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离百草庄二里远的地方,夏初让安良停下了马车,下车时天已擦黑。夏初本就饮了酒,路上被风吹起了酒力,稍微有点晕。
苏缜从她身后走过来,把她头上的帽子一揪,扔回了车里:“这帽子不好看,刚才一直想说。”
“买衣服的时候忘买帽子了。”夏初拍了拍自己的头顶,嘿嘿一笑,“这是捕快的帽子,是有点不搭。”
苏缜浅笑吟吟地看着她,伸出手指撩了撩她额前的头发,在她脑门上轻轻一点:“这样就挺好。”
“还是希望能快点儿长长些,夏天就要到了,戴着帽子太热了!”夏初远远地往前指了一下,“那就是百草庄了。不过,咱们真的要去啊?”
苏缜转头打量了安良一番,把安良看得心里直含糊,才听他说:“把你的衣服换给我。”
安良错愕不已,揪着自己的衣服:“这……这如何使得?”
“脱下来。”苏缜说着,便一边解开自己的衣襟扣子一边往车上去了。等苏缜再下车时,已经是一身藏蓝色的衣裤了。衣裤都有些短,看上去有点奇怪,但怎么看也还是好看的。
夏初忍着笑点了点头,这真是:只要长得好看,怎么穿都是对的。
苏缜整了整袖口,把腰带紧了紧,又打量了一下夏初的装束:“还好你穿的衣服颜色暗些,不然还真找不到第二件衣服换给你了。”
夏初这才恍然大悟:“夜行衣啊!”
“不然你以为呢?我穿着一身白衣服,倒生怕护院看不见了。”
“我还以为你是怕把衣服弄脏了呢。”
苏缜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可爱,不禁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后回头对夏初扬了扬头:“走吧。”
夏初跟过去,却有点退缩:“黄公子,私闯民宅可是违法的,打死勿论,谁都不例外。我这知法犯法的……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我呢。”苏缜的语气淡淡的,淡得就像在说:知道了。
夏初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心说有你有什么用吗?好歹我还是个捕头,万一被逮住了也能在蒋大人面前卖点儿面子,总归是为了办案的。
难道你还要用钱砸垮对方不成?关键是百草庄也不穷啊!
夏初略微踌躇了一瞬,看着苏缜挺拔的背影,还有短了一截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腕,她弯唇一笑,忽然什么都懒得想了。
一步三跳地追上苏缜,夏初与他并肩而行,笑嘻嘻地说:“要是万一被发现了,可要跑得快些,咱只要不被当场打死就好。”
苏缜听得好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只剩下天边一点点青色,半满的月亮悄悄挂在了东边的天空。暮色之下,只有百草庄门前的两盏门灯轻轻地晃着。
百草庄附近有十几户的庄户,都是给喻家种草药的,零零散散都离得比较远。临近庄子时,夏初与苏缜离开官道拐进了小土路,路很窄,开着不知名的野花。
虽然准备干的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但两个人都不紧张,错开半步距离不急不缓地走着,倒像是饭后散步,月下赏景。
麦草间的螽斯和纺织娘开始鸣叫,夏暑未至,所以声音听上去格外清泠,就像有人出神地在琴键上叮咚弹奏,却不知这弹琴之人心怀何事,是愁是喜。
夏初没有说话,苏缜也没有说话,却又很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如此光景,倒没有比无声更悦耳的了。
到了百草庄跟前,苏缜和夏初沿着外围走了一圈后,在一墙角处停了下来。苏缜按了按夏初的肩膀,让她等一下,自己仰头估了估围墙的高度,退后了几步向前一冲一跃,手搭墙沿借力,轻轻松松地便站在了墙头上。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夏初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苏缜,内心里轻轻地“哇”了一声。漂亮啊!这要是穿着那合身的月白长衫,一出夜探百草庄就要被他演绎成决战紫禁之巅了。
苏缜蹲下身来,对夏初轻声地说:“这是东跨院,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喻家长子的住处,你要看这里吗?”
夏初站在墙沿下猛点头,苏缜对她挥手,道:“上来。”
说得真容易!
