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上 第八章 不解心中事(2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4748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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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榕和方若蓝,最后是被许陆在城南一处废弃的戏楼后院找到的。

有了大致的定位后,找人也比较有方向,毕竟西京城中适合杀人、抛尸的地方不算太多。

夏初赶到时,刘榕正垂头坐在戏台的台阶上,抱着肩膀,头上有一些血迹,但看上去并无大碍。

“方若蓝呢?”夏初问许陆。

“在后院。”许陆说完与夏初一并往后院走,“不过,还没醒过来呢。”

“还没醒是什么意思?”夏初顿住脚步,疑惑地眨眨眼。

剧情大反转?刘榕把方若蓝打昏了?

“好像让人点了穴了。可我不会解穴,所以她还一直昏着。”

夏初还是听不明白,也没再多问,加快脚步去了后院。这院子虽然废弃了,但还不算十分破败,砖缝里新冒出的草胡乱地长着,却没有去年的枯草,看上去废弃时间并不长。

方若蓝在地上躺着,像睡着了似的。夏初走过去看了看她,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棒来,交给了许陆。

“谁点的穴?”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当时刘榕也昏着,可我只叫醒了刘榕,方若蓝就一直这样,气息挺匀的,也没什么伤,所以我估计是让人点了穴。没看见别人。”

这是碰见雷锋了吗?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夏初打量了一下院子,指了指院角处的一口井:“看来她是打算抛进井里。可她怎么知道这里有口井的?”

“噢,这戏院是去年入冬才废弃的,原来的东家是个当官的,后来受苏绎的牵连发配了,这儿被工部收了,还没处理。以前这地方经常有大姑娘小媳妇来听戏,估计方若蓝也来过吧。”

“不会是以前洪家的产业吧……”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许陆说。

“行吧,先让人把刘榕和方若蓝都带回府衙去,找个郎中给刘榕看看伤。”

回到府衙时,夏初远远就看见方义与刘榕娘在门口站着。她脚下稍稍地缓了一步,默默地叹了口气。

刘榕娘看见刘榕,快步迎上去将她抱进了怀里,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放声大哭。刘榕没有哭,她越过自己娘的肩膀,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方义。

方义也远远地看着她,片刻后终于挪动了脚步,走过刘榕的身边时却只稍稍顿足,然后走向了她身后还在昏迷中的方若蓝。

错肩而过时,刘榕闭上了眼睛,低头倚在了娘的肩上。

过了一会儿,得到消息的蒋熙元赶回了府衙,给方若蓝解了穴。方若蓝醒过来,恍惚了一瞬后,眼中渐露惊恐,目光四下寻找后伸出双手抱住了方义。

“若蓝……”方义揽住她的肩膀,心情复杂地轻轻唤了一声妹妹的名字,叹息哽在喉中,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夏初让许陆留在门口看着,然后拉着蒋熙元退了出来。

“现在不审吗?”蒋熙元问她。

“大人审吧,我……人抓到了,没我什么事了。”夏初低声说,回头又看了一眼烛光昏暗的监牢。

“洪月容、刘樱都是无辜的人,方若蓝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蒋熙元道。

夏初抬头看着蒋熙元,抿嘴像是笑了笑:“我的职业素养还是不太够啊,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情绪带进案子里来。大人说得没错,这里面有两条无辜的人命。其实,我也不是同情方若蓝。”

她叹口气,抬脚把地上的一块小碎石踢得远远的,直到那“咕噜咕噜”的声音停下来,她才继续道:“我是同情方义。同情他对方若蓝的那份亲情,也同情他与刘榕的那份爱情。”

“我明白。”

“大人,我去捕快房歇一会儿,有事您再叫我吧。”

夏初回了捕快房,没有点灯,拢着自己蜷卧在了床上,在黑暗中浅浅地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可终究还是累了,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小初,进去!别出来,也不要出声,一会儿哥哥来找你。”哥哥把她塞进衣柜里,胡乱地拽了几件衣服把她盖住,又关上了门。

