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下 人第二十三章 人言何所畏(2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377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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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别得真彻底,也许真的是去了西疆行商,路途遥远,后会无期。夏初看着自己如今空荡荡的手腕愣怔片刻,轻轻拢下了袖子。

刘起烧了水后又帮夏初重新上了药,用轻薄的绫子护了伤口,匆匆而去,生怕夏初再问他什么。

闷头吃了点刘起送来的饭菜,夏初思忖着是不是要出门去找王槐,与他当面对质说个清楚。冤有头债有主,他报复可以,手段这么下作还扯进无辜的蒋熙元,实在是不可原谅。

但想一想也是无用。

她找了王槐又能说什么呢?她是没做错什么,是有理的,可昨天府衙前她一样有理,结果又如何?——还不是越描越黑。与流氓讲道理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事情已经这样了,她不能再莽撞行事给蒋熙元添麻烦。

更何况,她一想起陌生人那些带着窥视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和尖酸的笑声,就觉得头皮发麻,也没勇气出门。

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蒋熙元那边自身难保,能不能再回府衙都说不准了,而她这边更是。没有了蒋熙元的府衙,她可能也真的待不下去了,再可能,也许西京她都留不下了。

当初进府衙时的激情壮志,此刻全化作了心头的惆怅。她把自己扔在床上,渐渐地困意翻涌,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夏初觉得旁边好像有人,初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那存在感始终挥之不去,终于把她从睡梦中推了出来。

屋里很暗,看光线约莫已是傍晚,满室飘着清淡的茶香,闻着很是舒服。夏初咕哝着翻了个身,忽然就听屋里一个声音道:“睡醒了?”

夏初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起得太快,一脑袋磕在了床头上,撞出一声脆响。她揉着脑袋,一边吸着气一边惊道:“大人你怎么在这儿?!你从祠堂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进来的?”

蒋熙元被她的一串问题问得笑了起来,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我来找你,敲门没人应声。我想你应该是不会出去,怕你出什么事,只好翻墙进来了。”

“我……我睡着了。”

“我看见了。”蒋熙元非常坦然地点点头。

夏初看着他好好坐在这儿,两天来悬着的心安稳了不少,可这一安稳,又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此刻她再见到蒋熙元总觉得有点不一样了,好像他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带着暗示一般,自己反而心虚得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手足无措地拉过被子给自己盖上了。

“还要睡?”

“没有。”她揪了揪手里的被头,看自己这下意识的掩盖举动有点可笑,便蹭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低头穿鞋。中间偷眼瞄了瞄蒋熙元,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些蛛丝马迹,却又有点怕看出端倪来。一碰到他的目光便急忙闪开,依旧忙乎着自己的那双鞋。

蒋熙元看夏初有点奇怪,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夏初摇摇头直说没事,话在她心里绕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他说不是自己就丢人丢大了,以后还怎么面对他;他说是,自己又能怎么办?总不能主动开口问了人家,再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去,那不是有病吗!

提了鞋又整了整衣服,整完衣服又理了理头发,理完头发又仔细地叠了被子,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夏初才低头问道:“大人,你家里没事了?老将军没把你怎么样吧?”

蒋熙元一直慢悠悠地喝茶,看着她在那儿瞎忙,终于等到她开口了,这才拎起茶壶也给她倒了一杯,示意她坐下。夏初摸了摸鼻子坐下,双手捧着茶杯仍是不抬头。

蒋熙元歪头看着她,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夏初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事就好。那皇上呢,有没有责怪你?”

蒋熙元轻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明天我进宫请罪,能不能出来就不一定了,所以来看看你。”

“啊?!”夏初猛地抬起头来,满眼惊愕,脸色都有些变了,往前倾了身子急声道,“刘大哥不是说没事的吗!怎么会这样?!大人你说出不来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闪念间涌起了无数的猜测。那些从前在电视里看来的情景,什么投监入狱、严刑逼供、三尺白绫、满门抄斩全都冒了出来,越想越惊心,越想脸色越白,攥了一手的冷汗。

蒋熙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嘴唇一弯笑出了声来,轻轻一挑眉,慢悠悠地问道:“你是担心我啊?”

