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捕头·上 第五章 世间千百态(1 / 2)

女捕头 爱默丁 1506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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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寺院,刘夫人一见官差用布兜着个东西进来,便明白了,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了过去。

夏初请方丈安排了一间空房,将刘樱的尸体放了进去。有与刘樱交好的姐妹听见信儿都赶了过来,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就都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夫人醒转过来,被丫鬟搀着到了放尸体的房间,愣怔了片刻后便扑在尸体上号啕大哭起来,听得人心头发酸。

夏初让武三金和王槐今晚轮流在这房前守着,自己带着许陆进了旁边的房间。不一会儿仵作便把验尸的报告给夏初送了过来,夏初拿在手里,借着烛光坐在炕上直皱眉。

“头儿,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夏初把报告交给许陆:“你看看,先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的?”许陆在身上抹了抹手接过去。他喜欢查案推理这个过程,不然凭着一身功夫去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比衙门轻松不说,挣得也不少。之前都是跟在赵捕头屁股后面,极少有机会发表意见,现在夏初让他说,他心里有点激动。

许陆看了一会儿道:“我认为刘樱是被掐死的。可能是死前受到侵犯,在这个过程中被失手掐死的。”

“再说详细点。”

“如果是被勒死的,她的脖子上应该会有挣扎时的抓痕,但刘樱脖子上没有,而且,这个痕迹不是环绕的。看这个痕迹的宽度……多半是个男人吧。头儿,对吗?”

“嗯。”夏初把报告拿过来,“可如果是被掐的,应该也能看出挣扎的痕迹,比如指甲里会有一些残留物之类的,刘樱没有。也许她在这之前就已经死了。”

“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再掐?”

“可能凶手不确定她是否死透了,怕在抛尸的过程中她突然醒过来,多做了一重保险?”

许陆点头:“也有可能。”

“目前尸检报告上看不出更多的东西,现在我很想确认这刘樱到底有没有被侵犯,只不过……”夏初觉得这事有难度。

“她的衣服被撕成那个样子,亵裤上还有血迹,应该是被侵犯过的。”

“你怎么知道撕开衣服就一定是被强奸过?那些血就一定是失身后流的血?”

“推测吧,以前都会依照这些来判断。”许陆想了想,“验那个地方……她家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验身的话,有助于划定嫌疑人范围。”夏初把验尸报告放在床沿上,敲了敲,“如果刘樱没有被侵犯,那她应该就是被谋杀的。”

许陆接口道:“如果她曾经被侵犯,那就有可能是色恶之徒临时起意,先奸而后杀。那么咱们的重点就要放在寺中的男性身上。”

“嗯,放男性身上是没错,但也不一定是临时起意,也没准儿是仇杀。”夏初咬了咬手指,“现在分析什么还都早了点儿。总之,是否被侵犯是一个可以切入的点,最好还是想办法验一验。”

“那她家就是不让查又怎么办呢?”

夏初烦恼地挠挠帽子:“要不偷偷地查……”

“可别!”许陆拦着她,“万一让人发现了可是要入监的。”

“嗯……”夏初低头想了一下,然后对许陆说,“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先去把寺里的人初步排查一遍。问清楚三月三日戌时之后这些人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人能证明。找出可疑的报给我。验身的事,找机会再说。”

这晚夏初睡得不是很好,隔壁间的刘夫人似乎是一直没走,哭声断断续续的,在这静谧的山中夜晚听着有点瘆人。

天刚有一点儿亮的时候,夏初就起来了,因为她实在是太饿了。昨天中午饭就没来得及吃,晚饭也耽搁了。

夏初推门出去问了正在扫地的僧人后便直奔饭堂,清淡的斋饭吃了两大碗才算缓过点劲儿来。

等吃完了饭出来已是天光熹微,万佛寺里荡着淡淡的雾气,檀香阵阵,僧众已经开始了早课,喃喃低语般的念经声听得人心很静,磬钵“铛”的一声被敲响,仿佛天音,清越悠长得久久回响。

怎么会在寺中杀人呢?夏初真是觉得罪过。

刘夫人带着两个丫鬟找到夏初。这刘夫人看上去要比昨日苍老了许多,双眼红肿,嘴唇干得都爆了皮,恐怕泪都流干了。

丫鬟见到夏初“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夏初面前,眼泪簌簌地掉:“官爷,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小姐做主!我们小姐……小姐她死得太惨了!”

