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用嘴做了个深呼吸,冷静了一些,把墙角的那些血迹仔细看了一遍,半晌才道:“这样看的话,死者可能是想要离开,然后被杀死在这里。”
“借你用一下。”夏初把蒋熙元推在墙角,摆弄着变换了几个位置,“死者应该是背对墙壁,然后身体左侧受伤,头或者脖子。因着凶器的力量,他的身体会向右偏。所以这边床幔上的血迹很大一片。也就是说,死者被伤后趴在了床沿上。”
“我不趴。”
夏初笑道:“那咱们跳过这一步。”她指了指地上,“你看,死者先是撞在了床沿上,可能是挣扎了两下后就倒在了地上。大人来,躺这里就行。”
蒋熙元额上的青筋蹦了蹦,冷不丁地伸腿把夏初一绊。夏初完全没有防备,惊呼一声就往后仰倒过去,眼瞧着就要四脚朝天了,蒋熙元又伸手把她捞住,眯着眼睛道:“嗯,大概是倒在这个位置上。这一块儿的血可能比较多,凶手主要想清理这部分,所以这里的血被擦过。”
“蒋……”
“什么?”
“蒋大人。我错了,您赶紧让我起来吧……”
“你再戏弄我?”
夏初眨巴眨巴眼睛:“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蒋熙元把夏初拎起来,旁边的郑琏闷声笑了笑:“头儿,输了啊。”
夏初清了清嗓子,没理他,负着手看着地上慢慢地走着:“这是拖拽的血迹,不是太明显,可能是等了一会儿才拖过来的,死者的血已经流得不是那么多了,所以滴落的血迹也不多。一直……到这里。”
她轻轻拍了一下那个四方的茶桌。
茶桌上盖着一块染蓝靛色的棉桌布,不怎么讲究,一直垂到离地一尺左右的高度。桌上茶盘里的壶杯都是完好的,不过看上去有些凌乱。
许陆过来把桌布掀开看了一眼:“还是没东西。”
蒋熙元想了想:“把桌子搬开。”
桌子移开后,桌下的方砖上血迹多了些,还有半只模糊的血手印。郑琏过来把血手印的尺寸量了一下,记到了纸上。
蒋熙元从茶盘里拿过一只杯子,蹲在地上在那块方砖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空的,撬开看看吧,十有八九就是这里了。”
几个人都围在了方砖旁边,许陆上手试着抠了一下,微微一顿:“比一般的砖薄很多。”说完,十分轻松地便把整块方砖掀了起来,露出半扇酱色的木板来。
许陆又掀开旁边的一块砖,一个完整的地窖门便呈现在眼前。窖门的锁扣已经被毁掉了,从茬口上看应该就是斧子。
同时,尸臭味也更浓了一些。
“卧室里放个地窖做什么?”夏初不太明白。她曾经在农村见过地窖,印象里,地窖都应该是在院子里,用来保存蔬菜瓜果的。
“这是放银两的银窖。”蒋熙元给她普及知识,“做货物流通生意的或者镖局的,一般都会有个银窖,因为大多数商号的银票并不是全国流通,兑现很麻烦,所以与外埠的货物往来还是用现银的比较多。现场银货两讫也比较放心。”
原来是现金保险箱。她还以为古代做生意都是用银票呢,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谈拢买卖后几张纸潇洒地往桌上一拍,合着实际上还得“吭哧吭哧”搬银子。夏初受教般点点头:“这么说来,凶手果然是个对广济堂很熟悉的人。”
“我早就说了,你不信。”蒋熙元得意道。
“我信啊!我不是说了很有价值吗?是大人不信我说的。”夏初说完,低头去看那扇木板门,表情有点凝重,沉吟片刻后才点点头,“打开吧。”
银窖门打开,众人这才领会到什么叫臭!
那真是半生闻到的所有臭味加起来都没有这么臭!