夏初愣了愣,随即明白蒋熙元又是在耍她,心头猛地一松。这提着的一口气还没呼出来,眼泪却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这下蒋熙元也愣了。

他觉得夏初今天精神不佳,醒来后连眼皮都不愿意抬,便想逗逗她,惹她与自己拌上几句嘴也好。可这玩笑似乎是开大了,不光没把她逗精神,居然还把她给逗哭了。

“我……我随口一说罢了。”蒋熙元对着夏初的眼泪慌得嘴都笨了,欠起身要帮她擦眼泪,手伸过来却被夏初一巴掌狠狠地拍开了。

“这事儿是能拿来随口一说的吗!”夏初高声地骂道,反手抹了把眼睛,气得脸都红了。

“我错了,你别哭了。”

“我这是喜极而泣!”夏初狠狠地一跺脚,站起身冲出了屋子。蒋熙元慌慌张张地跟出去,见夏初冲到水缸旁边直接伸手捧了水出来,胡乱地抹着脸,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还在骂着自己什么。

他站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轻轻揉了揉自己被夏初拍得又麻又痒的掌心,神色中慢慢地浮上一丝不可置信。

他本无试探之意,见她哭了心中只剩慌乱,直到此时才转过闷儿来。

她被自己吓到了,被他可能面临的遭遇吓哭了,那也就是说,她对他是在意的。不管这在意有多深,终究是有的。

值了!

那种久盼甘霖不至,入夜忽闻雨声的激动化作暖流融在心中,荡得他心跳不已,竟也有点想哭的冲动。

蒋熙元的心柔软得几乎化成了水,手心汗津津的,就像初次想要表白的懵懂少年,因为鼓足了勇气而紧张得微微颤抖:“夏初,其实我……”

“别说话!”夏初背对着他竖起手掌来,咬牙切齿地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你说!”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夏初转过头,顺手从水缸里捞起一捧水冲着蒋熙元扬了过去,声如急令地道,“这次的事情是我处理得不好,我很愧疚你知不知道!”

她往前迈了一步:“我很怕连累你,连累蒋家你知不知道!你要是真被皇上关了杀了,我万死难辞其咎你知不知道!我没脸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她声音越来越大,脸色因为恼怒而发红,横眉立目地一步步站到蒋熙元面前,手指一戳他的胸口:“知不知道!”

蒋熙元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莞尔一笑,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指:“知道了。这次是大人我错了。”

夏初的手指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脸忽地一红,慌忙将手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两大步。她侧头看着旁边的旮旯,有点忐忑,摸了摸鼻子语气梆硬地道:“大人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蒋熙元那些想说的话原本就在嘴边,却突然被她这冷硬的口气给堵了回去,一下子便泄了那股勇气,懊恼无比。

“别生我气了。”他往前近了一步,夏初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始终不看他,蚊声道:“我没生气,大人你赶紧走吧。”说完,她自己默默地皱眉,心说自己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刚才的玩笑她知道蒋熙元本身并无恶意。这事说到底是自己与王槐结怨被他泼了脏水,蒋熙元无辜被波及也就罢了,人家顶着雷帮自己把事态平息,还受了罚,这一出来就跑过来看自己。不管他到底对自己什么心思,这份恩情和帮助总是要承、要记着的。

一开口就轰人,这算什么?这不是白眼狼吗?

夏初挠了挠头,试着转圜道:“大人,我没别的意思。”

“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蒋熙元这话问出来就后悔,生怕她点头说一个“是”,一时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夏初一听他这么问,想是自己刚才的话说得真是过分了,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蒋熙元看着夏初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疑惑。回想起刚刚在屋里她好像也是这样,从醒过来看见自己后,神情间总带着一种踌躇,还有逃避。之前还以为她是刚起床没醒过神来,现在再琢磨却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略一思索,便想起那天她离开府衙前说的那番“别来找自己,不想别人误会”的话来了,心中便有些了然。想来她是分外在意那些流言的,惧怕别人的议论和眼光,才对自己有如此态度。

王槐散的那些流言着实可恶,一边质疑打击了夏初的能力和职业操守,另一边连她的人格都要诋毁。看来这厮离了府衙倒是有进步,会使阴招了。

除掉王槐实在太容易,难的是那些悠悠之口,难的是让夏初重新找回信心,找回对查案的热情。

蒋熙元想着,不觉间便浅蹙了眉头,暂且将心中种种情绪按下,拿定了主意道:“天晚了,你不饿吗?走,跟我出去吃饭。”

夏初愣了一下,眼中有畏缩之意,立刻摇头道:“我不去。”

果然。蒋熙元暗暗地叹了口气:“就当是我道歉了。给个面子。”

“不用。我不去,大人你自己吃吧。”

“那你吃什么?”

