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人第二十三章 人言何所畏(1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377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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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并不太清楚这亲兵是个什么概念,动用亲兵是多大的娄子。但从刘起的表情和遣词来看,似乎犯错不小。

她往前冲了冲身子,撞得桌上药瓶杯盏乱晃,面有急色地问道:“大人跪祠堂要跪多久?之后呢,老将军会不会把大人怎么样?”

刘起摇头:“我们少爷毕竟也是老将军的亲孙,能把他怎么样?打几拐杖少爷倒是也扛得住,跪祠堂更不叫事儿。现在怕就怕皇上会责问,再有点好事的官员添油加醋,那才真是麻烦。”

“皇上?”夏初张了张嘴,瞪眼直勾勾地看着刘起,心里凉了半截,“皇上要是真责问下来,会怎么样?”

刘起叹气道:“现在说不好。但依我估计也不会有太大的事情,怎么说小姐也是马上要入主中宫了,皇上多少会给蒋家几分面子的。”他安慰地拍了拍夏初的肩膀,“甭担心,少爷最多就调个职降个官,最差也就是回家歇着,性命定是无虞的。”

“这还不够?!”夏初一听蒋熙元可能会被调职,登时便有点怒了,“就算是不该动亲兵,可毕竟也是起了骚乱在先。大人带人去平了,又没有死伤,这事儿难道不是有功的吗?!大人平时做事清明,尽职尽责,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要调职降官,皇上不长脑子的吗?!”

“哎哟,我说夏兄弟,这话你也敢瞎嚷嚷!”刘起急得直拍桌子,下意识地往两边看了看,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夏初听了这话愈发反感,却又想起蒋熙元说过的关于谨言慎行的话来,便按下心中不满,只将情绪写在了脸上,锁紧了眉头。

刘起看他不再说了,这才松口气,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夏兄弟,我知道这事你很委屈,但不管怎样你现在也是在风口浪尖。话宁可不说也别乱说,别再给少爷添了没必要的麻烦是真的。”

夏初抬眼看了看他,抿紧了嘴唇点点头,又问道:“刘大哥,我这边能做点儿什么?我去将军府请罪行不行?老将军要是有火气冲我来,要打要罚我都认。或者,皇上真要究责,究我的就是,反正我孑然一身也不怕什么。”

刘起看夏初这样的态度,心里便舒服了一些,好歹他的少爷没一片心意喂了白眼狼。

他站起身来对夏初摆摆手:“你怕不怕什么也没用。你虽然是孑然一身,但正因为如此你才做不了什么。你啊,还是踏踏实实养好伤,别让我们少爷担心。少爷做事不会不想后果的,既然做了就肯定承受得起。”

可是我承受不起啊!夏初心说。

事情因她而起,受罚受罪的怎么能是蒋熙元呢?若他真是就这样被调职降官或者干脆夺了官,她要怎么办?都怪她太天真幼稚,真以为自己能干才把事情处理成了现在的状况,若是蒋熙元真有事,自己撞墙的心怕是都有了。

她跟着刘起走到了院门口,刘起又顿住脚回头说道:“少爷本不让我说这些,但我觉得你还是知道的好。”

“当然。”夏初猛点头,急忙道,“刘大哥,要是有什么事你可千万别瞒着我。”她低垂了头,有些无力地说,“麻烦你跟大人说……”

“说什么?”

“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也没错。这事来得蹊跷,我会去查的。”刘起笑了笑,“少爷此番都是为了你,你别辜负了我们少爷就好。歇着去吧,没什么事的话尽量少出门,我有空就过来。”说完他迈步出了院子,替夏初关上了院门。

出了门,刘起在门口站了片刻,抬头往两边的房上瞅了瞅。毕竟是夏日时节,虽夜色渐浓但仍是留着几分透彻,细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异状来,便嘀咕道:“没人?难道是野猫不成?”

