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第二十五章 浅语诉深情(2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4490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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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为这大婚之礼准备了几个月,真到了这一天却发现自己还是想轻松了。这要足足一天啊!眼下还没出门就已经觉得难熬,后面真不知道要怎么扛。

宫中来的礼仪姑姑给她梳好头穿妥了衣裳,妆成之后瞧了瞧,又拿起软棉布来在她额上按了按,低声道:“娘娘可别再出汗了,花了妆容御前失仪怕是担待不起的。”

咏薇心中叫苦不迭,这出汗哪是她管得了的,却也只能矜持地点了点头。待礼仪姑姑离了这房间,她忙把要随自己入宫的丫鬟轻声叫到跟前,急道:“芊芊,快帮我找两块棉花来!”

“小姐……不是,娘娘要棉花干什么?”

“擦汗啊!”咏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压低了声音,“你瞧瞧,这回头盖头一掀皇上看见我满头大汗岂不是要嫌弃!”

芊芊也跟着着急,可又觉得不妥当:“娘娘,您册封礼上要接金册的,总不能手里攥着棉花去接,那不是坏事了。”

“两小团就行,我就塞在凤冠里让汗别流下来就好,回头趁人不注意再扔了。快去快去!”芊芊赶忙跑去找棉花了,她抬手一摸又是一脸汗。

咏薇用力地深吸了两口气,想让自己的心情稳下来,可她又哪里稳得下来。终于是要嫁了,要嫁给苏缜了!自定下入宫之后她每天都在担心,担心皇上变卦,担心自己生病,担心国事不安,担心有人作梗。

一天天挨到了这一日,她又开始担心自己疏了礼仪,迈错了步子,担心苏缜不喜欢她,担心做不好中宫。

她连见到苏缜要说的第一句话都想了几百个方案,倒是芊芊提醒她说:“小姐,您见了皇上,第一句自然要说‘臣妾见过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有什么可想的呢?”

可她依旧忐忑,忐忑得都忘了自己的样子。只记得两年前于屏风后的悄然一眼,记得那时还是皇子的苏缜的卓然风姿,记得他看过来的目光,记得他若有似无的一笑,记得他轻缓淡然的嗓音,“那是令妹?”

蒋熙元把她轰走了,可她心却落在了那里,怦然到如今。

一直撑到午时过半,礼仪姑姑来说时辰快到该去拜别高堂了。咏薇这才回转思绪,扶着芊芊的手站起身来,心中染上了点点离愁。

厅堂中蒋熙元默默地站在父母身后,看着凤冠霞帔的咏薇,心中百般道不出的滋味。他最心疼的小妹,这一拜别便是相见不易,而宫中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他却连想都不敢想。

那串紫玉葡萄坠子,就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咏薇喜欢苏缜,也许是她没有夏初冷静,也许是她的喜爱更甚于夏初,她做了与夏初截然相反的选择,而他眼睁睁看着,却没别的选择。

咏薇盖了盖头,又因为凤冠太沉而不敢低头,只能瞧见眼前一片大红,像个盲人一般被前来接亲的诰命夫人扶上了凤舆。

蒋家人仪门外跪送,蒋夫人一直忍着泪,直到鞭响开道凤舆远去,才哭出声来。蒋熙元拉起蒋夫人的手,想要劝慰两句,可心里沉得却也是说不出话来,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皇上……会好好待咏薇的,母亲放心。”

苏缜不会对她太坏,可咏薇期盼的却是情爱。蒋熙元怕她心伤,怕她梦碎,怕她枯坐了韶华,怕她挨不过憔悴。可除了担心与害怕,他却又什么都做不了。蒋家再如何受信重,他与皇上的关系再如何亲近,唯独于感情一事,却是谁也帮不了谁。

街上已经戒严,可仍是架不住街巷里塞满了百姓,探头往将军府看着。御林军管得也没有那么死板,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只要不闹出娄子来就算功成。

大红的凤舆自将军府抬出,鞭响净路开道,走得极为缓慢。咏薇大半天来只顾紧张了,此时听着凤舆外有百姓的欢呼之声,心中才蓦然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慨。她嫁人了,她竟真的可以做他的妻子了。

凤舆从朱雀门中门入宫,至銮殿外停下,诰命夫人上前引咏薇走出。咏薇手持如意,手心汗津津地直怕抓不牢,直攥得骨节都泛了白。一百零八步到殿前,好似走了个天荒地老也没走完,紧张得浑身都绷紧了。