“刘大哥送来的菜还没吃完,我热一热就行,不然浪费了。”夏初道。

“等吃完了呢?我不让刘起再给你送了呢?你要在家饿死不成?”

夏初沉默了一下说:“等大人你这边确定没事了我就去向府衙辞职。景国这么大,我又不是非得在西京饿死。”

蒋熙元皱了皱眉头,心说这丫头死倔死倔的,可这倔总得倔的是个地方才行。辞职?离京?这算什么办法,简直可笑!

他冷了冷声音:“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本来还想跟你说说月筱红案子的事,如今看来你也是无所谓了。”

夏初瞄了他一眼,依旧又转过头去盯着那个旮旯,半低着头郁郁地道:“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吗?我再去查案,也就是白白听别人的奚落与嘲笑罢了。大人你查案也挺在行的,相信你……”

“我没空。”蒋熙元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明天我要进宫请罪,后日便是纳征礼,然后还有大婚的事,桩桩件件对我来说都比案子重要。你要是铁了心不管,那这案子也就这样了。”

夏初一听便皱了眉头,转头盯着他问道:“什么叫也就这样了?”

“判汤宝昕一个秋后问斩,给百姓一个交代。你只管躲着你的,过上个把月被人淡忘了你再出门就是,或者想离京也随你。我走了。”蒋熙元说完转身便走。

夏初急了,快步追过去拦住他道:“大人你明知道月筱红不是汤宝昕杀的,什么叫就这样了?难道为了安抚舆论就滥杀无辜?!”

蒋熙元停住脚,轻飘飘地道:“难道舆论不该在意吗?舍一个汤宝昕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不过是个戏子。”

“舆论是舆论,真相是真相!要是舆论能作为断案的依据,还要捕快干什么?还要大人你干什么!去茶楼做个调查问卷就什么都解决了!”夏初气道。她简直不能相信蒋熙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舆论是舆论,真相是真相。”蒋熙元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板起脸来转身看着她,“那我问你,你夏初是我蒋熙元豢养的小倌吗?你与我之间可有苟且?你做这个捕头可是卖身求荣而得?你所查案件所拘案犯可都经得起查验?那些人所说的可是真相?”

夏初的气势一下子就被灭了,垂下头低声道:“这不一样。”

“你不想舆论杀了汤宝昕,倒是不在乎舆论杀了你自己!是不是?!”蒋熙元疾声斥了一句,伸手拉起她的手腕,“夏初你给我抬起头来!你问心无愧,自己要的正义自己去拿!”说完也不再理会她的犹豫与含糊,拽着她便出了门。

这一路,夏初都被蒋熙元拽着,怎么也撤不出手。她尴尬得不行,低头小步地被他拖在身后,一会儿揪揪帽子,一会儿挠挠鼻子,生怕别人认出她来。

等蒋熙元停了脚步松开手,她抬头一看,自己竟被他带到了府衙门口的庆丰包子铺。铺子门口的大灶上垒了高高的笼屉,热气腾腾。正是饭点儿,门口的棚子下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夏初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走,蒋熙元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夏初,你要走就走。走了,以后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夏初有些委屈地张了张嘴,但蒋熙元压根儿没打算再听她说什么,信步走进了棚中,扔她一个人在街边。

她平时看惯了蒋熙元笑吟吟春风和煦的样子,没发现这人板起脸来这么吓人,做起事来这么绝。

他硬拉着自己出门吃饭也就罢了,还非要找这府衙门口,而且是人最多的地方。西京别的地方可能还认不出她夏初是谁,但这儿的人八成都知道,估计那天在现场看了笑话的也不在少数。

夏初看着满棚的食客,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满手都是汗。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走,知道蒋熙元出门前的那顿斥责不无道理,可知道是一回事,真要面对是另一回事。

就在夏初犹豫的时候,蒋熙元已经寻了一张空桌坐下了,还不知死活地招呼她:“夏初!这儿有空位子,过来坐!”