“哥哥,要玩藏猫猫吗?”她问。

“别出声!一会儿哥哥来找你。”

衣柜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衣柜外面有乱糟糟的声音,她听见爸爸喊了哥哥的名字,她猜,哥哥一定又是捣蛋犯了错,被爸爸骂了。

几声很响的声音后,屋里没声音了。夏初偷偷捂住嘴笑了笑,知道藏猫猫开始了,她把衣服往自己头上盖了盖,想等门开的时候吓哥哥一跳。

不过她那时好像忘了,是哥哥把她藏进衣柜的。他藏的他再找,那多奇怪。

过了好久,久到她已经在衣服堆里睡着了,哥哥都没再打开门。柜门再开时,门外站着的不是哥哥,也不是爸爸妈妈,而是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叔叔。

“叔叔。”夏初甜甜一笑。

叔叔看着她,勉强笑了笑:“小初,把眼睛闭上,叔叔抱你出来。”

“哥哥呢?”

叔叔没说话,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又拽了件衣服盖在她的头上。她想把衣服拉下来,却被按住了:“小初乖乖的,叔叔带你走。”

“叔叔,哥哥还没来找我呢。”

哥哥再也没有来找她。

那是一起轰动全城的枪杀案,是一个歹徒对警察的报复。她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失去了父母和哥哥,直到后来她懂事了才知道,那是一次永别的藏猫猫。

再不会有人来找她了。

蒋熙元是在清晨时分来的捕快房,带着刘榕的笔录和方若蓝的口供。

夏初还在睡,还是那样蜷卧的姿势,显得人小小的。蒋熙元悄悄地走到床边,想伸手把她推醒,手按在她的肩上,却极轻地拍了两下。

夏初睡得很安静,睫毛如鸦羽般覆住了灵动的眼睛,嘴唇微微张着,听不见一点儿呼吸的声音,像瓷窑里烧出来的一只娃娃。

蒋熙元把手放在她鼻子下探了探,她就伸手挠了挠,却没有醒,只是把脸埋进了手掌里,露着元宝般的耳朵和短发下一截白嫩的脖颈。他莞尔一笑,把卷宗放在旁边的桌上,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方若蓝的口供出来后,所有的细节便都对应上了。

三月初三晚,方若蓝先是悄悄约了刘樱戌时到后山路,说方义想要见她。然后便去禅房与几个好友聊天,戌时,她借口如厕离开了一小段时间。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方若蓝跑到后山路见了刘樱,用木棒利落地敲昏了她,再用木棒按住刘樱的脖子,将她扼死,之后又回到了禅房。

没有人会觉得出门如厕属于离开,所以当时许陆排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方若蓝的作案时间。那些姐妹都说方若蓝一直与她们在一起。

等聊完了天,大家各自散去歇息,方若蓝才再次返回作案现场,伪造了刘樱被奸杀的状态,然后抛尸崖下。

“我不喜欢她们。”方若蓝在被审问的时候对蒋熙元说,“其实原本也不想杀掉她们的,谁让她们执迷不悟,非要嫁给我哥的。”

“你难道不认为你哥迟早是要娶亲的吗?”

方若蓝摇头:“那时候许家小姐与我哥定了亲,我去找了个算命的,让他跟许夫人说这门亲事不吉,许家不就退亲了吗?可洪家偏就不信,如何,果然是不吉的吧?”

“那刘家退亲也是你从中作梗?”

“嗯。刘樱如果不去找我哥哥,我也没想杀她的。”方若蓝哼了一声,“是她自己不检点,一听说我哥哥约她,她大半夜的就跑来了,死了是好的。我知道向刘家提亲是哥哥的意思,我也想让哥哥看看所谓的大家闺秀都是个什么样子。”

蒋熙元扶了扶额角,有点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你们来找我哥问话,我还不知道原来我哥是看上了刘榕。”她低头揪了揪自己的手指,有点懊恼,“杀刘樱可能杀错了。我要是不杀刘樱,你们也怀疑不到我,也就不会在我想杀刘榕的时候赶过来了。”

蒋熙元摇摇头:“刘榕的母亲知道刘榕离开是打算与方义远走高飞,你这样做岂不是害了你哥哥?”