夏初心说我怎么上去啊!她左右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可以踏脚的地方,只好学着苏缜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猛冲向前。
一跃!夏初的手倒是抓着墙沿了,但是人也拍在了墙上,吊住了。
苏缜闷笑了一声,走过去抓住了夏初的手腕,道:“脚踩住墙面,向上用力。”
夏初按苏缜说的,脚开始在墙上乱踩,就像只被人按住了脑袋的壁虎般挣扎了几番,终于是被她踩住了一条砖缝。她憋住气,借着那一点点的力道往上一蹿,加上苏缜就势一拽,总算是把半个身子挂在了墙沿上。
费了老鼻子的劲,夏初总算是坐在了墙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不是说你会功夫吗?”苏缜在她身边坐下来,压低着声音问道。
“我的功夫都是搏击术,以打倒对手为目的……”她转头看了看苏缜,“幸好啊!”
“幸好什么?”
夏初凑近苏缜一些,压着声音小声地说:“我记得黄公子曾说要与我切磋武艺,幸好我没答应。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答应了,岂不是会输得很难看?看来,人谦虚点儿果然是没坏处的。”
“那倒也不见得。有的人练的是轻巧功夫,有的人练的是下盘稳固。就像比刀剑赢了的,若是拼暗器却完全不是对手。”
“客气,客气。”夏初干笑了两声,又道,“黄公子,你字写得那么漂亮,学问也一定很棒,功夫又这么好,从商还真是可惜了。”
苏缜笑了笑:“从商有何不好吗?”
“不是说‘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吗?你要是考个功名,一定是国家栋梁。”
苏缜哑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静默了片刻后说:“夏初,你的脸脏了。”说完,还不等夏初问他哪里脏了,他就已伸出手去在她鼻子上蹭了蹭。
苏缜的手指细长,凉凉的,有一点儿潮湿。可抹过夏初的鼻尖后,夏初就觉得鼻头发热,紧接着脸都开始发热,最后连耳朵都热了起来。
夏初胡乱地抹了抹脸,打破这有点莫名暧昧的气氛,说道:“这是喻示寂的院子?”
“喻示寂?是喻家长子?应该是,厢房也好跨院也罢,位于东侧的通常是长子居所。”
话音刚落,就听见北房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夏初点点头:“果然是。”
屋里点着烛火,有妇人的影子映在窗上,弯腰从一处抱起了襁褓,轻轻地晃着走到另一边,递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婴儿的啼哭声不止,有妇人轻哄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些说话的声音。屋里影影绰绰走来走去的都是女人的身影。
夏初还以为喻示寂不在,正想着,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道:“烦死了!”紧接着,窗上便出现了个男人的身形,走到门前大力地将门推开。
夏初下意识地往苏缜身后藏了藏,藏完了又觉得自己特可笑,重新坐好。
“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喻示寂回头冲屋里吼了一句。
吼完这一句,婴儿哭得更厉害了。
有中年妇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好言道:“大少爷,这婴儿哪有不哭的?谁不是这么长起来的呢?您莫发火,回头吓着孩子。”
喻示寂冷笑:“从他生下来,家里就没一天安生的,就没一件顺心的事儿!”
“大少爷,您可别这么说呀……”
“让他说去!”屋里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扬声喊了一句,声音尖细,“事儿都是大人做下的,如今倒怪起孩子来了。”
“大少奶奶……”
喻示寂回身迈进屋里一步,气道:“少在这指桑骂槐的!你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喻家出了什么事跟你没关系是怎么的!”
“指桑骂槐?我倒是指的什么骂什么?喻家的事儿那是你们喻家自己不积德,我管得了吗?你可别惹急了我,撕破了颜面我倒看看咱们谁更没脸!”
喻示寂就要往里冲,那中年的婆子赶紧拦下来:“大少爷,大少爷您可少说两句吧,大少奶奶就是脾气急了点儿。那孩子可也是喻家的后不是?”
喻示寂瞪了会儿眼睛,甩袖大步而去。那婆子往外追出去两步,就听屋里喻少奶奶大声道:“刘妈,回来!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在眼前也是心烦。”
刘妈在门口叹气,关上了屋门,道:“大少奶奶,您这是何必呢?”
喻少奶奶低头亲了亲孩子的脸,没再多说什么。
苏缜推了推夏初的胳膊,往跨院门处一指,只见喻示寂正开了门往外走。
“跟着看看去。”
两个人猫着身子在墙沿上走,也走不快,好在庄子里都点着廊灯,倒不至于跟丢了。喻示寂那边显然也没有什么特定要去的地方,漫无目的,越走脚步越慢了起来,沿游廊走到去往后花园的入口处时,终于是停了脚步。
夏初与苏缜也停了下来,坐在游廊上方的女儿墙上,静静的不敢出声。
忽然,就听廊下喻示寂低声道:“谁?”