瞬间,棚子里便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夏初赶忙低下了头,可仍是能感觉到那些食客的目光聚了过来。她真想马上找个地缝钻了,土遁回家。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了黑暗中,这才敢微微抬眼,越过人群看向了蒋熙元。

蒋熙元单手支在桌上,用拳头轻轻地顶着下巴,也在看着她。她紧紧地抿起嘴唇,对着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乞求,可蒋熙元却毫不在意地粲然一笑,轻轻招了招手。

棚下的风灯昏黄,四周的人群神色各异,目光里全是内容。蒋熙元安坐其中,一派清风霁月的坦荡,仿佛世间无物,笑她庸人自扰。

蒋熙元的笑容让她心中稍安,目光落进她眼里像是无声的鼓励,耳边仿佛又听见他说:“夏初你给我抬起头来!你问心无愧,自己要的正义自己去拿!”

她把这话在心中重复了几遍,深深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眼睛盯紧了蒋熙元,终于脚下一动,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几步的距离漫长无比,那些目光如有形一般追在她身上。夏初握紧了拳头不断地告诉自己,抬头!挺胸!她问心无愧,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能也不应该屈服在别人的目光和误解里,退缩与畏惧永远帮不了自己。

死就死吧!更何况她还不会死,怕个屁!

终于挨到了桌前,落座之后,蒋熙元冲她笑了笑,又像往常一样的温和模样了。他扬声招呼道:“老板娘,一屉酱肉的一屉三鲜的,再来一碟五香花生。”

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而去,路过旁边几桌时悄悄地挑眉递着眼色,点头轻声笑道:“就是他,没错。”

几声了然的笑声传过来,格外刺耳。有人低声地说道:“你说他们也不避嫌?都这样了还敢出门呢?夏初这脸皮可够厚的。”

“都这样了还避什么避?再说,脸长得好看就行了,厚不厚有什么关系。”有人接口道,说完又是一阵窃窃的笑声。议论之声嗡嗡作响,像千百只苍蝇在飞。

蒋熙元到底是势大背景深,所以这些恶毒的话多是冲着夏初而来。夏初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但真听见了仍是刺心得厉害。

“看着我。”蒋熙元低声地说,见夏初怯怯抬眼,他便点头一笑,“吃完这顿饭你就知道了,除了肚子饱一些,你还是你,不会有区别。信吗?”

夏初轻轻地牵了牵唇角,目光紧盯着蒋熙元,好像他是黑暗中唯一可遵循前进的光芒一般,“信。”她说。

“很好。”蒋熙元抽了双筷子递给她,“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吃包子吗?”

夏初略略踌躇一下点头道:“大人想告诉我,最坏无非如此,没什么可怕的。”

蒋熙元却笑道:“一会儿咱们还有地方要去,我只是觉得吃包子比较快罢了。”

夏初听了这个回答不禁哑然,须臾,终于是笑了起来。

是呢,吃包子比较快。她还有要做的事,哪来的时间去计较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傻子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去向那些不相干的人解释,用自己的畏缩满足别人的好奇与窥视。

那些议论的人说了一会儿,见夏初这边全无反应便也无趣了,话题逐渐多了起来。一顿饭平静地吃完,夏初把最后一颗花生剥了放进嘴里,一边细细地嚼咽,一边悄悄地看着蒋熙元。

“怎么了?”蒋熙元问她。

她抿嘴含笑地摇摇头,又静了片刻才轻声道:“谢谢。”

常青这两天有些无精打采的,但还是踩着卯时的点儿到了府衙。之前的骚乱早已平息,但他却觉得这混乱才刚开始。

这两天府衙的捕快基本都被不同的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你们夏捕头跟蒋大人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常青被问得很烦,起先还气冲冲地解释,后来这火气也被磨没了,现在他索性连解释都不想解释。新近得了一些月筱红案子的线索,他攥在手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夏初不在,蒋熙元也不在,暂理司法参的白司户能避则避,什么事都压着,尤其对月筱红案听都不想听,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

他慢悠悠地推开了捕快房的门,看了一眼桌边上坐的人,随意地说了一声早上好。说完后自己愣了一下,瞬时瞪大了眼睛:“头儿?!我天!我不是眼花了吧!”

夏初神清气爽地抬起头来,放下笔,笑得甚是灿烂:“来了?”

常青快步走过去,撑着桌边俯身仔细地打量着她,又惊又喜,半晌才开口问道:“头儿,你没事了?”