“你们不是找作案时间吗?”方若蓝抬起头来说道,“我哥哥又没有作案时间,你们会拿他如何?”

“你就不怕连累了你哥的名声?”

方若蓝笑了,往后靠了靠:“那多好。刘榕因为要与我哥私奔而被杀,这样就没有谁再敢把姑娘许配给他了,也省得我一次次地费心思。我知道哥哥是个好人就行了,我不会离开他,他慢慢会明白的。谁也别想抢走我哥。”

事后,蒋熙元对夏初感慨道:“她知道杀人不对,但好像始终不觉得自己的思路有问题。”

“严重的恋兄情结。”夏初说道,“她童年的经历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认为只有方义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对所有可能改变她与方义之间关系的人,都抱有敌意,连她爹在内。她的世界里,只容得下自己与方义,她觉得方义也应该如此。”

“那方义也真是可怜。那么小就撑着家,带大了妹妹,好容易一切平顺,妹妹也长大了,却弄出这么个事情来。”

夏初垂眸点了点头:“是。最可怜的就是他了。”

刘樱被杀的案子就此告破,连同之前洪月容那件无头公案一起了结了。刘钟刘大人送了个牌匾给蒋熙元以示感谢,蒋熙元接了,却又悄悄地对夏初说:“真是不实用。”

谷雨过后,北方兴州、临风一带显露出了干旱的迹象,地方官的折子递到京城,说有些商家已经开始囤积货物准备抬价。

苏缜先期让户部拨了笔款过去,尽量把民生物价稳住,又让他们拿出赈灾款的筹措方案,免得临阵抓瞎。弄得户部尚书很是辛苦。

工部左侍郎和水利司的人也被苏缜轰去了兴州,一方面掌握旱情的第一手资料,另一方面提早准备蓄水存水的一系列措施,以防大旱。

忙过了这段时间后,苏缜再见到夏初已经是四月初,接近立夏的时节了。

春雨过后,明媚透亮的阳光里,苏缜一袭月白色长衫,腰束蛋青色的丝绦,一种纯净少年与稳重男人的混合气质,淡然而立,耀眼而夺目地出现在了夏初面前。那份光彩,把邻家院子里探出头的那株盛放的广玉兰都比了下去,看得夏初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脸颊发红。

罪过罪过。

夏初觉得自己一贯是个注重内涵的人,曾经对那些看见美男而尖叫犯痴的女同胞嗤之以鼻。直到现在她才幡然醒悟,不是她不肤浅,只是自己的审美标准可能太高了,从前,那是没有能入她法眼的美男罢了。

“夏初。”苏缜见她走过来,便笑了笑。

不行了,真是心脏病都要犯了!夏初悄悄抚了抚心口。

“有日子没见了。”苏缜细细地打量了夏初一番,“好像长高了一点儿。”

“谢谢,黄公子好像也长高了。”夏初说完有点想咬自己的舌头。心说:这个见面打招呼的寒暄方式,也太傻气了!于是忙又补救道,“小良上次带回去的那羊汤的味道还可以吗?”

这句话说完,夏初又是一阵懊恼。那羊汤都是近一个月之前的事了,这么说话,简直像是怕他忘了自己请过他一碗外带羊汤似的!

“我的意思是……你的那两封信帮了大忙了,今天我请客!”夏初一边说,一边默默地擦了擦汗。

苏缜莞尔:“能帮上忙就好,不必客气。哦,还要谢谢你请的羊汤。”

“忘了吧忘了吧,我,我就是……”夏初百爪挠心,自己把自己整得十分羞愧,胡乱地搪塞了两句,便钻进了车里。

“今天准备带我去哪儿?”苏缜随后上车,稳稳落座,问道。

夏初想了想,掀了帘子对安良说:“小良,咱们去宣阳坊那边的三柳巷吧。”

“那有什么特别的?”苏缜问。

“那有个卖凉面的摊子……”夏初话说到一半,转头看了看苏缜那一身白净华贵的衣服,遂道,“小良,还是去吃永平坊的西京八碗吧,就在广济堂药铺旁边,你认得吗?”