“官爷……”刘夫人颤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夏初的胳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珍珠般养到了十六岁啊……这简直是活生生地摘了我的心去啊……”刘夫人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颤抖着虚弱的声音,乞求地看着夏初。

夏初用力抿了抿嘴唇,眼眶发热。

天下母亲的那颗心,她如何不明白。为了孩子,豁出命去也是肯的。

自己那么珍爱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带着血肉来到世上,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牙牙学语,辛苦而又幸福地看着她一天天长成亭亭玉立的模样。

只一夜的工夫,再见却是那样凄惨的一具尸体,如何受得了。

“刘夫人节哀,我一定会找出杀害令爱的凶手,不管是谁,绝不姑息,您放心。另外,我还需要您配合我提供一些线索,好让凶手早日伏法。”

刘夫人点点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丫鬟:“这是竹青,是我们小樱的贴身丫鬟。女儿……女儿她大了,有些事这丫鬟比我还要清楚。”

“好,您先回房休息,我向她了解一下情况。”夏初原本想提一下验身的事,但看刘夫人的这个情绪,怕再刺激她,只好先缓缓。

夏初把竹青带进屋里,找了王槐过来帮她做笔录。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家小姐是什么时候?”

竹青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就是三月初三的晚上,小姐用完了斋饭出来,跟几个姑娘还有说有笑的。我过去,她就说不用我跟着了,所以我就回了丫鬟住的通铺间,跟人聊天。等到过了戌时,我见小姐那边一直也没叫我,就躺下睡觉了。”

“晚上你有没有听见过什么异常的响动?”

“没有。通铺有个婆子打呼噜打得很响,吵得我半天睡不着,估计得是到了亥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倒是没听见什么。”

“初四早上呢?你一般什么时候去伺候你家小姐起床?”

“平日里是卯时才伺候梳洗,寺里的斋饭开得早,我没醒过来。起床的时候大概都卯时一刻了,我去了小姐的房里看她不在,想着她是去吃斋饭了,我也就没去找。”

“那你家小姐也没叫你?她自己梳洗的?”

竹青的表情显得有点犹豫,舔了舔嘴唇,才道:“没叫我。”

“那你不觉得奇怪吗?”

竹青低头用帕子擦擦鼻子:“有……有时候小姐是不用我伺候的,倒也不是特别奇怪。”

夏初留意了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知她定是有所隐瞒,便道:“竹青,你刚才跪在地上请我为你们家小姐做主,那么首要的就是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我不知道你想隐瞒的理由是什么,但是你隐瞒的却有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竹青低着头没说话,显然还在犹豫。

夏初便又加了把柴道:“除非你请我为你家小姐做主这话并非真心。”

“当然真心!”竹青急急忙忙地说,说完后咬了咬下唇,“其实……其实我没去伺候,是因为二小姐在。”

“二小姐?”夏初不太明白,“二小姐在跟不用你伺候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有二小姐伺候。”

竹青说完后,夏初回想了一下刘家的家庭关系,这竹青所说的这二小姐,应该就是刘家庶夫人的女儿——刘榕,于是心中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刘樱与刘榕的关系不好吗?”

“其实也还可以,不过就是出门在外的时候使唤使唤罢了,谁让她是庶出的呢。就像庶夫人也是要伺候夫人的。”竹青不以为意,可见是习惯了的。

“所以那天晚上是刘榕做了你该做的工作,对吗?”

“嗯。二小姐跟小姐住在一个屋里,伺候起来也方便。”

“竹青,你是刘樱的贴身丫鬟,那三月三日晚上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情绪上的异常?比如生气难过?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竹青仔细地想了想:“没有呀……看上去心情挺好的。一直都是跟各家小姐在一起。”

等竹青走了,夏初问王槐:“怎么?庶出的女儿还得伺候嫡出的?都这样吗?”