“伤口有点痒,过些天应该就没事了。”夏初抬了抬胳膊。

“不是,我是说……”常青搓了搓手,但瞧着夏初的样子也觉得不用再多问了,于是便笑了起来,“没事就好了。”

夏初把桌上的卷宗合上,站起身来把佩刀拿在了手里:“走吧,跟我出去问案子去。”

“哪个案子?”

“还能哪个?月筱红的案子。”她抬头一笑,神神秘秘地道,“有新线索了。”

常青一听便不由得有些担心,思忖了一下委婉地道:“头儿,你胳膊还伤着呢,有线索告诉我就是,我去查,你在府衙里歇着拿个主意就好。”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夏初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明白了,认识我的人自然相信我,不认识我的人又与我何干。随便他们说什么怎么看,横竖我也不会少块肉。多余解释,其实那天在府衙门口也是多余解释。”

常青有些意外,但心却放了下来,不禁赞道:“行!坦荡!”他给夏初推开了门,兜手做了个请,“走着!我这也有新的线索,是关于蓝素秋的,咱边走边说。”

“好!”夏初笑了笑迈步而出,清晨的阳光透过屋檐缕缕落下,耀目而温暖。有路过的人看见了她,表情或惊喜或讶异,神情或鼓励或鄙夷,她都坦然地看过去,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夏初你给我抬起头来!你问心无愧,自己要的正义自己去拿!”她昂了昂头,整了整衣冠,带着常青阔步往府衙门口走去。

而此时的蒋熙元已经早早地候在了御书房外。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一早苏缜便先宣了户部的人布置青城郡赈灾一事,而他蒋熙元的事只能靠后。

他站在一棵侧柏下,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拉着松针,没有丝毫担心的模样。安良端了盏凉茶出来递给他,笑吟吟地道:“天儿热,大人去去暑气。”

“多谢安公公了。”蒋熙元接过去,安良抄起手来冲他笑,“我瞧大人一点儿也不担心啊。”

“看见安公公这笑模样,就知道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蒋熙元喝了口茶,沁凉的感觉从喉咙一路滑到心口,甚是舒畅。

“大人说笑了不是。老将军昨天来过了,哪轮得着我这奴才的脸做鉴天仪。”安良打趣道,说完又凑近了一些,挑了挑眉毛低声说,“大人改日娶亲了,可想着给我留壶喜酒。”

“娶亲?”蒋熙元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眉头却稍稍拢紧了一些,“谁说我要娶亲的?”

“咳,早晚有这一天不是?”安良揶揄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得了,我御前听候去了。”

安良走了,蒋熙元却站在原地暗暗心惊。这不难猜,定是祖父昨日进宫来与苏缜说过些什么被安良听去了,他这才过来打趣自己。可今晨祖父叫他过去训话时,却是只字未提这个事啊!

莫不是家长们真背着自己定了亲事?怕他任性不从,直接捅到苏缜这里要御旨赐婚来了?若真是这样可就坏了,圣旨,那是绝对再没有转圜余地的东西了。

这下子蒋熙元再也淡定不下来了,三两口饮了茶撂在一边,负手在侧柏下琢磨想对策,时间简直分秒难挨。

快近巳时,户部的人才擦着汗从御书房里出来,一个个愁眉不展地低声说着话,谁也没瞧见站在一边的蒋熙元。蒋熙元看着他们离开,知道该轮到自己面圣了,忽然又开始觉得刚才的时间过得太快,什么主意还都没想出来。

远远地看见安良过来请他,他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说不管了,横竖现在圣旨没宣到蒋府去,无论如何他一定得把苏缜拦住了,哪怕撒泼打滚也在所不惜!

御书房里摆了冰,转轮扇出丝丝的凉意,比外面舒服得多。苏缜正捏着眉心养神,听见蒋熙元问安的声音才睁开眼,默然地看了他片刻后叫了平身,道:“外面有这么热?怎的满头是汗?”

“臣是紧张的。”蒋熙元道。

“你紧张?”苏缜笑了起来,“你还会有紧张的时候?”