“认得。”安良应了一声,将车赶了起来。心说这地方倒是比福记离皇宫近一些,过两天出来买的时候还方便点儿。

“你知道的地方不少。”

“其实我也没去过。因为之前答应了要请你吃饭,特地向我们大人打听的,他推荐的地方,应该还不错。”夏初对苏缜笑了笑,“噢,我们大人就是京兆尹蒋熙元,黄公子认得他吗?”

“听说过,没什么交情。”苏缜笑吟吟地顺口答道,“他倒是个人物。”

“是呢,将来皇上的小舅子。”夏初呵呵一笑,双手叠在脑后倚在车壁上,“我一直觉得皇上就是传说中的人,是不真实的存在,现在一想到我与皇上之间其实只隔着一个人,就觉得很有趣。”

“你想见皇上?”苏缜侧头看着夏初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可夏初却摇了摇头:“随便一句话就能合法地要人命的人,我可不敢见。”

“哪有那么可怕……”苏缜有点郁闷地说。

“黄公子见过吗?我倒是听说皇上长得很不错,当然,也是我们大人说的。”夏初转头看着苏缜,抿嘴笑了笑,“我觉得应该没有黄公子好看。”

苏缜头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夸奖,不禁一怔,脸上隐隐有发热的感觉,赶忙转过了头去。

西京八碗是西京的特色菜,许多酒楼都有卖,都是八碗菜,但所用食材略有差别,味道更是什么样的都有,良莠不齐。

永平坊卖西京八碗的叫顺水楼,除了西京八碗也卖别的,可能他家的西京八碗做得实在名声在外,所以多数一说起来都叫:永平坊的西京八碗。

就像常说的“和平门烤鸭店”,其实人家叫全聚德。夏初这么分析。

几天前,夏初与蒋熙元很热闹地聊了一通西京美食,但总体感觉像是鸡同鸭讲。夏初所知道的都是福记那样的小店,而蒋熙元所推荐的都是坐商大酒楼。

也就是夏初进去吃饭还得贷款的那种。

而这个顺水楼,算是蒋大财主推荐的最接地气的一家了,工薪消费。

“虽然叫个‘楼’,但其实不算大。我是偶然去吃的,环境不怎么样,但味道相当惊艳,是我吃过的最有滋味的西京八碗。有机会带你去尝尝。”蒋熙元带着几分向往地说。

这个机会,现在夏初自己创造了。

顺水楼在永平坊东北边的一条巷子口,没临着主街,但也不算远。夏初与苏缜往顺水楼走,一拐进那巷子,她便抽了抽鼻子,蹙眉道:“什么味儿啊?”

苏缜也微微地掩了下鼻子:“有点怪。”

顺水楼的伙计从店里冲出来,伸手迎着他俩,苦笑道:“二位客官请进,这味儿可不是我们店里的。您二位放心,我们这里的食材保证新鲜干净。”

夏初询问地看了看苏缜,苏缜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他随意。夏初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她饿了,扛不住了。

进到顺水楼里,那怪味果然没有那么明显了,夏初问那伙计:“你家的西京八碗名声在外,怎么也不换个好一些的门面呢?”

伙计回道:“我们掌柜的怕门面大了、客人多了后他忙不过来,菜品交给别人做又不放心,怕走了味道,最后反倒砸了自己的招牌。”

夏初点点头:“有道理,你们掌柜真是业界良心。就是这巷子环境有点差啊!”