尸臭本来就是一种极臭的味道,现在又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闷了不知道多久,门板一打开,那味道恶劣得几个人同时干呕了起来。青蒿和厚棉布根本不是这尸臭味的对手,大家伙儿迅速败下阵来,失了节操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
蒋熙元想干脆直接跑走算了,反正他一个京兆尹也不是非得在案发现场的。往门口走了几步,又想起夏初好像很怕尸体,觉得就这么把她留下来盯着现场,似乎太不够意思了。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留下了。
到了院里,唐奎和柳大夫也都捂着鼻子正在观望:“官爷,怎么比刚才更臭了啊?”
“找到尸体了。”
唐奎松开手“啊”了一声,又赶紧捂住鼻子:“死的是谁呀?”
“还不知道。”夏初担忧地看了杨仵作一眼,“这尸体要怎么验?”
她记得大剂量的腐胺和尸胺不仅易燃,而且还有毒,但她毕竟不是学法医的,不太确定到底所谓的大剂量是多大,现在臭成这种浓度算不算大剂量。可古代没有防化服、眼镜这些东西,冷光灯更是没有,杨仵作举着烛火下去万一把自己炸了或者熏晕了怎么办。
人家就是个打工的,总得保障人家的劳动安全不是?
杨仵作也不太确定该怎么办。他不是没接触过腐尸,但都是在室外或者野外这种相对开阔的地方,臭归臭,可是没有这么浓郁的臭。
沉默了一会儿后,夏初叹口气:“先……散散味儿吧。”
她有些忧郁地往顺水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说自己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来吃西京八碗了?这心理障碍太严重了。
后来听说,这股子臭味散布了整个永平坊,连临近的坊间都能闻到,附近的几户半个月吃饭都不香。
等了有一个时辰,已经是午饭的时间了,但是谁都没有胃口。夏初要了点儿烈酒过来沾湿棉布捂在口鼻上,又塞了更多青蒿,把自己勒得鼻子都要塌了,才小心翼翼地又走了回去。
在屋里站了会儿,除了臭和有点想流眼泪之外倒没有更多的不适,再往里走,浓度已经平衡得差不多了。
夏初给杨仵作多做了几重防护,把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包的都包起来了,又嘱咐他一旦觉得不适就马上上来。杨仵作被包得额头都冒了汗,嘴已经张不开了,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夏初看着他的眼睛忧心不已。眼角膜这东西最脆弱,她真恨自己穿越的时候没带副眼镜过来。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杨仵作那边已经半个身子下到了银窖里,然后顺着梯子慢慢地爬进了银窖,到了下面后他哼了一声,许陆便用绳子顺了一只风灯下去。
过了片刻,夏初清楚地听见银窖里传出一声干呕的声音,自己的脸也跟着白了白。
连杨仵作都要吐了,这尸体不定腐烂成什么样了。
杨仵作说不出话来,只能先把尸体的状况记在脑子里。上面的人都觉得时间特别漫长,时不时地喊句话,杨仵作就哼一声,证明自己还没晕。
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杨仵作在下面哼了几声,许陆便把一卷粗麻绳和一块大床单递了下去。杨仵作用床单盖好尸体,又用绳子绑好,自己先爬了上来。
夏初和蒋熙元把杨仵作带到院子里,三下五除二把他身上的防护措施除了下来。
“杨仵作,辛苦了!”夏初衷心地表示感谢。
杨仵作摆摆手,猛吸了一口气,之后又是一阵干呕,整张脸都憋红了。缓了片刻后才道:“死者女性,身高约5尺,年龄应该在二十岁左右,尸体已经气肿状膨胀,皮肤呈污绿色。根据银窖内的温度推算,死亡时间应该在五天左右。致命伤在左侧脖颈,是宽刃利器造成的。哦,窖里找到一把斧子。另外还有一处伤在后背,肩胛骨被砍裂了,应该是同一个凶器造成的。”
夏初捂着嘴认真地听着,胃里一阵阵地翻腾,很想吐。
“最近有人报过女性失踪吗?”蒋熙元问夏初。
夏初摇了摇头,闷声道:“上月底有人报过,但是已经找到了,再没有其他的了。”
说话间,许陆忽然从屋里夺门而出,奔入院中扯开脸上的棉布,“哇哇”地吐了起来。身后郑琏慢悠悠地走出来,瞧着许陆的样子呵呵一笑:“不行了吧?让你别看别看的。”
夏初本来就忍得很辛苦了,结果许陆这一吐,终于是带得她突破了那个临界点,自己也跑到墙根,吐了。
蒋熙元问唐奎要了杯水,走到夏初身后,拍了拍她的后背,好笑地说:“你都没看见尸体,吐个什么劲儿?”
