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义笑了笑:“当然没有,总不好当面让一个姑娘家如此下不来台。”
“你与刘樱聊了有多久?何时分的手?”
“很短。大致也就说了那些话我就先一步走了,一来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二来我也怕别人撞见说出闲话。时间嘛,我去找钟公子的时候也才不过酉时,这点想必许捕快是已经查证过的了。”
夏初点了点头:“是查证过,但钟公子说你与他聊了一个时辰后就走了,那之后你便回房了?”
“是,回房了。”方义换了个坐姿,很肯定地说道。
“但是我们问过你隔壁的人,说三月三日晚你屋里的灯一直没有亮过。”夏初一边问,一边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想寻出些破绽来。
“噢,是没有亮过。”方义低头笑了笑,回答得很自然,“因为我在屋里打坐。”
“打坐?”
“对,打坐。我信佛,每天都要打坐。不光那晚上没点灯,昨晚也没点的。”
夏初看着他,有点发愣。这个说法让夏初判断不出真假来,如果说是打坐,那没人看见以及没有点灯也是正常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本《妙法莲花经》:“方公子,那本经书可否给我看一下?”
“这个?”方义拿起来递给了夏初。
夏初拿在手里翻了翻,闲聊般问道:“方公子读到哪里了?”
“刚开始读没多久,刚读到第十二品,提婆达多,是文殊入龙宫讲法华经,龙女闻经成佛之事。”方义道,“这次到万佛寺原本还想着看有没有机会见到云空大师,向他请教一二的。”
夏初听不明白这些,但翻到第十二品倒确实是方义说的这个拗口的名字,遂将手中的书放下,犹不甘心地问道:“打坐之后你又出去了吗?”
“没有,直接就歇下了。”
夏初抽了抽嘴角:“没有洗漱?”
方义一乐:“洗漱之事当然是要在打坐之前做的,还焚了香。”
说辞虽然没什么破绽,但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间,夏初一时想不起要问什么来,却还有点不想放弃。正一边思索,一边喝着茶拖延时间,这时就听到房间的门响了一下。
夏初回过头去,见是一妙龄少女推了门进来。
少女中等身材,穿着浅草色的春装,衬得皮肤白皙,像株清晨舒展开来的小树,十分清新可人。模样也很俊俏,长得与方义有些相像。
少女看见夏初他们先是怔了怔,随即表情像是有些不悦的样子,目光越过夏初看着方义:“哥,咱们怎么还不回城?再不走天就晚了。”
“还有点事,一会儿就走,你先去收拾吧。”方义冲她笑了笑,笑容中有安抚的意味,又对夏初道:“这是舍妹,方若蓝。”
方若蓝走到方义身边,瘪了瘪嘴,侧眼看着夏初问他:“早上不是问过一遍了吗?连我都问了,怎么还要问?”
许陆在一旁解释道:“方小姐,因为案发当晚方公子没有能证明自己去处的证人,所以我们再过来详细了解一下。”
“他就在屋里啊!”方若蓝在方义身边坐下来,“怎么就没人能证明了呢?我就能证明。”
方若蓝说完,方义十分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来找过我?”
方若蓝点头:“对啊。我看你在打坐,所以就没出声。”
得,有证人了。
夏初有点失望,将目光转向方若蓝,问道:“请问方小姐,你是什么时辰过来的?”
“不记得了。”方若蓝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方义抱歉地对夏初笑了笑,又低声对方若蓝说:“若蓝,你好好说话,官差问案子也是公事。”
方若蓝这才不情愿地说:“我真不记得了,反正是挺晚的了。大概酉时三刻我来过一次,哥哥不在,我就回房了。自己待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去找林家的那两个姐妹说话去了,然后……怎么也得戌时过半了吧。”
“方小姐这么晚来找方公子,是为什么?”
方若蓝听夏初这样问,表情越发不悦,咬了咬下唇,瞟了方义一眼:“那不得问我哥前天晚上做什么去了吗?”
“我?”方义不太明白,“我做什么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方若蓝哼了一声,“你那天就是见刘樱去了,我听见尤家二小姐跟你说话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回来,哥,那刘家如此侮辱方家,你怎么还要跟她见面?要是传出你与她有私情,让爹爹的面子往哪儿搁?”