“嗬,您也知道旁边的广济堂是个药铺,上次我就看见他们一马车拉过来,蛇虫鼠蚁的,硌硬死人了!平时没这么大味儿,这几天不知道又进了什么药了。过几天就好了。”

顺水楼没有雅间,夏初与苏缜便找了个离门远一些的地方坐下了。楼里的桌凳似乎都有些年头了,棕黑色,泛着包浆般的油腻光泽,和食肆里特有的一种陈年菜油味儿。

苏缜拿起伙计送上的茶杯,默默地看了看,又放下了。夏初笑了笑,把茶碗敛到自己面前,倒进去一些热茶,小心地转着茶杯把杯壁烫了一遍,然后泼到地上,又重新斟好递给了苏缜。

苏缜有点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端起茶杯来用茶水沾了沾唇:“最近不忙了?”

“嗯,最近都是些盗窃、讹诈、欺男霸女的案子。虽然也是犯罪,但没有人命,心情上会觉得好一些,不那么压抑了。”

“我听说,方简方大人辞官了。”苏缜说道。所谓听说,自然是说辞,方简奏请辞官回乡的折子还是他亲批的。

夏初微微一愣,随即低头转了转桌上的茶杯:“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方若蓝被判了绞刑,可以留个全尸。怎么说呢,所谓全尸也不过就是心理安慰罢了。现在方若蓝死了,方大人辞官了,也不知道那方义如何了。这一家子……”

“很让人感慨。”苏缜接口道。

夏初点了点头:“案子虽然破了,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方若蓝固然罪有应得,但也是个可怜的人。以前我认为杀人者十恶不赦,再强大的理由也不能支撑到剥夺他人性命的行为。可是,从马庆全到方若蓝,似乎都是其情可悯。”

“人活于世都有苦衷,深究下去,可能没有谁是完全的坏人。”苏缜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上还没有沾过血,即使是经历了争夺皇位那样你死我亡的事。

可是,母后不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吗?苏绎不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吗?还有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卒、暗卫,甚至李二平,都不能说与自己没有关系。

这是以前,至于以后,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又怎么可能不去攥上几条人命?

“也没有谁是完全的好人吧?”苏缜微微苦笑了一下,又说。

“人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夏初道,“从我的角度来说,所谓好人坏人,应该是以法律做准绳的,法律是个硬道理。而黄公子你刚才说的意思,则是以道德为准绳的。法律层面,触犯了法律的就是坏人,而道德层面就柔软多了,也宽泛多了,所以才会有那种辩证的看法。”

苏缜听得很认真,听完却问:“什么叫辩证的看法?”

夏初叩着下颌想了想,开口道:“我以前看到过一首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黄公子能明白的吧?大小、好坏,都是个立场问题。辩证地看,应该是……更全面地看待问题,而不是只出于自己的立场。”

苏缜点了点头,这个意思他是明白的,只是从前没有用一个词去概括。他想了想又问道:“可你是捕头,如果你的立场有变化,会不会影响判断?”

“以法律为准绳捉拿罪犯是我的职责,这个立场是不能变的、唯一的。而职责之外,我的立场只是我私人的情绪,专业一些的话,要互不影响才对。就像医生的职责是救人,不能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就袖手旁观。对吗?”

“是这么个道理。”

夏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也是我这两天琢磨的,也是怕情绪影响了自己的职业信仰。”

说话间,伙计单手端了菜盘走过来,上面码着几个瓷碗,利落地放在了桌上,一边放,一边高声道:“瓦块熏鱼、黄焖鸡、卤汁酥肉、红烩三鲜、甜虾豆腐蛋、爆炒鹦哥菜、红豆八宝饭、羊骨汤。二位慢用,有事儿您招呼。”

碗的尺寸虽然不大,八个碗倒也足足摆了一桌子,红黄绿白黑,颜色十分丰富,八碗里有肉有菜,且肉类皆不重复。谈不上精致,但也颇有心思,不愧西京名菜。

夏初拿起筷子对苏缜微微颔首道:“答谢宴,黄公子不要嫌粗糙。”

苏缜还没开口,那伙计又去而复返,将一小壶酒放在了桌上。夏初眨眨眼:“上错了吧?我们没有点酒。”

“掌柜送的。”伙计笑着说,“这两天巷子里不是老有股怪味儿吗?有的客人到巷口就不进来了。这仍愿意来吃饭的,我们掌柜心里有份感激,所以都送壶酒。”

“你们掌柜真会做生意。”

“开门的买卖,这不都得指着你们捧场赏饭嘛。您二位慢用!”

