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汤宝昕杀人偿命!”
夏初等这一轮喊声过去,又耐下性子道:“凶手并不一定是汤宝昕,府衙不能滥杀无辜!请各位要相信府衙定会秉公执法!”
人群外围的王槐侧耳听见这句话,忍不住拍腿笑了起来。他在茶楼已经说了,夏初就是要再推出一个人来说是凶手,好显示她的查案能力,为的是坐稳捕头的位置。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却正中了自己的圈套。
府衙外的人一听夏初如此说,便愈发信了王槐的话,顿时哄声四起。站在前面的杜山指着她骂道:“放屁!把汤宝昕交出来!不能让你这个二尾子得了逞!”
“说什么呢!”裘财听不下去了,一瞪眼跨到了前面,揪起杜山的脖领子吼道,“活得不耐烦了!再说一遍试试!”
杜山也是个高壮的练家子,并不惧,伸手也抓住了裘财,不甘示弱地喊道:“在个娈童小倌手下做事,你也算男人!有种你打一个试试!”
这话实在太难听,夏初就在旁边,等于一口唾沫啐在了脸上。她愣了愣,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想细问让他说清楚。
可裘财的暴脾气如何经得起这样一激,杜山话音刚落,他便挥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招呼了去。
裘财挥起拳头的一瞬,夏初猛然反应了过来,叫了一声“别打”。
可惜已经晚了。
肉碰肉发出一声脆响来,杜山往后一个趔趄,再抬头嘴角已经挂了血。他怒目圆睁地照地一啐,沉了沉气喊道:“你大爷!官差打人了!”喊完扬着拳头也给了裘财一拳。捕快一看自己兄弟被打,立刻都冲出去帮裘财。
“官差打人了!夏初纵下行凶啦!”杜山身边的人群一边喊叫一边也开始招呼拳脚,府衙门口迅速地打成了一团。
场面彻底失控了。
势态瞬间炸开了,以府衙门口为中心,像是湖水里投进了一枚重石,混乱一圈圈开始向外波及。
有怕事的开始往外钻,有好事的开始往里涌,人挤着人撞得乱七八糟,中间又生了口角也开始吵起来。府衙对面的茶摊子也被人撞翻了,粗瓷碗碎了一地,那摊主火气也大了,揪着撞了摊子的人便开始打。
王槐乐不可支,从地上捡起一个还算完整的碗,瞧准了夏初那边甩手扔了过去,随即便有人高声骂了起来,打得愈发来劲。
夏初冲到捕快与百姓中间,一边拦着捕快让他们不要打人,一边喊着让百姓冷静一点儿,左推右搡想把两边的人分开。
可打红了眼的一帮老爷们儿哪里听得进去,不光没能分开两边,自己身上也挨了不少拳脚。夏初急得嗓子都喊哑了,却也是徒劳无功。
终于有捕快失了理智,抽了个空隙伸手就去拔自己的佩刀。夏初离得近,听见当啷一声,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挤过去将他的佩刀按了回去。有人从后面撞了她一下,她站立不稳扑倒在了府衙门前的台阶上,手臂一阵钻心地疼,想爬起来却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杜山那边把裘财甩到一边,一眼便看见了夏初,瞪着眼撸起袖子便冲了过来。若搁平时,夏初自然是能与他打上一打的,输赢未可知,但刚才她拉架已经脱了力,胳膊一动就疼,已是无力招架。
她看着杜山,心底竟生出一种绝望之感,无声地问了个为什么。
杜山已经打红了眼,根本不理会她到底在说什么,大步近前,扬起拳头使了全力往夏初脸上打了过去。夏初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却没等到拳头落下。
再睁开眼时,杜山已经跌出去了老远,正按着自己的胳膊声声惨叫。还不等夏初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身子一轻,自己腾空而起。
这感觉有点熟悉。
她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蒋熙元的侧脸,刹那间心里便是一松,觉得这可怕的事情终于是可以过去了。那强压在心底的恐惧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不顾一切地涌了出来。
她瘪了瘪嘴,觉得喉咙哽得酸疼,勉强地叫了一声“大人”,眼泪便簌簌而落,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别怕。”蒋熙元紧了紧手臂,面色阴沉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抱着夏初转身进了衙门。
蒋熙元这边进去没一会儿,府衙外便步伐齐整地跑来一众兵丁,直接将人群从中间分开,然后往两边压过去,瞬间便清开了府衙的大门。
刘起负手信步而至,往两边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来高声道:“亲兵听令!将府衙门前道路肃清,至东西路口把守,仍有擅闯者死伤勿论!”