“臣以往没做过什么错事,自然不紧张。如今犯错了要御前领罚,当然紧张。”蒋熙元恭谨地说道。

苏缜听完微微一笑:“别人也就罢了,你蒋熙元在朕面前说这话,反倒显得居心叵测。”

“臣不敢。”蒋熙元单膝点地跪下,惶恐般低了头。

“行了,起来吧。”苏缜看也不看他伸手去拿茶盏,那紫玉坠子滑出袖口轻蹭盏沿,发出一点儿响动。他缩了一下手,将坠子重新塞回了袖子里,整整袖口笑道,“不用在朕面前装模作样的,昨天老将军来了,与朕说过什么想必你也是知道了。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蒋熙元抬起头来,想说自己亦是认同祖父之言,但话未出口又觉得不对,唯恐这话说出来连同赐婚一事也带了进去,便改口道:“臣没什么想要说的,错便是错了,臣甘愿领罚。”

“熙元,你与朕大可不必打这种官腔,说如此表面的话。”苏缜轻轻摇了摇头,“朕倒是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他抿了口茶,“老将军所言之事,其实朕大可不必理会。”

蒋熙元略有愕然地看着他:“臣愿闻其详。”

“朕登基时日尚短,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有多少真正堪用之人想来你也清楚。你祖父怕水满则溢,而朕怕什么呢?”苏缜说到这顿了顿,“朕本该想用你们时便用,不想用时,顺了朝臣之意弃之,又有何关系?”

蒋熙元心中陡然一紧,有些猜不出苏缜这番话的用意来,没敢应声。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又听苏缜轻轻地笑了一息:“想想还是算了,朕难得有个朋友,也想替你谋个长远之计。”

蒋熙元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心中一震,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感动,撩袍拜下谢恩。他自然不会以为苏缜只是为他、为蒋家谋个长久,但话中亦是能辨出几分真意的。

他了解苏缜,若他是个只顾念情谊的人,也就不会是今天的他了。

这次他擅动亲兵犯了错,朝中揪住了穷追猛打的不在少数。他蒋熙元代表的就是蒋家,蒋家代表的则是拥护皇权一党。吴宗淮一事纵然暂时打压了前朝老臣,但人在心不死,暗流仍在。

此番苏缜与蒋家暗里达成共识,便可放手压制而不担心寒了蒋家忠心。如此顺应了朝中之议,那些以为他畏惧退缩之人必然渐渐张狂,他搅浑了一池子水等着大浪淘沙就是;而另一边迎娶咏薇不误又能安了拥皇一派之心,毕竟蒋家还好好立在那儿,中宫仍然姓蒋。

若不是蒋熙元知道自己动兵一事纯属偶然,知道那韬光养晦的话是祖父自己说的,还真要疑心这一切都是苏缜事先想好的了。这顺水推舟推得真好。

明白归明白,蒋熙元却也不是不承他这个情,一个天子能对自己说出这样坦诚的话,也真的是出于信任。自己动了亲兵而皇帝还能如此待之,说不感念也是假的。

谢过了恩,苏缜便将拟好的折子递给了他:“既然是来领罚的,便好生看看朕罚得可有道理。”

蒋熙元接过来草草一眼,便看见了“国子监博士”一职,心下一动,抬眼看向了苏缜。苏缜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正三品降至正五品之职,你可认了?”

“臣领旨谢恩。”蒋熙元拜下,又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恩准。”

“说。”

“臣叩请皇上让臣再留任京兆尹一职一段时日。”

苏缜微微地眯了眯眼睛,想起闵风所说的流言,不禁有些疑心:“留任一段时日,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

“月筱红一案。”蒋熙元干脆利落地说,“此案在臣任上闹得沸沸扬扬,臣不了结此案心有不甘。”

“准了,尽快就是。”苏缜放下心来,走到蒋熙元身边让他起身,“忙了半日朕乏得很,陪朕去散散心。”他笑了一下,“老将军来见朕,倒还说了一桩事,正好朕也与你聊聊。”

蒋熙元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来了!

外面的日头极亮,有些热,苏缜与蒋熙元并肩沿着廊庑走过了两仪门。过了两仪门便是后宫所在,按说蒋熙元是不该进来的,只不过如今也是空着,倒不必太忌讳。

到凤仪宫前驻了足,苏缜让安良去清了里面洒扫布置的宫人,带着蒋熙元走了进去。

凤仪宫是中宫所在,也就是蒋咏薇大婚后即将居住的地方。苏缜笑言让他好生看看,有没有亏待了他的妹妹。蒋熙元谨慎应对,心思却全在别处,只想着等苏缜问他婚配之事时他该如何作答。