夏初饶有兴致地倒了点儿在酒盏中,抿了一口后吐了吐舌头:“有点辣。”

苏缜也倒了些,随即点点头:“是有点辣。”

“辣就辣吧。”夏初干脆多倒了一些,举起来,“我也就不以茶代酒了。黄公子,正式地说一句谢谢,更重要的是,再正式地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苏缜也把酒盏举了起来:“谢谢就不必了,倒是那句‘很高兴认识你’……”

“如何?”

“我也很高兴。非常高兴!”苏缜说完,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夏初也把酒干了,喝下去只觉得像是吞了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赶紧夹了口菜吃。苏缜忍了一下,最后也是忍不住张嘴呼了口气出来。

蒋熙元推荐的地方果真不错,苏缜和夏初吃得十分惊喜,一会儿说这个好,一会儿说那个更好。美食伴着浓酒,吃到最后俩人都是脸颊发红,额头也渗了汗,十分畅快。

“呵呵……”夏初放下筷子揉了揉肚子,“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了个尸体后,足足两天没吃下饭去,等缓过劲儿后猛吃了一顿,好像都没有现在这么撑呢。”

“尸体,不过就是不会喘气的人罢了。”苏缜眯着眼睛慢慢地喝着已经变凉的茶。

夏初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摆了摆,摇头道:“非也。你知道什么叫巨人观吗?”

“什么叫巨人观?”

“尸体的腐败扩展到全身,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就好像随时会爆掉一样。”夏初张开两手往外扩了扩,“眼睛突出来,舌头也伸出来,皮肤是那种污浊的绿色……”

“喂!我说你小点儿声!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旁边一个穿绿色长衫的胖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喝道。

夏初赔笑道了歉,然后掩嘴笑了笑,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说:“能想象得到吗?那可不只是不会喘气的人。”

苏缜也探身过去,侧头悄悄地瞄了一眼旁边桌的胖子,微微点头,小声说:“大概能想象到一点儿。”

夏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扑哧”笑出声,又赶忙掩住了嘴,憋得肩膀直耸。两人相隔不过三寸远,苏缜的鼻尖嗅见她身上洁净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酒味,抬眼再看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忽然特别想咬上一口。

夏初渐渐忍住了笑,侧头正好对上了苏缜的目光,心口像是被谁迅速地攥了一把,酸酸涨涨的,而且还停了一拍。

愣怔片刻后,夏初怯怯开口:“我……好像喝多了。”

“我好像也是。”

两人各自在凳子上坐好,各自沉默,各自揣测起各自不太明白的心事来。

结了账从顺水楼出来,夏初觉得脚下有点发软,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呸了一声:“唉,这味道真差劲儿。”

送出门的伙计苦笑:“客官,这话您别在门口说啊,不知道的以为您说的是饭菜的味道呢。”

夏初大笑,回头拍了伙计的肩膀一下,大声道:“饭菜的味道好极了!赞!”

“多谢多谢!”伙计悄悄地活动了一下肩膀,这一下还没活动完,苏缜便也学着夏初的样子拍了他一下,“甚好!”

伙计揉着肩膀目送夏初和苏缜走出巷子,自言自语道:“这么清秀文雅的人,怎么手劲儿这么大……”

从顺水楼出来晃晃悠悠地走到巷口,夏初没理会安良诧异的目光,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里,歪头倚在车壁上莫名地笑了两声:“不行,看来以后是不能喝酒了。”

“嗯……”苏缜也上了车,听见这句后便跟着附和地点点头。是不能喝酒了,宫中的那些精酿淡酒喝喝还好,这烈酒喝完整个人好像都有点不对头似的。

安良担忧地看了苏缜两眼,苏缜冲他挥了挥手,他只好咽下所有的话,放下帘子,赶车先把夏初送回了她家,然后才掉头回宫。

夏初进门后晕头涨脑地舀水抹了把脸,然后愣神站在院子里,眼前挥之不去的都是苏缜的笑容、苏缜的目光。片刻后,她索性舀了一大盆的水,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女扮男装是为了实现心中理想,不是为了想这些的!

