自己错了,误惹了这些纠葛,如今看来真是伤人伤己。可时间倒回她能做什么?她还是放不下自己梦想的诱惑,大概仍是会扮了男装去做这个捕头。

说什么也晚了,糊里糊涂地便欠了别人这么多。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女人是失败还是成功,更不知道自己做男人是失败还是成功。

真是一团乱麻,解不开。

“你真可恨。”蒋熙元道,“幸好我看见了那张画,不然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也许万念俱灰地听从家里安排娶个妻子,然后还要每天都看见你。佯作无事在你身边,很近,却又不可能再靠近,连丝希望都没有。想想都觉得窒息。”

“所以……”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也能理解他的痛苦。”

“皇上?”

“皇上。”他点了点头,“我看见那个坠子,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之后出了一身冷汗。我想我要怎么办,我想要怎么做才能不让皇上再见到你,不让他知道你是个女子,要怎样才能稳妥地把你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大人你今天才与我说这些?”

可蒋熙元却摇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瞒着你一切,再想办法把你调离西京,让你们这辈子再无相见的可能。我可以用尽手段来打动你的心,得到你这个人。我真的这么想过。”

夏初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抚住情绪:“那大人为何又改了主意?”

“我改了很多次主意。”蒋熙元弯唇一笑,凝视她片刻道,“可终究那都是我的主意,我思来想去直到天亮才觉得我自己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不论怎么想其实都只是手段,都会是一个自私的结果。”

“我不是太明白。”

蒋熙元沉默了,喉头微动,许久才鼓起了气力,问道:“夏初,你想进宫去吗?”

夏初怔了怔,不觉间已微蹙了眉头,声音里含了一丝难察的冷意,低笑道:“所以,大人你在说了这番话之后,结果是想送我进宫?怕来日恼了皇上担待不起结果,尽数毁了自己的前程,这就是你要卜问的前程?”

她转开了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耍了,有些气恼有些酸苦。

蒋熙元挫败地笑了一声:“那我现在就带你入宫岂不便宜,不单不会恼了皇上,反倒有功。”

夏初抬眼看了看他:“那大人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在你可以选择的时候。”他看着夏初,低声缓缓地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包括皇上,包括我自己。其实我很为难,很不愿意,可我更怕你后悔。我觉得不该替你做了这个选择,怕你将来有一天知道了会说一句‘如果当初’。”

“我知道你喜欢他,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他,纵使我再不愿意。但若是你不愿入宫,我便是拼了一切也会护你自由。夏初,感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有遵从内心的快乐。”

蒋熙元说完,觉得身上被抽去了些力气,倚在了椅背上:“我来向你卜一个前程。我喜欢你,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后悔。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回应,只是一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但给或者不给,也在你。我能想到的,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夏初心头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蒋熙元,那刚刚跳动平稳一些的心又撞了起来。她没想到蒋熙元会说这样一番话,在将自己的心事摊开,将自己的心意剖白之后又把一切交到她手里,给她承诺,也给她选择的自由,却给自己断了退路。“大人……”夏初悄悄地抹了抹眼睛,忽而一笑,“大人,你不光鬼精鬼精的,还真自信。”

“嗯?”蒋熙元挑了下眉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不像好话。”

“你明知道我不会进宫,却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要感动我。”

蒋熙元哑然地张了张嘴,向前坐直了身子,哭笑不得地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前说过的。”夏初仰起头瞟了他一眼,“宫里太凶险,不好生存。”

蒋熙元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垂眸缓缓地道:“你是说过,但是往往情难自禁。我当初也知道不该爱上一个‘男人’,可是情难自禁;我也知道你若无情我便休,可是情难自禁。你若不爱我,我就想尽办法让你爱上我,哪怕有一线希望。我怕……你也是这样想的。”

夏初被他这直白的情话再次说红了脸。她转头看着远处的西京城,看着城北那一片模糊不清的皇城,喃喃地道:“如果情难自禁,那坠子也就不是离别的纪念,而是定情的信物了吧。”

“你想好了?”蒋熙元心中蓦然一紧,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夏初摇摇头:“没想好。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的。”

蒋熙元缓缓地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你等我。”

“等你?”夏初发蒙地看着他,“大人你要干什么去?”

蒋熙元粲然一笑:“等我追求你。你爱上我之后,再等我娶你。”

夏初的脸霎时又被这句话炸得通红,用手背贴着脸给自己降温,直跺脚:“什么什么就……大人,你自信得没边儿了!你你……正常点儿说话还会不会!”