“我……我以前见过……”夏初咳了咳,接过水杯漱了漱口,这才把那股劲儿压下去,眼里还含着泪,有点可怜巴巴地说,“这是我的问题,身为一个捕头,害怕尸体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蒋熙元看着夏初,心说这小子平时要强得跟什么似的,倒也有这副样子。他在心中得意狂笑,觉得这回算是揪住了夏初的软肋,可以使劲儿地嘲笑她一回了。
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换了调调:“不用勉强自己,验尸有仵作就可以了。”说罢还揪着袖口抹了抹夏初额头渗出的细汗,“难受的话就歇会儿。”
“没事,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许陆那边孤独地扶着墙,远远地瞧着蒋熙元又给夏初擦汗又给夏初递水,反观自己,忍不住对郑琏道:“郑哥,你也给我端杯水吧?”
“又不是走不动,自己要去。”郑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把许陆憋屈得够呛。
夏初想让唐奎进去辨认一下尸体,唐奎看见了许陆和她的反应,说死也不肯,就差给夏初跪下了。
“我去看看吧!”柳大夫走了过来,问郑琏那里要了块棉布捂住口鼻。
“柳大夫?”夏初有点惊讶,“您去看?那种巨人观的尸体挺恐怖的,您……”
柳大夫很淡然地看了夏初一眼:“我能做的就尽力去做,还是说,夏捕头觉得我现在掉两滴眼泪,说几句‘好惨’更有用?”
夏初脸上热了一下,微微低了头没有回答。
柳大夫随着仵作进去了。蒋熙元不解地用手肘推了夏初一下:“怎么了这是?你得罪这个柳大夫了?”
夏初抬头看了看柳大夫的背影,微微叹气:“也不算是,好像是价值观相左。这个柳大夫真是……怎么说呢?”
“怎么说?”
“不知道怎么说。身为一个大夫,好像心肠有点太硬了,说句不好听的,我感觉他挺冷血的,对不相干的人一点儿感情都不愿意投入。可现在他又主动去认尸,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人算不算好。”
夏初甚至可以想象,柳大夫平时看病也是这样的,手一搭脉,告诉患者:“甭治了,回去想吃什么吃什么,准备后事吧。”
可夏初也不知道,是这样的大夫比较好呢,还是那种告诉你没事,让你满怀希望地吃药、问诊,花下大笔医药费后还是治不好的大夫比较好。
一种是照顾了感情,却不实用。而柳大夫这种十分实用,却让人难以接受。
蒋熙元听夏初说完,道:“都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完全不投入感情不好,但投入过多的感情也不好。凡事还是中庸为佳。”
夏初抬头去看蒋熙元,眨眨眼:“大人说得好有道理。”
蒋熙元颇为受用:“你看,上次方若蓝的案子,你投入的感情就有点多了。”
夏初闷闷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以后注意。”
柳大夫与仵作去而复返,至夏初面前,柳大夫道:“尸体模样改变得太厉害,我也不太能确认,但应该是东家的夫人曹氏。”他指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以前我给曹氏问过诊,所以那个翠玉的镯子我看着有些眼熟。”
夏初看柳大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便拱手一揖:“辛苦柳大夫了!”