兵丁人数不算多,一个个目不斜视站得笔挺,手中虽没有武器,但阵仗一出便显出了不同。刘起话音一落,百十号人干脆利落地齐齐应声,喊出了直冲云霄的气势。
西京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句“死伤勿论”直吓得四散而去,转眼街上就只剩下一片狼藉,人影也寻不见了。
“刘师爷,您可来了,我都要急死了!”常青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几条口子,脸上也挂了彩,他揉着胳膊走到刘起面前,别别扭扭地笑了一下。
刘起收起了刚才的一脸端肃,抓着他急急地道:“我出去的时候不只是在叫嚷吗?这怎么还打起来了?!”
“这说起来就复杂了,事情有点怪。”常青摇摇头,回身找了一下,“大人呢?”
“比我们先过来的啊!”刘起也跟着四下看了看,“马还在那儿呢,人呢?”
蒋熙元抱着夏初一步不停地直接奔了自己的书房。夏初窝在他怀里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哭得十分压抑,整个人都在轻微地抖着。
她的帽子早已经不知道掉到了哪里,短发纷乱,额边的头发被泪水浸湿贴在脸上,眼圈殷红,泪水仍是不停地掉,一脸狼狈。她越过蒋熙元的肩膀看着府衙的大门,泪眼中尽是委屈与茫然。
她怎么也不明白。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还在为月筱红的案子忙前跑后,为何转眼间她就成了月筱红案的罪人、杀人犯的帮凶。
她认真努力地查案,想让西京府衙成为百姓可以依靠可以信赖、有了冤情有了不平时,能找到一个真正为他们做主的地方。
这是她的理想,从做了这个捕头开始她一直在努力。
她没有敲诈案犯,没有徇私枉法,没有刑讯逼供,没有制造冤狱,清清白白兢兢业业,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到?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为她鸣一句不平的吗?为什么气势汹汹地来责问,却又不肯好好听她说?
为什么自己在他们眼里像是十恶不赦的人?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夏初的眼泪掉在蒋熙元的肩上,烫得他心都疼了。
“别哭了。”他侧头用面颊贴了贴夏初的额发,轻声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值得。”
进了书房,他将夏初放在软榻上。夏初想抬手擦一擦眼泪,刚一动,手臂便疼得她直咧嘴。
“别乱动!”蒋熙元疾声拦住,然后小心地托起了她的胳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蒋熙元便拽着她的袖子用力一扯,袖子刺啦一声被扯了半截下来。
夏初到这时这才看见,自己的小臂上有一条三四寸长的口子,割得颇深,地上已经滴落了一片殷红,而那半截袖子早被血浸透了。这一下惊得她也忘记哭了,愣愣地看着那条口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伤的。
“抬着手臂,别动。”蒋熙元回身打开柜子从抽屉里翻伤药,抽屉卡了一下,他便烦躁地将抽屉猛拽出来,任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翻出伤药后他蹲在夏初面前,观察了一下伤口,然后屏住气小心翼翼将药粉抖出来撒在了上面。药粉一撒上去,疼得夏初直抽气。
“疼吗?”蒋熙元停了下来,蹙眉看着她,眼中满是焦急与心疼,“忍一忍。”
夏初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皱眉转开了目光,不敢再看自己的伤。
上好了止血的药粉,蒋熙元又翻了一条干净的布巾,一边仔细地帮她缠着伤口,一边道:“昨天嘱咐你的话你全不记得了是不是?”
“什么话?”
“我说我留了刘起在府衙,有事你就让他去找我。”他抬眼看了看夏初,又低下头去,“怎么不去找我?自己往前冲什么冲,亏得是常青机灵知会了刘起,不然你打算怎么办?”
“我只是想出去说清楚而已……”
“说清楚了吗?”蒋熙元恼火的声音高了起来,“那么多人,你说得清楚吗!逞的什么能!”