“好了好了,话到这儿,我不说就是了。”蒋熙元笑起来,心中阴霾尽散,拉过碟子来开始认真地剥花生。

夏初简直没脾气,捂着脸皱着眉偷眼瞧着他。暗想,这么长时间总算是瞧见这位西京出名的风流公子的真面目了,要是照这个路数下去,自己非死在脑淤血上不可。

好一会儿夏初才抚平了情绪,脸色也正常了。蒋熙元拿起一颗剥好的花生,拉过夏初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你想做捕头就继续做,想查案就继续查。等哪天累了烦了,告诉我。”

夏初拨拉着手里的花生,想到蒋熙元马上就要离开府衙,心里便烦躁了起来:“还不知道今后的府衙是什么样子,也许不等我烦了,别人就烦我了。”

“那好啊。”蒋熙元笑得几分狡黠,“早知不该给姚致远递话,让他对你多加照应,应该让他凶狠一些,把你轰出去算了。”

“哎?”

“啧。我喜欢你落魄的样子。”蒋熙元摸了摸下巴,咂摸着说,“那才有点女孩子的模样,柔弱无助泪眼汪汪的,靠在我怀里。”

夏初把那颗花生往他身上一掷,又羞又恼:“大人你正经一点儿!”

“正经地说?”蒋熙元正儿八经地点点头,对她浅浅一笑,“那我永远不想再看你哭了,你哭,我比你还无助。”

夏初脸又红了,她抓狂地站起身来,调头就走。蒋熙元随手掏了颗碎银子扔在桌上追了过去,笑道:“初儿……”

夏初浑身一个激灵,站定身形红着脸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大人你……”

“嗯?”

“闭嘴!”

蒋熙元扬声笑了起来。风徐徐掠过,那原本清苦的松香味中,仿佛也有了丝丝甘甜。

景熙元年五月十三,景帝苏缜大婚。

清晨天光未起时苏缜便已起身,近侍宫娥太监捧了十二章纹玄衣裳为他仔细穿好,又冠了十二旒冕,精编细做的纮系于颌下,垂缨也一丝不苟地捋得齐整浮于胸前。

安良紧张地盯着宫人的动作,生怕谁不小心系错了钮,刮抽了线。待到穿妥了这繁复的礼服他才稍稍松了口气,躬着身子仔细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瞧着这统御王土的皇上。

苏缜眉目清秀俊美,这礼服压去了他常日里的温润之气,直把那骨子里的气势突显了出来,让人由心而生了敬与畏。

安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皇上与夏初在一起时的模样,时间虽过去不久,却好像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那时的皇上会醉酒,会夜不归宫,会抢了他的衣裳翻墙越脊,害他每每都捏着一把汗。

如今皇上勤勉自律,仍是那波澜不惊让人瞧不透的样子,要不是他一直都跟着,怕是真想不到皇上还有那样随性爱笑的时候。他回想起来都觉得含糊,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那样的苏缜,与眼前这身着冕服气势咄咄的皇帝,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苏缜侧眼看了看安良,安良立刻低垂了目光,看着地上剪花的缠枝纹样地毯,轻声道:“皇上,时辰差不多,该去奉先殿了。”

苏缜轻点了一下头,冕上垂下了珠旒微微晃了晃。他转过身的瞬间,觉得身上层层衣服压得肩膀格外沉重,腰间束带扼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太顺畅。

立于两旁的宫人将门打开,外面已起了熹微的日光,勾出皇宫金瓦琉璃一片璀璨,远处的天空仍是深深的蓝色。昨夜朗朗稠密星空已没了踪影,半月熄了光华薄纱一般孤零零地贴在上面,唯有一点儿星光陪伴。

那是昨夜的长庚,那是今日的启明。一夜原来这么长,可以将过往再三回想,一夜月如残镜,却映不出自己眼中究竟是何神情。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把那枚不合于礼制,不属于衮冕的坠子仔细藏好,拢紧了袖口,缓步迈下。

大婚册立皇后不同于纳采纳征,皇后要乘凤辇从将军府向北自朱雀门入皇城,沿路两侧的店铺民宅皆闭户关窗,也不许路旁围观。御林军隔丈一人身着轻甲,扶着兵刃肃立,清退杂人护卫仪仗。

蒋咏薇也是一夜没睡,却不为心事,而是根本没有时间睡觉。出门的吉时定在未时,但清早丑时一过她便开始净身沐浴,擦身开脸。寅时有梳头的嬷嬷来给她梳头,塞了许多假发,插了十二支笄,足足一个时辰才算梳好。

此时她已是换上了宫中送来的婚仪凤袍,金丝线绣翟纹深衣,霞帔缀了明珠熠熠生彩,顶冠宝石珠花二十四,翠云堆叠,金龙翠凤衔珠珞垂于肩上,华美异常,却压得她脖子几乎挺不起来。

从昨晚开始她就水米未进,此刻因为干渴和紧张,又想喝水又想去净房。可那凤冠顶在头上她却连转个头都不敢,只能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