金銮大殿中已经置案摆好了金册金宝,此时苏缜已拜过宗庙换了大婚礼服御坐殿中。看着跪在殿外阳光之下一身红衣霞帔的女子,思绪却有些抽离,仿佛自己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了无情绪地旁观着这仪式隆重的婚礼。

静鞭三响,礼乐声中王公大臣行三跪九叩之礼,山呼万岁万万岁。礼部尚书捧金册于殿前,扬声颂道:“朕躬膺天命祇嗣祖宗大位,统御天下。咨尔蒋氏,生于勋门,天禀纯茂,慈惠贞淑,静一诚庄。今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于戏唯君,暨后奉神灵之统,理万物之宜,唯孝唯诚以奉九庙之祀,唯敬唯爱以承两宫之欢,唯勤致儆戒相成之益,弘樛木逮下之惠,衍螽斯蕃嗣之祥,于以表正六宫,于以母仪四海,诞膺福履,永振徽音,钦哉。”

咏薇深深拜下,高举双手接过金册,暗暗地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明朗叩谢吾皇万岁,将自己背了许久的礼辞说了出来。待最后一个字吐出,心头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苏缜自龙椅起身走到殿外,安良奉皇后金宝随于其后。走到咏薇身前低下头,那盖头上的金绣微微刺目。他移开视线转身将金宝从安良手中的托盘拿起,沉甸甸的一块,铸得甚是精细。

他瞧了瞧,轻轻放在了咏薇的手中,听她谢恩之辞。

苏缜觉得应该对这个他连模样都不清楚的皇后说点什么,可满心疲累,没有期待也没有兴致,便转过了头去。

礼成,宫中起了钟鼓磬音,皇城外和之,随后西京城钟楼鸣响,紧慢有致敲足一百零八响,是以百姓皆闻,共贺之。

夏初仰头站在自家的小院里,看着架上叶面宽展,色已深绿的葡萄藤,一下下一直数满了一百零八声。

这钟声好像忽然就把他与自己敲开了好远好远。

她站在这曾经共处过的小院里,记得黄公子的一颦一笑,却想象不出作为皇帝的苏缜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样的衣裳,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祝你新婚快乐……黄公子。”

可他听不见。

夏初默然一笑,转身走回了屋里。

宫中设了酒宴,苏缜赐美酒举杯,饮了有七八盏。听了满耳的恭贺之词后觉得脑袋有些昏沉,便让安良给他端了醒酒的茶来,慢慢地饮着。

安良心中有些惴惴,此刻时辰差不多了,他想提醒苏缜该去凤仪宫,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目光一会儿一下地瞟向苏缜。

苏缜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盏,低声道:“朕知道。”他把茶放下,垂眸沉吟片刻才站起身来,“走吧。”

安良忙给门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将候着的肩舆引到了殿门外。又是一片恭贺恭送之声,苏缜撑出笑容来走了出去,觉得自己就像个戏子。

上了肩舆,安良提气喊了一声摆驾,銮仪缓缓而行。苏缜支着额头半斜着身子闭目养神,半路忽而听见鸟儿惊翅的声音,便睁眼看了过去。

“是喜鹊呢,皇上。”安良笑道,“喜鹊登枝可是好兆头。”

苏缜看了一会儿,直到再瞧不见那喜鹊的影子,才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宫宴那边没了皇帝,气氛一下子便轻松了很多。素日里难得有机会聚齐这么多朝臣王公,是个攀拉关系混眼熟的大好时机,品阶低一些的便举着杯四处敬起酒来。

面上都是过得去的,谁与谁都是一副故交知己的模样,但转过脸来心里想的是什么却不好说了。新臣老臣颇有隔阂,三省六部中都暗地较着气力,说起这大婚之事话虽都是好话,但都各怀了心思。

蒋家如股市,现在飘着红,有人觉得是如日中天势头正猛;有人却觉得是强弩之末,还是观望着好;一个中宫也代表不了什么。

蒋熙元降职调任的文书还没下发,但消息早已传扬了出去,加上有说法说蒋府的亲兵也要裁撤,似乎唱衰的证据更充足一些。

这势态好得很,蒋家有失宠的迹象,那么中宫姓蒋只会让苏缜更设一层防备。往日里那些借水灾说项的老臣,今天倒是宽容了许多。

旧朝权臣一直以来被苏缜压着,幸而蒋熙元那不知天高地厚地闯了祸,连同带累了蒋家,连蒋悯都被罚了俸。苏缜手腕虽硬但毕竟还是年轻,穷追猛打下终是让了步,这让他们觉得很是扬眉吐气,还要再接再厉才是。