夏初怔了怔,想起刚刚在府衙门口时的情形,嘴一瘪,眼里又浮起泪来。蒋熙元又气她又心疼她,伸手抹了她掉下来的眼泪,柔软了声音:“好了,不说了。”
他想想都觉得后怕。刘起跑来告诉他府衙被几百人围了,不知道什么缘故都在针对夏初的时候,他头都要炸了。一刻都没犹豫,跑去抢了他祖父的手令调了一队将军府的亲兵就跑了出来。
幸亏没犹豫,幸亏……
他蘸水拧了条手巾,夏初想要接过去他却没给,展平了帮她擦了脸上的眼泪和灰土。夏初一动不动任他擦着,他擦得很轻,凉丝丝的潮气抚过,她的心情也缓缓地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感。
蒋熙元拿了自己的一件衣服出来给她穿在外面,轻轻地理了理她的头发:“走吧。先到敦义坊我的宅子那里住着。”
夏初摇了摇头:“我回家。”
“你的伤药每天都得换,自己要怎么弄?敦义坊有下人,伺候起来方便一些。”
夏初低头默然片刻,抬眼看着蒋熙元道:“不了。外面已经传说我与大人不清不楚的了,我再住进敦义坊,岂不是坐实了这些?”
“不清不楚?”蒋熙元没听见那些话,自然也不知道那些人除了案情外,还在夏初的身家清白上做了文章。
夏初缓缓地站起身来:“我要回家,药我自己也可以换。”
“这时候就不要这么倔了。”
“不是倔,我就是想自己静一静。”她低下头去,郁郁地道,“大人,我要请两天假。哦,我早上去问了柳大夫,他也不知道那罐药里是什么毒,大人要是有路子就再问问别人吧。想必之后我再查这案子也很难,只好麻烦您了。”说完推了门往外走。
“夏初!”蒋熙元追过去。
夏初立于门边回头,勉强一笑:“我是捕头,虽然年轻但也自问对得起这个职位,不是靠着任何见不得光的事爬上来的;您是好官,用人不拘一格,但绝不会任人唯亲只手遮天。我们清清白白,是不是?”
蒋熙元心里一紧,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句话,只是追问道:“那些人到底说什么了?”
“我不想说,但大人早晚会知道。”夏初顿了顿,“我脑子挺乱的,大人让我静一静,没什么事也别来找我,我不想让人看见。”
言毕,房门轻轻合拢。蒋熙元愣了片刻后推开门追了出去,见夏初已经匆匆忙忙走出了好远。他想叫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刘起就突然从旁边跑了过来,拉着他急道:“少爷!府里都炸锅了!老太爷气得够呛,遣人出来要拿你回去呢,您赶紧想个办法吧!”
蒋熙元的目光却仍旧看着夏初离去的方向,追着她已经变得很小的身影。她外罩着自己的衣服,那衣服有点大,衬得她身形瘦削孤小,独自一个人匆匆地走过公堂前白花花的空场,带着满身的伤。
那身影真的是灼痛了蒋熙元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空有力气却无所适从。身边的刘起还在聒噪地为他着急,他却如入定了一般站在那里,直到夏初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才喃喃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夏初出了府衙的大门时那些蒋府亲兵已经撤走了,但街上依旧没什么人。她看着满街的狼藉,心里沉甸甸地发酸。
有人瞧见夏初便拢起嘴来与旁人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地瞟过来,窥视中带着轻蔑,那点细微的笑声刺得夏初耳膜发疼。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叫嚷已在街上散去,却还留在她的心里。
她站在门口有些却步,恨不得就此躲在府衙中慢慢霉了自己,也不想往后就活在这样的目光与私语中,她没有那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
脚下缓了缓,又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后夏初步履匆匆地钻进了旁边的巷子,绕路回家了。
西京天子脚下,几百人围了府衙,加上蒋熙元又私自带了将军府亲兵上街,这事绝对是个爆炸性的大事件。有好事官员心痒难耐,不等蒋熙元御前奏禀,便想办法将事情捅到了苏缜面前。
彼时苏缜正在为青城郡淮水水灾一事与工部户部商议对策。青城郡的奏报从三百里换成了六百里飞递,情形较上次详细了不少。
奏报中言辞急切地说,入夏以来青城及周边几个郡县雨水一直丰沛,郡守为防水患已着人加固河堤,怎料河堤加固中突遇雨量忽增,暴雨连下三日将河堤冲垮。淮水支游被倒灌也漫了出来,大水几乎覆盖整个青城郡,下游郡县也受到了波及。
只青城一郡便有几十万顷良田被淹,民居损毁无计,百姓牲畜死伤无计。青城郡衙门已开仓放粮并安置灾民,但仓粮有限,叩请朝廷尽快筹粮赈灾。
苏缜眉头不展,工部与户部的官员都在御书房,皆是一脑门子的汗,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出主意,有的叫苦。
安良在御书房外听说了府衙的事后心里一惊,再听着御书房里的叽叽喳喳,急得直抖手。原地转了好一会儿磨,最后一咬牙,推门进去。他走到苏缜身边,躬身低声地道:“皇上……”
“说。”苏缜看也没看他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
安良缩了缩脖子,犹豫了一下,道:“皇上,刚刚有月筱红的戏迷为了命案一事围了府衙,不过已经被驱散了。”
“知道了。”苏缜蹙眉挥了挥手,端起旁边的茶来喝了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忽然便反应了过来,惊而转头看着安良,“你说什么?”