“那倒不是。庶出的虽然身份是低了不少,但毕竟也还是小姐,家里有丫鬟婆子,怎么会让小姐去伺候?”王槐道。

“我觉得也是。”夏初站起身来,“走吧,去找刘榕。”

刘榕比刘樱小了不到半岁,但是看身量似乎是刘榕更高一些,五官看上去比刘樱漂亮许多。这也算是大部分人家的特点,庶出的往往比嫡出的漂亮,谁让妾室一般比正室好看呢。

夏初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刘榕一番,心中对这姑娘有了个初步的定位。

刘榕不算很瘦,穿着件浅米色的半肩,搭着檀香色的襦裙,眉宇间的神色有些郁郁的,带着点习惯性的小心,在一身暖调子衣裙的衬托下仍是显得清冷。

就算竹青不说,也能看出来,刘榕在刘府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夏初进到刘樱与刘榕共同住着的禅房里,先是四下看了看,见没什么异常之处才在桌前坐下。刘榕已经倒好了两杯茶,放在了夏初和王槐面前。

“刘榕,你坐。”

“哦。”刘榕拢了拢裙子坐下,低着头。

“你不必紧张,我们就是向你问些情况。”夏初看刘榕点了点头,才道,“你与刘樱平时关系怎么样?”

“还算可以。就是有时候姐姐心情不好了说话不太中听,倒也没什么。”

“那刘樱让你伺候她梳洗这类的事情,也都是你心甘情愿做的?”

刘榕抬起头来,微微愣了一下:“倒不是心甘情愿……不过我也习惯了,姐姐那人就是那个样子的,每每一到外面来就要拉着我住一起,别人看着会觉得我们姐妹间亲厚。但她又少不了人伺候,我就多做一些了。”

“三月三那晚,你们一直在一起吗?”

“没有。”刘榕摇头,“帮姐姐梳洗完我就想到寺里转转,姐姐她不去,我就自己出门了。”

“那大概是什么时间?刘樱没有与你一起?”

“大概是戌时前后吧。其实,我不希望姐姐与我一起,我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府里规矩多,难得到寺里来能自由一会儿。”

“那就是说从戌时之后一直是你一个人?有没有碰见谁?什么时候回去的?”

刘榕看了夏初一眼,想了想道:“我没遇见什么人,但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我。我转了挺久的,后来有些冷了就回了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你姐姐在房里吗?”

刘榕眨了眨眼睛:“应该在吧。她不是早上不见的吗?我回屋的时候怕吵到她,就自己摸到床上睡了。早起醒来没看见她,我以为是我昨天累了所以睡得沉,没听见她起身呢。不过她的被子是我叠的。”她指了指床上。

夏初笑了一下:“那昨天夜里你也就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了吧?”

“没有。我躺下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

“好吧,刘小姐先好好歇着。”夏初带着王槐起身往门口走,夏初回头看了她的腿一眼,刘榕便停下了脚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昨天寺里黑,不小心撞到了石栏上。”

“女孩子家,天黑后还是尽量别一个人活动。”

刘榕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点点头。

“哦对了,二小姐对你姐姐的死怎么看?”

刘榕似乎没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停了一会儿后才道:“姐姐死得很惨,请官爷一定要还姐姐一个公道。”

夏初浅浅一笑:“当然。”

从刘榕的房里出来后,王槐追着夏初问道:“头儿,我觉得,这刘榕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夏初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眼皮不抬地说:“连你都觉得有问题,她能没问题吗?”

王槐一下子也没听出夏初这是讽刺他呢,还挺高兴。半晌后反应过来了,便苦下一张脸来:“头儿,您就教教我呗。你看我后来一次都没迟到过。”

“你没迟到是你应该做的,这有什么?”夏初转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在衙门里给你们培训过几次,但主要还得看你自己用不用心。你看人家许陆……”

夏初说到这里一拍脑门:“哦对,他现在应该在排查呢,估计忙不过来。”

“排查什么?”