夏初憋着一口气,对自己猛做了一番心理建设,而后“呼啦”一声把头抬了起来。等盆中的水渐渐归于平静,她看着水中的自己,努力地笑了一下。

苏缜在车上睡着了,一直到了宫中永巷才被安良轻声叫醒。

“皇上啊……”安良瘪着嘴看着苏缜,“虽然让皇上舒心高兴才是奴才的分内之事,可奴才立志想要做个正直的太监的。您这微服出宫倒没什么,可是……”

苏缜的脚步也有点虚浮,他扶着安良的肩膀笑了笑:“可是什么?可是一个皇上,一个天子,在粗陋食肆里喝醉酒,实在有失体统是吗?”

安良扶稳了苏缜慢慢地往寝宫里走:“奴才是怕您喝坏了身子。”

“一顿酒喝不坏身子,可一顿酒却能喝来难得的开心,难道不值得?”苏缜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嗯……宫里的味道。”

“比那小巷子的气味好多了。”安良说。

“可我闻了十六年了。”苏缜浅浅地叹气,“安良,有多少人想做皇上?很多人,包括我,在没有坐上皇位之前。可有多少人知道做皇上的乏味?很少,但我知道。”

“皇上,回宫了,您得换个自称了。”安良弱弱地说。

“朕?”苏缜笑了一声,“乏味。不能大笑,不能大哭,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在盯着,我稍有失礼的举动就像天要塌了似的。每天那么多的奏折,每天那么多人告诉我那么多事,都要听,都要问,都要解决。万万的百姓,泱泱的国土,一点儿都不敢懈怠。安良,我不是我自己,我是皇上。”

“皇上,奴才知道您辛苦。”

“是辛苦。不过今天夏初告诉我一个词,叫‘辩证’,事情总要看得全面一些才好。所以,我是皇上,我得到了许多自然也会失去很多,其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皇上,奴才知道……”安良鼻子微酸。知道什么?好像也不太知道什么。

苏缜停下脚步,掐着自己的指尖对安良说:“所以,就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

“一点点的自由,一点点的时间,不做皇上,试着做我自己。”苏缜低下头,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有时候,我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的。”

“皇上,奴才……奴才不说了,以后也不说了。”

苏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把安良的肩膀扳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然后探头往他面前凑了凑。

安良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脑袋直往后缩:“皇……皇上……”

“别动!”苏缜把安良的脑袋拉回来,贴近自己面前三寸左右的地方停住。安良气儿都不敢喘了,不知道苏缜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这是个暗示脑袋要搬家的动作?

静止了一会儿后,苏缜把安良放开去,犹自摇了摇头。

“皇上……”安良咽了咽唾沫,心神不宁地跟在苏缜身后,“奴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做错什么事了?”苏缜似乎是没听见,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朕一点儿都不想咬你。”

安良差点儿就哭了。心说:酒这东西,真害人!

天色将黑未黑时,蒋熙元从浴室出来,从衣柜里挑了件黛青色的织菱纹长衫,交给丫鬟去熏了香,又仔细地拢好了头发,发带飘在脑后,鬓边额前留出的碎发,随意得很讲究。腰挂与长衫同色的绣异兽纹扇套,搭着蟹青色的荷包,精蚕丝拧成的穗子随步伐轻晃,夕阳下颇有流光溢彩的感觉。

刘起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百无聊赖。等蒋熙元出来后,他瞟了一眼自家少爷那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花花公子的模样,默默撇嘴:“少爷,就是去莳花馆而已,至于打扮得这么精心。”

蒋熙元“哗啦”一声合上扇子,敲了敲刘起的胳膊,缓缓摇头:“所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九湘看不上你了。”

“大丈夫不拘小节。”刘起说。

“不拘小节是这么用的吗?”