待刘起走远了,旁边一棵杨树的树冠里才露出闵风的身形。他缓缓呼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夏初的院子,手中剑挽到身侧,脚尖轻点树枝纵身一跃,眨眼便融进了夜色之中。

送走了刘起,夏初在门边呆立了半晌后才步履沉重地走了回去。院里的石桌上放着蒋熙元让刘起送来的药,还有个食盒。夏初打开看了,里面是些酥点还有几样菜,都是她爱吃的。

食盒底层放了张纸笺,认得出是蒋熙元的字,龙飞凤舞的,嘱咐她别多想,吃饱就睡。夏初拿着那张纸笑了一下,又抹抹眼泪,心头滋味难言。

真的都是为了她。

要不是自己太傻太天真,蒋熙元也不至于被关了祠堂。刘起说是没事,可她哪能放心。皇上那种职业的人,万一真翻脸了怎么办?那结果一定不是蒋熙元承受得起的,更不是自己承受得起的。

不辜负?恐怕现在已经辜负了吧。

夏初重重地叹气,拿起那瓶药来出神,忽然越琢磨越有点不对劲儿。

刘起说的不辜负……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少爷此番都是为了你,你别辜负了我们少爷就好。”

蒋熙元在工作上一向对她十分支持,这次她受不白之冤,他仗义行事受了责罚,刘起让自己别辜负了他的信任和帮助。

说得通。夏初犹自点了点头,可眉头却拢得更紧了一些。

如果换另外一种意思呢?蒋熙元对自己的感情不一般,所以对她的工作十分支持,这次听说她受了围攻情急之下动了亲兵,刘起让自己别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也说得通。

感情?她又想起昨夜与蒋熙元一起吃饭的情景来,那个手指在唇上一吮的动作腾地便跳了出来,还有他的那句话:“如果我说我断袖,你怕吗?”

为什么要问她怕不怕?他断袖……

“我怕吗?”夏初喃喃自语,盯着手里的药,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跳得脑子一阵阵发蒙。

不会吧?是自己想多了吧……

她握着那瓶药在院子里慌乱地疾走了几圈,再回想起过去蒋熙元对她说的话,做的事,全都变得暧昧不清了起来,仿佛都在印证着她的猜测。

“不对,不对!”夏初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疑人偷斧,这是主观成见对客观真实的认知障碍,这是假想事实的先入为主。”

可再想,再分析,夏初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个认知了。她烦躁胡乱地抓了抓头发,摇摇头把这事儿先甩开,对自己道:“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首要的是大人不要有事,其次是要搞清楚这次的事件到底因何而起,给自己洗清冤屈。”

她握了握拳头,努力地忽略掉自己过速的心跳:“就是这样!”

说完,思路却仍是不自觉地发散开了,呆立半晌后她回过神来,气恼地捶了捶头,快步跑进房里,七手八脚地扯开被子钻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就听屋里传来闷声闷气的一声大叫:“不要再想啦!”

此刻的蒋熙元正在墙根坐着,上身的衣服褪了一半下去,露出结实匀称的肌肉,一边听着刘起的回话,一边扭着身子给自己上药。蒋柱棠下手不轻,在他手臂上打出三条青紫的伤,也亏他是练过才没被敲折了骨头。

“少爷,虽然您嘱咐了,可我觉得这事还是得让夏兄弟知道。”刘起蹲在外面隔着门低声地说道,“您这委屈不能白受。”

蒋熙元咝咝地吸了口凉气,把药盖起来放到了一边:“谁说我委屈了!”

“我啊!”刘起理直气壮地说,“我瞧着委屈。跟您从小长到大,还没见您对谁那么上过心呢。我想了,是男是女怕什么的,少爷您觉得高兴就好。”

“混账!”蒋熙元哭笑不得,起身过去猛推了一下门,把门外的刘起惊了一跳,往后蹦了一步,又听门内说道,“你少自作聪明!不用替我操心这事儿,要怎么做我自有打算。你再敢多嘴我就把九湘娶了!”