方义一听,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是是,不过就是短短地见了一面,后来我就去钟公子那里了。不信你可以问官差,他们都调查过的。”
方若蓝面色这才稍缓了一些:“那就好。那刘家小姐的亲不结是好的,她可不像面上看来那么温柔,要真娶回家来可就有你受的了。”
夏初一听,赶忙揪住话头,插话问道:“方小姐何出此言?”
“你们不是查了一天了吗?这都没查出来?!”方若蓝睨了夏初一眼。
夏初吸了口气,假假地一笑:“还请方小姐详细说一说?”
“我那些姐妹私底下可是说了好一阵子呢。”方若蓝看了方义一眼,“你也听听。大概七八天前吧,刘樱房里有个叫珠儿的小丫鬟自尽了,刘家就让珠儿家人把尸体领了回去。”
“这个事情我知道。”方义说,“刘家不光给她结了当月的月钱,还额外给了些发丧的银子,算是宽厚的。”
“什么呀!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珠儿家把人领回去,换衣裳的时候发现她身上好多伤,都是让人打的、扎的。”方若蓝不屑地一哼,“珠儿就是刘樱房里的,你说这伤都是哪儿来的?珠儿家里的哥哥看见伤,不干了,认定是刘家将人给逼死的,上门找了好几回。”
“方小姐,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夏初问她。
“没有不透风的墙,反正就是传出来了。”方若蓝怕夏初不信,又道,“这是真事儿。就我们来万佛寺的那天,刘樱的马车还让珠儿哥哥给拦了。这是林家小姐亲眼瞧见的。”
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夏初眼睛一亮,看了许陆一眼,许陆点点头示意他已经记下来了。二人又问了问关于那珠儿的事情,便向方家兄妹告辞。
“许陆,现在去找林家小姐把这事问问,如果已经走了就追出去问。”
“好!”许陆把那摞笔录交给夏初,转身便走。夏初一边翻看,一边沿着寺中的路无目的地走,等眼睛从笔录上移开时,发现已经走到了大雄宝殿。
藏经楼的飞檐上挂着铃铛,里面的铛子随着风轻轻地飘着,偶尔撞出一点儿细微的声响。夏初忽然想起苏缜来,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这么想着,夏初的脚步就已经往藏经楼后面过去了。
到了禅院,夏初没看见安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回去了。她在禅院门口踱了几步,试着推了一下竹门,没想到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夏初试探着往里走,里面静静的,好像没有人。
这禅院比云经寺的更好看一些,大概是因为地势的便利引了泉水进来,有了水就多了几分灵气。
禅室的门开着,里面光线很暗,夏初以为没人便探了探头,结果头一探进去,赫然发现里面坐了个须眉皆白的老僧。
夏初跟做了贼似的,转身就想跑,却听那老僧缓缓开口问道:“姑娘有事吗?”
“哦,没有。我就是……”夏初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姑娘?!”
“嗯?”老僧这才睁开眼睛,瞧了夏初几眼后呵呵笑了笑,“要是用眼睛看,倒还真以为面前的是个小公子。”
用眼睛看?夏初没听明白,不用眼睛看用哪里看?
老僧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又呵呵笑了两声,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越过夏初走到鱼塘边停住了脚,弯腰抓了把鱼食洒进去:“眼睛能看到的太少喽,眼睛只能看见心想让它看见的东西,它却反过来要蒙蔽心的宽阔。”
夏初一点儿都没听明白,她觉得打禅这东西就是怎么缥缈怎么来,与她所一贯奉行的“用事实说话”似乎截然相反。
老僧又笑了笑:“你看见寺里有人找你了吗?”
“啊?”夏初被他说得一愣。
“去吧,寺里有人找你。”老僧说完负着手往禅院外走去,直奔那道小门。夏初一看他去的方向,职业病直接发作:“高僧!三月初三晚上您在禅院吗?有没有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声响?”
“嗯?”老僧回头看着她,忍不住笑道,“我在万佛洞入定十余天,今天才刚回来,尘世间的事莫要问我喽。”
夏初有点抓狂,她也听不懂这和尚什么意思,但见他就要出门离去,忙道:“大……大师!”
“怎么了?”
“您可别告诉别人我是个女的,我这才刚当上捕头……”
“不说。”老僧点点头,“你的身份、你从哪儿来,我都不说。”
我从哪儿来?
夏初看着那扇门关上,怔了怔,忽然觉得后脖颈子发僵。他这句话什么意思?!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夏初满脑子问号地回了寺里,转过大雄宝殿就看见蒋熙元正从前面走过来,他一见夏初便道:“正找你呢。”
还真有人找?!