夏初打量了王槐几眼:“你不是要求进步吗?去帮许陆排查去,从基础工作学起。”

“头儿,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寺里的格局。”夏初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万佛寺的规模中等,从山门进来之后是放生池和钟楼、鼓楼,然后便是弥勒殿。弥勒殿后的主院有两进,一个是大雄宝殿的院子,再往后则是藏经楼。

主院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跨院,西侧是僧人的生活住处,东侧则是禅房的院子并一个竹园。

夏初沿路在万佛寺转了一圈,除了僧侣的房间之外都看了个遍,然后又沿着中间的路一直走到了藏经楼,也没发现什么旁门左道。

如果刘榕说的话是真话,那么戌时前后刘樱应该还在房里,就算她说的是假话,那至少酉时后刘夫人去的时候她是在的。

酉时后山门就闭上了,如果刘樱从那里出去,看门的僧侣不会不知道。

那她是从哪里出去的呢?难道是翻墙?

夏初皱眉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两层高的藏经楼,忽然想起那个黄公子约她见面,去的就是云经寺藏经楼后面的禅院。

这万佛寺的藏经楼后面会不会也有禅院?

夏初跑了两步绕过去,果然,在藏经楼后面有一个月亮门,门两边的墙都是寺院围墙连过来的,不绕到楼后,只从前面看的话会觉得已经走到头了。

她从那月亮门穿出去,后面果然也像云经寺那样,石板路的西侧有个小禅院,细密的竹篱笆围着,里面是很田园风格的禅室。路的东侧是一片竹林,竹林与藏经楼后的围墙中间有一条窄窄的碎石子路,尽头便是一扇小门。

那门上只是门闩并没有挂锁,夏初拉开门出去,沿着脚踩出来的小径一路走,走了没一会儿小路便与大路汇合,再过去就是万佛山的石刻佛洞了。

夏初观察了一路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等走到路的交会处,她左右看了看,回忆昨晚发现刘樱尸体的大概位置,往北走了一段,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山坡的一侧。

这条路上都是人为铺就的碎石,可能是为了压灰。夏初踩着碎石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发现这路上什么脚印也留不下,实在讨厌。

走了约莫五十多米的时候,夏初终于发现了路侧有一个位置的灌木有被压倒的痕迹。她拽了根结实的灌木枝探出头去看了看,见这一侧的山势颇为陡峭,倒确实适合抛尸。

夏初站直了身子,环顾一圈。眼下她站的这个位置距离那条小路约莫有个二十米左右,距离禅房后墙也不远。山中的夜晚很静谧,如果刘樱被杀前曾经呼救过,按道理,总该会有人听见点儿什么才对。

究竟这里是不是第一现场呢?还是刘樱压根儿没有呼救过?

假设刘樱是主动离开禅房,她没有呼救,会不会是熟人作案?如果是熟人作案,那刘樱到这里是不是私会来了?

可如果是私会,为什么刘樱又会被杀?难道私会中两人起了口角失手杀人?私会的对象强求不成霸王硬上弓,然后灭口?或者私会的人与凶手不是一个人?

夏初冒了一脑子的问号出来,发现可能性实在太多,而眼下的线索却又太少。范围大得无边无际,想从里面找出一个方向来,好像比从山里搜出尸体还费劲。

她抱臂想了一会儿,又揪着崖边的灌木探出头去,想看看崖下是不是那个大石的位置。

这回探出去的距离有点大,夏初觉得重心有点往前栽,心中暗叫不好不好。手臂用力想把自己拽回来时,偏偏那讨厌的碎石子打了滑,眼瞧着就要栽下去了。

完蛋!