“少爷,您不能这样!”刘起站起身来急说道,“再说,九湘也未必想要嫁您啊!”

门板又呼扇了一下。

刘起暗暗地撇了撇嘴:“知道了!少爷,您也别吓唬我,我以后不多嘴就是了。”

“滚回去睡觉去!明儿去给我查查这次的事怎么挑起来的,别擅自做主,有消息回来报我。”

刘起应了下来,袖着手走了。

蒋熙元低头寻思了一下,忽而笑了笑,忽而又摇头,最后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满墙的牌位道:“祖宗们,你们也不说帮帮我,子孙的婚事袖手旁观可不好。”

话音甫落,他忽然神情微凛,屏了屏气息,侧身闪到了门边,凝神去听院里的动静。祠堂外的院子很静,夜虫的叫声清脆,轻风摇竹细细摩擦,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动静。

但只是似乎。

万籁俱寂中有人踏夜而来,步子很轻,气息又稳又长,是个高手。但明显这位没打算隐去自己的踪迹,不然他可能连听都听不到。

蒋熙元往旁边看了看,顺手抄起窗台上的茶壶拎在了手里。少顷,就听祠堂铜锁的锁舌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随即一个声音道:“不用怕,是我。”

蒋熙元的身体立刻放松了下来,浅笑一声:“我怕?”

门被推开,缝隙里漏进一缕淡淡的月光,瞬间又没了踪影。蒋熙元换了个姿态倚在门边瞧着进来的人,眯眼笑了笑:“还真是好可怕。不是打不过你,就怕你掏出什么圣谕来,明儿个我就悄然无声地变成牌位挂在墙上了。”

闵风进了蒋家祠堂,转身把剑放在了窗台上,沉声道:“不会。停灵至少三天。”

“所以明天还变不成牌位是吗?你也挺会开玩笑。”蒋熙元笑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茶壶,倒了杯水递过去,“我这有上好的白开水,闵大人请。”

“来听听你怎么说,不必客气。”闵风接过水来转手又放了回去。

“借人清道。”蒋熙元自然知道闵风过来要问的是什么,便也直奔主题,话出口颇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其实我带着蒋府的下人去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下人散在各处,敛起来太麻烦而已。”

闵风听完点了点头:“倒是好借口。”

“信,便不是借口;不信,连借口都不是。”蒋熙元摇头笑了笑,“皇上既然让你来问,可见也是半信不信。难过。”

“你想多了。”闵风手上一动,不知从哪儿掏出两个油纸包来扔给蒋熙元,回身把剑拿了起来,“好生跪着吧。”说完就要走。蒋熙元上前半步:“问完了?皇上那边就没带个话出来?”

闵风摇了摇头。

蒋熙元打量他片刻,嗤笑道:“是了,我也是多此一问。你这闷嘴的葫芦,该说的一字不落,不该说的一字不吐,想攀交情都没个下手的地方。”

闵风垂眸未置可否,心中却默默地把蒋熙元的话给否认了。他是暗卫,他忠心,他做事谨慎周密,可他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有时也难免会存有私心。

蒋熙元话出口见闵风毫无反应,连个眼神也不递给他,只得放弃打探,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既然来了也别白来,我这正有一桩事不知道该找谁,可否麻烦闵大人帮我打听一下?”

“说吧。”

“我想找一种毒药。”

“毒药?”

蒋熙元点了点头:“应该不是普通的毒药。”他把月筱红的死状与闵风说了,又道,“这案子眼下就这么一个证物,知道了是什么毒才好查下去,才有可能结案。江湖事你比我知道得多,可否帮我问问?”