新臣则觉得中宫不倒蒋家就还是那个蒋家。蒋熙元动亲兵错是错了,但情有可原,罚也不过是暂时的。苏缜的态度一向分明,于权力一事上如何会轻易让了步,希望还是大大的。

都觉得各有道理,谁也瞧不上谁,一席席皮里阳秋的话说出来,倒把这宴席烘得很是热闹。

蒋咏薇坐在凤仪宫里,脖子支得酸疼,肚子饿得难受。盖头盖住了视线也瞧不见这宫里都是个什么情形,连想喝水都不敢开口,只能端足了架势坐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见有人报了一声“皇上驾到”,紧接着门轴轻响,叩拜请安之声传来。咏薇一下子就把浑身的不适都抛开了,心扑腾扑腾跳个没完,脸上想蕴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可五官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似的。

直到盖头揭开,眼前视野豁然打开,她这个笑容也没酝酿好。苏缜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惊喜也没有不喜。若不是她见过苏缜,若不是苏缜身上穿着大红的喜服,她大概都要怀疑这人是走错了地方。

她没能给苏缜一个笑容,神情因为紧张而看上去有几分淡漠,只瞧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一旁的诰命夫人和礼仪姑姑心里都咯噔一下,赶紧让人上了合卺酒来,又说了些吉祥话,心中唯恐这位娘娘整出什么事来,完成了程序便匆匆跑了。

苏缜看着满屋满室的喜庆出了会儿神,仿佛才记起屋里还有一个人,便侧头瞧了瞧她:“累了吗?”

“回皇上,臣妾不累。”咏薇看着地上合欢花的剪绒地毯轻声道。

苏缜没再说话,咏薇便也不敢出声,屋里静得一塌糊涂,她连喘气都尽量收着。过了好半天,咏薇才鼓起勇气稍稍偏了偏头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

苏缜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咏薇缓步上前,按住心里的紧张小心地把腰带解开。手绕过他的腰时稍稍向前倾了身子,那凤冠带得她头一点,险些栽在苏缜胸前。

苏缜往后撤了一步,索性抬手拦住了她:“不用了,皇后先让人取了凤冠吧。”说完扬声唤了安良进来。

咏薇心中有些不安,却记着谨言慎行这条道理,以中宫之仪恪礼。见苏缜唤了安良她便退开些距离,也叫了芊芊进来。

芊芊帮咏薇去了凤冠放在一边,再回头一眼便瞧见了贴在发际上的一条棉花,惊得愣了一下,可咏薇这时却转过了身等着她给自己去了外袍了。芊芊急得要命,走上前贴在咏薇身后小声地说着棉花棉花。

咏薇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头,侧头低声道:“芊芊,御前别失了规矩。”

那厢里苏缜正抬眼看过来,咏薇看不见自己的脑袋顶,他却是瞧见了,不禁微微地蹙了蹙眉,疑惑了一瞬便又转开了目光。

换妥了衣衫,苏缜便吩咐安良把他昨天没批完的折子抱到外间的书房。咏薇一听这话,不禁心中一沉,满心激动紧张的情绪退了个七七八八,却也不便表现在脸上,转身上前两步拢手胸前:“皇上为国事操劳,臣妾这便命人上些茶点来。”

苏缜看着她的头顶,觉得那条白棉花实在是很碍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帮她摘了下来扔到了一边,道:“皇后安排就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刚刚苏缜伸手的那个瞬间,咏薇不知他是何意,只觉得心猛地跳了起来,配合地往前探了探脖子。可等她看清苏缜手里的棉花,心立时就不跳了。

她竟然给忘了!

“芊芊!”等苏缜一离开,咏薇轻跺着脚,急得眼里都蓄了泪,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怎么不赶紧帮我摘下去!”

芊芊觉得很冤枉,不敢反驳,便抱着她的外袍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

咏薇又羞又恼,可这事怪得了谁呢,还不都是自己的馊主意!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出神,须臾,捂着脸趴在了床头上。自己努力想给夫君留个恭谨贤惠的好印象,一颦一笑不知对镜演了多少次,哪儿想到初见竟顶了一条棉花。这下,全毁了!