喻示寂这一问把夏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起身就想逃。身形还未动便被苏缜按住了肩膀。
“跟着我。”苏缜几乎是用气声说的这三个字,指了指游廊,然后又对夏初比画了一个往前走的手势。
夏初点点头,便跟着他往旁边蹭过去一小段距离,两人肩挨肩地在屋脊上坐定,视线与游廊形成一个斜角,正好能看见廊下的情形。
“大少爷怎么还不歇息?”游廊的另一侧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人,穿着暗驼色的衣裤,负着手,花白的头发很有特点。他对喻示寂呵呵地笑了两声,带出一阵咳嗽来,然后一口痰飞出游廊落进花圃,“后花园里没掌灯,大少爷是不是害怕?”
夏初一听就觉得祥伯说话的语调不对劲儿,跟上次她来百草庄时的恭敬态度完全不同。她心里有点小激动,觉得接下来两人的对话一定很有爆点。这时,苏缜贴近夏初的耳边,用手拢着嘴小声问她:“这人是谁?”
夏初也学着苏缜的样子,凑近他的耳边,说:“祥伯,百草庄的管事。”
夏初说话时的气息钻进苏缜的耳朵里,有点痒,痒得他浑身都不对劲儿了起来。夏初还要再说话,可苏缜不敢再让她对着自己的耳朵说了,便冲她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游廊。
夏初转过了头,苏缜趁机会赶紧抓了一下自己的耳垂,险些打了个激灵。
“祥伯,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喻示寂显然也听出了祥伯语调中的不恭,不禁皱了皱眉。
“没什么。”祥伯在游廊里坐了下来,背对着夏初他们,也看不清是个什么表情,只听他那副老哑嗓说道,“我正为点儿事情烦心,出来遛遛,正好碰上大少爷了就想跟您说说,也好帮我这老头子拿个主意。”
喻示寂没说话,迟疑了片刻也在游廊中坐了下来。
祥伯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多少郁结的感觉,说道:“我呢,也没什么本事,奔波了大半辈子,跟着老太爷,跟着老爷,谈不上挣下什么家业来,最多混个吃穿不愁罢了……”
“祥伯这话,说得好像我们喻家亏待了您似的。”
“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祥伯摆了摆手,“到底是我福薄,家里就一个儿子,原指望着他能成器的。可他不像大少爷您啊,这么有出息。”
他看着喻示寂笑了笑,喻示寂却有点不耐烦:“您那儿子又怎么了?”
“是这么回事儿。”祥伯往喻示寂跟前坐了坐,“去年他与人合开了个当铺,结果朝奉选得不好,连着几件死当的物件都打了眼。那合伙的一看形势不好就偷偷吞了账上的钱跑了。我那儿子死心眼,到人去屋空了才发现,本钱赔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烂账。”
“报官了?”喻示寂问。
“哦,呵呵。”祥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摇摇头,“不好办啊……”
“怎么呢?”
祥伯顿了顿:“咳,不妨直说了吧。我的那点儿钱哪够给他开当铺的,所以当时就从庄里的账上挪了点儿。”
“多少钱?”
“其实也不算多,一千二百两。”
夏初在房顶上听见这个数,不禁舌,这还不算多?一千二百两,这个祥伯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一千二百两?!”喻示寂噌地站起身来,往前迈了一步,皱着眉头斥道:“祥伯,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少爷您坐。”祥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被喻示寂一掌挥开。他略有尴尬地笑道:“我已经用自己的棺材本还了三百两了,上月查账的时候用柜上的钱拆补了一下。东家去兴州之前才补回柜上去的,可我觉得吧,老这么补来补去的也不是长久之计不是?”
“长久之计?”喻示寂冷笑道,“祥伯,我看你在我们喻家是太得势了!还讲的什么长久之计。”
“大少爷……”
“行了!”喻示寂竖起手掌来拦住祥伯的话头,“你也不用跟我说了,我还敬你是个长辈,等我父亲回来你与他说去就是。”
“东家若是知道了,我这个管事也就做到头了。”祥伯也不慌张,慢悠悠地又坐下来,“说可以,大少爷只要不怕我年老糊涂,说出点儿别的事来就行。”
喻示寂的表情微变,放低了声音道:“你什么意思?”