“我没空。”闵风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门板一关,随即一声锁舌卡住的声音传来。蒋熙元挑了挑眉毛,低声道:“你这个……”

“城西长宁坊鬼市,凤蘅,自己去问吧。”闵风在门外说道。院里夜虫竹梢声响依旧,闵风话音似乎还没落,气息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故弄玄虚。”蒋熙元轻哼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两个大肉包子还冒着热气儿。

“放在哪儿带进来的呢?”他一手一个拿着捏了捏,忍不住暗笑,“我太邪恶了……”

闵风离开蒋府回了宫,苏缜还在御书房没有歇息。安良在门口踱着步子,看见他来了赶忙迎了过来:“闵大人,您可来了,皇上刚还问呢。怎么样,问清楚了?”

闵风点了点头,越过安良走了进去。安良一跺脚,心说你就不能跟我念叨两句吗!随后也轻手轻脚地跟过去,站在门边一副安于职守的样子,耳朵却支了起来。

闵风进门单膝点地问了安,苏缜把手里的折子放下让他平身:“说吧。”

“是。”闵风立于龙书案下,微低着头道,“骚乱因月筱红一案而起,有人在茶楼传了两件事:一是府衙断案不清拖延不审,二是蒋大人任人唯亲,纵容豢养的小倌为祸。蒋大人当时不在府衙,听闻后便率蒋府亲兵驱散骚乱,兵丁出门前皆已卸去兵甲刀刃,蒋大人的解释是‘借人清道’,并非用兵。”

苏缜侧身靠在扶枕上,手里摩挲着那枚坠子,听完后动作一顿,转而握在了手心里,抬眼问闵风:“豢养小倌,说的可是夏初?”

“正是。”

“何故有这样的说法?”

“中伤无所谓理由,且夏公子太年轻。”闵风言简意赅地答道。

“是吗?”苏缜看了闵风片刻,勾唇淡淡一笑,声音有些清冷地道,“他动了蒋府亲兵,顶了禁军应做之事,倒还真是大公无私。借人清道……很会找说辞。”

苏缜与蒋熙元从小一起读书习武,一起长大,交情匪浅。可以说,没有人比蒋熙元更了解他,自然,恐怕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蒋熙元。

蒋熙元与他本质上讲是同样的性子,只不过蒋熙元少了身份的负累,更加外放开朗,更易将自己的心迹表露而已,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是个毛躁不虑后果之人。

他敢带着亲兵出府,肯定便也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既然想过却仍要做,必然有着非做不可的理由。

“蒋熙元可知道朕与夏初相识之事?”苏缜问闵风。

“微臣不清楚。但就微臣所见,应是不知情。”

不知情?苏缜握紧了手中的坠子沉吟片刻,面色渐冷,让闵风抬起头来回话。他看着闵风的表情,轻声缓言地问道:“那坊间传言可有印证?”

闵风看着苏缜,神色未动:“断无此事。蒋大人并非那等下作之人。”

苏缜静静地看着他,须臾,神色稍缓,这才端起茶浅浅地抿了一口。

蒋熙元擅动亲兵,他能揣测的无非这两种可能,一是蒋熙元知晓了他与夏初的交情,替他回护;二是真如传闻一般,他本身与夏初不清不楚。

相较而言,他更在意的反倒是第二种可能。毕竟夏初为他所珍视,他的退缩与放弃都是怕她会负上为人所不齿的身份,怕自己的喜欢会害了她。可如果他忍了这种种思念与煎熬之后,夏初却被蒋熙元所累,那他无论如何不能原谅。

既然都不是,他回头倒得好好地问一问缘故了。苏缜放下茶盏,浅浅地叹了口气:“夏初如何?你去看了吗?”

“骚乱中受了轻伤,无大碍。”

“伤在哪儿?”

“手臂。”

“如何伤的?”

“臣不知,不曾看到伤口。”

“他……”苏缜想问问闵风夏初现在情绪如何,只说了一个字,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罢了。”

闵风重又低下了头去,低声道:“夏公子歇息在家,除受伤之外,一切尚好。”

苏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可查到生事者为何人?”