“奴才说……”
苏缜没等他说完,站起身来往旁边的屋子走过去,留下一帮官员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安良小步匆匆地跟着苏缜进去,一进门苏缜便低声道:“说清楚!”
“奴才也知道得不详尽,就是刚刚有人去送公文,听那些小黄门说的,原话是府衙办月筱红的案子出了纰漏,惹了民怨沸腾,蒋大人压制不住,蒋府便动了亲兵。”安良说道。
“可有伤亡?夏初现在如何?”苏缜脱口问道。
“回皇上,伤亡倒是没听说,夏公子如何奴才就更不知道了。”安良说完后思忖了一下,谨慎地道,“奴才觉着……蒋大人并不是那样的人。”
苏缜冷笑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蒋熙元不是那样的人,这传进来的话简单几句,却字字都是针对蒋家的。只是他也不明白,蒋熙元是个很晓得利害的人,怎么如此会毛躁地动了亲兵?
而更让他担忧的是夏初。如果事情是针对月筱红的命案,那么最直接受到质问的一定是捕头夏初。几百人围了府衙,不知她现在如何?有没有伤到?有没有被蒋熙元责问?心情又是怎样?
苏缜在深宫之中觉得鞭长莫及,稍想开去便是心似油煎般难熬,想哪怕远远地瞧上一眼,看看她的情形也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坠子,往手中一握:“更衣,出宫!”
“皇上!”安良一惊,上前一步拦在苏缜面前,惶恐道,“皇上,奴才知道您焦心什么,这才片刻不敢耽搁地告诉您。可是……可是,皇上,您三思啊!”
苏缜被安良一叫,脚步猛地便顿在了门口。房门开着,漫漫金砖从脚下延伸出去,御书房之中,一众的官员正满脸焦色地低语着淮水之事。
是啊,他急糊涂了,他怎么能走呢?千里之外正满目疮痍,那里千千万万的百姓流离失所,正眼巴巴地盼着朝廷的安抚,盼着一口粮食救命。
夏初是他心头珍藏,但无论他如何在意,对于一个皇帝而言,相比起千万黎民百姓的生存而言,还是太微不足道了。
苏缜闭了闭眼睛:“让闵风去看看情形,查问清缘由、经过。”他沉声缓缓地说道,“还有,看看夏初有没有事,回来后报我,不管多晚。”
他缓步而回,重新坐在了龙书案后,商议之声再起。安良松了口气,应了苏缜的交代也不敢耽搁,轻手轻脚走出了御书房。在书房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龙书案后面的苏缜,不禁暗暗叹气摇头。
皇上为什么会对夏初存了别样的心思?他不知道,探寻缘故或者评判对错都没有意义,事情就是这样了。九五之尊的身份,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想见不敢见,就连关心一下似乎也隔了万重的障碍。
他的皇上,怎么这么可怜呢?
到见了闵风,安良还是那副伤感的模样:“正直的太监不好做。我知道皇上心里有分寸,可拦着皇上的时候我还是挺不忍心的。闵大人,您能明白吗?”
闵风点头表示明白。
“平日闲暇出去也就出去了,这正议事的时候皇上要是就这么走了,定有眼明耳聪的人探出踪迹来。再惹出点儿别的事来,那可真是不好收拾了。闵大人,您能明白吗?”