“我就是个武夫,少爷您别嚼我的字眼儿,就是那么个意思,您明白就行。”

蒋熙元不以为然地负手往前走,继续说道:“不拘小节与大丈夫有什么关系?好像非要活得粗糙才叫男人似的。”

刘起挠挠头:“少爷,自打夏初来了以后,我觉得您越发能言善辩了。”

蒋熙元回头“扑哧”一笑:“少爷我一直如此。什么叫‘自打夏初来了’?现在我不与你计较这上下主次的关系,这才叫不拘小节。”

“您也就与我计较这上下主次的关系,在夏初那里可没有。我跟您多少年了,您这么区别对待……”刘起低头用鞋底搓了搓地上的草,蚊声道,“不是我瞎猜,少爷,您这么下去可危险了。”

没人回答。刘起心说坏了,少爷生气了。

“算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您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刘起说完,慢慢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蒋熙元早已经走到大门口了,根本没听见。

“少,少爷……”刘起叹口气,跟了上去。

蒋熙元与刘起出门,刚走到巷口,远远地就看见有人快步往这边过来。蒋熙元眯眼看了看:“瞧着好像夏初。”

“就是夏初。”刘起说。

这会儿的工夫,夏初已经到了跟前,瞧见蒋熙元也是一愣:“大人?正要去找你呢。”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呵呵一笑,“这是要去莳花馆吗?”

蒋熙元大大方方地点头:“走吧,一起去吧。总说请你去你总是推三阻四的,今儿正好赶上了,就别推辞了。”

“我不去。”夏初往后退了一步,“我找您有正经事说。”

“走吧。”蒋熙元拽着她的胳膊,“正经事到莳花馆一样说。大人我锦衣华服的,你就让我在巷子里站着跟你说话不成?”

“我不去,我又不是没去过,大人忘了我以前是在那里做工的?”

蒋熙元笑道:“从后院进去洗碗,和从楼面进去消费能一样吗?好歹也见识见识灯红酒绿。老看卷宗你不腻吗?”他凑近夏初小声问,“莫非,你小子还真是断袖不成?要不,咱们去南风馆?我豁出去陪你一趟。”

“大人,你正经一点儿!”

蒋熙元吸了吸鼻子,微微蹙了下眉头:“你喝酒了?”

“有这么大的味儿?”夏初缩了下脖子,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她下午睡了一觉,还没来得及洗澡就跑出来了,“中午喝的,也没喝多少。”

“去哪儿喝的?”

“永平坊的西京八碗,就是大人你推荐的那家。别说,味道还真是不错。”

“怎么自己先去吃了?不是说我带你去的吗?”蒋熙元拔高了点儿声调,满满的不乐意。

“嘿!不让你请客还不高兴?我是跟黄公子去的,他也说不错。”

“哦。”蒋熙元听了夏初的话,心里有点儿不太舒服,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了似的,“你又见那个黄公子了?”

“是啊。”夏初浑然不觉蒋熙元语气中的那点儿情绪,心里又冒出了苏缜的模样来,唇角漫上一点儿浅浅的笑意。

蒋熙元看在眼里,越发不爽,酸溜溜道:“西京官多富人多,纨绔更多,尽有些男女通吃的主儿,都是女人看多了乏味,便打起清俊小后生的主意。那黄公子什么底细你清楚吗?你可别傻乎乎地上了人家的套儿。”

夏初有点不高兴,侧目看了蒋熙元一眼,反唇相讥道:“别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但西京公子里看女人看得多的,大人怎么也在一掌之内,莫非也乏味了不成?”

“是乏味!但再乏味我也不会喜欢男人。”

夏初被他的态度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这可怪了。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人家黄公子跟大人你素不相识,你何必那样去揣测他?再说,就算他好男风、爱男人,那也是我的事,他是我的朋友。大人你又生的什么气?”

“谁说我生气了?”蒋熙元哼哼地冷笑了一声,“说得对啊,那是你的朋友,你的事,我操的什么心?”刘起跟在俩人身后,把蒋熙元的态度看了个真真切切。那真是天空飘来五个字儿:这回要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