“客气!”
“哦,再劳驾问一下,四五天前曹氏可曾来过广济堂?”
柳大夫摇头:“五天前是四月初一,是家父的忌日,所以我没在这里。四月初二……我在,但没看见喻夫人来过。”他低头又仔细地想了想,仍是摇头,“喻夫人很少来广济堂。”
夏初让柳大夫先去歇息,又以同样的话去问唐奎,唐奎茫然地摇摇头,随即又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怎么,那尸体是喻夫人吗?!”
“还得让喻家的人来确认一下,目前看来,应该是吧。”
唐奎“咦”了一声,犹是不信地道:“这……怎么会?夫人怎么会在后院房里?”他又看了看柳大夫离开的方向,“别是看错了吧?”
“不管是谁,干系一样重大。”夏初说完侧头琢磨了一下,问道,“你家夫人有没有后门和这间屋子的钥匙?”
“夫人平时很少来的,我是没见她用过钥匙。”唐奎抖抖手,“东家不在,要真是夫人死在这里了,我可怎么交代……”说着说着,又抹着眼睛哭了起来。
夏初也懒得劝他了,叫了许陆过来,让他带着唐奎到城外百草庄通知喻家人过来认尸。
尸体已经腐烂了,这天儿渐暖,绝对不能再放了。
柳大夫让自己的徒弟帮着上了店铺的门板后,便准备先回家了,蒋熙元叮嘱他最近不要离开西京,可能随时有情况要向他了解。
广济堂店铺中,虽然还是能闻见臭味,但因为有大量的药物气味与之相混合,倒也不至于忍受不了。府衙的这几个人占着人家的铺面,拿了写方子的纸笔,开始讨论案情。
夏初比较相信柳大夫认尸的结果,喻夫人死在喻家自己铺面的房间里,比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死在这里要更合理一些。
当然,也更让人浮想联翩一些。
“广济堂每天都会开门营业,如果唐奎他们不知道曹氏来过,那么曹氏肯定是从后门进的院子。这个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夏初说道。
蒋熙元颔首:“这点是没什么疑问,但疑问是她为什么要从后门进来。”
“为什么?”郑琏靠在柜台上问了一句。夏初反问他,“你觉得为什么?”
郑琏想都没想地说:“就是不想唐奎他们看见呗。”
“倒是没错,但也跟没说一样。”蒋熙元给了一句评价,见郑琏愣神儿,便道,“你倒是记下来啊。”
“第二个疑问是,曹氏的死亡时间在五天前,这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会没有人报案?她是喻家的夫人,失踪四五天的时间不可能没人注意。”蒋熙元继续道。
郑琏那边一听,提笔唰唰地写了下来。
“我刚刚还想到了一点。”夏初说,“咱们通过‘隐藏的银窖’这个线索认为凶手是熟悉广济堂的人,而能知道银窖位置的人必然是喻家人,喻家人杀了喻家人又扔在喻家的地盘,这指向性太明确了,明确得我都忍不住怀疑。”
“你觉得是栽赃?”蒋熙元问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有没有可能是一起单纯的入室抢劫?先不管曹氏为什么要偷偷地来广济堂,反正她就是在这儿。她是喻家的夫人,极有可能是知道银窖的位置的,有人入室威逼她说出银窖的所在,然后将其杀害,最后再把尸体扔下去。这样的话比较好解释为什么门上的锁都是完好的,只有银窖的锁是被砸开的。因为喻夫人有那两把钥匙,却没有银窖的钥匙。”
“那银窖里丢钱了吗?”王琏问道。
“还不知道,这个还得找出广济堂的账本来,然后再核对一下才知道。”
蒋熙元沉默了半晌,缓缓摇头:“不对,如果是入室抢劫,那么有一点是说不通的。”
“哪一点?”