“王槐。以前的捕快,如今镖局管事。”

“王槐……”苏缜沉默片刻,嘴唇轻轻地动了下,最终却换了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暂时不动,你先下去吧。”

闵风应了个“是”,退身出去了。

御书房里静似荒芜了一般,几十盏烛火映得光亮如白昼,毫无朦胧的美感。龙书案上堆满了奏折,林林总总的内容里全是冷硬的现实,容不下一点儿柔软。

苏缜独坐在书案后,低头看着手掌中的那枚紫玉葡萄坠子出神。

夏初现在真的一切尚好?见过她在堂上侃侃审案,见过她查询线索的专注,见过她谈起案情时的神采。她真的很喜欢那份职业,如今却被误解,被中伤,如何还能安好?

可,好如何?不好如何?横竖他什么都做不了。夏初是开心还是难过,是喜悦还是悲伤,他关心,却统统和他无关。

之前夏初受了伤,他还能让人送瓶药过去,现在却连这个都做不到了。他失去了所有关心她的权力,只能远远地看着、听着。

他想让闵风去杀了那个王槐,可事情由他而起,他死了矛头难免会再指向夏初,只能等尘埃落定再说。而等尘埃落定,大概也轮不到他出手了。

不能靠近也就罢了,甚至想默默为她做点儿什么似乎也没办法。黄真果然是消失了,而苏缜与夏初从无交集,无从插手。

都道是关心则方寸乱,可现在方知原来无关才最伤人。

道别的话再难终有讲完的时候,终有转身而去的一刻。可这想念绵长,心绪难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他也想忘了,可偏偏又有事闯进来,像是成心与他作对一般。放不下的忧心。

苏缜有点头疼,脑袋也有点昏沉,可房中的清神香却非让他醒着,因为他得醒着。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不管他现在感受如何,心情如何。

今日如此,明日亦是如此。

明日除了淮水水灾之事,恐怕弹劾蒋熙元和蒋家的奏折也会堆上案头,包括蒋咏薇入宫一事。淮水闹灾的消息一传来,便有人做了文章,说中宫德行不够,天有警示之象,明日再加上“蒋家跋扈”的说法,又要闹得沸反盈天。

他真想宣旨这大婚不办了,这中宫不娶了。

可蒋家无错,一门忠心,当初夺位若是没了蒋家的助力,现在也不是他坐在这里了。蒋家代表的是当初从龙夺位的一众臣子,他现在根基尚不稳,断不能寒了这些臣子的心。

每天思前想后,怕顾此失彼,怕行差踏错,恨不得连梦里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人生,从来都是如此不酣畅。可却都已经习惯了。唯一任性的一次,也像是做了一场梦。

苏缜扬声唤了安良进来,有些疲惫地道:“给朕拿壶酒来。”

安良愣了一下,劝道:“皇上,您都忙了一天了,这夜深饮酒伤身啊。”

苏缜闭上了眼睛,叹口气轻声地说:“朕只是想睡觉。”

转天上午,蒋柱棠认真地穿妥朝服,拄着他的拐杖坐车进宫去了。苏缜彼时正在看着关于弹劾蒋熙元的折子,听安良通报说蒋柱棠求见,不禁微微惊讶。他以为会是蒋熙元御前陈情,没想到竟然是老将军亲自出面。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奏折,苦笑了一下,合起来扔到了一边,将蒋柱棠宣了进来。

蒋柱棠年近七十,身板还算硬朗,只是年轻征战落了腿伤,走路有些吃力。进来便要跪拜,苏缜走出龙书案将他扶住,让安良搬了凳子来,又给他端了茶。

“老将军今日怎么有空进宫来了?”苏缜问道。

“老臣现在这把岁数,有的就只剩下空了。”蒋柱棠说起话来仍是中气十足,笑得也大声。苏缜也跟着他笑了笑说:“老将军身子硬朗,朕瞧着也高兴。”