苏缜倒是没想那么多,翻了折子便一心都放在了国事之上。

眼下赈灾的银两已经拨去了青城郡,现在应该还没有到。朝廷下旨周边未受灾郡县先送粮去青城郡解燃眉之急,郡守奏报里说已设了二百粥棚,形势稳定,人畜死尸已撒石灰深埋,眼下并无疫报,待水退之后再兴重建之事。总之一切都好,皇上英明万岁。

苏缜把折子扔到了一边,对郡守的话在心中打了个折扣,派出去抚民视察的官员还没到青城郡,实情如何实在是不敢太过乐观。

批完了折子已是入夜了,他揉着额角靠在了椅子上,抬眼看了看房中布置才想起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侧头看见手腕上的坠子,便取下来放在了手心。

他已经听说月筱红的案子结了,生事的王槐被打去了半条命流放西海。听安良说,现在西京城的舆论完全翻了过来,都在说着夏捕头的英名。

他真心为她感到高兴,高兴之余也觉得遗憾和怅然,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为她做些什么,怅然的是自己不能当面说上一句话。

苏缜想,如果放在当初,她与他说起这桩事来,她一定会有一丝自得的神情,然后兴致勃勃地把案子讲给他听,笑得毫不矫饰。想着,他就好似已经看见她那明朗的笑容、清亮的眼睛,自己便也不自觉地有了一丝笑意。

明烛轻闪,烛芯爆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回过神来,苏缜手中也只有一枚坠子而已。他重新戴回到腕子上,浅浅地叹了口气,看见桌上一点儿未动的点心,这才想起咏薇来。

如今面也见了,可相隔不过一墙,他却仍有点记不起她的模样,倒是记住了那条奇怪的棉花。皇后的性子看上去有些谨慎刻板,倒也谈不上有多讨厌。只是话说回来,讨厌或不讨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蒋熙元的妹妹,是蒋家的姑娘。于他而言,她是一个象征,一个信号。就像今晚,即使他再没有兴致也一定要待在凤仪宫里,不管他在凤仪宫干什么。

他表面上是要冷落了蒋家,但不能冷落到帝后不和的地步,在哪个分寸能引出什么样的反应,都需要细细忖度。

这就是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待后宫充盈了,什么时候上哪张床都是要考虑的。想想也真是可悲。

苏缜起身走进了里间,那儿臂粗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咏薇还坐在床沿上,只是折腾了一天,挨不住疲惫,已经睡着了。

他轻身走到床前,解了外裳躺到了床上。枕衾床幔皆是大红,绸缎水滑冰凉。苏缜躺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倚在床边的咏薇,犹豫了一下翻起身来,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放躺在了床上。

咏薇哼了一声没醒,苏缜便又重躺了回去,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早晨再睁眼的时候咏薇已经穿妥了翟衣,拢袖恭立于床边,见他醒了便低下头去:“臣妾伺候皇上起身,安公公方才与臣妾说了,卯时要去奉先殿。”

苏缜坐了起来,咏薇便唤了宫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静静地陪他用了早饭,这才一同往奉先殿去了。

大婚过后,蒋熙元降职调任的旨意正式发了下来,转天新任京兆尹姚致远便走马上任。

姚致远是个年届五十的人,法令纹重重地撇着,一脸刻板的正气。夏初站在捕快的行列里听他训了话,看着陌生的人穿上了熟悉的官服,心里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来。

她依然是府衙的捕头,姚致远任命后多看了她两眼,也不知道那眼神里是个什么意思。也许是因为蒋熙元格外关照过,也许是他并不满意蒋熙元的关照。但终归这过渡尚算平稳。

她对姚致远没多大好感,也没有什么恶感,只是不习惯。但好在这人也并不是冯步云之流,也许在价值观方面出入不会太大,聊以自慰。

府衙中的各司官员开始了新一轮的逢迎,有人暗悔巴结蒋熙元巴结得太早。结果他没待几个月屁股就挪了位置,要命的是,还是降职,白费了许多心思。

这一来,对于蒋熙元曾经所看重的夏初越发没了什么好脸色,夏初倒也无所谓,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心里总别扭着,远没有了蒋熙元在时的兴致。