祥伯哼笑了一声,从腰间抽出旱烟袋来,放上烟叶不慌不忙地压实了,打了火镰点燃,吧嗒吧嗒地嘬了两口,才道:“夫人死得冤。”
夏初一听这话,赶忙往前倾了倾身子,生怕漏掉点儿什么。苏缜瞧见,便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怕她一激动会掉下去。
喻示寂那里动了动嘴唇,半晌才道:“死得冤不冤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吗?”祥伯又嘶哑着笑了两声,用力地吸了几口旱烟,然后跷起腿来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搓灭了火星,“四月初一大少爷不在家吧?”
喻示寂眼不错珠地盯着他,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腿疼,可我眼睛不瞎耳朵也不聋。大少爷别忘了我在庄子里多少年了,你爹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如今这帮老伙计跟着我干的时候,你可还正吃奶呢。”
“少在这倚老卖老的。你想说什么?总之我告诉你,曹氏的死跟我没关系。”
“我可没说有关系。”祥伯转头看着喻示寂,慢条斯理地道,“可大少爷你跟我说终归也是没用,我也不想听,重要的是官府觉得有没有关系,对不对?”
“对对对。”喻示寂冷笑道,“那你报官去就是了。”
“行啊。”祥伯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作势要走,“我再多问一句,前些日子大少爷借了我的那串钥匙是做什么去了?”
喻示寂畏缩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随即又往前走了一步:“你站住!”
祥伯回头看着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喻示寂的目光往两边瞟了瞟,继续盯着祥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请大少爷帮我把亏空的钱补上。”
“做梦!快入土的人了,你也好意思!”
祥伯也不恼,笑道:“你跟曹氏的那点事儿,你说东家知道了会怎么想?不过这最多算家丑,也值不得九百两银子,你毕竟是东家亲儿。但现在曹氏死了,这是人命,多少钱大少爷你也不亏的。你好意思做,我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官府来查案的时候你不说,你现在翻供,人家凭什么信你!”
“大少爷怎么不懂珍惜呢?我之前那是在帮你,不是我嘱咐佩兰说你初一在家,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儿?自古私情最易惹杀祸,你猜官府信不信?说实话,我是信的。更何况那串钥匙……呵呵,什么叫百口莫辩?大少爷尽管掂量掂量,九百两银子和你自己的命,哪个重些。”
“我没杀人!”
“那是,谁杀了人也不会满街嚷嚷去。”祥伯又笑了两声,“不忙不忙,大少爷再好好想想?我等你两天,就两天。东家差不多快回来了。”
说罢,祥伯背着手哼着曲儿不紧不慢地走了。
喻示寂白着脸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一拳捶在了身边的廊柱上,大约是使的劲儿大了,又皱眉甩了甩手。
他一脸阴鸷的戾气,用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眼睛盯着祥伯离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道:“老东西!比曹雪莲更他妈该死!”
等喻示寂也走远了,夏初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两眼放光地回头看着苏缜,握拳往他肩上轻轻一捶:“黄公子,这一趟来得真值!”
“运气不错。”苏缜这才松开了抓着夏初的手,“还想再看看什么?”
“黄公子能知道妾室一般住在什么位置吗?”
苏缜站起身来看了看:“不好说。”他指了指西边的一处道,“那边应该是主院,正室会住在那里,妾室则一般会在偏房或者偏院。”
“有点儿远。”夏初也站了起来,顺着苏缜的手指看了看,“好像不太好过去。”
“走游廊,都是通着的。”
房顶与游廊之间有一个落差,苏缜跳得十分轻巧,稳稳地站在了游廊顶上。夏初就没有这等身轻如燕的本事了,只能先坐在房顶上,再用脚踩稳了游廊顶上的瓦,把身子顺下去。
从游廊再上房顶,从房顶再下游廊,夏初大有翻山越岭之感。做这梁上之事本来就有些紧张,再加上她衣衫长,走得手忙脚乱的,等快到主院的时候,额上已经有点冒汗了。她蹲在房顶上看着苏缜,无奈地笑了笑:“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真是笨拙得可以。”
苏缜跳下去,回过身,十分自然地对夏初伸出手道:“这就到了。”
夏初看着他的手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将手交在了他的手里,借力跳到了游廊上。
这有什么嘛!现代人见面谁跟谁还不握个手呢?与朋友去爬山,谁还不许拉谁一把呢?夏初暗暗地对自己道,着意地去忽略着苏缜手心的温度,忽略他手指的力度,忽略那种奇怪的感觉。
不用多想,真的不用多想。
正院里的屋子都黑乎乎的,只有院门处挂了两盏风灯。夏初与苏缜翻过屋脊往偏院里看,这偏院里的屋子倒是亮着灯。可还不等两人站稳当,就听屋里传出一阵犬吠之声。
夏初与苏缜对视了一眼,心道不好。
正想着,前院的狗便也跟着叫唤了起来,迅速地就连成了一片。
天已经黑了,这城外的百草庄方圆十里内都很静谧,这狗一叫唤起来就显得声音特别大,搅得气氛陡然紧张。
夏初往房顶上一伏,转头有点焦急地问苏缜:“现在怎么办?”