“熙元,朕要大婚了!”迈出正殿时,苏缜说道,话尾不经意地带出了点儿叹息。蒋熙元听见只当他是寻常感慨这人生大事,未多想,话便顺口而出:“臣恭喜皇上,这是我蒋家的荣耀。咏薇性子开朗,知书达理,定能好好辅佐皇上。”

“朕知道。”他仰起头来看着湛蓝的天空,唇边似是挂着笑容。可蒋熙元瞧着只觉得他这笑容里似乎尽是落寞之意,心中便有些发沉。

忽地联系上了刚刚的那声轻叹,不觉间稍稍拢了眉头,又疑心自己是不是看差了、想多了。再想去细细分辨一下时,苏缜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依旧是惯常的模样,对他道:“你比朕还要年长,怎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老将军可是急坏了。”

“臣倒是不急。”

苏缜浅笑:“儿时朕与你玩笑,若你成婚了朕便去主婚。如今朕不是皇子也不是亲王,这主婚怕是不行了,赐婚倒是可以。”

“是,臣记得。”蒋熙元苦笑了一下,“臣还记得那时臣便说,要娶定娶真心爱慕的女子,若是凭家里胡乱塞一个,便是翘家也不从。故而……”

“幼时玩笑之语罢了。”苏缜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成亲总归心性不定,你也二十了,西京城中这般年纪还不成亲的也是少见。”他转头看着蒋熙元,眼里的笑容让人有些看不透,轻声道,“何苦白白惹人猜测。你说呢?”

蒋熙元心中陡然一惊:“皇上是听说了那些无稽之言?”

“虽是无稽之言,总归名誉有伤。你也的确早到了成家之年,也何苦带累了……夏初。”苏缜缓声道,念及这个名字心中仍是酸涩不已,说完便转过身,沿着廊庑慢慢地往正殿后面绕过去。

蒋熙元怔了片刻后才跟上去,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想苏缜既然已经提到了夏初,那他是否应该借着这个机会把夏初是女子的事情说出来。

说出来,可以求苏缜赐个恩典,自此再不怕家里催促他婚配之事。可如此硬把夏初绑在自己身边夏初会不会生气?他曾说要求娶心爱之人,若不然就是翘家也不从,那夏初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想法?

想想又觉得不会,那毕竟是赐婚,不从是要掉脑袋的。

可转念一想也不行,以夏初那样的倔脾气,如果就是不从,自己又怎么可能看着她为此丢了性命。少不得还要再求恩典,解了这赐婚圣旨。

真到了那一步,落了笑话不说,他与夏初也算是彻底没希望了。难得她刚开始对自己有些在意,万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了。况且他也真的是不想勉强她,赐婚之事他本想是留到夏初肯嫁给他而家中反对时再用的办法。

“在想什么?”苏缜回头问他。

蒋熙元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刚刚苏缜与他说了话,便略有些心虚地道:“也没什么,臣刚刚走神了。”

苏缜哦了一声,默默地看了他片刻,才又拾回刚刚的话道:“昨日老将军与朕已经提了,刘腾的嫡长女和沈平峦的嫡女都是不错的。你若是没有中意的女子,倒不妨从别的角度考虑一下婚事。刘沈两家都是清流一派,与蒋家联姻不无益处。”

他顿了顿,侧头看着蒋熙元:“求娶真心爱慕之人固然好,但那时朕还说过另一句话,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

蒋熙元乍听有点儿茫然,未等蹙眉便记了起来。

也是儿时的那一天,他与苏缜说娶妻定娶心头所爱。苏缜听了他的翘家之词后只是清浅地笑了一笑,道:“我却是连翘家的机会也没有,倒索性今生便不要遇见心爱之人的好。”

“那样岂不遗憾。”那时蒋熙元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遗憾如何?现实总归是现实。”苏缜那时候是这样说的。

现在他把这话又撂给了蒋熙元,意思已经相当明白了——让他面对现实,赶紧成婚。

话说到这儿,蒋熙元知道这事儿已容不得他再含糊其词下去了,心一横,便索性撩袍跪了下去,朗声道:“臣的婚姻之事让皇上和家人费心了,是臣的不是。然,臣心中已有心仪女子,且非她不娶。还望皇上悯臣一片痴心。”

“哦?”苏缜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致,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笑道,“你倒是瞒得紧,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起来说。”

蒋熙元就着苏缜的手起身,正要答话,目光扫过苏缜的手腕,却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