她一手抓紧了灌木枝,另一只手胡乱地向后伸着,想要捞住个东西把自己的重心带回去。这本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可没想到这一捞,还真让她给捞着了。

借着力量终于算是稳住了身形,夏初长舒一口气,往后退了一大步回到安全的位置,暗道万幸。

她握了握拳头,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抓着刚才救命的东西,回过头往自己的手上一看,居然看见了另外一只手。

她顺着手看到了胳膊,顺着胳膊看到了肩膀,再顺着肩膀就看见了那张说熟悉也不算熟悉,却让人忘不掉的脸,不禁惊喜道:“黄公子?你回来了?”

苏缜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回来了”是什么意思,愣了片刻才突然记起来,上次见面他告诉夏初自己出门了,于是忙点了点头:“是,刚回来。”

两人相视一笑,忽然想起手还拽在一起,赶忙松开来,互相拱手见了个礼。苏缜看了看夏初身上的衣裳,笑道:“这捕快的衣裳很精神。”

“是捕头。”

“哦对,夏捕头,失敬失敬。”

“你怎么会在这里?”俩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在这里查案子。”夏初看了一眼山崖,苦笑道,“结果自己差点儿变成案子,还要多谢黄公子及时搭救,这下子一顿饭是不是不够了?”

苏缜笑道:“你的月钱还够吗?”

“这月的不够可以下月请嘛。”夏初偷偷地揉了揉手心,想把刚才苏缜拉着她的那种感觉抹下去。她长这么大还没跟别的男的拉过手,怎么手掌上的感觉那么怪呢?

“扭到手了?”

“没有没有。”夏初甩了甩手,“你怎么从这边上山来了?”

“这边清静。”苏缜看了看她,“也幸好是从这边上来的。”

夏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让黄公子见笑了!怎么,黄公子是来山上踏青的吗?还是礼佛?”

“都不是。”苏缜默了默,“今天是家母冥诞。”

夏初轻轻地“哦”了一下,与他一起慢慢地往前走,鞋子踩在碎石子上,发出细碎而粗糙的“咔咔”声。

“怎么不去云经寺呢?”夏初没话找话地问道。

“家母未嫁时最喜欢每年上巳节来万佛寺,与她的手帕交一起过个生辰,踏青,再跪在佛前许个新一岁的愿望。”

“那她后来许的一定是你平安快乐。”夏初冲他微笑了一下。

苏缜也浅浅一笑,却摇了摇头:“嫁人后她就没再来过了。”

“那也不打紧。”夏初仰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忽然有点小小的伤感,静默了片刻后缓缓地说,“我记得小时候我的母亲带我去过寺院。”

苏缜慢慢地走,静静地听着。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进到昏暗的殿里,看见硕大无比的人坐着,直接就被吓得大哭起来。”夏初沉浸在回忆里,自嘲地一笑。

“母亲把我抱出去,给我擦了眼泪,还告诉我那个硕大的人就是佛,是世界上最慈悲最好的人。她还说,她已经告诉佛了,说夏初是最好最乖的孩子,佛一定会很爱我,会让我平安快乐。”

苏缜转头看了看夏初:“你的母亲对你很好。”

“哪有母亲对孩子不好的呢?”夏初眯了眯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我不知道佛爱不爱我,但我知道母亲很爱我。她是我心中的佛,虽然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但她一定希望我平安快乐。”

“是吗……”苏缜垂眸看着路上的碎石子,像是自问。

“是。黄公子,令堂即便不来万佛寺,她也一定是希望你平安快乐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夏初浅浅一笑,语调如同这三月初的风,温暖而淡淡的。

万佛寺中传来清脆的磬钵声,苏缜看着夏初,没有说话。

走过这不长的一段路,很快回到了那个小门处。那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夏初与苏缜走近,见安良探出了头来,看见夏初也是颇为惊讶。

“夏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查案。”夏初笑道,“我就说今天怎么没看见你,原来在这里躲着。”

“哪是躲着啊?哎,夏公子穿捕快的衣服还真好看。”

“是捕头。”夏初还没开口,苏缜却先一步替她说道。

夏初忍不住笑出声来,对苏缜摆了摆手:“案子那边还有很多事要问,黄公子有空了记得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好。”苏缜点点头,目送着夏初跑回了寺中。

安良诧异地瞄了苏缜一眼:“奴才是不是听错了?请吃饭?”