蒋熙元去了国子监就任博士,司太学,其余的几个博士和祭酒都有把岁数了,对蒋熙元多少有些不屑之意,不认为他能做得起这个博士。

还有人上了表,痛陈了国子监的重要意义,贻误教学于朝廷的危害,想让苏缜把蒋熙元赶紧弄走。苏缜看了只当没看见,表彰了几句老学究们的爱国之心便不了了之。

老学究们铁板一块,蒋熙元插不进他们中间,他也没打算这样做,常日里无事倒是多与学生混在一起。学生与他年纪相若,混熟了他倒是颇受欢迎,愈发让那几个老头看不顺眼。

国子监的事由清闲,蒋熙元几乎每日里都去找夏初,有时候带一些新奇的吃食,有时候是街边的玩意儿,都不贵重,却很有趣。这中间时不时混杂着珠花簪子、胭脂香粉,暗示之意甚浓,却全被夏初束之高阁了。

蒋熙元问她府衙如何,她总说还好,有时与他讲讲案子,兴起时仿佛又是一起查案的时光。她刻意不去问皇上,也不想问朝中之事,可身在府衙却很难避免这些事灌到耳朵里。

就像她自觉与国事无关,而实则却也逃不开朝中势态的影响。

日子缓缓滑到五月底,姚致远从吏部要的司法参上任,原凤城衙门的司法参钟弗明一番走动得了这个缺,品阶虽没变化,但毕竟是京官了。

夏初的捕头之位依然没有变化,但钟弗明却补充进了新的捕快,自己的人手,面上是过得去的,但接案子问进度查卷宗钟弗明皆不经夏初的手。很快,夏初这位置便被架空了,变成了府衙的形象代言人。

有她戳在这儿,百姓便觉得府衙就是青天。闲着一待有钱赚的日子多少人求之不得,可夏初之所以待在这里,图的却不是那点银两。为此她甚是苦闷。

姚致远是京兆尹,辖了西京及京畿郡的各项事务,但他毕竟不是蒋熙元,无暇去理会捕头捕快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夏初自己也觉得根本不够交情去跟他说些什么,她能留任捕头已经是蒋熙元的面子了,做人脸皮总不能太厚。

夏初起先很努力地想与钟弗明搞好关系,想维护蒋熙元创造的风气与局面,可最后还是败在了钟弗明敷衍的笑容里。

几个捕快起初一直很维护夏初,强硬排外,结果闲得几乎长毛,既不像从前冯步云在时可以受点银钱创收,也不像蒋熙元在时可以实现自我价值。慢慢地也开始接受了钟弗明的安排。

夏初每天整了衣冠上班,扶着佩刀往捕快房里一坐,三壶茶到黄昏再回家,自己都觉得可笑。

终于有一日,她在看见常青从赌坊钱管事手里接过银子,放了那打人的护卫后,心中彻底没了想法。常青红着脸支支吾吾,夏初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于是,六月下旬夏初正式向府衙告了长假,不去了。

“你想好了?”蒋熙元问道。

他不是不知道夏初如今的处境,朝中老臣现在忙着在各部衙门安排自己的人,国子监那样的地方都是暗潮涌动,更何况府衙。他有心想让夏初不必受这些干扰,不用理会庙堂之上的纠葛,但她毕竟不只是个普通的百姓,大势之下很难逃得了影响。

“嗯。”夏初郁闷地点了点头,起身进厨房把烧好的水拎了出来,沏上了茶。现如今她这茶也是好茶了,连茶杯都讲究了起来。蒋熙元来得频繁,口味刁,爱讲究,塞了一堆的好东西进来,差点儿连房子都给她换了。惹得夏初发了一通火才算作罢。

茶汤清澈碧绿,水雾氤氲香气淡淡。她扶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道:“原本是想辞了算了的,可姚大人却不许,说我一直做得不错名声也好,要是突然辞了,上面知道了问起来他不好交代,便允我休个长假。”她抬眼看了看蒋熙元,“上面……说的似乎还不是大人你。”

蒋熙元端起茶来轻轻地吹了吹,轻声道:“我不清楚。”

他是托付了姚致远,但苏缜有没有也与姚致远说过什么,他不得而知。听夏初这样一说,心中不禁有些发沉。

苏缜对于夏初的情感总归是他心头横亘的一个担忧。那葡萄坠子还在苏缜的手腕上,每每瞧着都让他心惊不已。

最近朝中事多,淮水的灾情已经稳定,报了几个有功之臣等着行赏,那帮握权老臣越发春风得意。于是开始上表极力推进选秀一事,想把手也伸进后宫里去。

而他也没闲着,在国子监暗中考评着年轻学子官员,不动声色地放进各部,让他们一边历练一边查记着动向,只等这帮老臣再得意一些,寻够了痛脚好收网。待日后除了尚书省和六部那些架空苏缜皇权的老臣,也不怕没有可用之人。