苏缜看看她,弯唇一笑,不紧不慢地说:“还能怎么办,跑吧。”
按道理来说,这种情况下说的这句话应该是语速很快的,表情惊慌的,再伴着一些肢体的动作,这样形成一个完整的信息传达,接收者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下意识的反应。
可苏缜这句话说得太四平八稳了,表情也温文尔雅的,身子更是一动都没动。这就让夏初的信息接收十分错位,如同指着右边让人往左跑一样。她就好像没听懂这句话似的,眨眼看着苏缜,道:“怎么个跑法?”
偏院里的狗叫得很凶,可能屋里的人嫌吵,便给放了出来。那短腿的白毛狗一出来就开始对着房顶猛叫。
它身后跟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伸脚轻轻踢了那白毛狗屁股一下:“别叫了,留神一会儿姨娘打你。”
苏缜拽了拽夏初的肩膀让她站起来,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两个人开始一前一后地往旁边慢慢移动。
白毛狗狗仗人势叫得特别欢畅,仰头看着房顶上的俩人,直蹦跶,就差伸爪子指着了。夏初抽空看了它一眼,心想你就安安静静地做个宠物狗不行吗?
可能狗叫唤得实在太反常了,那小姑娘呵斥无效,终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夏初正好扭头看着那只狗,见丫鬟抬头,当时就愣在原地不敢动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苏缜伸手拉着夏初的胳膊就往前跑。这一动,那小丫鬟也终于回过神来,开了高八度的嗓子,尖声大叫道:“有贼啊!”
护院们听见犬吠声,原本就在看是怎么回事,这一嗓子划破黑夜,终于给了护院们一个明确的方向。
“这下完蛋了!”夏初一手抓着自己长衫的下摆,另一只手被苏缜拽着,歪歪扭扭地在房上快步走着。她真后悔自己今天没事干臭美什么,穿了这么一件不便利的衣裳来,太不适合做贼了。
“黄公子,你要能跑就先跑,我是捕快,那管事的祥伯见过我,总归不至于被就地打死。”夏初在苏缜身后急急地说道。苏缜没回头,只是犹自笑了笑,手没松,步子也没乱。
护院在地上跑总归比他们在房上跑要快很多,夏初听见吆喝声比刚才近了不少,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火把燃烧时的油烟味儿了。心情紧张,脚下也越发慌乱起来,好几次差点儿滑倒,幸亏都被苏缜给拽住了。
拐到刚才他俩偷听喻示寂与祥伯对话的那个地方,就看见喻示寂正步履匆匆地往正院去,深锁着眉头,沿路抓着个家丁问出了什么事,低声咒骂。夏初和苏缜在房上矮了矮身子,等他走远了才敢再继续动。
这一耽搁,夏初还以为铁定要被护院追上了呢,已经做足了与人和狗大战三百回合的心理准备,甚至已经开始考虑等蒋熙元回来时要怎么跟他解释的问题,如果她不被就地打死的话。她几乎能想象到,蒋熙元听到她与黄公子一起夜探百草庄之后的表情。
肯定又是一张别扭的脸,也不知道黄公子隔空哪儿惹着他了。
胡思乱想的工夫,两人已经到了墙边。夏初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护院们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追上来,反而离得远了很多。不等她觉得纳闷,就听见轻巧的一声,苏缜已经跳下墙去了。
“下来。”苏缜还是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站在墙下看着她。
“好!”夏初一点儿没含糊,蹲下身子手扶着墙沿就往下跳,刚离开墙沿就想起来今天穿的不是裤子,而是长衫。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是蹲着跳下来的,衣摆比她先落地了一瞬,她一脚踩在自己的衣摆上,一个趔趄直接就扑进了苏缜怀里。
苏缜也没想到。夏初怎么说也是会点儿功夫的,上墙不行,跳墙总该是没问题的,所以压根儿没想过要去扶一把。他听见夏初落地的声音,然后便是短促的一声叫唤,紧接着一张脸就扑了过来。
惯性加上速度,夏初再回过神儿的时候已经趴在地上了,身下压着苏缜。
“黄公子!黄公子,你没事吧?”夏初撑起身子来问苏缜。
苏缜轻咳了一声:“你……先起来。”
“啊?”夏初蒙了一瞬,随即赶忙爬起来从他身上移开。她想去拉苏缜一把,结果却一脚踩在了他手上。
夏初都快哭了,一连串的“对不起”。苏缜从地上坐起身,握了握拳活动了一下手掌,发现没什么大碍。他转头看着夏初,夜色太浓,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她现在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会功夫吗?”苏缜道。
“以后不敢说了。”夏初紧张兮兮地道,拉过苏缜的手来捏了捏,“没破吧?骨头没事吧?疼不疼?”