“有问题?”

“奴才多嘴了。”安良低头让开路,“云空大师已经在禅院里等您了。”

万佛寺禅院里的青草冒了绿,院里引了濯泉水汇入一方小池塘。细细的水流声是基调,满院的宁静,偶有小鲤鱼翻出水面溅起小朵水花,像一曲中的错音,让苏缜回过神来。

“施主心不静啊。”云空大师说。

“这是母后的第一个冥诞。”苏缜转过头,“我竟然想不起上一年她的生辰自己都在做什么。她活着的时候我曾经怨过她,现在又后悔错过了那些时光,好像自己什么都没为她做过。”

云空呵呵一笑:“佛说爱别离,倒是别离了方知是爱。”

苏缜默然片刻,缓缓地说:“来的路上我还在想,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知道母后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好母亲,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机会了解彼此,这生母子的缘分就匆匆地尽了。如果母后还在,我很想知道我所做的是否就是她所期望的……”

“施主,你的母亲所期望的,无非是你的平安。”

苏缜摇了摇头,苦笑道:“大师不了解我的母后……”

“我了解。”云空打断他,而后静静地笑了一下,“天下的母亲皆是同心。”

苏缜怔了怔,仿佛刚刚那声磬钵的声音又悠然响起,打在心上,忽然让他涌起些许悲伤。悲伤来得并不浓烈,好像泉水泡了陈茶,缓缓地染上清苦的色彩,释出涩涩的味道。

他叫母妃、母后叫得已经习惯了,也习惯了她治理后宫的强势与威仪,习惯了去敬畏,习惯了去揣测,习惯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是他想得太多了,唯独少了单纯的孺慕之情。

夏初说:“令堂一定是希望你平安快乐。母亲都是这样的。”

云空说:“天下母亲皆是同心。”

其实,不管她做过什么,那也是他的母亲,最后用命保住了他的母亲。

夏初那边看过了抛尸的地方后,觉得给刘樱验身一事得试着说说了,于是从禅院那边回来后便直奔刘夫人的房间。

刘大人与刘家嫡子刘松听到噩耗后也已经赶过来了,正在刘夫人房里坐着,见夏初进来,刘松便起身见礼。

夏初与他回了礼,又对刘大人一拱手:“刘大人,小的夏初,是府衙的捕头。”

刘钟看了她一眼,眼里满是不信任:“你是捕头?”

“正是。”

刘钟冷哼了一声:“府衙没人了吗?找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子做捕头。”

夏初听了很不高兴,沉了脸回道:“前任赵捕头的牙长得倒是齐的,还不是制造冤狱胡乱抓人,最后落个秋后问斩。刘大人,您是吏部侍郎,此番难道是来考核吏治的不成?”

“放肆!”刘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凭你也能查案?!我女儿到现在死了快两天了,你们抓到人了吗?!府衙都是干什么吃的?”

蛮不讲理这是!

夏初也火了,冷声讽刺道:“大人不如将我绑了送到府衙去算了,既然你也无所谓谁是真凶,只要抓到人,那抓谁不是抓?”

“混账!这样的话岂是一个捕快该说的!”

“捕快该说的话?刘大人,从我进门到现在,您可给了我说话的机会?”

刘松一看这小捕头挺生猛,赶紧上前拉架,劝下自己的父亲后又劝夏初:“夏捕头莫见怪,任谁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心里都难受的,脾气一时压不住也是有的,您多担待则个。”

夏初知他说得在理,火便也下去了不少,想起那验身之事又觉得不能就这么被刘钟给压住了,不然绝对办不成。

“刘公子是个明理之人,那便允在下问一句,令尊到底发的什么火?是我们府衙到现在不抓人,还是我们消极怠工不查案?是质疑在下能力不足,还是嫌在下年纪小?烦请给个痛快话,在下也好看着怎么解决。”

“这……”刘松苦笑不已,心道你这让我怎么问啊?