夏初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自己刚才看见的究竟是人是鬼还是仙啊,难不成是土地公公显灵了?
“你干什么去了?”蒋熙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自然是查案子,我还能干什么?”夏初反问了他一句,“大人怎么过来了?”
夏初瞅他面色显得有点疲惫:“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倒像是被荼毒了一番似的?”
蒋熙元捏了捏眉心,避开了夏初的问题:“出了大案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骠骑将军府的门我等怎么敢随便乱闯,而且这不是还在放假吗?”
“亏得我勤勉,早一日去了衙门,正好碰上武三金去找人,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不对吧?”夏初瞄他一眼,讪笑道,“我可是让武三金去莳花馆找人的,大人,您确实勤勉……”
蒋熙元被她无情戳穿,不禁伸手点着她道:“你看你现在这叫个什么态度?调侃上司,毫无尊敬可言。”
“调侃就是不尊敬?太狭隘了。”夏初诡秘地一笑,“耳朵只听到心让它听到的话,那么有限,却反过来蒙蔽了心的宽阔。”
“……什么意思?”
夏初暗暗放心,既然蒋熙元也不明白,看来倒不是自己智商有问题。
“说正事吧,那验身的婆子带来了吗?”
“带来了。”蒋熙元没好气地说,“已经安排去验尸了。”
验身婆子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证实刘樱确实曾经受到过侵犯。刘夫人听见这个结果又哭了起来,刘钟面色铁青,站在蒋熙元面前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蒋熙元向刘钟保证一定会全力以赴,还死者、还刘家一个公道。
刘家人带着刘樱的尸体走了。夏初召集了几个捕快,与蒋熙元一块儿开了个专案研讨会,会上,夏捕头将案情进展做了简要的陈述,并对下一步的工作做出了安排。
“因为验身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现在咱们可以将嫌疑人锁定在男性身上。”夏初将笔录放在桌上,“武三金,现在就去通知闫正弘,让他暂时不要离开万佛寺。他在案发当晚没有不在场证明,如果离开,按畏罪潜逃处理。”
“啊?”武三金有点为难,“那……要是已经走了呢?或者人家要是有事非要走,我还真押牢里去啊?”
“人命关天!什么事比人命重要,嗯?!”夏初伸出拇指来一指蒋熙元,“你要是搞不定就找蒋大人出面。现在就去!赶快!人走了就给我追回来!”
武三金抄起他面前的纸就冲了出去。
蒋熙元慢慢地转过头看着夏初:“你拿我当什么了?”
“上司、领导、无所不能的蒋青天。”夏初眼皮不抬地说,说完转向许陆,“许陆,珠儿哥哥这条线你继续跟,现在你就去她家。”她把笔录推到许陆面前,“记住,如果他当晚有不在场的证明,一定要把证明落到实处,务必查清;如果没有不在场证明,就将他带回衙门暂时扣押,此人嫌疑很大。”
“明白。”
“扣押归扣押,不许用刑,所需一切条件尽量满足,并告知家属。”
“好。”许陆把纸折起来放好。
夏初安排完了这条线,又转向王槐:“我记得你以前做过泥瓦匠。现在我需要一张万佛寺的平面图,你把这件事给我办了。要包括寺里寺外的所有通道、小路、门,还有禅房。明天下午我就要,明白吗?”
“明白。”
夏初点点头,站起身来一拍巴掌:“散会!”
蒋熙元拽住她的袖子:“怎么好像……没我什么事?”
“对啊!本来也没想到大人您会来啊。”
“合着还是我多事儿了?!有你这么跟上司……”
“敬爱的蒋大人,”夏初走到门口把门拉开,躬了躬身,“不如咱们先吃饭去吧。”
吃饭的时候万佛寺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夏初吃着清淡的粥菜,十分罪过地想要吃点肉。她抬眼看了看对面的蒋熙元,纵然算得上秀色,但还没达到可餐的地步,吸引力尚不如肘子。
如果是黄公子呢?