“他为什么要去擦地上的血?”蒋熙元扭头看着夏初,挑了下眉毛。
夏初一听便明白了,这确实是抢劫推论的一个漏洞。如果是入室抢劫的悍匪,他的目标是钱,拿了钱逃之夭夭,一辈子再不会进这个屋子,那他擦血做什么?
总不会是想收拾屋子。掩盖现场痕迹?且不说是否掩盖得了,关键是没有必要。在没有血液鉴定、指纹鉴定、DNA和摄像头的古代社会,如果是流窜作案单纯抢劫,只要不在现场被发现,想逮住非常难。
夏初刚要说话,瞧见蒋熙元的表情,不禁侧目道:“哟?大人你这个表情是……得意?”
“没有啊。”话虽这么说,蒋熙元却微微坐直了点儿身子,弯唇一笑,“且问夏捕头,本官我说的是否有道理呢?”
夏初别过头去,没有直接回答他,迂回地答道:“那咱们还是应该从喻家以及与曹氏相关的人入手。回到最早的那个推断——熟人作案,激情杀人。”
“什么叫激情杀人?”郑琏问道。
“就是凶手原本没有想要杀人,受到刺激后失去理智,就是说失控了,才将被害人杀死。跟方若蓝那种预谋杀人不同。”夏初耐心地对郑琏解释道。
蒋熙元思忖了一下道:“现在最大的疑惑,还是曹氏是如何出现在广济堂的。”
夏初眨眨眼:“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是个有钥匙的人?”
“我的意思是,那把开启了门的钥匙,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蒋熙元对夏初挑了下眉毛,“曹氏出现在广济堂是‘瓜’,那么钥匙的来历便是‘藤’。现场有钥匙吗?”
夏初扬声喊来了杨仵作,让他去搜一下尸体身上有没有钥匙。杨仵作去了回来,说并未发现钥匙。
“没钥匙?”
“没有。”杨仵作很肯定地点点头,脸皱得有点苦,可见刚才去搜尸体的感觉极其不好,“我在银窖里的时候也看了,除了银箱和一把斧子之外,还有一顶帷帽,再没有别的东西。”
夏初叩了叩下巴,道:“钥匙自然是不会自己跑的。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她与有钥匙的人一起来的;要么,就是她自己用钥匙开门,凶手尾随,凶手杀了人之后封闭现场,将钥匙带走了。这个事还是得问他们百草庄的人才知道。”
“嗯。伙计和大夫都不知道曹氏来了广济堂,家里也没有人报案,也就是说完全没人知道她的行踪。这么隐秘……”蒋熙元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牵唇笑了一下,对夏初道,“你觉得会是为什么?”
夏初眯眼看了看蒋熙元:“大人能不能笑得正经些,咱们是在查案。”
蒋熙元轻咳一声,坐回了椅子上:“好吧,等喻家的人过来,问问再说吧。”
喻家人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来的人叫喻示寂,二十来岁的样子,身高腿长,生得不错。估计路上已经打听过广济堂的事情了,所以脸色并不好看。
夏初乍看还以为这是东家喻温平的兄弟之类的,后听他自我介绍才知道,原来这位是喻家的长子。
喻示寂进到铺面后扫了一眼,便到蒋熙元面前拱手见了礼,之后又看了看夏初,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迟疑,随即便道:“这位想必就是夏捕头了,听说您年轻有为,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久仰久仰!”
神情举止间带着生意人的那种世故。
夏初与他客气了两句后便让许陆带他去认尸。等喻示寂去了后院,夏初才对蒋熙元道:“原来那曹氏夫人是个续弦。”
蒋熙元幽幽地感叹了一句:“年轻的续弦正室,很有故事的感觉啊!”