刘钟在旁边也听见了,虽然仍是气哼哼的,但夏初问得他还真回答不上来,不言不语地独自愠了半天的气,才冷言道:“你要说什么?”

夏初清了清嗓子:“查案,我等责无旁贷。但受害者家属的配合对我们亦是万分重要。倘若大人您不配合,我等也是有心无力。小的这么说,不知大人您是否有异议?”

刘钟没说话,刘松看了眼父亲的神色,道:“自然是没有异议的。需要问什么,需要我们做什么,夏捕头您尽管说就是,我们当然全力配合。”

“嗯,令爱的尸体情况想必你们都已经看到了。我们怀疑令爱死前曾经受到过侵犯,但也只是怀疑而无法确定。因为不能验尸。”

刘钟拧着眉看了看夏初:“不是已经验过了?”

“缺了最关键的一环。”夏初说完看着刘钟,刘钟一时没明白,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夏初说的是什么,不禁暴怒,“岂有此理?想都不要想!”

夏初也不恼,好言劝道:“小的明白,作为父母,情感上很难接受。但小的也请刘大人想一想,逝者已去,是那些虚无的所谓清白重要,还是还死者一个公道比较重要。”

说完,她又转向刘夫人,“夫人既然参佛,便应该明白佛家所说。身体,不过是这一世灵魂所寄,倘若令爱灵魂难安,您空守一具皮囊又有何意义?那皮囊一空,其实也已经不是您的女儿了。”

夏初假模假式地往天花板上看了看:“令爱大抵也在看着吧……”

刘夫人也抬起头来,愣怔半晌,“哇”的一声又哭了:“女儿啊……”

经过了一番从心理到玄学,从施压到劝慰的全方位立体游说,刘家终于同意了验尸的事,但不同意身为男性的杨仵作来做。

夏初觉得这个让步已经足够了,便让武三金快马回城,去莳花馆把那个负责给楼里姑娘验身检查的婆娘找来。

夏初办成了这件事,心情颇好,回到屋里就看许陆和王槐正拿着一摞笔录在那里讨论。

“不错嘛。”夏初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赞赏道,“这么有工作积极性,我心甚慰啊!”

“谢头儿夸奖!”王槐是个十分需要别人认同的捕快,听到夏初的表扬,便笑容灿烂地拱了拱手。

许陆把笔录交给夏初:“头儿,排查得差不多了,总算是赶在午饭前问完了,不然过了午饭好多人就要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捻着上面的几张道,“这几个人是在案发当晚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有男有女,主要是这两个。”他点着最上面的两个名字。

“方义,闫正弘?”夏初粗略地扫了一遍,“说说情况。”

“这闫正弘说他当晚在屋里读书,没见过什么女子。”许陆微微撇了下嘴,“这闫正弘是读书人,傲得很,我去问他话时他极不耐烦,还说这佛门清静之地就不该让女子来,只会惹麻烦。”

“这叫什么读书人?”夏初用手指在闫正弘的名字上重重点了两下,哼道。

“酸得很。”许陆摇头笑了笑,“我问了一圈,当晚没人见过闫正弘,也就是说没人能给他做证。不过闫家与刘家交集甚少,他说他压根儿不认识刘樱,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作案动机。”

“他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夏初拿笔在闫正弘的名字下划了一道,瞧了一会儿后才道,“行,你继续说吧。”

“我觉得这个方义颇为可疑。他曾经与刘樱定过亲,但后来刘樱那边又退婚了。其实也不算是定亲,只不过两家口头上说下的,后来方家请了媒人去提亲的时候刘家却没答应。刘家不愿意说这事,还是刘樱要好的姐妹偶然提到的。”

“为什么会退婚问出来了吗?”

“嗯。方大人是从五品,原本两家的门户差不多,但年后刘大人升了四品,好像是有点瞧不上方家的意思。女儿嘛,又是唯一的嫡女,自然想要高嫁的。”

“噢,这么个意思啊!倒是有作案动机。”夏初低了头认真地看着那张笔录,看了一会儿不禁挑了下眉毛,“嗯?那天晚上他与刘樱见过面?”