闵风继续点头。
安良叹口气:“我就是感慨一下,不跟您说我也没别人可说了。闵大人,那就劳烦您跑一趟吧,您可问得详细点。”
“知道了。御前伺候去吧。”
闵风一眨眼就不见了。安良抱着拂尘拢着手,眯眼看了看西斜的日头。这一天天过得真快,这一天天又过得真慢,皇上得什么时候才算熬出来呢?大婚之后是不是就好了?但愿这夏公子可别再整出什么事儿来才好。
蒋熙元那边被自己爷爷蒋柱棠派人押回了将军府,进了堂上,蒋悯一脚就把蒋熙元踹在了地上:“你个孽障!反了天了还!”
蒋夫人心疼儿子,可这事儿蒋熙元的确做得太不妥当了,她也不好护着,只是拉着蒋悯让他消消气,让他听蒋熙元说说,没准有什么不得已。
“不得已个屁!”蒋悯吼得房梁都要掉灰了,“这逆子是嫌咱们蒋家一门命都太长!”他气吼吼地满屋子踅摸东西,实在没找着,抬脚就想脱鞋,被蒋夫人赶紧拦下了。
蒋熙元垂头在堂中跪着,前面是蒋柱棠一下下地蹾着自己的拐杖,后面是蒋悯声如洪钟的叫嚷。
“祖父,父亲,孩儿知错了。”蒋熙元道。
“你知道个屁!”蒋悯喊道,“咏薇要入宫了你知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蒋家呢你知不知道!”
“儿子知道,儿子明日一早便去御前陈情,皇上若是责问,儿子一力承担。”
“你承担个屁!”
蒋夫人听不下去了,拉着蒋悯的胳膊:“老爷,您这别老屁来屁去的,你倒听元儿把话说清楚了啊。”
蒋柱棠咳了一声,屋里便安静了下来。他面沉似水,缓缓地运了口气,一开口,比蒋悯声音还大:“他就是个屁!这是你们教的好儿子!啊?!”
蒋悯和蒋夫人一听,也忙跪了下来。蒋柱棠话音未落,扬起手中拐杖照着蒋熙元就抡了过去,那几棍子真是一点儿没惜力,蒋夫人当时就哭了。
蒋柱棠习武出身,虽然老了但底子在那儿摆着,这几下着实不轻。蒋熙元却连躲的意思也没有,生生地挨着,一声没吭。
蒋柱棠收回拐杖打量了他几眼,气儿便消了一些,缓了缓语气道:“说说吧,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你敢抢了我的手令调亲兵去的。”
蒋柱棠的满堂孙辈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蒋熙元。蒋熙元自小聪明,长得也好,又是个嘴甜会来事儿的,总是哄得他乐呵呵的。
可越是喜欢就越怕他不成器。蒋柱棠倒不在乎蒋熙元做多大官成多大势,他就怕他长成个纨绔子弟,不像个男人。
刚刚那几拐杖下去,要是蒋熙元嗷嗷叫唤,满屋跑着求饶或者依旧拿话哄他,那他就太失望了,这孙子不要也罢,趁早让蒋悯远远送走别在京中惹事。
既然蒋熙元一声不吭地扛了,那就证明这孩子还是知道对错知道轻重的,还算有点担当。事情虽是错了,但至少态度还是对的。
蒋熙元应着蒋柱棠的话道:“府衙被人围了,不肖孩儿怕事情演变得不可收拾,情急之下调了府中亲兵过去维持秩序。出发前孩儿已命所有亲兵解了武器,手无兵刃,只是借人并非出兵。”
蒋柱棠猛一蹾拐杖:“这就是你想的搪塞之言?!不可收拾?再不可收拾也有禁军出面!跟蒋府何干!”