夏初一乐:“大人如果去写戏文,应该也是一把好手。”她见蒋熙元瞥她,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大人说得对。”
过了没一会儿,就听见后院传来了干呕的声音。夏初与蒋熙元对视了一眼:“看来认完尸了。”
喻示寂再回到铺面时,脸色更白了一层,嘴唇都白了,就剩下眼睛红红的。他摸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唐奎给他倒了杯茶放进他的手里。
喻示寂愣神地看着那茶水半晌后,合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喻公子可认得那尸体?”
喻示寂缓缓点头,声音有点沙哑地说:“看上去应该是我的继母,曹雪莲。她……她怎么会……”
夏初静等了一会儿,等他情绪稍有平复,睁了眼睛后,才继续问道:“死者死亡的时间已经有五天了,你们家里没发现她不在家吗?”
喻示寂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
“你不清楚?”夏初不解,“你们不在一个庄子里住着吗?”
“我已成家,与内人住在东跨院,距离父亲的中院有一些距离。家父去临风收药了,我这几天都没往中院去过。”喻示寂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的,也不知道是被何种情绪影响。伤心抑或紧张?还是刚才被吓到了?
“令尊是什么时候离京的?”
“三月末,三十日,早上走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曹氏是哪天?”
喻示寂看了夏初一眼,片刻后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可能是父亲出发的那天早上吧。这几天的确没见到她,最近没有大宗的买卖,而且内人前些日子生产,还未出月,我一直都在家照应着。”
夏初缓缓点了点头,记了下来,继而又问道:“据你所知,喻夫人是否有广济堂后门和待客厅的钥匙?”
“没有。”喻示寂不假思索地回道,说完又想了想,略显烦躁地说,“我不知道,父亲的钥匙如果没有带走的话,也算是有吧。”
“喻公子有那两把钥匙吗?”
喻示寂怔了片刻,点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而后说道:“有,不过出来得急,没有带在身上。”
“这两把钥匙还有谁有?”
“家父和庄子里的管事都有。”喻示寂疲惫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倚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大人,我现在心思很乱。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可否让我静静神?”
看喻示寂这个样子,夏初怕再问下去他会对问案产生抵触心理,就看了看蒋熙元,用眼神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看是否改天再问。
蒋熙元想了一下,点点头,对喻示寂道:“喻公子,令尊现在在外埠,贵府是否要派人去通知此事?”
喻示寂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会派捕快跟贵府的人同去,行程能快一些。那先这样,喻夫人这边的事情你先处理着,不过最近可能少不了要找公子或者府上了解些情况。如果您那边有什么新的线索,也请尽快告知府衙。也请暂时不要离开西京。”
“自然自然!”喻示寂起身想要与蒋熙元告辞,站起来才发现蒋熙元并没有动,自己太着急了,像是在轰人,不禁有些尴尬。蒋熙元无所谓地笑了笑,带着夏初几人出了门。
从广济堂出来,夏初回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招呼了许陆过来,问他道:“你刚才跟唐奎去百草庄,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
“我在路上问了唐奎一些话。”许陆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唐奎说,百草庄和广济堂的生意现在是喻示寂和喻温平一起在打理。这两年外出购药的事已经开始转给喻示寂做了,但因为喻示寂夫人生产的事,这次才是喻温平去的。”
“嗯,你继续说。”
“喻温平去购药的这几天里,广济堂只是按部就班地开门做生意,没有什么大宗货物的往来,所以也没有用到库房。唐奎发誓说他从没有打开过后门,更没进过喻温平的房间。”许陆苦笑了一下,“那唐奎吓得不轻,五句话里得有三句是给自己辩白的。”
“你觉得唐奎可疑吗?”
“那倒不觉得。虽然每天待在广济堂的人最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但如果真是他们做的,不会任由尸体腐烂发臭,早早地便可以处理了。”
“有道理。”夏初点点头说,“不过从这点上来说,也可以反推回去。行凶者可能是没有机会处理尸体,也有可能就没想过二次处理尸体。毕竟再次搬动尸体也是有风险的,如果我们不发现尸体,等喻温平回来再发现还不知道要多少天。时间越长,于凶手越有利。”
蒋熙元回头问许陆:“喻示寂听说广济堂死了人时,是什么反应?”