蒋柱棠捶了捶腿:“皇上瞧着老臣高兴,那老臣这张脸还能卖上一卖,这要是皇上瞧着不高兴,老臣想卖都卖不出去了。”

苏缜但笑不语,慢慢地走回了书案后,顺手拿起几本奏折来翻了翻,头也不抬地道:“老将军多虑了。府衙骚乱,禁军接报整兵都需要时间,的确也怕远水不解近渴。蒋熙元所做虽欠妥当,倒也不是大错。”

蒋柱棠闻言心中稍安,起身又要拜下,仍是被苏缜抬手给拦住了。苏缜笑吟吟地请他饮茶,思忖了一下,缓声说道:“只是,虽无大错却也终究是错了,若全然不究,怕是难平朝中议论。熙元年轻而居高位,如此一来,对他也并非好事。”

蒋柱棠四平八稳地喝了一口茶,放在一边,朗声笑道:“当然当然!老臣前来也是这个意思。”他抹了抹胡子继续道,“那小子是该好生敲打敲打。若是依老臣所想,干脆让他回家,安生娶个媳妇,再给老臣添几个重孙是正经的。”

苏缜微微挑了下眉梢,随即含笑摇头:“老将军这就是说笑了。朕登基不久,朝中用人之际,您倒是心疼孙儿。朕虽要罚,却不能轻易放了。”

蒋柱棠随着这话笑了几声,苍老松弛的眼皮下神色闪了闪,换了口吻道:“皇上有所不知。其实,此番擅动亲兵,臣也是多有怂恿纵容之意。”

“哦?老将军此话怎讲?”

蒋柱棠沉吟了一下,轻叹了一口气:“皇上,容老臣说一句实话吧。老臣起于草莽,得了先帝赏识才有如今一门兴旺。蒋家已是三代蒙圣恩,如今儿孙多有入仕,居高位者也不止一二,圣恩隆重。如今咏薇要入主中宫,这皇后娘家为外戚,树大招风,臣难免心中惶恐。”

“老将军的意思是,蒋府无错造错,给朕一个冷落蒋家的理由?”

“恕老臣直言了。”

苏缜低头暗暗地笑了一下,心说这粗人在官场磨了几十年也成精了。他如今自是绝无疑心防备蒋家之意,但将来的日子还很长,会是什么光景实在很难说。

他眼下不想,别人也会推着他去想,这堆满了案头的弹劾奏章足以说明问题。倘若来日行差踏错让人揪了把柄,他再想保全恐怕也是大费周章,难免顾此失彼,或者干脆连他也保不得。

蒋家递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错处想暂避锋芒,蒋柱棠又把话撂在了明处,若如此私下里有了共识,他手脚便会松快不少。苏缜的心情开朗了些许,这一番话下来,对蒋熙元动兵一事倒也去了不少疑虑。

“老将军真性情,朕倒甚是喜欢。”苏缜神色愉悦地喝了口茶,“朕信得过蒋家,更信得过蒋熙元。有错自然要罚,但当日之功朕也绝不会忘了。若无蒋家助力,朕也不是今日光景。老将军只管宽心便是。”

“臣不敢居功。”蒋柱棠低下头去,浑浊的眼中半是无奈半是宽心。苏缜的话绕了圈子,既没有否认他的说法,也算是安了他的心。

“老将军谦虚了。”

“臣还有一事相求。”蒋柱棠拱了手道,“亲兵一例乃先帝对老臣的信任与恩典,只是现在家国安稳久无战事,臣想请皇上裁撤。”

苏缜挑眼看了看他:“老将军不必如此。”

“必要必要。”蒋柱棠笑道,“这兵在蒋府也吃着不少口粮,还得置办新衣。人老手紧,心疼得慌。臣以为倒不如归了禁军,或者,干脆散了,蒋府置他们些田地,好生过日子去吧。”