蒋柱棠的话蒋熙元无从反驳,因为说得有道理。
将军府的亲兵,是先帝高宗对战功赫赫的老将的恩典,说白了就是个福利配套,大概意思是“朕信任你”。
随着近几十年并无大的战事,这个福利也不发放了。就算在当年,也不过就三个将军府有这待遇,护国大将军和柱国公都已过世,现在就只剩下了蒋柱棠这里还有。街上出了亲兵连个栽赃的人都没有,一准是蒋家的,别无分号。
京中私自动兵是大忌,幸亏禁军来得慢,若是及时赶到了,禁军就是把那些兵丁就地全杀了恐怕也不会被问责。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禁军的动作迅速,他也就不必带着亲兵过去了。
蒋熙元虽然在动兵丁之前也做了准备,卸了兵甲刀刃,但“借人清道”这个说法也只是个文字游戏罢了,全在苏缜信或不信之间。
事已至此,只能是来什么接着什么了,反正他已经做了,也没后悔。苏缜若是顾念交情这事儿便没什么,若是不念交情,最坏也就是免了他的官职,他也无所谓了。
他倒是很想把理由说出来,说他这轻妄之举是为了个姑娘,说他已心有所属,冲冠一怒为了红颜。可是不行。眼下家里人都在气头上,若是知道了怕是直接把夏初定位成了祸根,往后再想转圜恐怕难了。
蒋熙元沉默以对的态度让蒋悯大为光火。他不相信蒋熙元这么没分寸,觉得这里面定是有他不知道的缘故,又推着他让他趁早说了实话,家里人也好帮着拿个主意。但蒋熙元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问急了就说他现在就去宫门前跪着去,把蒋悯给气得够呛,大骂不止。
蒋柱棠看了蒋熙元半晌,伸手拦住了蒋悯,沉沉地一叹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行了,不说就不说吧。明日我进宫去见皇上。”
“祖父……”蒋熙元想说不用,却被蒋柱棠一眼给瞪了回去。蒋柱棠拿拐杖戳了他一下,“去!祠堂给我跪着去,不到咏薇大婚不许出来!”
蒋熙元前脚被关进祠堂,他的二哥蒋熙同后脚便回来了,一进门便找蒋熙元,蒋悯气哼哼地道:“死了!”
蒋熙同一愣,随即皱了眉道:“父亲莫说气话,我找他是有事要问。今天府衙前闹了事,父亲可知晓了?”
蒋夫人赶紧打眼色让他别提这事,蒋熙同不解,细问下方知那骚乱是蒋熙元带了亲兵出去平的,不由得心惊了好一阵。
“元儿挨了老太爷几棍子,那狠呀,就没当是亲孙子。可怜我的儿啊……”蒋夫人又心疼地擦了擦眼睛。
蒋熙同蹙眉沉吟了片刻后道:“母亲先别哭了,多少棍子也不过是皮外伤罢了。还是尽快给元儿说上一门亲事方是正理。”
蒋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道:“这俩事儿有什么关系?元儿的婚事我没少提,可我也应了他,聘哪家的姑娘都得他点了头方能成。”
“那母亲恐怕就有得等了。”蒋熙同叹口气,犹豫了一下之后,便将刚才在街上听来的那些风言风语与蒋悯和蒋夫人说了。
蒋夫人听完便捂着心口跌坐在了椅子上,哭丧着脸道:“这可怎么是好!同儿啊,你是不是听错了?元儿怎么会任个小倌做捕头,他不是没分寸的孩子啊!”
“他有个屁分寸!有分寸他是怎么进祠堂跪着的!”蒋悯气得拍了桌子。
蒋熙同抚着蒋夫人的后心安慰道:“母亲别急,父亲您也先别发火。我这不是听了信儿就急忙赶回来了嘛,就是想问他个究竟,别是以讹传讹了。”
“问问问!”蒋悯也跳了起来,“浑小子!懂事之后风流几年,末了给老子改戏了!要是真的,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蒋熙元此时在祠堂里待得也不老实,透着门缝正嘱咐刘起从家里拿上好的创伤药去给夏初,顺便看看她有没有事,让她别担心,凡事有他呢。
“少爷啊,有您什么呀,您现在门儿都出不去了,您还能怎么着?”刘起焦心又无奈地说。
“让你去你就去!”蒋熙元斥道,“以为我进了祠堂永远不出去了?少爷我还没变成牌位呢!办不好你等着的!”
“是是是。”刘起草草拱手,调头跑了。
刘起刚走,蒋悯就带着蒋夫人和蒋熙同杀过来了,气势汹汹。蒋熙元从门缝里看见,急忙回去跪好了。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蒋悯指着蒋熙元道:“臭小子!你给老子说清楚,那个夏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熙元浑身一紧,惊诧回头,装傻道:“夏初?府衙的捕头?什么怎么回事?”