夏初觉得黄公子是她平生所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甚至也可以包括女人。那人性格看上去有些清淡,但是气质上却有种十分压得住场子的感觉,挺矛盾。
如果此时是黄公子坐在对面呢……
更不行。夏初估计自己更不会有心思吃饭了,直接就被秀色填饱了。且那样的一个人物,被自己跟肘子放在一起比,啧,想想都罪过。
蒋熙元那边自顾自吃得斯文又迅速,不知道对面人脑子里想的荒诞事。
吃到一半,夏初看见那个被她列作嫌疑人的闫正弘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脸的不高兴,眼睛扫过夏初,理也没理,直接去吃饭了。
“那人就是个书呆子。”蒋熙元说。
“你认识他?”
“一看就是,定是又酸又倔,迂腐得很。”
“你小点儿声!”夏初冲他压了压手掌,横了他一眼,不悦道,“回头我还要问他话,既然知道他倔,大人你就别给我添麻烦了。”
“我真是太纵容你了!”蒋熙元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我身为你的上司,主动放弃休假到现场协助查案,你非但觉得我多余,还嫌我麻烦!夏初,我能把你提上来,也能把你踢下去。”
“大人我错了。”夏初熟练地道歉。
“嗯,知道就好。”
等闫正弘那边吃完了饭,夏初和蒋熙元直接把他堵在了饭堂门口。闫正弘看了他们两眼:“官爷,我饭后还没有散步。”
夏初与蒋熙元面面相觑。
“晚饭后要走一走才不至于积食,二位不知道吗?”看闫正弘那表情,好像不知道这事儿是个天大的罪过一般。
“闫公子,先耽误你点儿时间,一会儿您再散步可好?毕竟人命关天。”
闫正弘负手梗了梗脖子,拔高了声音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已经耽误我回城了,我今天回不去,明天还要耽误去书院,你们耽误我可以,我耽误一会儿你们的时间就不行?难道你们的时间是时间,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不成?!”
“好!好好好……”夏初举手认输。这闫公子年纪不大,倒是一身小知识分子的臭毛病。
“闫公子不介意我们跟您一起散散步吧?”蒋熙元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也刚吃完饭。”
“那有什么可介意的?寺院的路又不是我家的。”闫正弘迈步开走,边走还边絮叨,“凡事都要讲道理是不是?我这人只认道理,凡是道理通的,我很好说话。读遍天下万卷书,所求不就是个理字吗?”
夏初轻轻地“哎哟”了一声,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她可真不喜欢这样的人,念书念得好似脑子都已经没了回路,变成翻页的了。
蒋熙元看夏初的样子,不禁暗笑,心说这家伙到底还是年纪小了些,好恶全挂在脸上。
“闫公子,三月初三那天晚上,你说你一直在自己房里看书?”蒋熙元问。
“对。读书之事一日不可荒废。”闫正弘严肃地说,同时也对不看书的人表现出了带有莫名优越感的鄙夷,“各家的那些个所谓公子,总是喜欢那些带着脂粉味的诗词曲子,俗不可耐,我怎可与他们同流合污?”
蒋熙元扯着嘴角笑了笑:“闫公子真有一颗圣贤之心啊!”
“过奖。”闫正弘竟是谦虚地把这句话受了,弄得蒋熙元哭笑不得。
“那天晚上闫公子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什么特别的动静?寺庙之内,能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闫正弘拧了眉毛反问蒋熙元,显得很是不悦,倒把蒋熙元问得一愣。
“大人该去问那些公子哥儿们。”闫正弘甩袖哼了一声。
夏初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蒋熙元。蒋熙元也不太明白,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而后有些无奈地说:“闫公子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那种动静,我是说……比如打斗、呼救之类的声音。”
闫正弘的脸腾地红了,憋了半天才生硬地说:“哪种动静?大人说的什么意思?我没听见,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夏初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又将闫正弘鄙视了一把。
蒋熙元又问了闫正弘一些问题,他除了不能给出证明人,整体的回答倒是没有什么破绽。问了不到半个时辰,闫大公子散步结束准备回房。
“我们想去闫公子住的禅房看一眼,不知是否方便?”夏初忽然问道。
闫正弘打量了夏初几眼,冷笑一声:“凭什么?我说了,我这个人就认道理,你们说出个道理来,我自无不允。”
“官差查案,当然是有道理的,但官差的道理并不是随便就能说给别人听的,毕竟案子还没结。闫公子读万卷书,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夏初也冷笑着回答,“我们闯进去也无不可,现在征求你的同意,只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
“你们这叫仗势欺人!别以为我只是平头百姓,就任你们拿捏!”闫正弘大声地说。
“这话错了,平头百姓我们也不会随意拿捏。”夏初说罢不再与他磕牙,越过他直奔他住的那个禅房而去。
闫正弘因为是在回城的路上被叫回来的,所以行李都打着包放在地上。蒋熙元摇头,踱着步子在他屋里走了走,四壁空空,除了床上铺着被褥,实在也没什么可看的。
夏初走到行李旁边打开了书箱,闫正弘不悦地走过来,“啪”地合上盖子:“这里都是我的书,莫要翻乱了!”