苏缜打得好算盘,也沉得住气。他替苏缜分忧忙碌,却也怕苏缜闲下来,怕皇帝得了空会想起夏初,起了什么心思。

咏薇入宫一个月了,未传出什么帝后不和的事,给家中递的信中也说皇上对她礼遇有加,相待甚好,可他却还是能察觉到一丝不妥。信写得太规矩,那不是咏薇的性子,想来也是心事不好明言。

而那心事的根由是什么,或许咏薇还没他清楚。

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也才不过一个月而已,夏初除了逐渐习惯了他的肉麻之外,与之前无明显不同。也许是她还没分出心思考虑这事,也许是对苏缜的感情还没有真正放下。

退一步说,就算夏初接受了他,眼下的情势中,他也不能轻易有所动作。因为在他与苏缜的交情过程里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完全预料不出他的反应,更预计不出后果。但他再清楚不过,苏缜那人的温和只是表象。

日子看上去似乎风平浪静,但蒋熙元隐隐地感觉一切还远没有过去,或者说还没有到来。无论国事还是情事。

“告假便告假吧,也好。”蒋熙元收回思绪,抿了口茶把杯子放下,抬眼对她一笑,“接下来呢?你打算做什么?”

夏初摇了摇头:“不知道,还没想好。”

蒋熙元指着自己,弯唇笑着往前凑了凑:“真没想好?你再想想看?”

夏初低头像是没有看见,嘴角微微地动了动,又轻叹了一声道:“我手里倒是攒了些银子,趁着天暖景好倒是可以到处去走走。这么久了我才只去过一趟管阳城。”

蒋熙元笑道:“也好。再过些日子,等朝中之事平稳了,我与你一起去。”

“朝中之事平稳?”夏初挑了下眉毛抬起头来,“从我上任捕头以来,朝中之事何时平稳过?”

“也就是说,若真的平稳了,你还是愿意与我一起去的。”蒋熙元笑得有点狡猾,犹自点了点头,“该是没理解错意思。”

夏初无奈得直发笑,瞥了他一眼:“大人还想理解成什么意思?想想呢,有个爱讲究又土豪的人一起,于我又没有坏处。是不是?”她见蒋熙元扬了扬眉,又道,“当然,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呢。”

“一颗甜枣都不给。”他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头顶密密匝匝的葡萄叶子,微敛了笑意缓声道,“若是离京,我倒觉得可以不必回来了。”

夏初眨眨眼:“这什么意思?”

蒋熙元犹豫了片刻,说道:“等这波事情过去了,我想向皇上请个外放做官,去外埠做个郡守也不错。天高……”他停了停,看了夏初一眼,“也自在。”

夏初当然知道他隐去的半句话是什么,也知道他的担忧。她低头静静地喝了口茶:“大人不是不喜欢离京吗?”

“此一时彼一时。”蒋熙元开诚布公地道,“无论是替咏薇想,还是替我自己,难免有私心。终归我也有怕的时候。”他顿了顿,浅声试探道,“若是我外放做官,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去?”

夏初心中微微有些发紧,低着头不说话,想不好应该给他一个什么回答。

西京她没什么放不下的,宫里的那一位除了在偶然听到些消息时泛上些伤感,也该算是过去了。只是……

她不知道自己与蒋熙元又能有什么将来。就算她接受了蒋熙元,难道自己就能进了蒋家的门?皇上会怎么想暂且不论,蒋家那样的高门能允许吗?

她没有问过蒋熙元这个问题,在自己心意未定之前她觉得问这些都太早了。她原想着再好好做几年捕头,到时情形会变成什么样也未可知。蒋熙元那么一个风流公子,没准那时对自己已经腻烦了。

把事情交给时间再好不过。

可没想到这捕头生涯结束得太快,想要过几年再琢磨的问题匆匆摆到了眼前,让她不知所措。

“让我想想……”夏初道,悄悄地看了蒋熙元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是个男人身份,大人也不用太担心。”

午后艳阳高照,白花花地晃人眼,空气稠得仿佛时间已经静止,阖宫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偶有一两声蝉鸣传来,马上便被小太监用长竿粘走了。

苏缜在御书房的软榻上歇午觉,安良清退了房中的宫人,自己站在廊庑下的阴凉里,倚着廊柱打盹,不一会儿就是一身的汗,黏腻腻地醒过神来。

他揪了揪汗湿的领子,让人去给他取个凉手巾来,又命人下去备些冰盏,恐怕皇上一会儿醒过来会觉得燥热。

芊芊谨慎小心地拎着只精巧的食盒到了御书房,立于台阶之下伸头看了看安良,轻声招呼了一声。安良笑眯眯地走下了台阶:“芊芊姑娘。”