“我先见到的是百草庄的王管事,他去请的喻示寂,所以我见到喻示寂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没能看见他的第一反应。我见到他时,他的表情挺凝重的,有点不知所措。”
“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叹气,要么就是闭着眼睛。眼圈红红的,看着挺难过的样子。我不知道这边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发现,所以也没敢问他话,怕漏出什么来。”
蒋熙元笑着点点头:“你现在倒是挺细致。”
“人总要进步的嘛。”许陆谦虚地笑了笑,“头儿说的,要有梦想。”
“你什么梦想?”
“当捕头。”许陆道。
蒋熙元转头去看夏初:“那你岂不是危险了?”
夏初得意地一笑:“这有什么?不想当捕头的捕快就不是好捕快。”
“那你有什么梦想?不是做京兆尹吧?”
夏初道:“刑部是不是统管全国的命案审核?那样的话,我挺想去刑部的。刑部侍郎?刑部尚书?都行。”
“还‘都行’?!你这梦想挺大的啊!”
“那当然,梦想嘛。常言道: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蒋熙元失笑:“这哪儿来的常言?夏初,你这不叫梦想,叫妄想。侍郎、尚书,那都得是考了功名才能做的官,就凭你那两笔破字,乡试你都过不去。”
夏初被一语戳中要害,讪讪地撇了撇嘴:“那我的梦想就是当捕头,现在梦想实现了,多好!”
蒋熙元与许陆都笑了起来,蒋熙元冲她竖起大拇指:“我平生所见乐观之人,你是头一份的。”
“我就当好话听着了。行了,扯远了啊。”夏初清清嗓子,把话题重又拉回到案子上,问蒋熙元,“大人好像挺怀疑喻示寂的,为什么?”
“既然分析了可能是熟人作案,那喻家人的嫌疑就很大了。另外,我就是觉得那个人……”蒋熙元叩了叩下颌,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喻示寂给他的感觉。
夏初回忆了一下与喻示寂短暂的交谈,然后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眼神?”
“眼神。”蒋熙元点点头,又学着夏初的样子耸了下肩膀,“我不喜欢他。好吧,你是不是又要说破案需要证据和完整的、没有漏洞的推理?”
“是啊!”夏初忍不住笑出声来,“不过,我也不太喜欢他。”
夏初安排了许陆和郑琏去调查喻家的家庭关系,尤其是与曹雪莲相关的、有矛盾的、有牵扯的,都要特别注意。
两人领了任务离开,蒋熙元拽了拽夏初,皱着眉头说:“咱们是不是能先离开这里?”
“啊?”夏初愣了一下,“大人饿了?正好,你不是想要吃西京八碗吗?就在这门口了,我请你吃吧。”
蒋熙元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她:“你就不嫌臭吗?”
“我都有点闻习惯了……”
蒋熙元二话不说拽着她就走,步子大得都快飞起来了,夏初碎步小跑在后面跟着,挣扎道:“大人!大人!别走太远了,我还想排查一下附近的商户住家,看看有没有线索呢。”
“不管,反正我是不过来了!要查你自己查!”
“大人这样可不好!工作的事怎么还这么挑三拣四的?身为京兆尹,不能这么娇气。”
蒋熙元回头瞪她:“哦?你也知道我是京兆尹。京兆尹可不光是负责审案查案的,你当我是司法参?”
“司法参?”夏初眨眨眼,“司法参是什么?”
“亏你还是个府衙的捕头!司录、司户、司法、司兵、司仓、司士,这些都是京兆尹的下属,都是我的职责范畴,你还以为我只管断案不成?我平时是不是关照你太多了?”
“其他的我倒是都见过,不知道还有个司法参啊!”夏初睁大眼睛瞧着他,一脸的无知,“这么说,司法参应该才是我的上司了?那大人你老跟着我办案做什么?”