蒋熙同让蒋悯少安毋躁,上前一步蹲在蒋熙元面前把街上听来的话与他说了,语重心长地问道:“熙元,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你当着列祖列宗,与家人说个实话。”
蒋熙元听他说完,这才知道府衙前的那场骚乱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也才明白夏初临走前与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娈童?小倌?他在心中冷笑不已,不知是谁如此恶毒,想了这么个事出来中伤他与夏初。难怪夏初那样消沉,连案子都扔下了。
“熙元,说话啊!”蒋熙同见他走神,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蒋熙元看他一眼,转过头对着一排排自己祖宗的牌位举起手臂,一字字清晰地大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我蒋熙元与夏初绝无苟且之事,此言既出当以性命担保,若有虚言……”
“哎哟,行了行了。”蒋夫人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蒋悯也松了口气,神色仍有不忿地道:“那个什么夏初,你还是趁早从府衙打发了出去,省得再起什么事端,听见没有?”
“不行。”蒋熙元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道,“孩儿无错,夏初更无错。孩儿不能以他人之错惩罚无辜之人。”
“嘿!”蒋悯火气又上来了,“外面都传成这样了,你还……”
“父亲。”他头也不回地朗声道,“孩儿斗胆问父亲一句,若是战场之上有敌人离间中伤我堪用之人、无辜兵将,父亲即使明知他无错,是否也要一杀了之?”
“我又没让你杀他!”
“与杀她何异?人活的不只是一条命。她是孩儿带进府衙并擢升为捕头的,需用时便用,流言中伤时便弃之保全自身,这样的事孩儿做不出来。”蒋熙元仰了仰头,“我蒋熙元就是拼了一切,也要保她这个西京捕头,要还她声誉清白。父亲不必再说了。”
蒋悯沉默下来,看了蒋熙元片刻后负手离去,蒋夫人也追了出去。蒋熙同拍了拍他的肩:“你好自为之。”
走到院外,蒋夫人大难不死般舒着气,念叨道:“我就说元儿不是那样的孩子,如今可听见了?”
蒋悯定住脚步瞥了她一眼:“夫人,他今日发的誓再毒也管不到来日,此番他愿意仗义就仗义,那个什么初的夏的他不肯打发就不打发,我没二话。但这事儿有一不能有二,你啊,趁早把婚事给定了。”
“那我不是答应他……”
“答应怎么着!”蒋悯梗着脖子道,“你怎么不问问他答应没答应生在蒋家!老子生他养他,他哪儿来这么多道理!”
蒋夫人不说话了。蒋悯哼了一声:“我这就找老太爷去,明儿老太爷要进宫,若是皇上无责怪之意。我看这事儿最好在皇上面前也念叨念叨,省得这小子占了先机,将来拿圣谕压着咱们。这浑小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刘起那边拿了伤药去找夏初,到她家时天已经擦黑了。他站在门口拍了半天的门,才听见夏初在里面问了一句:“谁啊?”
“夏兄弟,是我,刘起。”刘起高声地回道,默默摇头。以前他来找夏初都是问都不问直接开门的,这莫非是吓怕了不成?
夏初开了门,露出一张神情郁郁的面容来。刘起啧啧地摇了摇头:“夏兄弟,你还好吧?”
夏初没答话,苦笑了一下请刘起进去,闷声问道:“是大人让你过来的?”
“嗯。”刘起把药瓶从怀里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少爷让我来给你送药,嘱咐你每天都得换,别让伤口与布粘在一起。”
“知道了。”夏初把药瓶拿在手里垂眸看了看,重又放在了桌上。蒋熙元果然是不露面,遣了刘起过来。让他别来找自己是她说的,但他真的就不来了,夏初心里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我给大人添麻烦了。”夏初盯着那瓶药,轻声地说道,说完低下了头,“等我歇两天就去府衙辞职。”
刘起被她吓了一跳,忙道:“可别胡说,什么辞职不辞职的!我出来前少爷还让我转告你,让你别胡思乱想,这事儿交给他就是了,你只管歇着。等他能出来了就来看你。”
夏初弯唇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这事儿能交给谁呢?方才只是府衙前闹事者信口雌黄,这会儿工夫怕是全西京都知道了。自己眨眼间身败名裂如何去补?悠悠之口如何去堵?不光是自己,这连蒋熙元都牵扯了进去,他恐怕也要避嫌的吧。
“大人的好意我领了……”夏初依旧低声地说着,说到一半停下来,眨了眨眼睛抬起头,“能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咳!”刘起一拍桌子,“少爷抢了我们老太爷的手令,调了亲兵去清府衙门前的骚乱。家里都炸了锅了,现在少爷正在祠堂里跪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