“没事。”苏缜站起身来掸了掸裤子,“走吧。”
两人顺原路走回到车边时,安良正靠在车壁上打盹。苏缜过去推了推他,安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看见苏缜马上就惊醒了过来,跳下车一躬身:“皇……”
苏缜猛地咳了一声。
“公子……你们回来了?”安良默默地出了一身冷汗。
苏缜回车里换衣服的空当,安良往百草庄的方向看了一眼:“是狗叫吗?”
夏初捋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短发:“别提了……”
太糟心了!这一趟走的,收获是有,可丢人丢得更厉害。
苏缜换好了衣裳,夜色下那身月白的长衫挺打眼。虽然以苏缜这等姿色什么衣服都衬得起来,但好衣服总归还是托人的。刚才他穿着安良的衣服倒还好,现在这月上仙人下凡的模样,让夏初觉得一下子就有了距离感。
再回顾刚才那番遭遇,觉得自己简直是造孽啊!于是低下头,越发沮丧。
苏缜打量着她,不禁笑问道:“怎么了?”
“愧疚……”
苏缜越发想笑:“上车吧。”
安良调转了马头,慢悠悠地将车赶了起来。车里点了一盏灯,昏黄温暖,夏初微锁着眉头,抿着嘴唇,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满是歉意地看着苏缜:“黄公子,给你添麻烦了。”
苏缜被她看得心中软软的,有一种特别想要保护她的欲望,凝神片刻后莞尔一笑:“怎么像个姑娘家似的。”
夏初心里一惊,立刻挺直了身子,左顾右盼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刻意压沉了嗓子指了指他,笑道:“黄公子真爱说笑。”
说完,又干笑了两声,大马金刀地坐到苏缜身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手没事吧?”
苏缜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哪里怪,愣了一下,伸出手来动了动:“没事。”
夏初哈哈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把胳膊肘架了上去:“人说一起做过好事的叫朋友,一起做了坏事的才叫哥们儿!”
“哥们儿?”
“就是特别铁的兄弟。”夏初又笑了两声,跷起脚来抖了抖,手蹭着下巴摸着压根儿没有的胡茬儿。
抖了几下脚后,夏初暗暗思忖着自己这样子是不是戏有点过,显得太粗鄙了,会不会招黄公子讨厌,毕竟人家那么温文尔雅的。
可转念又一想,粗鄙就粗鄙吧,总比被怀疑了性别的好。
苏缜倒没有觉得夏初粗鄙,只是有点好笑,他隐约觉得夏初这副样子是装出来的,与之前的状态衔接得很不自然。他想了想,心中便有了一个答案。
刚刚他说夏初像个姑娘,想必她不太愿意听别人这么说,所以才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来。
这他倒是能够理解。小时候他长得就漂亮,唇红面嫩,各宫的嫔妃看见他都喜欢赞上一句,说他俊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太后也说过。
等他稍大一点儿有了性别意识后,就开始特别厌恶这种称赞,于是,他走路要故意迈着大四方步,说话要故意粗声粗气,玩的时候要故意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还特别钟情于习武骑射这类男性化十足的活动。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很可笑的,但心情是那个心情。男人嘛,谁愿意被人说像个女孩呢?想来夏初也是这样,长得清秀的少年大抵都有这样的心态。
“抱歉。”苏缜忽然说道。
夏初停下已经抖得有点发酸的脚,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抱歉?”