蒋熙元被她给气乐了:“合着还是我的错了?”
“不不不,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夏初赶忙解释,“我就是想问,司法参是谁啊?我上任捕头两个多月了,居然连真正的上司都没见过,这岂不是很搞笑?!”
蒋熙元扭头继续行路,夏初不依不饶地跟着他问:“大人,你倒是告诉我啊。”
“自己的上司是谁,自己打听去。”
夏初冲着蒋熙元的背影龇了下牙,然后默默地盘算起自己新上司的问题。
蒋熙元这个上司吧,有时虽然很幼稚,但不得不说他很聪明,对于断案推理也颇有天分,经常能指出她思维上的盲点。这两个多月来,他们的合作还是十分默契的。
也很愉快。
如果换了别人,要也是个善于断案查案的还好说,要是摊上个意在钻营的,她以后工作起来可能就比较麻烦了。
不过,夏初转念又想,这司法参是谁呢?她不知道司法参的存在也就罢了,可司法参不应该不知道捕头的存在啊!就算他不管自己,可见一面打打招呼还是必要的。司法参,又不是高僧隐士,不该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既然查案属于司法参的职责范围,他这样不闻不问的难道不是失职吗?蒋熙元每每与自己一起查案,司法参失职他又如何不知道?
蒋熙元虽谈不上有多敬业,但如此姑息却也不像他的做派。
夏初闷声想了一会儿,便追上几步走在蒋熙元的身边,嘿嘿地笑了两声:“大人,这司法参不会是你自己兼任的吧?”
蒋熙元迅速地看她一眼,又转头去看别处。
夏初走到他前面去,转身面对着他,往后退着走,边走边笑:“猜对了是不是?大人,不承认就没意思了。”
“我没不承认。”蒋熙元轻哼了一声。
夏初笑得越发开心:“大人你卖的什么关子啊,害我瞎担心。”
“你担心什么?”
“担心换个上司工作就没这么顺畅了,还是跟大人你工作比较开心。”
蒋熙元霎时就高兴了起来,连那股臭味都不觉得难闻了。他想忍着不笑,摆摆威严,但终于还是没忍住,唇角扬得越来越高。
蒋熙元想说自己与夏初一起工作也很愉快,但又怕她太得意了。他又想说自己十分辛苦,又怕夏初以后不想麻烦他,查案再也不叫他了。
当初冯步云手下的几个官员,因为案子的牵扯被贬官或者干脆免官了,比如司兵和司士,当然,还有那个司法参。这也是苏缜的意思,他要把旧朝的、属于吴宗淮那帮老臣的关键势力拔除出去。
蒋熙元接任京兆尹后,吏部陆续帮他补了官员上来,但这个司法参一直没寻到合适的人。他原意是从刑部调人过来,但钱鸣昌借着那冤案补偿和一系列律法改革的事情,哭诉人手不够,事情便耽搁了下来。
这一耽搁,蒋熙元也就没再找吏部催这个事情,与夏初办了方若蓝的案子后,干脆就自己兼任了这个职位。
“你知道就好了。”蒋熙元最终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
“明白,明白。”夏初笑得眼睛弯弯的,轻盈地一转身。迎面正过来一辆堆满了麻袋的独轮车,眼瞧着就要朝夏初撞过去。
蒋熙元眼疾手快地拽着她的手往旁边一拉,那独轮车的麻袋几乎是擦着夏初的鼻尖过去的。
“让你不好好走路。”蒋熙元道。他转头去看夏初的情况,却见她眉头紧锁,嘴唇轻颤,脸色很是不好看。她的手还握在自己的手里,蒋熙元就觉得夏初手上越来越收紧力气,于是忙问道:“吓着了?不至于吧?”
“大……大人。”夏初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那车,轧到我的脚了……疼,疼疼!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