苏缜像听见了笑话一般,甚是愉悦地与蒋柱棠说笑了几句,撂下个“此事再议”,便揭了过去。蒋柱棠知道这事儿多半就是这样了,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下来,想起蒋悯昨天找他说的事,便融在话里与苏缜念叨了几句。

“赐婚……”苏缜此刻心情难得不错,听完后弯唇一笑,道,“朕从前倒是私下答应过他,只是延宕到现在他也没再提起,怕是心未有所属。这样,老将军也别让他跪着了,明日让他进宫来,朕帮您问问他便是。”

辞别苏缜,蒋柱棠坐马车回了将军府,远远地瞧见自家管事正在指挥着下人扫门头,挂红披绿地为大婚做着布置,默默地舒了口气。

如此方算是妥当了吧?

今上初登大宝重用蒋家自然是好的,若有一日羽翼丰满了,往时助力之功难免会成为来日掣肘之罪。

从咏薇定下要入主中宫之日起,他就在想着如何敛了蒋家的锋芒。昨日的事情在他意料之外,却也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台阶。与其这次强保了蒋熙元,承了皇上一个情,倒不如顺流而下。风口浪尖,他还真舍不得让熙元顶上去,花无百日红,盛极必衰,闲散富贵方是长久之计。

蒋家不必烈火油烹,只要子孙安稳,他百年之后也能瞑目了。只希望家国太平再无蒋家用武之地,儿孙也能明白他这份苦心便好了。

刘起一早就去了西市查事,在茶楼问了一圈后很快便把王槐给问了出来。西市茶楼里还有人在谈着月筱红的案子,而更多的说的则是蒋熙元与夏初的那所谓“秘辛”。

刘起听见了难免来气,说人家不辨是非以讹传讹。可人家却说有人看得真真的,蒋大人到府衙前可是抱着夏初进去的,这哪里是清清白白的意思。

弄得刘起干生闷气却无力反驳。这事儿非说是假的,刘起也觉得底气不足,毕竟自家少爷对人家夏初还是存了点儿不轨的心思的。可那毕竟只是心思,起心动念若也当了罪,西京城的人得斩去一半。

也亏得蒋熙元嘱咐了刘起不要妄动,不然他有火没地方撒,真有可能冲去镖局把王槐宰了。眼下他只能笨嘴拙舌地与人吵上几句,愤愤而出。

下午把消息带给了仍在祠堂的蒋熙元后,蒋熙元深叹小人难养,叹完之后却与苏缜不谋而合,没让刘起去动他。

“解铃还需系铃人。”蒋熙元倚着门道,“等铃解了再说不迟,不过一个王槐,死起来太容易了。”

刘起憋了一肚子的气闷和不忿,领了蒋熙元的令又去酒楼买菜,装了满满一食盒,给夏初送饭去了。夏初今日的精神尚可,就是眼圈发黑,刘起问她是不是伤口疼没有睡好,她只是支支吾吾说了个是。

“夏兄弟,你放心吧,我们老太爷今儿进宫去了,没坏消息就是好消息。还有,那流言的事我也问出来了,你猜是谁背后下的绊儿?”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夏初把裹着伤口的布揭开。他手重,也没有蒋熙元那么精心,扯得夏初龇牙咧嘴又不敢吱声,从牙缝里挤着问道:“谁啊?”

“王槐!那死性不改的东西,当初停了他的职是给他留了面子,可这人给脸不要脸!”刘起说得来气,“咝”的一声便把那最后一层布给揭开了。夏初疼得大叫一声,一头扎在桌上,按着自己的胳膊说不出话来。

刘起瞄了一眼,笑道:“手重了点,不过快了是反而不疼的。喏,伤口已经结了血痂,等红肿消了痂落了就好了。”

夏初忍过那一阵疼,抬头喘了口气,无奈地道:“多谢刘大哥了。”

“客气什么!”刘起大手一挥,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少爷说了,王槐暂时先不动。夏兄弟,你说一个王槐咱有什么可顾忌的!要我说,就该给他断条胳膊折条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儿!”