夏初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闫公子,人命之事比你这箱子书重要得多。”
“书是我的书,那人命又与我何干?人不是我杀的,死的也不是我的家人。”
夏初皱眉:“我们叫你回来正是因为你有嫌疑,你说不是你杀的没用。另外劝公子一句,读书读得毫无恻隐之心,全无仗义作为,讲出千万条道理来也不过是酸腐。”
闫正弘冷笑一声:“女子就该不出二门,持家养性,没事花枝招展地跑来万佛山做什么?说是礼佛踏青,实则想看男子,更有那私订终身苟合偷欢之事,实在龌龊!谁知道那刘樱做了什么才落得那般下场,纵有恻隐之心仗义之气,也没有乱用的道理。”
夏初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冷眼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实在缺乏沟通的基础,便捏着他的袖子将他的手拽开,重又打开盖子探手进去。三翻两翻地,夏初的手指碰到个软软的东西,她捏住了一拎,便拎出一个海棠色的香包来。
夏初侧眼看了看闫正弘,闫正弘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移开视线:“山中小咬多,我怕蛀了我的书。”
蒋熙元走过来拿过香包翻看了两下,又嗅了嗅:“绣工不错,这香是茉莉配了薄荷叶的,算不上名贵,但香气淡雅提神,确实也防蛀。”
蒋熙元将香包轻轻一抛,夏初半空接住握在手里,瞄了闫正弘一眼:“闫公子,这香包我们暂扣了。明日回城,麻烦您跟我们到府衙去一趟。”
“凭什么?”
“没什么凭什么!”夏初回头吼道,吼完顺了顺气继续说,“你不去,我们也有办法让你去!”
言罢,两人不再理会闫正弘说些什么,开门出去了。出了门,夏初叫来武三金,指了指闫正弘的屋子:“看住了他。”
回了房,夏初吹燃火折子点上蜡,把笔录和那香包都往桌上一扔:“什么东西!”
“值得这么生气?”
“不值得,但就是火大,他说的那也叫人话?!”夏初狠狠地叹了口气,又伸手将那香包拿在了手里,思忖了一会儿道,“这应该是个女子送他的,但又不是专门为他绣的,不然不会用这样的颜色。”
“嗯。”蒋熙元倒了两杯茶,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应该是从身上解下来送给闫正弘的,示爱或者定情的。你怎么不直接问问他?”
“一个字也不想听他说了,烦躁。”夏初皱了皱眉,“大人,我错了。”
“你怎么错了?”
“我刚才真的有了个不好的念头,就是把他带回府衙,不问青红皂白地先打一顿再说。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不是什么都有道理好讲的!装什么圣人君子……”
蒋熙元大笑:“伪君子比真小人更令人恶心。”
夏初默然片刻,摇头:“没有差别的,并不是说占了个‘真’字就高出一筹,都一样的恶心。”
夏初手里轻轻地揉着那个香包,闭起眼睛来想了一会儿:“明天回城去找竹青问问,这香包如果是刘樱的……”
“如何?”
“那她的品味实在也太差了!”夏初把香包往桌上一拍,“算了,我这有点不尊敬逝者了。”
“闫正弘一个读书人,在佛寺中奸杀女子……我怎么想象不出来呢?”
“大人以为读书人如何?没听过一句话吗?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夏初摇摇头,心说自己从前读的那些案件卷宗里,没少看到高学历者杀人虐尸的案例,冷血得让她觉得恐怖。
有文化的变态,是变态中的战斗机。
蒋熙元听夏初说完,不禁扶额苦笑:“你哪里来的这些歪理?景国重文,鼓励读书,春闱全凭笔下乾坤遴选士子才俊。你这话要是让皇上听见,非砍了你不成。”
“我又不认识皇上,要是皇上知道了,也必然是大人您给穿的小鞋。”夏初呵呵一笑,眯起眼睛来看着蒋熙元,道,“您看,我没说错吧。只有有了文化,小鞋才能穿得到位。”
蒋熙元照着夏初的脑袋敲了一下:“别没事儿消遣上司!”