“安公公好。”芊芊福一福身,把食盒往前递了递,“天气热,皇后娘娘熬了些酸梅汤给皇上,用冰镇过了,去暑消渴的。”

安良一听不禁笑了起来,接到手里:“皇后娘娘真有心,我这正说着让人备去呢。这倒正好了。”

“有劳安公公了。”

“岂敢岂敢。”安良摆了摆手,拎着食盒要走又听芊芊唤住了他,便回过头去,“姑娘还有事?”

“娘娘想问一问,皇上今儿去凤仪宫用晚膳吗?娘娘备了鲜鲈鱼,还有腌渍好的笋子,都是清淡的。”

“我问问,若是去就差人给凤仪宫回信儿去。”安良道。

芊芊抿嘴点了点头,眼睛笑成一弯,福了福身:“那我就回话去了,等安公公的信儿。”说完轻巧地转身走了。

安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食盒,眨眼寻思了一下走回了御书房。皇后入宫月余了,虽是那样的背景却没有骄纵之意,是个端庄自持的人,也不苛待下人,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冷眼瞧着觉得皇上待她还不错,这一个月倒有七八次歇在了凤仪宫,只不过不怎么热乎,俩人话也不多。安良想,这现在后宫里只有中宫也就罢了,过些日子选秀纳了嫔妃,恐怕就没这么消停了。

前朝的后宫多少是非,争宠争权争位,那么多女人就一个丈夫,换到什么时候都是一个样。皇后这样的性子怕要失宠的。

不过自己就是个太监,想这些也是多余。安良把食盒里的琉璃碗取出来,啧啧地暗叹,觉得皇后性子虽平淡了点,倒也是个有情致的人。

看了看时辰,安良便端着酸梅汤进了御书房,却见苏缜已经醒了,正拿了凉手巾擦脸。他上前去把冰盏放在茶桌上,道:“皇上,天儿热得很,您用点酸梅汤去去暑气。”

苏缜走到茶桌前看了一眼那透明的琉璃盏:“皇后送来的?”

“是,刚送过来,娘娘亲自熬的,您瞧这冰还没化净呢。”

苏缜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入口酸甜,从喉咙一路清爽下去,甚是舒坦。

“有折子递上来吗?”

“尚书省和中书省都递上来了一些,已经呈在书案上了。”

苏缜放下酸梅汤,拿起那十几份折子挨个草草地翻了,又往旁边随手一扔:“就这些?”

“就这些。”

“朕的爱卿们真是替朕分忧,为朕操心。”他冷哼了一声。十几份折子倒有八九份都是关于选秀之事的奏请,余的就是些关于七月万寿节的或者草诏的旨意请苏缜过目,没点儿像样的事。

六月之后,递到苏缜手中的折子越来越不像话。每每上朝时问起,各部尚书才奏报一些事由并拟了意见,说是多依前朝例办。现下四海升平无外忧内患,皇上该选秀纳妃,早日开枝散叶才是社稷之福。

苏缜心里恼火,面上却要赞老臣为他分忧解事,真乃国家栋梁。

“公主离京几天了?”苏缜问安良。

“回皇上,八天了。”安良道,“算日子差不多该到锦城了。”

苏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青城郡的水灾已经过去了,调拨的银两也早已经到了,奏报从三百里飞递转为一天一报,到现在三天一报,看上去一切都好。包括派出去的巡查官员和工部的人也是同样口径。

可是,情形太好了,没有饿殍没有疫情没有流民,反倒让苏缜生出些不安来。蒋熙元给他的密折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安在各部的人有话,说尚书省现在留中的折子越来越多,下面的很多折子根本递不到苏缜手里,颇有些言路不畅。

锦城离青城郡不远,晚镜回去之后倒可以替他探出些实情来,霁月山庄到底身份还算隐蔽一些。他就不相信赈灾银真如奏报所说,悉数发到灾民手里了。

思及此,苏缜闭目捏了捏眉心,嘱咐安良:“若有弘文阁的折子,马上给朕呈上来。”他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奏折,“这些……发回去,让他们看着办吧。”

“是。”安良低头应下来。

苏缜又轻笑了一声:“让御膳房也冰些酸梅汤给尚书省,老人家们大热天的殊是不易,替朕言明,朕知道他们辛苦。”