夏初有点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的伤,没有搭话。

得知这背后兴风作浪的人是王槐,让夏初颇不是滋味。她进府衙后第一个打交道的人就是王槐,也曾经合作得不错,那人也算是有上进心。

当初喻温平的事也许是她的反应太大了一些,后来有些后悔了,却再也没了与王槐转圜的机会。如今事情变成这样让她始料未及,越发懊恼。

她有着现代人的骄傲,固守着自己的那套价值观,难免以俯视的态度去看待古人,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她那时太心急了,她要的正义也太方正了。她曾经质疑过蒋熙元的一些处世哲学,不赞同他在某些事情上的让步与宽容,如今再思量起来,也许他才是对的。

社会是方正时,自己的方正才能嵌进去;可眼前的社会是圆融的,太过方正便难免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此时她才理解蒋熙元说她理想化是个什么意思。以自己这点阅历和经验,能坐在捕头的位置上安稳到现在,蒋熙元的的确确是帮了她不少,在她的棱角外包裹了一层柔软,让她横冲直撞。

这蒋熙元一不在,自己便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所以,那些人说是蒋熙元保着她,某种意义上倒也没有错。

想到这儿,夏初难免又想起了昨晚纠缠了自己一宿的命题。她抬眼偷瞄了一下刘起,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清清嗓子佯作无意地问道:“刘大哥,昨天你说让我别辜负了大人,是指什么?”

夏初这一问,问得刘起心肝一颤,也偷瞄了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指什么?就是指那个意思呗。”

“哪……哪个意思?”

“还能有哪个意思。”刘起抹了抹鼻子,语气肯定地说,“就是别辜负了大人对你的好!哦,我是说,别辜负了大人对你的信任,还有帮助。”

“这样啊……”

“当然!肯定没别的意思,夏兄弟,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读书少,说话也随意。”刘起大声地道,转而低头拎起脚边的铜壶晃了晃,笑道,“哟!你看看,热水都没了!我去烧水,烧水!”说完跳起来就跑了。

夏初狐疑地看着刘起的背影,觉得有点古怪,可转念又想是不是还是那个认知障碍的问题。人家刘起言之凿凿的,自己还非要从里面拆解出什么深层次的含义来不成?难道还非得人家说蒋熙元对自己有别的意思才满意?

夏初不好再多问了,问多了倒显得自己别有居心,只是心中的猜疑半分未减,那团纠结的疙瘩系得越发紧了。

她叹口气,举着手臂去看自己的那道伤,血痂紫黑紫黑的,瞧着有点狰狞。许是那药粉不错,还真没有什么感染的迹象,实在是万幸。

夏初看了一会儿后忽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东西,细一琢磨才意识到是自己系在手腕上的那条绳子不见了。她心里瞬间一紧,站起身来想找一找,但起身之后思量了片刻,垂眸涩涩一笑,又作罢了。

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福叔已经不在了,月筱红已经死了,现在绳子也丢了;屋里还剩下那罐药,过些日子干涸或者坏掉,也会不存在;那些信那幅画,无论多么精心珍藏,迟早会变成泛黄的故纸,写的画的,都不过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她记得自己的一个大学学姐曾与她感慨,说自己的邮箱密码丢了,她想找回时看着自己当年设下的问题,竟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夏初问她问题是什么,那学姐闷闷地说:“你的梦想是什么?你最喜欢的人叫什么?”

当时夏初乐不可支,可学姐却没笑:“夏初你还小,不懂这种伤感。”

想着学姐话尾的一声叹息,夏初如今也叹息了。早晚自己也会如此的吧?记忆随着逝去的东西而变淡,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稀薄,最终,不了了之。

不知道现在黄公子在哪里,是否听说了关于她的事情,听说了又会怎么想?是会信了流言,还是信她的为人?她曾有一瞬暗暗希望他能来看一看自己,或者哪怕让小良来问一句。

可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