“大人我错了。”夏初揉揉脑袋,拉过自己的包袱将笔录和香包放了进去,“明天上午回城,希望许陆那边能有点突破。”
“别抱什么希望,我觉得凶手不会是那个什么珠儿的哥哥。”
“为什么?”夏初问道。
“我听你说,珠儿的哥哥觉得珠儿是被刘樱虐待自尽的,他肯定恨透了刘樱。假如说你有个妹妹,她被人欺负丢了性命,你除了想杀掉那个人之外,会有别的想法吗?”
“我没有妹妹。”
“我是说假如。”
“假如……”夏初枕住了自己的手臂,垂下眼帘,烛光轻摇映得她神情好似也模糊了起来。沉默了许久,夏初才轻声地说,“不知道。首先我就不会让她受欺负,拼了命也会护住她的。”
蒋熙元被她的声音戳得心头莫名一酸,昏黄的灯下,看夏初那张清秀的面庞仿佛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似的。他小心地探问道:“你……以前是不是有妹妹?”
“没有过。”夏初摇头,“大人,你继续说吧。”
蒋熙元的情绪被夏初带得有点跑偏,一时掰不回来,不知道怎么开口。
夏初替他说道:“大人的意思是,珠儿哥哥恨透了刘樱,有可能杀了她,却不太可能侵犯她,是吗?”
“嗯,是。”
“蒋大人这是以己度人,但珠儿哥哥却不一定是蒋大人这样的人。对于刘樱那样身份的姑娘,侮辱可能比死亡还让她痛苦。”
“嗯——”蒋熙元想了想后,点点头,“是我想当然了。”
夏初坐起身子来问他:“大人,你是不是很疼爱你的妹妹?”
蒋熙元想了一下,扑哧笑了:“小时候我总欺负她,大了一些后知道让着她了,她就开始欺负我。兄妹中我与她最亲近,她是大家闺秀,唯有在我面前才像个自在的小姑娘。”
“是那个要入主中宫的妹妹吗?”
蒋熙元沉默地点了点头,声音也低落了几分:“以后便不能像从前那样了。中宫不好坐,我很替她担心。咏薇其实很可爱,我倒宁愿她嫁个吃穿不愁的人家,一辈子无忧无虑的。”
“是呢。”夏初认真地听着,抿了抿嘴,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大人是个好哥哥,真羡慕你的妹妹。”
蒋熙元笑了笑,忽然回过神来不解地问:“你羡慕我妹妹?”
“我是说羡慕大人你有个妹妹。”
“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羡慕你有个妹妹,我就没有。”
因为我就是个妹妹,一个失去了哥哥的妹妹。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王槐便把夏初要的寺院平面图给拿来了。夏初竖起大拇指赞了他一句:“就喜欢这么有效率的。”
王槐眼睛有点发红,显然睡得不够,但是精神很好,尤其是听夏初夸了他之后,身子挺得倍儿直:“头儿,你要不要对一下,保证没错的。”
“是要对一下。”夏初笑眯眯地说,看王槐脸上显出一丝失望,忙又解释道,“噢,我相信你画得没错,我的意思是我要把几个点记一下。”
王槐这才释然。
蒋熙元跟夏初一起看着那张平面图,又瞄了一眼走开的王槐:“不赖,一次就把他们打服帖了,现在办事一点儿都不拖沓。”
“光打有什么用?”夏初笑了笑,“大人知道什么叫恩威并施吗?”
“知道。你怎么个恩法?”
“很简单嘛。”夏初背着手,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得意,“一是激励,二是培养兴趣。努力工作有好处,那自然就努力工作了,根本不用催促。”
“你怎么激励的?”
“我设了三个等级,半年一次考核。表现突出的就升上去一级,连续三次考核成绩平平无进步的就降一级,不好的我就直接开除掉。”
“你下手够狠的。”
“我只对没用的人下手狠。大人,我手下十二个捕快,只要有一个混日子能混下去,早晚带得所有人都去混日子。”
蒋熙元颔首赞同:“那你手下的捕快升级有什么好处?”
“加薪水啊!”
蒋熙元诧异道:“胡闹啊!捕快的月钱都是既定的,朝廷每个月都是按人头给钱,你哪儿来的钱给他们加薪?!”