“刚才的话……说你像个姑娘。”苏缜往后仰了仰靠在车壁上,侧首对她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
“哈哈,好说好说,黄公子不用道歉,我明白的。我……我知道自己是个汉子就行了。”夏初说到最后十分心虚,声音也低了下去。
“嗯,当然。”苏缜也像夏初那样拍了拍她的肩膀,“翻墙上房这样的事,姑娘家怎么会干?”
夏初一噎,心里直发堵,却也只能强笑着道:“那是。”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马车走得比来时慢得多,可再慢,这条路毕竟也是长度有限,眼瞧着西京城的城墙依稀在望,安良却犯起愁来了。
怎么办?他是掏了自己大内的腰牌让人开城门把车放进去,还是在城外找个车马店投宿?
开城门的动静有点儿大。夏初是这西京的捕头,知道城门开关的规矩,以他一个“京城富商的随从”,怎么可能会叫开城门?万一城门卫盘查起来,皇上的身份还真不好说了。
而车马店那种地方都是准备天亮入城的贩夫走卒待的,鱼龙混杂。皇上这衣着气度的人住进去,再引出别人的歹心来,简直比识破身份还麻烦。
安良一筹莫展,思来想去只好勒停了马车,隔帘轻声地问道:“公子?”
“嗯?”苏缜回他的声音更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城门关了,您看……”安良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没提供任何意见。既然他问了,那么苏缜也就能知道他是不敢擅作主张,故而他的意见也就不重要了。
等了一会儿,安良没听见车里有动静,想了想便伸手将车帘撩开了一角,“公……”刚冒出半个字来,安良就把其他的话语都吞了回去。
车里的灯还亮着,蜡已烧了一半,而车厢的座位上,并排坐着的苏缜与夏初却已经都睡着了。夏初的头歪在苏缜的肩膀上,苏缜的头就靠在她的头上,姿势算不得舒服,但睡得都挺香。
看来刚才苏缜“嗯”的那一声不过就是迷糊中的一个下意识的反应罢了。
安良一看这情形,便将车帘子又撂下了。心想,得了,皇上都睡了这车还怎么动?也好,不操心了,就在这儿待着吧。
这时节的早晚还有些凉,尤其城外比较空旷,小风一吹就扫得安良身上一个哆嗦。他把车窗上挡风的帘子都放下来,整好,自己抄着手在这黑漆漆的官道上原地转磨,独自思索着自己的工作问题。
安良很矛盾。从那次皇上酒后与他吐露心声后,他的心就松动了很多。只要不出什么事儿,他还是支持皇上出宫来散散心的。
宫里憋屈,他也知道。
可眼瞧着皇上这心越散越大,如今已经发展到夜不归宿了,他身为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是不是应该谏言一下?可谏言什么呢?皇上出来归出来,可也没流连花街柳巷地糟践身体,更没有误过早朝,慢待了国事。
安良这正莫衷一是,就觉得耳边一阵风,一个声音幽幽地道:“怎么了?”
安良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吓得全身都麻了,一口凉气吸回去噎住了嗓子,发出“呃”的一声,僵住。
闵风绕到他面前,回头看了一眼停在路边的马车:“怎么不走了?”
安良看清楚面前是闵风,这才把噎进去的那口气呼了出来,吊着眼睛瞪着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闵风,挤着牙缝恶狠狠地小声道:“荒郊野外的,你要吓死我?”
闵风一笑,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
安良被他堵了一下,闭起眼睛叹了口气:“大人,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要吓死我,我的意思是你刚才把我吓了一跳!你能不能别这么神出鬼没的?你走路能不能有点儿声?”
“不行,我是暗卫。”闵风正儿八经地说。
安良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无奈又疲惫地摆了摆手,走得离马车远了一些,才道:“算了,你厉害,我说不过你。”
“说什么?”
“没有,没有。”安良对他拱手认输,“闵大人,是小的我自己发癔症,胡说八道。”
“怎么把车停在这儿?”
安良用下巴远远地指了指马车:“皇上和夏公子睡了,我不敢动,就停这儿了。”
闵风歪了歪头,表情有点古怪:“皇上和夏公子睡了?怎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