安良将案上的折子敛到箱子里,又道:“皇上,您今儿可去凤仪宫用晚膳?皇后娘娘备了鲈鱼和腌笋。”

苏缜略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天阴了下来,咏薇便让人撤了冰碗改加了道莲子羹。两人对面而坐吃得甚是安静,待用罢了饭菜净过口,苏缜对她道:“这些日子尚书省接连递了折子,关于选秀之事。朕已经交代下去办了,后宫的安排皇后免不了多费心思。”

咏薇心里一紧,转过身接了芊芊递上来的茶放在了苏缜面前,片刻后才抬眼笑了笑。这笑容只撑了瞬间便没了,又垂眸道:“皇上言重了,这些本是臣妾分内之事。明日臣妾便安排修缮打扫各宫,前些日子臣妾已经让人典过库,家具陈设是不缺的,只是有些内造珍饰老旧过时。臣妾想,能翻新的便翻新用着,等选秀之后看还缺哪些再补也来得及。”

苏缜看了看她:“皇后安排就是。”

外面的风渐渐大了,两人用罢了饭菜便窝在屋里下棋。苏缜原本只是想解个闷儿,却意外地发现咏薇棋艺不赖,下着下着倒认真了起来。咏薇对下棋颇有几分自信,原本叮嘱着自己万不可赢过皇上,可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她是想赢也难,一时间不免好胜之心大起。

手谈三局,咏薇输了前两局,到第三局最后一子落下,棋盘上黑白分明一眼也瞧不出胜负来。安良和芊芊帮他们数着子儿,最后咏薇执的白子险胜了三个。

咏薇听完了芊芊报的数,激动地轻拍了一下巴掌,亮晶晶的眼里尽是兴奋,又追问着芊芊:“没数错?”

芊芊点了点头,一边说着没错,一边瞟了瞟皇上,用眼神提醒着她别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

咏薇却根本没会过意来,转头对苏缜粲然一笑,语调轻快地道:“皇上,臣妾可算是赢了一局呢!也不算太差是不是?”

苏缜微微讶异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笑,点头道:“皇后棋艺精湛,朕倒颇为意外。”

苏缜这一笑撞进咏薇的眼里,撞得她心头怦然而动,一时间竟没能错开眼去。待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低了头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安寝。”

洗漱之后躺在床上,苏缜很快便沉沉入梦。半夜里下了大雨,咏薇被雷声惊醒了过来,翻身听见苏缜在他身边匀声地呼吸,知道他睡得正好。幔帐之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咏薇却依旧睁大了眼睛,仿佛这黑暗里仍能看见他俊朗的脸庞。

她小心地探出手去摸了一下,轻轻地触到了他的眉毛后赶忙又收了回来,见他没有醒过来便偷偷地掩嘴笑了笑,又小心地碰了碰他的鼻子。苏缜动了动,把咏薇吓了一跳,赶紧翻过身去。

苏缜也翻了个身,手轻轻地搭在了咏薇的胳膊上,头也埋了过来窝在她的脖颈后面。温热的气息从脖颈耳后传来,咏薇心跳得几乎冲出了胸膛,动也不敢动,怕一动便惊醒了他,惊醒了这难得的亲密。

她入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苏缜待她也不是不好,但这好却并不热络,夹杂着距离和陌生。他会宿在凤仪宫,但也真的只是宿在凤仪宫,咏薇也知道这并不是夫妻该有的样子,但她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与皇后该有的样子。

哥哥总说皇帝不是用来爱的,她不以为意。她就是喜欢他,爱他。不爱,自己如何能心甘情愿留在这皇宫里,不爱,她要用什么支撑着自己度过以后漫长的岁月。

饭后说起选秀一事时,她心里是有些难受的,但这难受也并非不能接受。她一早就知道这后宫里不会只有她一个人,早晚姐妹成堆,她有心理准备。

虽是女儿家,但毕竟是蒋家的女儿,后宫对皇上意味着什么她都懂。如今唯愿她能应付得了将来的那一堆女子,唯愿自己真能替他解了忧烦,或者,她还有一些贪心。

她在努力做好一个中宫,希望他也能如自己爱他一般,爱上自己。

身后的苏缜又动了动,喃喃地说了个什么,咏薇没有听明白。她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手指尖传来一点儿冰凉的触感。

她摸了摸那个葡萄坠子,小心地拨到了一边,重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