“眼下还没有加,至少也要半年后了。大人,如果朝廷有加薪的事儿您可告诉我,别直接告诉捕快,坏了我的计划。”
“朝廷不加薪。”
“朝廷真抠门儿。”
“再说说你那培养兴趣是什么意思?”
夏初指了指自己:“大人看我,你不给我加薪,朝廷也不给我加,但我仍然在工作上兢兢业业,认真努力。为什么?”
蒋熙元撇了撇嘴。
“对!就是因为我对查案有兴趣。兴趣是第一生产力,只要是有兴趣做的事,白干都是愿意的。当然,我就是打个比方。”夏初摆了摆手继续道,“比如刘起对九姑娘有兴趣,赔钱都是愿意的;再比如……大人对什么有兴趣?”
蒋熙元茫然地想了好一会儿:“姑娘吧……”
“哦……”夏初缓缓点头,“真是个奢侈的兴趣。”
“你没兴趣?”
“我……”夏初被他噎了一下。想说有,怕他兴起拉着自己去逛青楼;想说没有,怕他会以为自己对男人有兴趣……
可他要是以为自己对男人有兴趣似乎也没错,说没错,却好像又是错的。
夏初脑子一阵混乱,不知道应该怎么答话,索性十分官方地说:“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正是奋斗的时候,精力还是应该放在工作和学习上。”
蒋熙元跟看怪物似的看着夏初负手离开,愣了好一会儿才追了上去。
夏初拿着王槐画的万佛寺平面图,将刘樱三月初三晚上去过的地方都勾了出来,又与蒋熙元一起绕过藏经楼去了后面的禅院。
“没想到这里有个禅院吧!”夏初打了个响指。
蒋熙元十分淡然道:“我知道这儿有个禅院。”
“没意思。”夏初哼了一声走进月亮门,指着竹林边的那扇小门说,“三月初三晚上,刘樱应该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万佛寺。”
蒋熙元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地方偏,她大晚上来这里做什么?”不等夏初说话,蒋熙元便竖起手掌挡住了她,自问自答地说,“私会。”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私会的目的却也不一定是男女之情,大人不要理解得太狭隘。”
蒋熙元额上的青筋蹦了蹦:“我理解得很宽泛。与情郎偷偷相约叫私会,私下里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也叫私会,行吗?”
“对。主要是‘私会’的这个‘会’,那必然是有另外一个人存在,那另外一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珠儿哥哥和闫正弘。”
夏初说到这里却微微蹙了眉头:“嗯……我觉得不太对,错了。”
“哪里错了?”
“珠儿哥哥那里。珠儿哥哥已经在刘府当着刘樱的面闹过几次了,刘樱肯定知道他找自己是为什么,又怎么会夜深人静的只身一人跑出来跟他见面?”
“如果是劫持呢?”
“当晚在禅房里住的人我们都已经问遍了,没有人听见过异常的动静。假设他是将刘樱打昏带出去的,先不说这样十分冒险,单说他最后的目的是杀死刘樱,那何不在禅房动手?杀完人自己跑比带着个人跑容易多了。”
蒋熙元点点头:“所以我说珠儿哥哥那边你别抱太大希望。”
“分析分析!我要的是分析,大人,您那叫猜。”夏初不满地说。
“殊途同归。”蒋熙元得意地一笑。
夏初不与他再纠缠这个问题,走上前将门闩拉开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闫正弘的那个香包是个很大的疑点。”夏初转过身看着蒋熙元,理顺了一下思路。
“假设,刘樱真就不长眼地相中了闫正弘,偷偷送了个香包给他,他借机向刘樱发出私会的邀请。月黑风高孤男寡女,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色从心中起想要对刘樱做点什么,刘樱不从,然后……”
“说得通。但是夏初,你在说闫正弘的时候,能不能别加上那么多前缀?这样显得十分不客观。”
“我这些前缀本身都十分客观。大人,排查了这一圈之后,闫正弘是唯一不能提供不在场证明的男人,三月初三晚上,他有充分的作案时间,而那个香包可以说是个作案动机。”
“推理上是说得通的,等回城找刘家人过来认一下香包,如果确实是刘樱的,那后面的事也就好问了,不怕他不交代。”
夏初挠了挠头:“可话又说回来。刘樱在被害之前悄悄地约过方义,如果她是与闫正弘私会,那她约方义又算什么意思呢?”