许陆点头:“这也是刘樱的一个姐妹说的,她说是她帮刘樱带的话儿给方义,约了方义晚上到跨院六角亭见面。”

“走!”夏初站起身来,却又猛然扶住了桌子,闭眼扶额。许陆一见忙问道:“头儿,你怎么了?”

夏初缓了口气:“你去告诉方义,就说我下午要找他问话,请他暂时不要回城。如果回去也没事,我就直接找到他府上。”

“好。那,你这是……”

夏初摆摆手,慢悠悠地往外走:“我先去吃饭,要饿死了……”

夏初睡得晚起得早,吃过了饭后有点犯困。她在去问案和去睡觉之间挣扎了一下,还是跑到井边打水洗了把脸,打起精神来去找方义了。

许陆跟在她后面,看她精神不济的样子说:“头儿,要不我去问得了。”

夏初摇头:“不是现场询问会漏掉很多细节。”

“我保证笔录记得一个字都不漏。”

“那不一样,文字又没有表情。”夏初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脸,“他动一下眉毛抿一下嘴,什么时候会停顿什么时候会低头,都可能是线索,你记不下来。许陆你别着急,晚一点儿再独立办案总比办错案要好。”

许陆点点头,安心地跟着夏初走了。

夏初到的时候方义正在屋里看书,看见他们便起身见礼,丝毫没有因为他们耽搁了自己回城而感到不耐烦。

夏初注意了一下方义看的那本书,是一本《妙法莲华经》。

方义的身高得有一米八,肩宽腿长,生得一表人才,说话的声音很温和,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让人觉得亲切且不虚假,颇有儒雅之气。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华贵,但是平整干净,跟他的房间一样,虽是暂住但仍收拾得一丝不苟。可见是个十分自律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人,夏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有礼了很多:“方公子这次是独自一人来的万佛寺?”

“噢,这次我是与妹妹一起来的,她想到郊外踏青,我正好也想参禅礼佛,便一起过来了。夏捕头,喝茶!”

“谢谢!”夏初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方公子知道我来是为什么吧?”

方义笑了一下:“是为了刘家小姐的案子。今天上午许捕快已经来问过我一次了,案发当晚确实没有人能证明我在何处。夏捕头如果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就是了。”

哎呀,这个态度太让人喜欢了!夏初在心里默默地给他点了个赞。

“冒昧地问一句,方公子与刘樱是什么关系?”

“这实在不是我想提起的一个话题。”方义沉默了一下,端起茶盏来缓缓地抿了一口,“家父原本与刘大人关系不错,私下里便订了我与刘小姐的婚事。只是家无主母,家父过了好些日子才请了媒婆去提亲,但刘家却不认此事……当然,刘大人的做法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我方家来说毕竟是有些侮辱了。”

“令堂已经不在了吗?”

“嗯,去世很多年了。早些年父亲曾因为一些事被贬职到禹州,家母便是在那期间去世的,家父回来后深觉对不起母亲,一直没有续弦。我与小妹的婚事也有点被耽搁了。”

“噢,很抱歉。”

方义宽和地一笑:“无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方公子,据说三月三日晚,你曾经与刘樱见过面,可有此事?”

方义的表情略微有点不自然,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确实是见过。她找尤家的二小姐来传话,约我申时三刻在六角亭见面,正是吃完斋饭后。”

“你去了吗?”

“原本是不愿意去的,我虽谈不上恨刘家,但毕竟刘家的做法也为我所不齿。可刘小姐本人却也没有错。”方义顿了顿,“私心里说,我也想知道刘小姐约我是想说什么。”

“那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方义略略地皱了下眉头,倒像是有点厌烦的样子,“她说退婚一事是她爹娘的意思,她也觉得自己双亲的做法欠妥,想替他们向我道个歉。还说她会回去再劝一劝爹娘,看能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

“那么,刘樱本人其实还是很愿意与你成亲的?”

“也许是吧。不过即便她愿意,我也是不赞同的。我们方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由不得别人如此戏弄。”

“你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